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一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青山七惠作為日本的新晉作家,一部《一個人的好天氣》,寫出了很多年輕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作品不以說教的口吻也并不刻意,只是這樣一個過程,自然而然讓人心有靈犀地知道她的獲得與喪失。
那些消逝于漫漫時光之中的愛憎,是何其相似,又如此不同。
極少的人物,簡單的場景,構不成一部怎樣氣勢磅礴的人生,但卻是平凡生活著的人們的真實寫照。世界何其大,但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和幾個人發(fā)生交集,被一些事情觸發(fā)了命運。那些在記憶里被不厭其煩地重復的東西,也許就只是一個養(yǎng)過很多貓,孤單生活著的老太太,或者只是一間臨近車站的簡陋房子。
作品的脈絡清晰,關乎情感,關乎未來。
主人公知壽的兩段愛情,陽平和藤田。與陽平之間,在書中雖然未過多地提及他們的相遇,但是可以想見,他們在一起之初也必定有過戀愛的愉悅感,如同對藤田動心一般。陽平與藤田之間,表面看來,幾乎沒有相近之處。陽平是個生活混亂不講究,甚至是邋遢的男人,而藤田卻非常潔凈,有著良好的修養(yǎng)與習慣,然而事實上故事在對知壽與兩人的愛情的描述中,只是一個循環(huán)的結尾與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在與藤田的愛情結束之前,知壽如她自己所希望的,并沒有在心智上改變,也就是并沒有真正地成熟起來。造成兩段愛情的終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大體上可以分為外因和內因,一方面,是在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與快餐文化同步的快餐愛情,造就了一種戀愛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隨意的,甚而是不針對愛情本身,如同很多流行音樂的歌詞中所抒發(fā)的失去戀愛的痛苦或者是開始戀愛的愉悅,已經(jīng)成為一種模式,很少有人再去問愛情是什么,而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盲人摸象式的局部體驗之中。所以當知壽失去陽平的時候,她說“我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憎恨。就好比期末考試結束后,往家走時的心情。”她在這樣的一種情緒里迷失,她清楚自己并沒有悲傷和憎恨,也沒有愛,但是她想自己應該要難過的,她在后來的不安之中為自己的麻木而悲傷。但與藤田的戀愛中,知壽付出了更多的情感,在分手之后也真心地為自己的失敗戀愛而傷心。在兩次的戀愛當中,知壽都是處于被動地位的,她希望將關系維系下去,于是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對方卻因此而更加地不珍惜,直至最后的厭倦。這是知壽自身的原因,父母在她幼年的時候離異,這種在孩子眼中的穩(wěn)定關系的破滅給她帶來的是安全感的極度缺乏,她在內心里期望事情在變壞之前停止,不再改變,因而在過程當中患得患失。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土地,在城市的高空里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知壽缺乏安全感的癥狀也在很多人身上存在著,社會的劇烈變化,人情的日漸淡漠,讓我們始終在漂泊,這樣的漂泊感不是一所房子能夠改善的。只是越來越習慣于將表象當做真實,抓一個虛幻的泡影不肯放手,在想要獲得社會,他人的認可的過程之中,忽視了自己的認可,在所有的迷失之中,我們最找不到的安全感是,從鏡子的映像中,只能看見他人的身影。
知壽與母親之間的親情也非常微妙,沒有刻意的煽情橋段,甚至在有些片段當中,知壽對母親是疏遠的,淡漠的,始終也是不信任的。這與她從母親那里得不到穩(wěn)定的安全感的來源有關,知壽始終認為母親要有自己的生活,對于她而言,能夠盡早地自力更生是最好的,但是她將母女的關系看得過于簡單和尖銳,母親對她的情感在很多時候是不被理解的。所以當母親告訴知壽她要再婚的時候,知壽也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書中這樣寫到:“在知壽的眼里,媽媽經(jīng)常偏離自己的軌道;同時,自己恐怕也跟媽媽理想中的女兒形象有著相同程度的偏差吧。”父母和子女之間,從來不僅僅是責任那么簡單,其中的情感交錯復雜,有著最親近的血脈關系,卻始終難以相互理解,但在試圖彼此理解的過程之中,他們終將明白結果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在親情這條道路上,彼此的陪伴與牽掛已經(jīng)足矣。與知壽一樣的獨生子女們,與父母之間的距離總是難以把握,但其實在經(jīng)歷了他們不能夠理解父母的年歲之后,他們與父母之間終將達到和解,也許這其中并沒有哪一方妥協(xié)。
知壽和吟子之間的感情,貫穿了書的始終。從一開始的別扭,到最后的親切,同時也是知壽的成長過程。吟子對于知壽而言如同一面時光的鏡子,在近一年的相處之中,她從這面鏡子之中慢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初到吟子家的時候,知壽就發(fā)現(xiàn)了那一排已經(jīng)死去的貓的照片,吟子卻說已經(jīng)不記得它們中每一個的名字,就都叫做徹羅基。知壽敏銳地感受到恐懼,這種恐懼來自生命深處,在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侵擾——那就是一個人活著的證明。如果被遺忘了的話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生活過一般,徹骨的源自虛空的寒意足以讓每一個感受過它的人歇斯底里。知壽是個怕變化的人,她期望的關系是長久的,穩(wěn)定的,但吟子的那一番話顯然讓她感到失望了,于是她一直在試圖與其他人形成一種持久的關系。對吟子卻是刻意的淡漠,她認定了這個老太太是不能夠記得她的,所以付出了感情也不過是一場空。然而在一年的朝夕相處之中,她們之間建立起了奇妙的聯(lián)系,幾乎是全然陌生的兩個人因為機緣而住在同一個屋子里,喜怒哀樂不被掩飾地表達出來,是知壽在一年里漸漸習慣的。