顧友谷
(文山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研究部,云南文山663000)
近代人物之間關系復雜,常乃德和魯迅兩人就是一例。魯迅曾指出:“從去年以來一年半之間,凡有對于我們的所謂批評文字,最使我覺得氣悶的滑稽的,常燕生先生在一種月刊叫《長夜》的上面擺出公正面孔,說我的作品還有十年的生命的話。”[1](P275)其中原因何在?不僅如此,常氏在《長夜》第3期發表了《越過了阿 Q的時代以后》之后,魯迅寫到:“語絲”派已亡,眾怒少息,“擁旗黨”猶在,五色何憂?從此狂瀾平靜,邪惡殲絕。[2](P58)近代社會風云變幻,人物之間的關系一波三折,筆者試圖以《挽狂飆》和《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為中心分析兩人關系交惡的原因、過程及常乃德對魯迅作品的最后評價。透過兩人關系所折射出來的近代社會思想上的風云變幻,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常乃德和魯迅早有交往,在魯迅所辦的《莽原周刊》上,發表了以下文章:《胡景翼先生的遺念(一)》(第2期)、《胡景翼先生的遺念(二)》(第4期)、《胡景翼先生的遺念(三)》(第6期)、《什么叫做東方文化》(第7期)、《論思想》(第15期)、《攙論雪恥與御侮》(第18期)。而魯迅辦刊的目的:“我早就希望中國的青年站起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莽原周刊》,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人竟很少。”[3](P4)同時《魯迅全集》第十五卷《日記》中記載了1925年兩人的關系:4月17日,夜,長虹同常燕生來;4月21日得常燕生信,5月7日得燕生信,5月13日下午寄常燕生信;6月17日,上午得常燕生信;7月20日下午得常燕生信;10月24日,得常燕生信。[4](P561-588)
關于兩人關系的交惡,魯迅指出:《狂飆》被停刊,在高長虹與魯迅宣戰以后,常乃德認為也許因為“我的陰謀”。[2](P58)另一文中又指出:“記得幾年前,《狂飆》停刊時,常燕生曾有文章發表大意說,《狂飆》攻擊魯迅,現在書店不愿出版了,安知不是魯迅運動了書店老板,加以迫害?于是大大頌揚北洋軍閥肚量之寬宏。”[1](P275)常乃德確曾撰《挽狂飆》一文,言:“思想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狂飆》雖停,而長虹終于能安然走到北京,這個,我倒要長虹道賀。嗚呼!回想非宗教大同盟轟轟烈烈之際,則有五教授慨然署名于思想自由宣言,曾幾何時,而自由批評已成為反動者唯一之口號矣。自由乎!自由乎!其隨線裝入于毛廁坑中乎!嘻嘻 !”[2](P58)
對于《新女性》8月號登有“狂飆運動的開始還在二年之前……去年春天本社同人與思想界先驅魯迅及少數最進步的青年文學家合辦《莽原》”的內容,魯迅答及:“對于狂飆運動,向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何運動。今混稱‘合辦’,實在意外;不敢掠美,特此聲明”,“近有長虹在《狂飆》上迭加嘲罵,而狂飆社一面又錫以‘三頂紙糊的假冠’,真是頭少帽多,雖世故的老人,亦身心之交病也。”[5](P410)對于《莽原》和狂飆運動的關系,如魯迅所說:“我在北京編輯《莽原》、《烏合叢書》和《未名從刊》三種出版物,所用稿件均系以個人名義送來。”[5](P410)
當《語絲》在燕京停刊時,魯迅指出:卻“也許”不會猜疑到權威者的反攻戰略上面去了罷。誠然,我亦覺得思想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但是這個我倒要向燕生和五色旗道賀。[2](P58)擁旗黨,指國家主義派,他們擁護北洋軍閥,反對革命,曾發起保護五色旗的護旗運動。魯迅把常乃德的評價跟青年黨聯系在一起,他認為:“更何況這位燕生先生滿身五色旗氣味,即令真心許我以作品的不滅,在我也好像宣統皇帝忽然龍心大悅,許我死后謚為‘文忠’一般。于是滿肚氣悶中的滑稽之余,仍只好誠惶誠恐,特別脫帽鞠躬,敬謝不敏之至了。”[1](P275)
魯迅對于常乃德之所以不滿的原因,一方面在于魯迅想起了陳源教授的批評法,他說:“我還有些記性,所以在這回公正的面孔上,仍然隱隱看見那一篇鍛煉文字;一面又使我想起陳源教授的批評法:先舉一些美點,以顯示其公平,然而接著是許多大罪狀——由公平的衡量而得的大罪狀。將功折罪,歸根結蒂,終于是‘學匪’,理應梟首掛在‘正人君子’的旗下示眾。”[1](P275)另一方面和魯迅當時的處境是分不開的,正如魯迅說在《長夜》上有一篇劉大杰的文章,他卻很感激地讀了,其原因在于:“這或許就因為正如作者所說,和我素不相知,并無私人恩怨,夾雜其中的緣故。然而尤使我覺得有益的,是作者替我設法,以為在這樣四面楚歌的圍剿中,不如讓下刀筆,暫且出洋;并且給我忠告,說是在一個人的生活史上留下幾張白紙,也并無什么緊要。”[1](P276)
