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薇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王季思先生主編的《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收錄了雜劇《西廂記》,認為其符合中國喜劇的特點:“更多的是對正面人物的正義、機智行為的贊美”(《喜劇集·序言》)。然而無論是閱讀文本或觀看戲劇,讀者和觀眾并不總能獲得正面的、朝氣的喜劇情感,相反,盤桓不去的悲劇色彩似乎更打動人心。這里就是要從作品內容和結構兩方面探討《西廂記》的悲劇性質。
雖然中國古代戲劇創作曾達到數個高峰,繁榮一時,然而戲劇理論的創立和發展卻非常薄弱,對悲劇和喜劇的確切界定也很模糊。朱光潛先生甚至在《悲劇心理學》中指出:“戲劇在中國就是喜劇的同義詞”,認為中國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悲劇存在。而在二十世紀初,王國維先生重新定義了中國現代悲劇理論,他引介西方悲劇美學的理論來闡釋中國的文藝現象,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悲劇美學的新的內涵,建立了中國真正的悲劇理論。他的人生悲劇觀認為:人生的本質就是欲望,人的痛苦來自欲望,而人的欲望又無止境,因而人生的痛苦無法避免,人生即是一場悲劇。這種觀點投射到文藝作品中,即文學的最高境界就是表現這種人生悲劇。在文藝作品的內容上,王國維先生認為,悲劇的價值就在于揭示人生痛苦和探討解脫之道。在闡釋《紅樓夢》的男女之愛、婚姻問題時,他說:“實示此生活、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也”,這就把傳統的將悲劇歸因于社會方面的見解提升到另一種哲學的高度,把對愛情問題的關切升華到對人生的終極關懷上去。
《西廂記》作為中國古典戲劇的經典作品,同樣描寫了愛情這一形而上的欲望和痛苦;王實甫在個人情感與家族利益的沖突、自由天性與封建束縛的角力中,展現了一場“呼喚”與“應答”的機智的愛情。作品著意塑造了崔鶯鶯這樣一位成功地由“叛逆”的愛情走向婚姻的女性。她于閨閣時期一頭撞見愛情,于是“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而她對于自己竟然產生了愛情,也有著敏感而又矛盾的體察。紅娘“申禮”:“那壁有人,咱家去來”,崔鶯鶯便立刻離去,但在離去的瞬間,“旦回顧覷末下”。在一種封建社會的普遍陳規中,愛情帶來的是一種人文主義式的心靈的蘇醒。這蘇醒是脆弱的,帶著猶疑的自我否定和朦朧的反抗;正是這內心的沖突和掙扎使崔鶯鶯的形象變得具體和獨立,不再是才子佳人模板的翻印,而整部戲劇也因此獲得了嚴肅甚至是莊嚴的內蘊,一顆心靈的苦痛如此真實誠懇以至于她像每一個人。如果說《西廂記》憑借才子佳人故事的外殼達到了對“天下有情人”關切的高度,那么崔鶯鶯形象所表現出的悲劇情懷起到了重要作用,一種普遍但具體的內心處境擁有溝通每一顆心靈的力量。
在以往的研究中,崔鶯鶯的形象通常被定義為一個反抗者,為追求真誠愛情和個人幸福而敢于挑戰封建禮教和門第觀念,具有相當積極的正面色彩。然而我認為,崔鶯鶯更像是一枚悲情的棋子,身不由己也非常偶然地站在了封建禮教和家族利益的對立面,甚至在她內心深處也有相當的不情愿;而走到這一步的過程充滿了愛而不得的情之苦悶,以及巨大的掙扎和忍耐,這一切都不是一個所謂的大團圓結局可以沖淡的。在崔鶯鶯的時代,封建禮教的“禮”之思想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理”——世情之理、婚姻之理,“禮”是當時人們的思維方式,是人情世故的核心,甚至是能左右“情”的力量。