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睿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中國是一個擁有1.8萬多千米長海岸線,300萬平方公里管轄海域和6000多個島嶼的海洋大國。但是在西方學者眼中,中國卻沒有海洋文學。不過,縱觀中國古典文學,其中并不缺乏以海洋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所以所謂的缺乏海洋文學,只不過是由于中國傳統文學對于“海洋”這個題材,未進行一個系統性的開挖,因此未能形成一個完整成熟的海洋文學體系。而目前學界對于中國的海洋文學的研究也有待深入。但這些并不能影響中國的海洋文學展現自己的特色,以及從中反射出的其深厚的文化內涵。
說到海洋文學,它是“通過海洋以及與海洋相關的一切活動(“海洋”的范圍包括了海洋島嶼、沿海地區以及與海相接的水域),來表達作者蘊藏其中的復雜情感、人生理想以及海洋意識。”[1]
海洋小說是海洋文學這個文學范疇下的一個分支。海洋小說有別于其他小說類型。它最大的特點是以海洋為載體,將故事情節發生的環境置于海洋之上,表現出有別于其他小說類型的海洋趣味和海洋意識。
中國的海洋小說,本身還是具有一定的數量的,但是其分散在浩如煙海的作品集中,并且沒能在某一個特定時期出現大量的聚攏,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海洋小說無法作為一個文學類型而被學者進行深入的研究。但是縱觀這些海洋小說,其本身還是存在著大量有別于其他小說類型的特征。
細數明清時期的海洋小說,“寶物”、“尋寶”、“取寶”的這個主題反復出現,而且從未間斷過。比如神魔小說的代表《西游記》中孫悟空的金箍棒是取自東海龍宮;羅懋登的《三寶太監西洋記》中,金碧峰長老手中護持下西洋眾軍官的寶物是四海龍王所獻;鄭和下西洋的目的是為了“撫夷取寶”。即便是描寫市井的《三言二拍》,但凡涉及下海,便也總能提到海洋得寶。例如《轉運漢巧遇洞庭紅》中文若虛,因下海得一鼉龍殼而一夜暴富。清代的小說中也不乏這樣的文字。即使是到了清中晚期,海外航行已經相當發達的時候,小說作家同樣還不改初衷地重復取寶海外的神話故事。比如沈起鳳《諧鐸》中《蜣螂城》一篇,小說明顯已帶有寓意色彩,但是文中還是提到荀生偶附賈舶出海,得赤金數錠的片段。還有晚清無名氏的《海游記》,政治寓意相當明顯,但文中那個路見不平,見多識廣的管城子能夠助人的前提是他自海外得到明珠。似乎在小說家的眼中,但凡自海外來,必得寶,必能腰纏萬貫。
其實海洋小說中反復出現“尋寶”、“取寶”這個主題,并非是偶然的,它的出現是多種因素共同造成的。筆者經過分析得到以下幾點結論。
目前最早大量描寫海外世界的文學作品,應該算是《山海經》。《山海經》中《海外經》和《大荒經》為中國讀者構建了一個充滿神仙,充滿異物的海外世界。西王母、夸父、十巫,遠古時期的神人;刑天、三苗、羿,黃帝時代的英雄等都住在海外的島嶼上。海外的島嶼上還有比翼鳥、畢方鳥、龍魚、騊駼、蛩蛩等等奇珍異獸;還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柳、甘柑、甘華等等的方物。應該說,《山海經》作為早期的文學作品,很大程度上反應了先秦時代的人們由于交通的阻隔,只能站在陸地上通過想象,對海洋世界進行的初步探索。
《山海經》只是提出了海外世界多神人,多奇珍異寶這個構想。到了戰國末期,大量尋仙求藥的方士的出現,讓海外的神話世界變得更加的豐滿。
其實《山海經》中一共存在著兩個神仙世界:一個是《山經》中構建的高山絕壁世界,可以稱之為“昆侖世界”;另一個是《海經》中描繪的海外神仙世界,可以稱其為“蓬萊世界”。但是到了戰國,傳統觀念中的神仙體系似乎更加傾向于海外世界。
戰國中晚期,齊國鄒衍創造了陰陽五行學說;同時在燕齊之地又產生了一大群方士。正是他們使神仙成為了燕國的特產,同時波及齊國。在這些燕齊方士描繪下,仙人都是通過修煉而成,他們都居住在燕國東邊和齊國北邊的渤海中。[2](P8)這些神仙所住的海外仙島名叫:瀛洲、蓬萊、方丈。仙島上的神仙擁有不死之身,可以享受極樂,同時他們還擁有《山海經》中提到的“不死之藥”。但是不得不說,戰國后期的方士營造出來的海外仙島,不死之藥的理論,讓那些渴望長生不死之人趨之若鶩。據司馬遷的《封禪書》提到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都紛紛派出方士去尋仙求不死之藥。而規模最大的莫過于秦始皇派徐福出海了。由此可見,在戰國中后期,海外仙島,不死之藥的異說到了甚囂塵上的程度了。
