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一村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北京100024)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對蘇聯文學的譯介:意識形態操縱下的“拿來”
賈一村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北京100024)
意識形態、詩學和贊助人是操縱文學翻譯的三大要素,意識形態對文學譯介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面對外來文化,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曾給了我們極大的啟迪。運用西方操縱理論,結合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對蘇聯文學的譯介進行相關探究,分析中國當時對蘇聯文學采取拿來主義的原因,揭示出意識形態對文學譯介的操縱,并指出蘇聯文學在中國的引進和傳播都是國家政治意識形態操縱下拿來主義的結果。
操縱; 意識形態; 拿來主義; 蘇聯文學
建國初期的五六十年代,蘇聯文學在中國空前繁榮,從文化傳統、倫理道德、政治主張、生活方式和社會價值觀等方面對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人們不禁要問: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蘇聯文學得以在這片擁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華夏大地上深深扎根,并取得如此波瀾壯闊的發展呢?原因有許多,有人說是因為蘇聯文學的優越性。蘇聯文學浪漫抒情、思想性強,具有深厚的人民性和人道主義精神,同時旗幟鮮明,富有革命性和號召力,正符合廣大中國人民的切實需求,因而受到廣泛歡迎。然而筆者以為,蘇聯文學的優越、中國當時特定的政治經濟局勢和中國人民巨大的文化需求等,僅僅是蘇聯文學入住中國的“催化劑”,而真正起決定作用的,當屬國家政治意識形態的操縱。
蘇聯文學入住中國絕非偶然。西方譯界“操縱”學派學者提莫志克(Tymoczko)和根茨勒(Gentzler)指出:“翻譯作品并不是次要的和派生的,而是文學的主要工具之一,是更大的社會機構——如教育系統、藝術團體、出版公司乃至各級政府——用來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縱’特定社會,以‘建構’某種預期的文化。”[1]“操縱”學派認為,意識形態(ideology)、詩學觀(poetics)和贊助人(patronage)等語言外諸多文化因素始終操縱著翻譯的全過程。文學譯介亦然,在其翻譯、引進和批評的過程中,鮮明地體現了這三大要素(還有“權力”)的操縱作用。五六十年代蘇聯文學在中國的盛行就充分證明了這一論斷。中國當時特殊的國際環境和政治背景使得國家意識形態的操縱作用凸顯出來,在對蘇聯文學的譯介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因此,與其說是蘇聯文學“叩開了”中國的國門,不如說是中國開門迎賓,將蘇聯文學“請”了進來;與其說是我國被動地“接受了”蘇聯文學,不如說是我們主動“拿來了”蘇聯文學。
魯迅曾說,俄國文學讓我們感到親近,“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還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燒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2]。早在清末民初,中國對俄國文學的譯介就有所發展。20世紀初,馬列主義傳入中國。五四運動前后,中華民族的危難關頭,有識之士皆奔走四方,尋求救國之路,這時,飽含人道精神和革命思想的蘇聯文學進入國人的視野,對中國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當時中國文壇上涌現出來的魯迅、郭沫若、巴金、茅盾等現代文學家都是蘇俄文學的翻譯者和推廣者。抗戰時期,西蒙諾夫(К.М.Симонов)的《日日夜夜》、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的《青年近衛軍》、格羅斯曼(В.С.Гроссман)的《人民不死》和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的《他們為祖國而戰》等蘇聯衛國戰爭題材的優秀文學作品涌入中國,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軍民的斗志,成為中華兒女艱難逆境中的精神食糧。
