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金豐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二月河的“落霞系列”自從出版,就受到海內外廣大讀者的普遍歡迎。其中《雍正皇帝》還入選了由《亞洲周刊》舉辦的“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如此之受民眾的熱烈喜愛,與其作品對大眾心理的關照是分不開的。大眾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通俗文化,在迎合市民讀者心理這個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特點,按照杰姆遜的觀點:大眾文化作為一種商品,自然是消費的,缺乏省思批判,絕大多數均欠缺藝術自覺性等特征,但這種文化商品有時也深藏某些理想成分,暗含某種烏托邦元素,透過作品的熱鬧情節有消閑上吸引讀者,但同時也反映出讀者內心里無意識的渴求,間接滿足他們混藏的、期待美好的欲求。[1]平民作家二月河無疑是深諳此道的,他說:“在不違背大的歷史史實的原則下,那些小的歷史史實我并不拘泥,因為我必須討好我的讀者。”[2]因此他塑造了歷史上頗受爭議的封建帝王雍正的形象,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描述了驚險詭譎、變幻莫測的權力斗爭和政治智慧,揭示了隱藏在權力背后對大眾具有強烈刺激性和吸引力的各種世俗欲望;營造了極具歷史氛圍的社會環境,迎合大眾的歷史感。
好奇心是人類的一種天性,馬斯洛認為精神健康的一個特點就是具有好奇心。而巴普洛夫的實驗研究證明,即使在動物身上也普遍存在著一種“探索反射”,即對周圍環境中任何新的變化都會發生一種陽性的積極反應。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不僅同樣具有這種反射,而且處于更高的水平,“我們的這種反射特別發達,最后表現為求知欲的形式。”求知欲的核心就是人們企圖探尋、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而產生的沖動和欲望。絕大多數的人都具有這種沖動和欲望,也具有獵奇心理,這就使大眾對帝王的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封建帝王歷來被視為朝代治亂興衰世襲更替的中心人物,因此中外傳統史學都以記載帝王將相的活動和王朝更迭為主,正如英國史學家卡萊爾所說的:“世界歷史不過是偉大人物的傳記而已。”而自古以來人們就對大到帝王文治武功,小到宮闈雜事秘史始終保持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正如薄迦丘在《但丁傳》里談到的,經過費力才得到的東西比不費力就得到的東西更令人喜愛。因為這些帝王高高在上,與普通民眾有著遙遠的距離,更大地引起人們的好奇心,追求好奇心、窺探欲帶來的心理愉悅。更何況雍正本身就是一個頗具爭議性的帝王,歷來被史學家評為陰鷙冷峻、睚眥必報,集刻薄、陰狠、毒辣、寡趣于一身,更黜殺親兄弟,大興文字獄,一人就牽扯到清宮兩大疑案:奪嫡和暴亡。而二月河通過閱讀清人筆記、《清史稿》、故宮檔案史料等大量文獻,糾正了世俗的偏見,認為“雍正的攤丁入畝、肅清吏治、免除賤籍等重大措施,大大推進了歷史的進程,為以后的乾隆盛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3]通過儲位之爭、勵精圖治等一系列重大情節,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有抱負、有謀略、通事故、明辨是非、知人善用而又手段強硬、冷酷無情的帝王形象。不僅僅局限于從客觀現象的真實來還原人物形象,而是深入到思想觀念上,“超越潛在的傳統因襲的倫理偏見,還原成一種深沉摯愛的人民性的層次和境界,以此對雍正的所作所為作出歷史主義的美學評價。”[4]這樣作品的意向與讀者的期待視野保持了適當的距離,從而使讀者產生強大的閱讀興趣。
