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因為年代的久遠,先秦儒家的許多典籍或是因為后代的傳抄、刻印過程中出現脫、誤、訛等現象,或是后學不斷加工而成的,或是后人“托長者之言以自重”,致使許多著作被定為“偽書”。但是,到進入到具體研究過程中時,又會發現一些被定為“偽”材料原是可信的、不可或缺的,這樣就出現了一種比較尷尬的現象,那就是一些書明知是“偽書”,卻“歷千年而不能廢也”。《孔子家語》就是這樣一部著作。《四庫全書總目·孔子家語提要》中記“王柏家語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反復考證,其出于肅手無疑。特其流傳既久,且遺文軼事,往往多見于其中,故自唐以來知其偽而不能廢也。”[1](P2333)現代的研究中同樣如此,盡管不少學者還沒有真正看到《孔子家語》成書的真相,但在相關的研究中仍然不能對其視而不見,往往不得不引用該書的材料作為旁證。因此,在《孔子家語》“偽書”說已經根本動搖的今天,我們展開對《孔子家語》中顏回形象的討論是十分有價值的。
《孔子家語》中記錄的顏回,形象鮮明。一方面,他有遠大的政治理想,且已具民本傾向;另一方面,他崇禮行“仁”,尊師重德。此外,他還勤學好問,善于自化融會知識。他被后世尊為通六藝的七十二賢人之首,其他弟子都自嘆不如,曾子曾說“吾無顏氏之言”、“吾無顏氏之才”,連老師孔子都稱贊他:“自吾有回,門人日益親。”顏回是賢者、儒者、君子、德行的榜樣。本文擬就以下幾個方面對《孔子家語》中顏回形象進行詳論。
(一)秉承儒家的政治思想,且具有民本傾向。
首先,顏回政治報負遠大,具有儒家的積極的入世精神。顏回一生并未從政,但他并不是沒有從政的愿望和能力。孔門是主張“學而優則仕”的,顏回作為孔門弟子之一,不能不受其影響。《孟子·滕文公上》記其語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顯然,顏回與舜“同道”、“所追同一”,贊賞舜“無為而治”,即后來儒家所倡導的以“民”為本的“王道”政治思想。他嘗曰:“昔舜巧于使民,而造父巧于使馬。舜不窮其民,造父不窮其馬;是舜無失民,造父無失馬也。”[2](P90)《孔子家語》中所記載的“顏回言志”,“顏回將西游於宋”,還有顏回所說的“夫子之道甚大,故天下莫能容”等,都可見顏回信道誠篤,堅定不移,積極地以儒家入世精神為尚的政治愿望。
其次,在施行自己具體的政治主張時,顏回主張“以德治國”。在《孔子家語·致思》篇的記載中,顏淵、子路、子貢三人應其師孔子的要求,談及各自的政治志向。顏淵表達了如下志向:“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回愿得明王圣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斗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2](P29—30)孔子對他們三人各有評論,對子路的評是:“勇哉!”對子貢的評論是:“辯哉!”而對顏淵的評論則是“美哉!德也。”并且表示更加贊賞顏淵的“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2](P30)
再次,顏回向往上下同心,百姓安樂,具有明顯的民本傾向。《韓詩外傳》卷七第二十五章記顏淵之言曰:“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內外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向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蟲宣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綏于上,臣和于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斗者死。”[11](P97—98)顏回所勾勒的這一社會藍圖,是一個崇尚仁義,社會和諧的理想社會。在這里,君要踐行“與民同樂,以德治國,以理服人”的施政綱領,謹記“民老有所養,壯得其所,幼有所學,寬政濟民”的民本思想。[6](P230)
(二)崇禮行“仁”,尊師重德。
禮是外在的法制,仁是內心的需求。一個人是否尊禮與講仁,更關鍵的是體現在行動中,就是要行動合于禮數,真正地去身體力行仁義。《孔子家語·顏回》記載:“顏回謂子貢曰:‘吾聞諸夫子身不用禮,而望禮於人,身不用德,而望德於人,亂也。夫子之言,不可不思也。’”[2](P93)。顏回在指責子貢的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是自覺遵守禮制,堅守德行的,堅決不“身不用禮而望禮于人,身不用德而望德于人”。這也正是孔子所推崇“仁”的境界。《論語·顏淵》中記載顏回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4](P262)明人何良俊云:“孔子答群弟子問仁,皆因病而藥。獨顏淵問為仁,則真有切實力行之意,故孔子亦以切實力行告之曰克己復禮曰仁……”。[9](P35)可見,這種“由己”之仁,并非易事,孔子對顏回的回答,側面也反映了顏回的過人之處。