崔鶯鶯選擇突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順應自己內心的一見鐘情,實際上意味著她將做一件“情理之外”的事。其母以門第不相稱、不招白衣女婿為由悔婚,除了社會風氣和意識形態的影響,當然也是為家族利益、為自己后半生的生活打算,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理由更顯得順暢和冠冕堂皇。崔鶯鶯的悲劇起始于,她復蘇了一個“個我”的觀念,在愛情這一全然個人化的情感的沖擊下,她不可遏止地開始想“我”要什么。她必然要為著強烈的情愛欲望找尋實現的方法,最終她與張生私下結合,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夠滿足這欲望的途徑。唯有自己才能解脫“求不得”的折磨。她忐忑又勇敢地把自己擺上了筵席——她第一次通過自己的手來享用自己的生命。
崔鶯鶯的“反抗”是非常獨特而富有悲劇感的,她被動地維護著脆弱的愛情,卻千方百計用使其“合法化”的方式。整部《西廂記》中,崔鶯鶯曾有兩次非常鮮明的“義正言辭”。一次紅娘傳書“將這簡帖兒放在這妝盒兒上”,崔鶯鶯見信假意憤怒;再是張生抱病跳墻來會,反遭她一頓搶白。崔鶯鶯在其母“拷紅”之前對紅娘的態度始終是半遮半掩的——她既要倚賴紅娘這一靈活勾連的角色,卻又放不下主仆之禮、相國小姐的莊重形象,甚或還有著愛情中一位少女矛盾的自尊心。所以她“做戲”,她怒斥:“我幾曾看慣這等東西”、“張生,你是何等之人”。然而我認為,“假戲”不乏“真做”的成分。在“搶白”里崔鶯鶯實則是著急著表白她一個大戶人家小姐所具備的矜持和清白的道德質地,事實上她害怕著為了愛情而落得為世不容的壞名譽,她一定要表達出自己與“這等東西”的不同來。在崔鶯鶯的內心,有“禮”的束縛才是完整的,因著這一層,她是沒有也不可能對封建禮教做出真正的質疑和決裂的,她需要的只是一點妥協——就如同元初蒙古族的統治也曾沖淡了宋朝禮教的嚴苛一樣。因此,在老夫人松口這另一種“父母之命”之前,崔鶯鶯的掙扎和負罪感是無法消解的,她的真誠愛情始終需要“禮”的名分。而一個大團圓的結局,王實甫幫助崔鶯鶯徹底否定和消滅了那個人文主義的“自我”,禮教思想的框架重新完整的套住了她。
有一種觀點認為,如果要把《西廂記》定義為喜劇,那么帶來喜劇氣氛的戲謔人物紅娘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從全劇看,總共二十折戲,紅娘主唱了八折,還有幾處是插入他人主唱的折子,超過了全劇的三分之一。這是王實甫制造喜劇氣氛的主要手段。值得關注的是,有時崔張二人的心理活動也由紅娘來唱,如由紅娘的偷眼,來寫相思中崔張二人的情狀:張生是“憔悴潘郎病有絲”,鶯鶯是“釵亸玉斜橫,髻偏云亂挽”。王實甫的意圖也許是在于免讓主角自己來演咫尺天涯的相思之苦,那時臺上婚期已悔、好夢難成、未免凄涼太甚,造成了過于濃重的悲劇氣氛,因而戲劇情節也會自然地向悲劇結局的方向發展——大團圓的結局就生硬得明顯了,不再能滿足”終成眷屬”的期待。然而二人為追求愛情而痛苦,卻要借由紅娘的眼看、借她的口說,這卻揭開了另一層存在的悲劇意義:對人的孤獨之感的表現。紅娘在交通二人的過程中總少不了對張生的嘲諷、對鶯鶯的打趣,她無法理解崔鶯鶯的延宕猶疑,她也無法理解張生為愛著魔至此的迷狂。正是——她不懂,或說不完全懂。《西廂記》是在寫愛情,而寫愛情,實際上即是寫孤獨。崔張愛情的模式是“呼喚與應答”的模式,陷于情愛的人們,因兩地分隔無法交心,而陷入第一種孤獨之中,這是愛情雙方地理隔絕的孤獨。紅娘“懵懂”地代為交流,顯示的是愛情與這世界的隔膜,是個人情感世界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掌控的物質世界的隔膜。此刻的孤獨即是永久的孤獨,人與人交流的欲望和阻隔便呈現出來了。曾有劇團在演出《西廂記》“拷紅“一節后,紅娘嘲笑張生“銀樣镴槍頭”,扮張生的演員隨即加了一句臺詞“你不明白”。張生豐富的精神世界是紅娘無法懂得的,哪怕紅娘也是促使這世界發展變化的關鍵人物,二人精神力量的對比,使得臺上這兩個合謀已久的人忽然異常隔膜起來,而對“理解”的欲求和對“知己”的呼喚則使崔張二人的愛情從一見鐘情的意外轉變成了情有獨鐘的價值追求。