中國古代是一個集權制封建國家,權利的至高無上和權力所帶來的利益與榮耀必然引發對權力的爭奪和由此導致的相互殘殺、爭戰等。權謀文化向來十分發達,它也因其詭秘性和殘忍性而成為蘊含極為豐富的創作資源,對于以歷史生活為書寫對象的歷史小說,必然要涉及這方面內容。對權力的描寫,既能增加文學敘述的戲劇性,又能迎合普通民眾潛意識中的權勢崇拜心理。正如克羅齊所說的:“只有對現實生活產生興趣才能促使人們去研究以往的事實,所以這個以往的事實不是符合以往的興趣,而是符合當前的興趣,假如它與現實生活的興趣結合在一起的話。”從《三國演義》到《紅樓夢》無不把人心的機巧和斗爭刻畫得淋漓盡致。在《雍正皇帝》中,二月河更是展開了對權力斗爭、權謀機術驚心動魄的描寫。作者以冷靜的筆觸展現了宮廷內部皇帝與大臣、皇帝與皇子,以及皇子與皇子之間圍繞著權力的爭奪而展開的生死角逐,構成了獨具一格的政治傳奇。因此有人評論說二月河的小說是以壯麗筆法寫厚黑故事,種種故事圍繞的主題是權力,各色人物行動的基本線索是陰謀。江湖廟堂,一個陰謀接著另一個陰謀,一個算計連著另一個算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同謀就是死敵,六親不認,正如康熙帝慨嘆的:“天家無骨肉親情。”二月河的作品“非常審美地宣示著殘忍的歷史智慧,這種歷史智慧并不是來自冠冕堂皇的政治修辭,而是來自殺機四伏的政治實務。”[5]以《雍正皇帝·九王奪嫡》為例,僅從篇名和書的回目就可以見出其中權力斗爭的激烈和驚險。康熙帝二廢太子;大阿哥和三阿哥爭奪儲位互相攻訐;八阿哥暗結人心,在朝廷臣工中一呼百應;四阿哥、十三阿哥清理積欠庫銀,整頓刑部冤獄一波三折。作者在不動聲色中細膩描繪了人心的九曲回環,進而揭示了權力斗爭背后的封建專制機構的腐敗、殘忍和非理性以及對人的異化。只要人一旦被卷進權力斗爭的漩渦,就身不由己,各種惡的東西可能被互相激發出來。比如說雍正在剛展開的文本敘述中,性格還是比較寬厚溫和的,后來為了爭奪皇位和鞏固皇位,變得專斷多疑、刻薄寡恩,為了攫取和保護權力,他們會“變得異乎尋常的敏感、多疑、猜忌、殘忍,只要能夠制服對手,能夠斬草除根,就不擇手段,就不講情義和道德,就己所不欲,要施于人。”[6]
但二月河并沒有過分迷戀與沉湎于對權力斗爭的描寫,既注重對人物非理性權欲的書寫又尊重客觀歷史事實,把雍正為爭奪儲位的所作所為寫成:“一方面是為了爭奪儲位的需要而采取的策略……有一定的權術和陰謀的因素;另一方面是為社稷考慮,從治理國家、穩定朝局的需要而采取的措施……符合當時社會政治斗爭的需要,具有了某種為‘公’的因素。”[7]即既寫了雍正因為權力造成的人性扭曲,也對他在清理虧空、改土歸流、火耗歸公等重大歷史事件中的功績,作了基于史實的敘寫,使對權力斗爭的描寫開拓了歷史小說創作的廣度和深度,而非過分迎合大眾的閱讀興趣所導致的“削平歷史文化深度的平面化消遣娛樂功能,使歷史小說創作傾向于注重感官刺激及游戲、娛樂功能。”[8]
歷史感,人類對于已然逝去的歷史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興趣,“就是想看到過去的,但和我們一樣的人的愛和恨,他們的痛苦和歡樂,他們的夢想與無奈,在這些逝者的生命旅程中,尋找自己的蹤影,從而更深刻地感悟歷史、人生和人性。”[9]作者一方面在對待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時,力求做到“書必有據”,對清初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都有或詳或略的交待與展示,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視野。另一方面又為這些事件和人物營造了特定時代的歷史氛圍。評論家雍文華曾高度稱贊作者此方面的功底,認為:“只有把籠罩所寫歷史史實的歷史氛圍、文化底蘊、民情風俗精心地編織進去,歷史小說才會不僅有構架,而且也有充盈的血肉、美麗的肌膚、光彩照人的顏色,才有鮮活、生動、具有氣韻的歷史生活的再現,二月河讓人感到很震驚,他寫什么像什么。”[10]從而使作品成為歷史小說中營造歷史氛圍的佳構。