那么,顏回是如何踐行他的仁義觀念的呢?他認為仁者的言語如果想啟發別人,有助于別人的智慧,就必須預先對事物進行分析,自己有了把握才說給別人;如果想有助于別人也成為仁義之人,就必須擁有一顆博大的心胸,寬恕他們所犯的錯誤,不厭其煩地指導他們往仁義的方向靠近。即《孔子家語·顏回》中所說的“一言而有益於智,莫如預;一言而有益於仁,莫如恕。夫知其所不可由,斯知所由矣”[2](P92)。
孔門弟子尊師的風尚為歷代人所推重,顏回更是緊隨孔子,視之若父。顏回深深體會到孔子思想的偉大與精深,所以對老師所講的每句話都不懈怠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不斷提高自身的修養,子貢稱贊他曰:“夫能夙興夜寐,諷誦崇禮,行不貳過,稱言不茍,是顏回之行也。孔子說之以《詩》曰:‘媚茲一人,應侯慎德,永言孝思,孝思惟則。’”[2](P54)這是對顏回德行的真實評價,是說顏回的德行,足以媚愛天子。也正因為如此,在孔子所分的弟子四科中,顏回被冠以“德行之首”。
(三)勤學好問,善于自化融會知識。
孔子本人曾釋“好學”云:“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矣。”[4](P18),顏回正是這一解釋的典范。《論語·先進》記:“季康子問曰:‘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子貢也說顏回勤勉于學,“夙興夜寐,諷誦崇禮”(《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至于好問,在《孔子家語》中體現尤為明顯,《顏回》篇里提到顏回問完美的人格應該具備怎樣的德行、問臧文仲、臧武仲誰更賢明、問君子應該具備的品格、問小人的行為、問如何區分似于君子的小人之言,《弟子行》篇還提到顏回問怎樣修身,顏回在各個方面都嚴格地要求自己,所以最終成就了其完美的人格,君子的品行,儒者的風范。而且顏回的早死,與他的這種苦學精神是有很大關系的,王充即認為“顏淵困于學,以才自殺”[8](P129)。
《論語·為政》中記載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4](P28)顏回不僅“不愚”,而且聰敏過人,他能通過“內省”即傾注自己全部內在力量去思考、檢討,不斷深化對自身的認識,及對所思者有全面而又深刻的領悟。《孔子家語》里記載這方面的事例有兩則:
其一,顏回“以政”而預知東野畢的馬會跑。魯定公問顏回是否聽說東野畢善御,顏回說善是善,但他的馬肯定會跑,定公很不高興,認為顏回是妄說。三天后,東野畢的馬果然跑了,定公很詫異,就問顏回怎么能預知,顏回告訴他說,為御者應該像造父那樣“不窮其馬力”,“自古至今,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而觀東野畢之御,“馬非為車步驟馳騁,朝禮畢矣,歷險致遠,馬力盡矣,然而猶乃求馬不已”[2](P90),所以能知道。
其二,顏回“以音”而推知哭者之聲為什么甚哀。孔子在衛時,顏回侍奉在側,一次天還很早,他們聽到有人十分哀痛地在哭,孔子就問顏回是否知道哭者為何如此悲傷,顏回認為是“非但為死者而已,又有生離死別者也”,孔子又問他為什么這么說,顏回答曰:“回聞桓山之鳥,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將分于四海,其母悲鳴而送之,哀聲有似於此,謂其往而不返也”[2](P90),孔子使人詢問,果然如此。
顏回在認知過程中不僅能“聞一知十”,而且更能擇善棄惡、去偽存真,融會貫通,最終將自己所認同的真、善、美深植于心,并發而為言行,用于指導自己的實踐活動,達到學以致用的效果。
在論述顏回形象時,由于其資料散見于各處,記載需作真偽辨別,側重也有所不同,不易從一處獲得整體認知,在論述時有必要與其他典籍中的記載進行橫向比較,所以,現將《孔子家語》中的記載與《論語》、《莊子》中的記載進行簡單的比較,以求更全面地了解顏回的形象。
(一)《孔子家語》與《論語》中的顏回形象比較。
