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佳佳,趙 芬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解讀丁玲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
白佳佳,趙 芬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丁玲在建國前的一系列小說、雜文、散文,向來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中女性文學的熱點?!段以谙即宓臅r候》是對存在體驗的獨特書寫,揭開語言表述中的層層所指,敘事的深層線索是作家借“性病”描摹時代荒蕪中絕大多數人的精神病態。用神性寫作來解讀丁玲敘事的意圖,透視其文本性別觀照中的女性世界是可行的分析方法。
性??;敘事策略;神性寫作
長期以來,在傳統文學的話語世界里,性禁忌是男權秩序最堅固的堡壘,也是男權用以壓迫、控制女性的最隱蔽的方式,丁玲的創作則旨在用女性的身體來解構男權話語里的神話,顛覆女人性別身份所背負的神性光環,盡管這樣的創作往往難以獲得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充分接受。丁玲創作中女權意識與女性書寫的超越性與獨異性,歷來被評論家所重視,也是近年來研究丁玲小說的突破口,在新的時代語境下,研究者們超越了用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沖突與交叉來評判丁玲的傳統視點,在文化價值與文學書寫上對丁玲創作的認同度越來越高。翻閱日本學者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丁玲作為現代中國新婦女代言人的研究論著,例如岡崎俊夫、江上幸子對丁玲作品“左轉”和左翼色彩的探討,可以看出,丁玲的中篇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有驚世駭俗的來自靈魂的陣痛,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來對其進行闡發,無疑是深刻而透徹的〔1〕,但丁玲創作切入的視點和選擇的敘事策略更值得我們關注。本文試從性病隱喻和神性指涉這樣的視點來重新解讀丁玲于1940年創作的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
文學之于社會現實存在是一面承載著諸多意圖的鏡子,不過這種反映與表現總有顯隱之分,這一點與作家的創作個性及意識形態的差異密不可分。顯然,丁玲是那種即便身處于政治歷史夾縫,也要讓文學承載著自己的意圖、明言自己對現實好惡態度的作家?,F代文學時期的她雄心勃勃、斗志高昂,塑造莎菲,雜談“三八節有感”,對于現實的既定秩序,丁玲似乎總是選擇逆行,她試圖用自己獨到的方式來完成對女性的啟蒙,及至對革命道路的追尋。為了表達自己對現實矛盾沖突的態度,丁玲勇敢地將女性身上的那些禁忌赤裸裸地示于人前,那個取名叫貞貞的女孩,父母希望她貞節的女孩,患上了讓全村人唾棄的性病,這樣的一種讓人難以啟齒的疾病,在女孩的身上形成一個“光圈”——霞村人的流言蜚語折磨著貞貞和她的家人。丁玲對這一切入點的設置,很像魯迅對“狂人”、曹禺對繁漪的“瘋子”敘事策略,在小說中作家始終是把貞貞和性病作為自己敘事的高點,進而在傳統的倫理道德與女人投身政治的悖論中生長、澎湃起種種觀念意識形態的沖突。雖然小說的核心只是關于一個女人身體的故事,但有關歷史、文化、制度、倫理乃至民族等等重大問題在這個故事中得以聚焦,
性病敘事帶來的第一層波浪便是為倫理道德所推崇的女人的貞操,丁玲的態度透過文中“我”的口吻傳達出來,從“我覺得不愉快”、“我忍住了氣,因為不愿同他吵”〔2〕216這樣的句子中,不難發現她與霞村人的觀念是格格不入的,也就是說,丁玲是與“革命勝地”的主流話語背道而馳的,而她對自身價值不同尋常的體認早已越過了霞村人那種非“貞”即“蕩”的道德標準。作為受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知識女性,當個性解放的話語開始不斷地消解著中國傳統倫理道德規范的權威時,丁玲尋找到的最初的突破口便是個人對自由與自主的追求。文本中,貞貞對自主追求的代價是巨大的——“被她自己也數不清的男人睡過”〔2〕219,她在這種反抗與追尋中也許是升華了,也許是墮落了,在某種程度上說,性病是貞貞命運的枷鎖,但也可能是她新生的契機。
性病敘事的第二層策略便是將“性政治”這樣的符號推到風口浪尖,不妨借用美國女權主義思想家凱特·米利特的分析來理解丁玲小說中的兩性關系和社會模式——以“殺人來實現自己的最高境界,將女人作為活生生的祭品”〔3〕。陷于困頓中的貞貞是活生生的祭品嗎?她所尊崇的國家利益,她那體現著神圣革命意志的工作,能讓她在不貞、不潔的獻身中得到救贖和凈化嗎?文中的“我”經過了解得知,貞貞并不是自甘墮落,而是在被日軍強奸后接受了指派,借助其特殊的身份參與民族抗戰的工作,她是在以犧牲肉體的方式獲取敵人的情報,她的獻身不僅是無私的,更是神圣、圣潔的。這讓人想起李昂小說《北港香爐人人插》中所呈現的“身體—政治—欲望”的圖景〔4〕,與男人不同,女人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參與政治或戰爭的手段和武器,在斗爭中她們所做出的犧牲絕不僅是肉體上的,社會輿論、貞潔觀念等等看不見的武器帶給她們的精神摧殘遠遠超過了肉體的苦痛,身體獻呈之后所帶來的病,不只在于肉體本身,而更疼痛的是這種獻呈之后的孤獨與無助。不被霞村人所理解的貞貞,正是延安時代,不被主流意識形態“接受”的丁玲,她對貞貞命運的書寫不是在以“我”的視角做單純的觀察,而是充分地融入自己孤獨的生命體驗后對現實境遇的反抗與發泄。
性病敘事的余波是久久不能消散的啟蒙主題,丁玲拋棄了革命時代的宏大敘事,她苦心安排著被革命中斷了的啟蒙主題。貞貞身處民族解放運動的洪流中,但追求個人的愛情自由是她作為獨立個體存在所應有的天然權利。在“給日本鬼子弄去后”,她勇敢地承擔起為民族解放而斗爭的重任,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我看見日本鬼子在我搗鬼以后,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藥,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薄?〕221貞貞并沒有放棄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只是由于特殊的社會現實,這種渴望被遮蔽了、忽略了,貞貞的性病讓處于革命年代的愛情婚姻問題凸顯出來,女人何以在社會中立足,作為一個“人”的女性在那令人窒息的環境中該如何生存下去?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婚戀觀念在宏大的時代主題掩蓋下顯得更難動搖,貞貞被置于歷史的恥辱中,在他者鄙棄的眼光中難以存身,她陷入了現實與精神的雙重孤獨。