常乃德是《長夜》的經常撰稿人。《長夜》,文藝半月刊,國家主義派分子左舜生等主辦,1928年4月在上海創刊,同年5月停刊,共出4期。常乃德在該刊第3期(1928年5月)發表的《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中說:“魯迅及其追隨者,都是思想已經落后的人。”又說:“魯迅及其追隨者在此后十年之中自然還應該有他相當的位置。”今據《常燕生先生遺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七冊《蠻人的出現》中的記載可知,常氏在《長夜》中發表的論文有:“十、《關于真理問題的一些話》,《長夜》第1期;十一、《前期思想運動與后期思想運動》,《長夜》第2期;十二、房龍的《人類為思想的權利而奮斗》,《長夜》第2期;十三、《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長夜》第3期;十四、《荒原的夢》(按本文是以劉仲平的筆名發表),《長夜》第3期”。《阿Q正傳》是魯迅的代表作,對此的分析可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常乃德看待魯迅的作品和當時的時代。
讓魯迅感到苦悶的應該是常氏在《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一文中認為:“不錯,《阿Q正傳》及一切其他代表前時期文化運動的時代精神的作品的作者魯迅及其追隨者,都是思想已經落伍的人,魯迅是一個足踏在新舊過度線上的老新黨,他一方面有新時代的破壞的批評的、追求理想的新精神,一方面又不能斷然舍去那舊時代所遺傳下來的名士風,尤其是紹興鄉土派的尖酸刻薄的刀筆風味,這是他終身的大缺點。但是我們應該原諒,魯迅已經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與他同時代的老人,甚至時代稍后的中年人,都已全然成為全然落伍的遺老遺少,而魯迅不能勉強掙扎起來,向前進的路上走去。”[6](P72)
但是我們不要僅僅看到這一點,關于魯迅作品的貢獻,常氏指出:“但是在過去前期文化運動之中,正需要這么一個偉大的寫實作家,他將時代的黑暗,時代的罪惡,毫不客氣地用筆尖暴露在我們的眼前,使我們感覺到大家正在一個茫茫的長夜里,這是他對于時代,對于中國,對于我們唯一的貢獻。”[6](P73)而常乃德之所以認為魯迅的作品只有十年的生命,是因為時代已經過去了,中國已不需要那消極的、敘述的和訴出黑暗的痛苦的時代了,“我們應該是要求怎樣解除這些痛苦;怎樣創造中華民族的新生命?怎樣尋找理想的新路?”這些魯迅和他的追隨者都不能給我們。[6](P73)
正是從這個角度,他認為魯迅在《阿Q正傳》中所描寫的不是一個單純的流浪者阿Q,而是中國民族種種惡根性的縮影。這是一般所知的,但是要追問的是,“《阿Q正傳》中的阿Q所代表的種種缺德是否普遍地可以肯定于全中國的農民社會乃至全民族身上呢”?他覺得所要討論的阿Q的精神是否成立的問題,實在就是對于民族性的全部觀察的問題。他之所以批評魯迅作品并非因魯迅作品本身,而是因他讀了魯迅作品后的感想,他說:“假如阿Q的精神充分代表了中國民族,則我們只有肯定中國民族已經衰老或者將近死亡的事實,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悲觀,悲觀,悲觀到底。魯迅雖然沒有明明告訴我們以這種感想,但他的作品卻明明只能引起這種感想,這是無庸為諱的。”[6](P74)
正因如此,常乃德對現代文學提出:“我們唯一的要求便是將這部分真實的表現,擴大為普遍的真實表現;將僅僅代表中國領土的一部分的紹興鄉土風味的文學,擴大為表現全中國國民性的文學;將消極中立的態度,改變為積極的勇猛的前進的態度;將冷酷的批評,變成了熱血的呼喊。使今后的全國國民在軍閥、官僚……之下所受的重重壓迫,種種苦痛,盡量地從今后文學家的筆下宣泄出來。”[6](P77)談現代文學的走向,常氏的政治主張如國家主義在文學里的表現,這是最讓魯迅感覺到“五色旗”味的。魯迅感覺到滑稽的原因,在于常乃德認為自己的文學主張是和魯迅的文學精神不相違背,他說:“一方面將前路的光明告訴我們鼓動我們前進。這是繼魯迅而起的文學家所應當的責任,這是越過了阿Q時代以后的新生命。這個精神與魯迅的精神不是相背的,不過是比他更擴大一步而已。”[6](P77-78)