《孔子家語》與《論語》中記載的顏回的許多事跡有很大的一致性,如在《孔子家語》、《論語》中顏回都有重德崇禮、好學尊師、力踐仁義的品行,也都可見其從政的愿望,但是在另外有一些方面兩者又是起參見或相互補充作用的。如《論語》中幾處提到顏回“貧而樂道”。《雍也》篇記載孔子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先進》篇記載:“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一竹筐飯,一瓜瓢水,別人都受不了那窮苦的憂愁,顏回卻不改變他自有的快樂,在窮研夫子之道、對知識的渴求中,忘記了生活的清苦,這與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的心境相通,被稱為“孔顏樂處”。這是顏回形象非常重要的一方面,但是,《孔子家語》中并未提到,這對于認識《孔子家語》中顏回形象有很好的輔助作用。而《孔子家語》中提到顏回能通過“內省”對所思者有全面而又深刻的領悟的兩則事例,又并未見于《論語》。還有《論語》中記載顏回問孔子的問題,與《孔子家語》中也不同,但是我們應該認識到,問“仁”包括問君子、小人等各方面,可以說總綱與目的關系,并沒有思想上的根本不同。
(二)《孔子家語》與《莊子》中的顏回形象比較。
《孔子家語》中顏回形象與《莊子》有相同方面,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孔子家語》中記載的顏回是有著強烈的入世愿望的,但《莊子·讓王》中則記載顏回是不愿出仕的,他說“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愿仕”。還有《莊子·至樂》中記載顏回東至齊時,孔子說:“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5](P151—152)。就是說,性命有它形成的道理,形體有它適宜的地方,人應該追求個性的自由,按照自己的天性去發展,一切事物一切人都要名實相符,要適性而存在。這顯然是說顏回不適合做官,不應該勉強自己,而使自己有招來殺身之禍的危險,側面反映了顏回“無為”的性格特征。可以說,《莊子》中的顏回更接近于道家,莊子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塑造顏回,其中有真實的成分,但是明顯有所夸大,與儒家所記載的顏回形象還是有很大差別的,正如《莊子·人間世》疏所說:“(顏回、仲尼)其根由事跡徧在儒史,今既解釋莊子,意在玄虛,故不復委碎載之耳。然人間世緒,糺紛實難,接物利他,理在不易,故寄顏孔以顯化導之方,托此圣賢以名心齋之術也。”[10](P131)但是,另一方面,《孔子家語》中記載顏回好學,《莊子》里也有類似的記載,《田子方》篇就記載顏回跟隨孔子求學,努力達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的程度。[7](P144)《孔子家語》中記載孔子被困“陳蔡之間”時,顏回說“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後見君子”與《莊子·讓王》的材料相統一,就是那種達觀、灑脫,對現實各種困難泰然處之的人生態度。還有《莊子》中的《人間世》、《大宗師》篇中比較具體地描寫顏回“修道”達到“心齋”、“坐忘”的境界,這與《孔子家語》中顏回重視修身的品行是一致的。
《論語·述而》中孔子稱顏回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應該是顏回形象最全面恰當的寫照。心懷遠大志向,積極入世,以德治國,關心民眾。但是,身逢“世不我用”之時,顏回能“雖數空匱而樂在其中”,跟隨老師數十載,孜孜不倦地學習為人、治學、修身、行仁之道,以修身見于世。顏回存志于心,踐仁于行,融智于為,在孔子的眼中,只有顏回能擔得起“仁”的責任。顏回死后,甚至逐漸形成了以他為首“顏氏之儒”一派,代表孔學之內圣境界,極大地推動了儒家思想的發展,千百年來影響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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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姜波.顏回形象比較研究——以《論語》、《莊子》為中心[J].學習與實踐,20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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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何良俊.四友齋從說[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1]叢書集成初編.韓詩外傳[Z].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