生命的主體價值受到他人的漠視與輕賤,只是證明了啟蒙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從莎菲、美琳到貞貞,丁玲以其大膽直露的創作被譽為“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5〕,在文學之路上,她始終堅持著對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激烈碰撞下女性命運的探究。站在文化沖突的角度透視丁玲作品體現的女性主義立場,使我們又想起波伏娃的著名論斷:“女人是社會賦予的,不是生理的、身體的,而是文化的、社會的,女性意識的極致表現在女性問題對國家、民族問題的超越。”〔6〕把丁玲的這種超越稱之為神性寫作,是符合其特征的,借用反后現代主義的神性寫作理論作為一種創作的傾向在從事創作時,更多的是拷問自己的靈魂,也就是將靈魂或者說絕對精神放在首位,而把帶有“實驗色彩”的東西如“現代性”、“后現代”之類統統置于次要位置,對作家來說,詩意的本質是一種宇宙真理,寫作的理想就是最大程度和范圍內表現這種真理的存在。堅持在文化沖突的話語構建中表述著自我主觀意識中對絕對真理的追求、對自我靈魂的步步拷問的丁玲是具有超越性意義和宏大理想的作家,盡管對革命道路的選擇讓她的創作染上了左翼色彩,但是對存在本質的敬慕才是她從事文學寫作的真正信念和不竭動力。從《莎菲女士的日記》開始,她便始終沒有放棄對女性身體里燃燒的欲望和不被理解的孤獨體驗的表達,這樣的創作姿態與丁玲個人生命體驗的復雜多舛有著深刻的聯系,現代文學史上對丁玲的解讀也是經歷種種變化,如今當我們掀開了被假象所掩飾的人性內核,才能真正體味到丁玲創作中的執著與堅韌其實正是這種神性寫作的極致體現。
《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敘事者“我”與貞貞有一種不期然的認同,她們都處于大眾之外,都是有著反省意識的、先天或后天的外來者、不合群者,貞貞與落后村民的沖突在某種意義上近乎重現了現代知識分子與大眾的沖突〔7〕。而談到文本的時空背景,貞貞還具有更為重大的關乎國族想象的意義:戰爭中打擊對方的一個重要方式即是對其族裔女子的侵犯。此外,貞貞形象的意蘊還在于女性、文學、社會的失衡張力中性別存在的價值顛覆與方式逆轉,也滲透著丁玲革命理論中的文學性,女性意識中的宿命感。有關女性主義中的主要論題:“無論有意識與否,是男人令女人在政治、社會以及經濟等問題上很少、或者不能發表她們的見解,男人經此而實現了對女人的壓迫,也是由使女人之意義所在變得無足輕重;正是男人,在事實上使女人成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他者?!薄?〕《我在霞村的時候》一文中,作者所要探究的其實是一個靈魂,在民族、性別的雙重壓迫下,在一個共名的時代里堅守著為革命所遮掩的諸多問題,神性意旨的指涉在丁玲的筆下盡情流淌。丁玲的創作早已超越了性別層面上構建人物、書寫歷史的水平,她的拷問直指人類精神生活的維度,她是在性別視野中書寫另外一種文學史,即一種以性別的對抗與談判為軸線的文學史,她使文本闡釋與歷史書寫互為表里,盡管為當時的時代所不能接受,但今天看來無疑是在文學創作的長河中匯聚了一股清泉。今天我們暫且不論那些無從考證的歷史深處的多重選擇,單就文本的多義與大膽,丁玲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鎮。丁玲的創作可謂是一道光芒,它所照亮的不僅是那些被奴役被選擇的女性,更是尖刻固執的時代話語中千千萬萬迷失了方向的靈魂。
〔1〕孫瑞珍,王中忱.丁玲研究在國外〔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2〕於可訓.中國現當代小說名作導讀:上冊〔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3〕〔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4〕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帶貞操帶的魔鬼系列〔M〕,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
〔5〕茅盾.茅盾論中國現代作家作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102.
〔6〕〔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7〕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135.
〔8〕〔美〕蘇珊·S·蘭瑟.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44.
(責任編輯 黨紅梅)
Interpretation of When Iwas in Rosy Village by Ding Ling
BAIJiajia,ZHAO Fen
(College of Literature,Southwestern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A series of novels,essays and prose written by Ding Ling before 1949 have always been hot topics of studying female literatur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WhenIwasinRosyVillageis a kind of unique writing of existence experience.By revealing the references of different layers in linguistic description,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invisible clue of the work is themorbid mental state ofmost people in deserted age according to the depiction of venereal disease.To interpret the narrative intention of Ding Ling by divinity writing and to see through the female world in the perspective of textgender are feasible analyticalmethods.
venereal disease;narrative strategies;divinity writing
I206.6
A
1672-2345(2011)01-0050-03
2010-10-22
白佳佳,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