吟子什么都明白卻不說,她并非智者刻意不泄露天機,她只是知道在年輕的時候,痛苦,快樂都是不能或缺的東西,只有在經(jīng)歷了一切的喜悅與悲傷之后,才能稍稍瞥見生命的一隅。知壽一直在執(zhí)著于形式上的安全感,如作者一直在重復的“小毛病”,偷偷地將身邊人的東西藏起來,只是為了能夠得到一些記憶的載體,所以在得知吟子已經(jīng)不記得那些貓的名字了的時候,她才會感到不平靜,好像觸到了某種陰郁的東西。但是最后知壽臨走要吟子掛一張她的照片好記得她的時候,吟子卻告訴她在記憶里啊,那些真切的情感是不會被忘卻的,不論是名字也好,照片也好,是不會因為那樣的東西而忘卻的。如同那些標榜自己愛旅游的人,常常只是在具有象征性的景物前拍照留念,以示到此一游,卻難以有真正的心情去欣賞風景,那么還有什么是留在記憶之中的,恐怕即使將照片置于眼前也未必能夠憶起自己什么時候去過那樣的地方。用真心對待的人和事,都是會在記憶中長存的,不論那是痛苦的還是愉悅的。
在《一個人的好天氣》里,最打動人心的便是其真實的生活場景,雖然對于作者而言,如何安排小說一定是有脈絡可循的,但好的作者把這種東西變成生活的一部分,讓人在難以察覺中不斷沉溺其中,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喜而悲。日本著名作家村上龍在評論這部作品時說道:“在讀這部小說的時,我竟然忘記了這是候選的作品,而進入其中,仿佛自己成了主人公。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那些對話很真實,漸漸地又為作者的觀察力,或者說是眼光的準確性感到驚喜。《一個人的好天氣》這部作品的‘核心’場所是這樣設定的:主人公寄宿的房屋‘小院籬笆墻對面就是地鐵站,中間只隔著一條小路’”。以及“小說一開始就很不經(jīng)意地介紹了這個小站。之后它又多次出現(xiàn)在與主人公心情相對應的各種場合,就連在給人留下印象的結尾也出現(xiàn)了。這個車站的站臺,是作者一舉自己的眼光和觀察力‘構筑’的,而且它在整個作品中還具有標志性建筑般的象征意義。主人公以這一場所為媒介,眺望世界,描繪別人眼里的自己。我想作者并非‘有意識地’設定這一場所及其意義的。應該說是憑借直覺捕捉了無意中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東西。”
而在許多知壽和吟子相處的場景里也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比如剛見面時“帶我參觀了房間之后,老奶奶端出了茶,接著又是幫我打開先一步寄到的紙箱,又是幫我洗衣服、做飯、準備洗澡水。在老奶奶幫我打開行李箱的時候,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氣啦、這一帶的治安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我沒興趣聊天。看著老奶奶從紙箱里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抻直了再疊起來的背影,我心里直琢磨,回頭還得表示表示感謝吧。”非常細節(jié)的描寫,在作者行文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特有的思維方式,在居無定所,人生缺乏目標的時代,沒有什么是值得記憶的,覺得一切矯情的回憶都是幼稚得可笑,還有什么呢,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作品的語言也是一大特色,筆者閱讀的版本是日本文學翻譯專家竺家榮的翻譯版本,文字的感覺非常平實,毫不華麗,卻隱隱透露著作者的氣質內蘊,將一個困惑的年輕女孩的故事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哀愁,似是對于作品中人物的同情與關切。
而作者在訪談中也提及:“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曾經(jīng)目睹臥軌自殺后的現(xiàn)場。站臺上血跡斑斑,人們吵吵嚷嚷,殘留著人剛死不久的氣氛。自從祖母去世以來,我還不曾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人的死亡。事隔多年重新真切地感受到那種空氣,我又再次想到“死亡”什么時候發(fā)生都不奇怪。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到了第二天,自己心里對那個死的感覺已經(jīng)完全變平淡了。我心里對它的理解就是,那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我能接受了……”對于作者而言,主人公的情緒也是她自己情緒的抒發(fā),因為對自己情緒的敏銳把握青山七惠才能以這樣的故事和語言來打動讀者。
《一個人的好天氣》的重點在于“一個人”,在知壽的世界里,孤獨感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不論是知壽對于兩個男友的感情,還是對于媽媽的微妙親情,亦或是對于吟子的復雜感情,都是知壽在尋求安全感的過程中,不斷掙扎的痕跡,她希望保持著孤獨又隨時渴望著逃離這樣的孤獨,她被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卻又無可奈何,并不是因為這些人都不曾給她安全感,而是真正的安全感不會因為他人的陪伴而被治愈,只有深入到孤獨的核心,才能了解,孤獨不是可怕的怪獸,而是一聲“溫柔的嘆息”。
書名為一個人的好天氣,卻是兩個人之間的故事,但是在故事的最后,知壽還是終于知道,在他人的眼中,看到的是自己。孤獨是天賦,但因為每個人都孤獨,也就有了彼此了解的可能性。四季往復,人生漫漫。時代的喧囂終將在生命的終結處落定塵埃,那些浮華的表象之下,若你真誠地活過,就一定會了解到那些質樸的情感,也必將在你生活的時間里告知他人。
[1][日]青山七惠著.竺家榮譯.一個人的好天氣.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2]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
[3]凝視流轉的世界.日刊《文學界》2007年3月號對青山七惠的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