20世紀50年代,蘇聯文學開始在中國廣泛盛行。成立之初的新中國百廢待興,中國文學走什么道路,成為當時迫在眉睫的選擇。相同的國家制度和相似的政治意識形態拉近了中蘇兩國間的距離,中國政治、外交上向蘇聯“一邊倒”,文藝政策和理論也仿效蘇聯。尤其是在中蘇蜜月時期的20世紀50年代,“走俄國人的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的呼聲高漲,蘇聯文學得以在眾多外國文學中脫穎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敗對手,猶如一股狂流涌入中國,在全國范圍內掀起蘇聯文學熱潮,中國開始全方位地接受蘇聯文學。“當時蘇聯的任何文藝理論的小冊子都被看作是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得到廣泛傳播。”[3]例如高爾基(А.М.Горький)的《母親》、《海燕之歌》,自傳體小說三部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的《毀滅》;阿·托爾斯泰(А.Н.Толстой)的《苦難的歷程》;巴巴耶夫斯基(С.П.Бабаевский)的《金星英雄》;費定(К.А.Федин)的《城與年》、《不平凡的夏天》;愛倫堡(И. Г.Эренбург)的《暴 風 雨》;馬 卡 連 柯 (А.С.Макаренко)的《教育詩》、波列伏依(Б.Н.Полевой)的《真正的人》;西蒙諾夫(К.М.Симонов)的《生者和死者》;伊凡諾夫(В.В.Иванов)的《鐵甲列車》;特瓦爾多夫斯基(А.Т.Твардовский)的《瓦西里·焦爾金》;綏拉菲莫維奇(А.С.Серафимович)的《鐵流》、《彼得大帝》;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的《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納吉賓(Ю.М.Нагибин)的《冬天的橡樹》;鮑戈廷(Н.Ф.Погодин)的《帶槍的人》和《克里姆林宮的鐘聲》;卡達耶夫(В.П.Катаев)的《時間啊,前進》、《不平凡的夏天》、《霧海孤帆》;伊薩科夫斯基(М.В.Исаковский)的詩集《和平頌》等一大批蘇聯作家的文學作品在中國得到了翻譯出版或重版,逐漸為廣大中國民眾所耳熟能詳。
據統計,“僅從1949年10月到1958年12月,我國翻譯出版的蘇聯(包括俄國)文學藝術作品3 526種,占這個時期翻譯出版的外國文學藝術作品總數的65.8%之多;總印數8 200.5萬冊,占整個外國文學譯本總印數74.4%之多”[4]。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新文藝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等成為俄蘇文學翻譯出版的重要基地。“解放后的最初七年,僅人民文學出版社就翻譯出版了196種俄蘇文學作品。”[5]
拿來主義是魯迅先生在1934年6月7日發表于《中華日報·動向》的《拿來主義》一文中提出的,旨在強調國人在面對文化遺產和一切外來文化時所應持有的態度。究竟該如何對待文化遺產和外來文化,魯迅先生給出了簡短精辟的回答:“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所謂“拿”,包含了“占有”和“挑選”兩層意思。面對新舊文化,我們不應抵觸,首先應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即占有)”,之后便是“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即挑選)。對于文化中的精華(魚翅),要毫不猶豫地拿來使用(“像蘿卜白菜一樣吃掉”);對待文化中成分復雜的事物(鴉片、煙槍和煙燈),要批判地吸收,或使用(“只送到藥房去,供治病之用”),或存放(“送一點進博物館”);而對于文化中的糟粕(姨太太),應當堅決地擯棄和毀滅(“大可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可見,拿來的實質其實就是毛澤東主張的“吸其精華,去其糟粕,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挑選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關鍵還是在于如何挑選新舊文化中的精華為我所用,合理有效地服務完善本土文化[6]。在這一取舍過程中,恰恰是人的意識形態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對外國文學的譯介活動也正屬于這一范疇,魯迅本人便翻譯過許多優秀的外國文學作品,他所提出的拿來主義思想對整個文學譯介事業有著重要意義。