由上可知,《狂飆》停刊,由于高長虹和魯迅的交戰,常乃德發表了《挽狂飆》一文。而當《語絲》停刊時,魯迅因常乃德加入青年黨而不滿。而對《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一文,魯迅感到常乃德一方面說魯迅的作品過時了,魯迅的時代已經過去;而另一方面提出了越過阿Q時代后的文學主張,并認為這是不違背魯迅的文學精神的,這應該是使魯迅覺得氣悶和滑稽的原因。回到當時的語境,全面看待常乃德對《阿Q正傳》的評價,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其思想世界。我們在做人物思想研究時不能因噎廢食,既不能因常氏因讀后感想是寫實的悲觀的,就認為中國文學超越五四時代的寫實主義而要求進一步,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在現代文學正因相互交錯而使中國現代文學內容更加豐富和充實。同樣對于常氏的文學觀,不能因參加國家主義派而忽略其內在實質。五四運動以后常乃德的文學觀是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來思考中國何處去為宗旨,在日本侵華以后更多的是從凝聚全國之力進行抗戰的角度來思考中國文學,黨派色彩并不是占主導的方面。
常乃德對魯迅作品的評價,也可將筆者在《青年世界》上發現的一篇《論魯迅的風格》作為補充和佐證。該文寫于魯迅逝世以后。茲錄如下,以供研究者參考:
魯迅先生死后,捧者如喪考妣,也間有罵者罵得狗血淋頭簡直把此公認為大奸大惡。其實都沒有抓住癢處。魯迅先生地下有靈,不但捧之者捧得不痛快,即罵者也沒有罵得他把頭疼醫好了。其實魯迅作品就藝術而論,不失為成功,其成功處得力于他對舊中國社會所謂人生的幾十年經驗,這不是洋場馬路上左翼作家們能抄襲得來的,但不能稱其為大家,他的作品只有深刻沒有偉大,他的成就不過如此,在中國今日文壇上,矮子里選將軍,也只有選到他了;但到世界文壇里去,尚比不上柴霍夫,更無論高爾基。至于講人格方面,魯迅的短處不在偏狹,愛受人捧,是魯迅的真短處。想利用他的人,就利用他此點心理,從把他這一陣線轉到另一陣線來,但這點短處是人的通病,尤其是文人的通病,只是魯迅直接表現出來耳。平心而論,這是魯迅的最短處,仍舊是他紹興人的那一套,仍舊是一肚子名士風氣。名士風氣乃中國文人之通病,亦古往今來一切文人通病,非魯迅所獨有也,不過從紹興筆下寫出來,則變厲尖酸了。
或你謂魯迅不偉大,何謂偉大?我說偉大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無已只有舉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上的一段話說明罷。《人間詞話》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伽、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真正偉大的文學,就是有擔荷人類罪惡的氣概,要有以血書的真誠,魯迅只能看見罪惡,憎恨罪惡,而缺乏同情的心靈,更缺乏替罪惡者擔荷一切的氣概。他的文學是以氣重者,而尚談不上以血書者,不過這是個人氣稟的厚薄不同,我們也能過為尖刻。
責人以偉大,就今日中國作家中觀之,只有郭沫若有點這精神,可惜他的工力不如魯迅罷。[7](P3)
從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常乃德認為魯迅的作品來源于人生豐富的經驗,從藝術角度來說是成功的,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的現實。若將魯迅的作品放在世界文壇上去評價,常氏認為其不如柴霍夫和高爾基亦不為過。從人格上進行評價,認為“愛受人捧”是文人的通病,是中國古往今來一切文人的通病,故而不是僅僅針對魯迅。至于中國現代文學何為偉大,常氏認為現今中國作家中只有郭沫若有這點精神,從這點來說他對人物的評價并不因其政治因素而否定其作品的價值,同時也還指出郭沫若功力不如魯迅。那么我們對于常乃德和魯迅的關系以及常乃德的思想是否也應該這樣評價?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對《挽狂飆》和《越過了阿Q的時代以后》兩文的分析,辯證地看待了魯迅和常乃德兩人交惡的原因,解釋了魯迅為何對常乃德給他本人的評價感到滑稽和氣悶的原因,以作為一段學術思想史的考察。筆者認為對于魯迅和常乃德關系的考察,尤其是涉及常乃德對于魯迅作品的評價時,我們不能斷章取義,應客觀全面地看待,只有全面分析魯迅和常乃德雙方面的相互看法,才能使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兩人的思想世界和時代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