此外,在悲劇結構方面,王國維先生的悲劇理論強烈批判“大團圓”的結局。在我國戲劇創作實踐上,為了張揚某種道德倫理力量、或者是正義力量、或者為滿足國人的審美心理往往采取這種結局的方式。《西廂記》的大團圓結局可以這樣認為:一場自主爭取、千難萬險得來的婚姻為了“正名”,而被重新冠以封建家長的“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的名義。人文主義式的覺醒的價值和意義被抹殺了,又重新回歸于封建思想尋求的一種自欺欺人的“合理性”中,依然沒有跳出“名教”的圈子。魯迅先生談及“大團圓”結局時說:“……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園的,所以必止于如此,大概人生現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間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或者說,大團圓即是一種庸俗的補救法,經歷磨難和離合、本來不可解矛盾得以主觀和世俗地消解和平衡。
對比于《紅樓夢》中寶黛二人的“死別”,這是兩種遵循現世邏輯的方法。曹雪芹始終沒有打算為寶黛二人安排一個符合世俗標準的美滿的結局;相反,在寶釵與黛玉的種種對比中,他著意顯示了黛玉的形象與世俗世界種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并通過對黛玉這位超越時代精神的“來早了的”情感先行者的愛憐與贊美,揭示當下世界的種種污穢與根深蒂固的缺陷。這是一種更為勇敢的做法。美好的不可逃避的損傷激起人們的反思:當美的本身并沒有過錯,而美所存在的世界似乎也合情合理地運轉,那么究竟是什么出了問題。反抗和改良的意志便在其中萌芽。而一種用濫了的大團圓結局事實上并不能給讀者帶來更多溫情的想象,這種寄托在“特殊情況”中的柳暗花明,更突出了某種正義性更強的個人意志與情感在不合理的社會意識面前的軟弱和無能為力,一種“正義感”似乎并不為世所容,而它拼命想要進入世俗的規則也確鑿了這一點。它讓沉溺其中的人更加安于現狀,消極期待的只是一種“命運眷顧”式的轉機,民族性中的軟弱和妥協也顯露其中。
頗具悖論的是,本來優秀的悲劇作品是反對“大團圓”的結局的,然而《西廂記》卻正因為這光明的尾巴,顯出了一切徒然回歸于起點的悲哀,這是一種由“形式”的外在帶來的遺憾與感傷,完美只能在不完美中獲得。當我們看到崔鶯鶯在張生功成名就后歸來,二人“終成眷屬”,當我們想到崔鶯鶯重新投入一個為封建禮教所認可的賢妻良母的形象,自由的天性被收縛,她承受著又維護著并努力把自己變成禮教中完美的一員。所有的收獲即是,崔張二人獲得了一個“不可言”的今后的可能。
文藝作品中的美滿結局總是相似的,唯有悲劇和苦痛使其獨立和富有。《西廂記》于喜劇的快感中滲透了悲劇的色彩,多少年來始終強烈地感染著“天下有情人”的心靈。
[1]王季思主編.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濟南:齊魯書社,1991.
[2]王實甫著.張燕瑾.彌松頤校注.西廂記新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1980.
[3]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北京:人民出版,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