目前在翻譯學上,西方“操縱學派”(其代表人物有赫曼斯(Theo Hermans)、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圖里(Gideon Toury)、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認為,意識形態、詩學觀和贊助人是操縱文學翻譯的三大要素。在他們看來,“翻譯就是對原語文本的改寫”,“改寫即操縱,并為權力服務”[7]。其中,“改寫”并不是一個狹義的概念,它泛指對原作進行翻譯、修改、選編、評論和編輯等各種加工和調整過程。且這些改寫不論其意圖如何,都反映出意識形態、詩學觀對文學的操縱,使其“在某一特定的社會按某一特定的方式發揮其功能”[7]。換句話說,意識形態、詩學觀等諸多語言外因素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8],始終操縱著翻譯的全過程。
在“操縱派”學者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看來,文學是一個系統,具備雙重操控因素:一個為系統內部因素——詩學,包括評論家、教師、譯者在內的各類專業人士(professionals);另一個為系統外部因素——贊助人(patronage)。“贊助人通過各種管理機構,如學術團體、審查局、評論雜志、教育機構等等,至少對文學作品的發行(即使不是文學寫作)進行控制,使那些關注詩學的‘專業人士’俯首聽命于贊助人所處時代和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7],對文學閱讀、文學寫作和文學改寫以及翻譯起著“促進或阻止”(further or hinder)的作用(ibid),是一股“可能有助于文學作品的產生和傳播,同時又可能妨礙、禁止、毀滅文學作品的力量”[9],它對翻譯文本的選擇、翻譯文學的傳播與興衰、本土文學的發展方向等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見,“贊助人”體現的是當前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還有權力),這才是操縱文學翻譯的最關鍵因素,而“詩學受制于意識形態,在意識形態的作用下對文學系統內部產生功能”[7]。
勒菲弗爾認為,“意識形態是一種觀念網絡,由某一歷史時期所接受的看法和見解構成,影響著讀者和譯者對文本的處理。用Jameson(1974:107)的話來說,‘意識形態由規范人們行為的形式、習慣和信條構成,呈格柵狀’”[7]。其操縱作用尤其明顯地體現在對翻譯(或譯介)的選材上。“教堂會選擇圣經進行翻譯,政府會支持翻譯民族史詩,學校會選擇名著講授翻譯,君王會對英雄征服史的翻譯予以資助,而社會主義政權則會對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翻譯提供贊助,各自都受制于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力的不同目的。”[1]這其中政治方面的因素是不容忽視的,“特定的政治文化會對翻譯過程發生一定的制約作用。但在不同的社會和不同的時代,這種制約所表現出來的強度會有很大的不同”[10]。
五六十年代,新中國剛剛成立,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中央政府可謂民心所向、眾望所歸。人民對黨充分信任,熱情擁護,人民的意志與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達到高度統一,使得中央政府理所當然成為了民眾思想意識形態的代言人,因而文學必須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思想成為新中國文學發展的主流方向。此外,當時的中國剛剛經受戰火洗禮,文化藝術事業主要靠國家扶持,然而“由官方意識形態部門直接控制的屈指可數的幾家出版社和隸屬行政系統的新華書店構成唯一的圖書供應渠道,嚴格的報刊圖書文藝演出審查制度決定為公眾提供精神產品的品種和內容”[11]。因此,中央政府成了當時中國最大的“贊助人”,其政治意識形態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進而“操縱”我國的文學譯介事業,“將文學翻譯牢牢地控制在為政治意識形態服務的運行軌道上”[12]。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政府對外國文學的拿來主義必然會打下深深的意識形態的烙印,是一種被操縱了的“拿來”。它按照自己的標準來評判文學作品的優劣,規定了哪些作品是“魚翅”,哪些是“姨太太”,而哪些又是“鴉片”和“煙槍煙燈”,并將這種思想廣泛根植于民眾的大腦中,繼而決定是否對其進行翻譯和引進。具備了這些條件,政府所“拿來”的“魚翅”,自然會被民眾奉為經典,毫不猶豫地“吃掉”;政府拒之門外的“姨太太”,自然會遭到民眾大力抵制和唾棄;政府鑒定完畢后“拿”給國人的少量“鴉片”和“煙槍煙燈”,也就會被民眾拿來當做反面教材、奇文供欣賞,成為批判的典型。總之,政府的操縱行為給我國這一時期的文學譯介事業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政治色彩。