由于人們對于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恐懼,以及對于長生不老的祈望,隨著歷史的發展,求仙得藥的觀念并沒有絲毫地消減。漢初,燕齊方士又和黃老之學掛上了鉤。《史記·樂毅列傳》中記載:“樂巨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巨公,樂巨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而提到的這個曹相國便是漢初名臣曹參;而安期生是先秦有名的方士。
雖然到了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是漢武帝對于“長生不老”的追求是遠遠超過了之前的帝王,足以與秦始皇比肩。于是大量的燕齊方士又開始向漢武帝售賣自己的神仙理論,一批批的燕齊方士在漢武帝的支持下,紛紛出海尋仙求藥。
到了漢末道教的興起,還有魏晉時期的玄學的興盛,都讓海外世界在文學作品中變得越來越豐滿。這一時期假托東方朔之名而傳世的《神異經》、《十洲記》,還有王嘉的《拾遺記》、張華的《博物志》等筆記小說都為我們提供了當時人們對于海外世界想象的證據。尤其是《十洲記》更是不惜筆墨地描繪了一個完整系統的海外仙島世界,大大豐富了《山海經》中有關海外世界的描述:四方巨海中有十洲,祖洲上有不死之草,瀛洲上有飲之可長生不老的玉醴泉,炎洲上有風生獸、火浣布、仙人,長洲上有仙草靈藥、仙女……在《十洲記》筆下,海外完全就是一個西方極樂世界。
總之,一直到魏晉南北朝,提到海外世界,文學作品中都離不開仙人和各種寶物、異物。至此,浩瀚無邊的大海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想象源泉。之后的小說創作中只要提到海洋,便總能和神仙、寶物有機聯系起來。即便是到了晚清小說,作者筆下“烏托邦”也多是構建在無際的海洋之上。
雖然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也有西方神人來獻寶的傳說。不過,應該說真正意義上有人從海上來獻寶,還應該從漢武帝打通海上絲綢之路開始。海上絲綢之路的打通,讓更多海上諸國梯山航海而來,貢獻方物,進行貿易。如大海之中的爪哇島上的葉調國——漢順帝永建六年,葉調國曾派遣使臣前來貢獻特產[3]也正是由于海外各國大量進貢異物使“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宮,蒲梢、龍文魚木、汗血之馬充于黃門,巨象、獅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圃,殊方異物,四面而至。”[4]
魏晉南北朝時期,航海技術的發展,有更多的國家前往中國朝貢和進行貿易。大量產于海外的異物也流入中國。元泰五年,天竺迦毗黎國來華朝貢的進表中就提到:“今遣奉使表誠,大王若有所須珍奇異物,悉當奉送……奉獻金剛指環、摩勒金環諸寶物,赤白鸚鵡各一頭。”[5]可見在這一時期中國已經以朝貢這種方式從海外獲得寶物了。
到唐宋時期,中國和西方國家的聯系更加緊密,據統計《舊唐書·西戎傳》和《新唐書·西域上》中的記載,就官方貿易而言,印度各古國來唐通好達31次。他們一般會攜帶香料、藥材、金剛、火珠、石蜜、菩提樹五色鸚鵡、犀牛、巨象等等。[6](P121)
明清時期,雖然明代前期統治者厲行海禁,但是這并不能阻擋海外方物流入中國。通過朝貢貿易,大量的海外的奢侈品流入中國。這讓中國人看到了大量的產于海外之物:香料、藥材、珠寶、珍禽異獸。例如洪武二十年(1387),暹羅在一年當中就進貢了胡椒一萬斤,蘇木十萬斤。[7]永樂十二年(1414)榜葛剌國向明朝進貢麒麟(長頸鹿),第二年,麻林又一次進貢麒麟。[8]之后宣德八年(1433)古里、阿丹等國再獻麒麟。群臣為此紛紛作詩歌以頌,據明內閣藏書目錄(卷八)所載,當時匯編這些詩歌而成《瑞應麒麟詩》達十六冊。[9](P1377)由于明朝統治者不允許平民買賣和使用這些異域方物,于是,這些貢品都成為有價無市之寶。
清代,除了東西洋各國和中國進行貿易往來的傳統國家之外,歐洲殖民貿易的興起,也讓更多歐美產品流入中國市場。
因此,一直以來,中國周邊的國家,不管是陸地還是海上國家都通過不同的方式向中國輸入各種特產。而這些異物進入中國,一方面開闊了中國人的視野,同時也加深了中國人有關海外多寶的觀念。反映在文學作品中便是在各種機緣之下,乘船出海,并取得各種各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寶物。