首先,作品以細膩的筆法描繪了一幅“清明上河圖”般的市井風俗畫。雖然《雍正皇帝》主要以場面宏大,展現時代的風云變幻見長,但并沒有忽視細節的真實。在作者看來,如果小說僅以展示歷史為主,勢必會使作品成為枯燥乏味的歷史演繹,也會削弱小說的可讀性,必須配之以大量龐雜的其他東西和材料。因此,作者對社會風俗、市井人情等方面做了逼真描繪。舉個例子,作者寫劉墨林賞店老板銀子,“老板接過看時,一色的臺州九八紋銀餅,一根到心的銀筋,蜂窩爐茬還帶著銀霜,頓時笑得鼻子眼都擠到一處。”[11]可見作者對細節的描繪達到了驚人的程度。二月河談及自己對歷史氛圍的營造方法時稱:“我讀清人寫的筆記,里頭豆腐幾文一斤,小麥畝產幾斗,那有什么意思?但現在都成了比史志還要詳實重要的資料。”[12]正是這方面的細節真實為其作品營造濃郁的歷史氛圍,使讀者找到濃濃的歷史感。
其次,對歷史氛圍的營造還表現在對眾多知識的運用。諸如天文地理、典章文化、四書五經、醫學棋理、麻衣神相、奇門遁甲等無不涉及。這些都來源于作者多年的刻苦自學和積累。他認為某種意義上自己是個“雜家”,指的就是對這些知識材料的運用。如《雍正皇帝·雕弓天狼》第七回對文人間交往、應酬時典故、笑話、酒令的描寫;第十三回對清代科舉考試的考場規矩、作弊的手段與方法的精細描寫。通過這些知識、材料的運用,不僅避免了一般歷史小說的沉重、滯悶,顯示出活潑生機來,還對營造歷史氛圍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正如某位論者所說:“讀二月河的歷史小說,既是一定清代知識的學習,有一種歷史的蒼涼感和縱深感,又是在欣賞一幅清代的《清明上河圖》,給人以審美的感受。”[13]
總之,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以關照大眾心理為基點,從人物形象改寫、權力斗爭描寫、歷史氛圍等方面出發,頗適合一般讀者的閱讀欣賞習慣,同時自己又有清醒的定位,“把自己對人生、社會的理解融進自我,變成一個社會人,這個社會人運用自己的知識對人細致洞察和內心靈魂的挖掘去組編,去結構”[14],“讓盡可能多的人各自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15],而非一味迎合讀者。這樣既為大眾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又按照自己的藝術個性和才能在創作上有所突破,為文學發展提供了啟示。
[1]朱水涌.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學.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18.
[2]二月河.致讀者.臥龍論壇,1993,(4).
[3][5][10][12][13]馮興閣,梁樺,劉文平主編.聚焦“皇帝作家”二月河.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89-91,181,235,87,252.
[4]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文化闡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36.
[6]何西來.文格與人格.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353.
[7]楊世偉.評二月河的長篇歷史小說.文學評論,1997,(5).
[8]陳嬌華.祛魅時代的歷史繪影——轉型時期的歷史小說藝術流變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335.
[9]池楨.歷史學的文學之翼:“現代敘史”.史學月刊,2000,(11).
[11]二月河.雍正皇帝.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185.
[14][15]二月河.二月河作品自選集.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