瞿秋白曾寫道:“俄國布爾什維克的赤色革命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生出極大的變動,掀天動地,使全世界的思想都受他的影響。大家要追溯他的原因,考察他的文化,所以不知不覺全世界的視線都集中于俄國,都集中于俄國的文學;而在中國這樣黑暗悲慘的社會里,人都想在生活的現狀里開辟一條新道路,聽著俄國舊社會崩潰的聲浪,真是空谷足音,不由得不動心。因此大家都來討論研究俄國。于是俄國文學就成了中國文學家的目標。”[13]
經歷多年戰火的洗禮,中國人民終于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新中國政權,人民當家做了主人,民族信心空前高漲。然而建國初期,人們精神文化生活卻相對空虛貧乏,“人們的精神世界處在一種相對單純、高度理想主義的狀態之中,人們的閱讀趣味也就定格在崇高美,欣賞宏大敘事”,因而急需翻譯外來文學作為精神食糧,“試圖通過閱讀找到與其自身相對應的歷史感、民族感”[14],借以填補自身精神上的空缺,并為本國文學的發展提供新觀念和新形式。那么,究竟應該“拿”什么來改變這一局面呢?這時,蘇聯文學作品進入了人們的視野,被大量譯介進入中國,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然而究其本質,還是意識形態操縱的結果。這一時期,政府作為國內譯介事業最大的“贊助人”,其政治意識形態對文學譯介起到了巨大的制約和操縱作用,在選擇文本時首先考慮的是它的思想教育意義,并不太重視其原著的藝術水平和文學地位的高低。它對翻譯提出的要求是“翻譯介紹‘優秀’和‘進步’的外國文學作品”。“但這兩個詞含義模糊,指向不明。”因此,“政治意識形態掌控著‘優秀’和‘進步’的闡釋權,決定了哪些作品屬于‘優秀’和‘進步’”[12],值得“拿來”。由此可見,在對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中,正是意識形態對“拿來”的過程起著操控作用。
建國初期,由于新中國政權對蘇采取“一邊倒”政策,在各領域全方位吸取蘇聯經驗,蘇聯自然成了中國共產黨人學習的榜樣,其思想與文化也成為中國共產黨人的精神和理論源泉。因此,“新中國認為西方(主要是歐美)現代文學在政治上是反動的,在思想上是頹廢的,在藝術上是形式主義的,在根本上是反現實主義的反動文學”[15],是外來文化中的糟粕,是“宅子”里的“姨太太”,應堅決抵制,大可使其“各自走散為是”。至于西方古典文學,如“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拉伯雷、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左拉、狄更斯、哈代、海涅等人的作品”,由于它們“有的曾得到馬克思、恩格斯的贊揚,有的運用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有的具有‘反封建的進步意義’,有的‘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的腐朽和殘酷’”[12],因此,在政府的授意下,它們被當做“鴉片”之類的成分“拿來”批判地繼承。當時蘇聯的社會制度、政治意識形態、思維習慣等都與中國極其相似,再加上宣揚共產主義精神的、革命的、積極而富有現實意義的蘇聯文學順應了當時中國政治意識形態的需要,最符合“優秀”和“進步”的翻譯選擇標準,因而得以從眾多外國文學中脫穎而出,成為外來文化中的“魚翅”,被政府“拿來”大力推廣。這種對外來文學旗幟鮮明的“取舍”,充分體現了意識形態操縱下的“拿來”原則。
由于廣大民眾對政府高度信任,對文學自身屬性的認識又不甚明確,況且在當時的閱讀環境下也缺乏其他外來文學讀物作參考比較,使得蘇聯文學家在中國獲得了空前的受眾和他們極大的閱讀激情。一時間,蘇聯文學讀物炙手可熱,廣泛盛行于中國大街小巷,人們紛紛將紅色蘇聯文學奉為至高經典,大加研讀。解放前的俄蘇文學譯本印數一般只是幾千本,解放后都是數以萬計。民眾的思想在不知不覺中與政府主導的政治意識形態融為一體,對“拿來”的“魚翅”大加贊賞,蘇聯文學在中華大地上被普遍“經典化”。那么,我國又從蘇聯文學中“拿來”了些什么呢?