雖然明代統治者在前期厲行海禁,但是再嚴酷的手段也抵擋不住瘋狂地走私活動。“小民寧殺其身,而通番之念愈盛。”[10]中國的東南沿海,從地方上的豪門到貧民,再到沿海守御的軍官,出使異國的官員,形形色色的人都通過不同的方式進行走私活得,販賣番貨,以贏取暴利。這種走私活動,在民間更是一個眾人皆知之事,在文學中也同樣可以看到。小說《三言二拍》中《轉運漢巧遇洞庭紅》這篇中,寫到文若虛跟著同鄉船只下海販貨。文中提到文若虛是“國朝成化年間”人。而在明代,真正意義上允許普通百姓下海經商是自隆慶年間始。由此可見,小說中提到的浮海經商之事,實乃是走私一事。
清代雖然在王朝建立初始繼承了明代的“海禁”政策,但是所謂的海禁,根本禁不住走私活動。到順治三年(1646),清政府便頒布了準許商人出海貿易的敕令。[11](P358)可以說,在清代,直到鴉片戰爭以前,海外貿易都是相當興盛的。
大量沿海地區的人紛紛下海經商,其根本上的原因只為一個“利”字。就像李漁短篇小說《無聲戲》第四回《失千金禍因福至》中主人公秦世良想的:“他既拚得放這樣飄海的本錢,我也拚得去做飄海的生意。聞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來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試試。”[12](P46)可見明清時期,人們對于走海販貨,以期致富抱有熱切的希望。
事實是當時通過海外的長距離運輸的贏利方式,確實存在著巨大的利潤。以胡椒為例,在鄭和下西洋時期,1斤胡椒在蘇門答剌的價格是0.01兩,而當時作為貢品,明朝政府收購的價格是0.2兩1斤胡椒。一來一往,中間存在著20倍的利潤[13]。而這還只是官方的價格。在明朝朝貢貿易制度之下,民間是不允許買賣胡椒的,可以想見通過走私而來的香料,中間的利潤可能更加豐厚。因此大量的海外國家紛紛和中國進行貿易往來,也正是看中了這種長距離互通有無的貿易中間存在的巨大利潤。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之下,人們對于海外的理解已經不再是尋找仙人求得長生不老之藥物,也不是海外番邦有眾多聞所未聞的寶物。而是積極參與到航海活動中去,下海取得海外異物,來換取財富。在明清海洋小說中,這種理念屢見不鮮,而“海賈”這一有別于之前的入海者的形象也在這一時期的小說中屢屢出現。而這些人的活動模式通常都是入海販貨,由于某種原因,至一無名島上,或遇上野獸,或遇上仙人,從島上獲得東方大陸沒有的寶物,最后由于機緣巧合回到中國,從而一夜暴富。其實海洋小說中出現這種人物活動模式,正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下海經商的理解和想象。但歸根結底,小說還是圍繞著下海取寶這一理念來生發的。
當然海洋即使在當代,依然是一個蘊藏了無數寶藏的寶庫,下海取寶這一文學主題當然也并不是中國古典文學所特有的。然而這個主題在海洋小說中被一遍遍地演繹,正說明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一樣擁有對于海洋的探索精神。所以中國的海洋文學同樣具有生動的海洋趣味和深遠的海洋意識。
[1]張如安,錢張帆.中國海洋文學導論.寧波服裝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2.12.
[2]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
[3]后漢書·卷六·孝順孝沖孝質帝紀第六.
[4]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
[5]宋書·卷九十七·列傳第五十七.
[6]夏秀瑞,孫玉琴.中國對外貿易史(第一冊).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3.
[7]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八十三).洪武二十年七月乙巳.
[8][明]田藝衡.留青日札(卷二十九).
[9]鄭鶴聲,鄭一鈞.鄭和下西洋資料匯編(中下冊).濟南:齊魯書社,1983.
[10][明]胡宗憲.籌海圖編·卷十二·開互市.
[11]夏秀瑞,孫玉琴.中國對外貿易史(第一冊).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3.
[12]李漁著.李忠良點校.無聲戲.中華書局,2004.7.
[13]萬明.鄭和下西洋與明中葉社會變遷.鄭和下西洋研究文選,1905-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