五六十年代,以高爾基(А.М.Горький)、馬雅可夫斯基(В.В.Маяковский)、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綏拉菲摩維奇(А.С.Серафимович)、阿·托爾斯泰(А.Н.Толстой)、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尼·奧斯特洛夫斯基(Н.А.Островский)、卡達耶夫(В.П.Катаев)等為代表的蘇聯文學家在新中國受到空前的歡迎和關注。一些較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如萊蒙托夫(М.Ю.Лермонтов)的《當代英雄》和《萊蒙托夫詩選》,岡察洛夫(И.А. Гончаров)的《奧勃洛莫夫》,車爾尼雪夫斯基(Н.Г. Чернышевский)的《怎么辦》,謝德林(М.Е.Салтыков-Щедрин)的《戈洛夫廖夫老爺們》、《一個城市的歷史》,涅克拉索夫(Н.А.Некрасов)的《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農婦》、《嚴寒·通紅的鼻子》,赫爾岑(А.И.Герцен)的《誰之罪》、《往事與隨想》,阿·奧斯特羅夫斯基(А.Н. Островский)的劇本《大雷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和《沒有陪嫁的女人》等走進中國的千家萬戶,深受廣大中國民眾的喜愛。
50年代的中國青年很少有人沒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蘇聯經典著作。“據出版界學人的統計,新中國成立后銷售量最大的文藝小說有《青春之歌》等共十七部,其中只有一部譯作,那就是蘇聯作家尼·奧斯特洛夫斯基(Н.А. Островский)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該書從1949年10月至1952年12月的短短三年中,銷售累計達二百零七萬冊,1980年10月至1986年11月的六年間,僅人民文學、外國文學和廣東人民三家出版社就印有六十五萬八千三百冊之多。”[16]該小說被中國政府大力推崇,在國內被多次翻譯和再版,被譽為“載入中國革命史冊的教科書”(ibid),保爾在犧牲的戰友墓前的那段關于人生意義的內心獨白,感動了大批中國年輕人,給一代中國讀者的精神思想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書中的一些經典文段也一直選入初中語文課本,為新中國幾代青少年學生所耳熟能詳。2009年,在北京大學舉行的“學問·讀書·人生”的展覽上,“156位北大老師列舉出了對他們‘最有影響的幾本書’,《毛澤東選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一批經典著作榜上有名”[17]。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Как закалялась сталь)一書在中國廣泛傳播絕非偶然。書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是無產階級出身,家境貧寒,飽受壓迫,然而卻義無反顧地投身共產主義事業,“在‘熊熊大火和驟然冷卻中’和千百次的‘斗爭和艱苦的考驗中’”煉就了鋼鐵般的意志,堅定地為共產主義的理想奮斗終生。全書寓意深刻,充滿激情和感召力,以“激動人心的獨白,發人深思的警句和格言,以及書信和日記的抒情插敘”來“宣揚革命的人生觀”,為廣大中國青年“提供了無產階級文藝的精神食糧”[16],指明了人生前進的方向。在當時的社會大背景之下,中國需要的正是保爾·柯察金這樣堅韌不拔、為黨和國家奮不顧身的人。借用這種榜樣力量,來凝聚全民族的共產主義信念,使有識之士都積極投身到新中國如火如荼的建設事業中來。因此,該書完全符合了當時社會意識形態的要求,被政府毫不猶豫地拿來當成教科書大力倡導推廣,成為其“操縱”整個社會的思想工具之一。
另一部被中國政府拿來,并對中國讀者產生巨大影響的蘇聯文學作品當屬高爾基的《海燕之歌》(Песня о буревестнике)。政治意識形態的操縱在這部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全詩大量采用象征手法,“海燕”、“暴風雨”、“海鷗”、“海鴨”、“企鵝”、“烏云”、“狂風”、“暴風雨”、“太陽”等藝術形象深入人心,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吶喊響徹云霄,震撼了千百萬中國讀者的心。對黑暗勢力的抗爭,對平庸之輩的鄙夷,對革命暴風驟雨的渴望,對光明未來的無限向往,構成了全詩鮮明的感情基調。其所宣揚的慷慨激昂的豪情壯志、毫不退縮的凜然大氣、一往無前的革命精神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在紅色的中國得到政府的大力推廣和高度頌揚,其中也無不映射出政府對社會意識形態的導向——正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拿起武器,投身于暴風驟雨般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之中,最終打破黑暗奪得勝利,贏得了今天來之不易的光明局面。但是,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革命的熱情不能因為和平局面的到來而削減,在加倍珍惜今天的光明的同時,還要繼承發揚先驅們的革命精神,徹底根除垂死掙扎的黑暗勢力,銘記革命的暴風驟雨,以最大的熱忱投身到新中國的建設中來。該詩出版后,在中國受到了廣泛好評,可以說,這又是一部在政府“操縱”下被“拿”到中國的成功作品。
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系惡化后,中共對蘇態度發生重大轉變。在有關方面的授意下,國內出版社內部出版了一些供批判之用的外國小說,即“黃皮書”。“黃皮書”的出現,標志著蘇聯文學在中國的“魚翅”地位淪為“鴉片”,成為了被批判和聲討的對象,這無疑更體現出政府的政治意識形態對文學譯介的“操縱”作用,蘇聯文學也因此成為意識形態之爭的犧牲品。
綜上所述,20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文學在中國的廣泛盛行以及后來遭遇批判,都是在國家政治意識形態操縱下選擇性“拿來”的結果。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弘揚革命英雄主義思想、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精神,倡導樸素堅貞的愛情理想和歌頌偉大共產主義事業的蘇聯文學恰好符合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和社會大背景,深深植入了廣大中國讀者的靈魂,對中國青年的個性塑造和精神成長產生了巨大影響,催生出一代中國人的“蘇聯情結”。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應該采取客觀理智的態度。一方面要看到在政治意識形態的“操縱”下,我國“拿來”了蘇聯文學,從而導致了那個年代我國文學結構的單一化、模式化和人民思想的局限性,剝奪了人民廣泛接受更多外來文學的權利;另一方面應該看到,在理論建設、領導方式和指導思想上,蘇聯文學確有其優越之處,它為新中國的文學事業提供了借鑒,并對其發展過程產生了重大影響,應是當時最適合中國國情的選擇。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也正是蘇聯文學作為唯一的精神食糧,激勵鼓舞了大批有志青年為國家建設而奮斗,進而推動了整個中國社會向前發展。因此,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在21世紀的今天,如何對待過去這段“拿來主義”的歷史,取舍我國舊時“拿來”的文化遺產,便又是一個有關“拿來主義”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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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出版之門:156位北大老師開列最有影響的幾本書[EB/OL].http://www.publishing.com.hk/pubnews/NewsDetail.asp?NewsID=20090504009,2009-05-04.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Soviet Literature into China during the 1950s—60s:A“Take-in”Orientation Manipulated by Ideology
JIA Yi-cun
(Russian Department,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24,China)
Among all factors manipulating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i.e.ideology,poetics and patronage defined by André Lefevere,ideology plays the decisive role in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the foreign literatures.LU Xun's notion of“Take-in”once gave us a lot illumination in dealing with the foreign cultures.Explained by the western Manipulation Theory based on LU Xun's notion of“Take-in”,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the Soviet literature in China in the 1950-60s are studied.Why such a“Take-in”phenomenon occurred and how the ideology dominating in China during that period manipulated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 is analyzed.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booming of introduction and prevalence of Soviet literature in China was caused mainly by the“Take-in”manipulated by the nation's political ideology.
manipulation;ideology;notion of“Take-in”;Soviet literature
H33
A
1674-0297(2011)04-0068-05
2011-03-09
賈一村(1987-),男,湖南長沙市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學譯介、俄羅斯社會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張 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