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落寞與無奈——羿與赫拉克勒斯的悲劇比較

周艷芳

(湘南學院外語系，湖南湘南423000)

英雄的落寞與無奈
——羿與赫拉克勒斯的悲劇比較

周艷芳

(湘南學院外語系，湖南湘南423000)

羿與赫拉克勒斯分別為中國神話和希臘神話中為民除害的英雄，他們本領非凡，功勛卓著，同時，他們都人生坎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他們坎坷的一生反映了原始人類與大自然斗爭的艱難歷程，也折射原始社會末期階級出現后，奴隸社會被統治階級與統治階級的殘酷斗爭。但是他們的一生又有明顯的不同，羿功成名未就，帝俊不喜歡他，最后還被馮蒙暗算身亡;赫拉克勒斯飽經磨難后，終于成為天神。文章試圖比較他們悲劇差異的具體表現，并分析導致這些差異的原因，以揭示出中國與希臘不同的歷史、政治和文化的背景。

羿;赫拉克勒斯;悲劇比較

羿是中國神話中的一位傳奇英雄，他的事跡散見于中國古代的一些典籍之中，完整地記載于今人袁珂的《中國古代神話》。［1］他奉帝俊之命來到人間為民除害。《山海經·海內經》中記:“帝俊賜羿彤弓素贈，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羿的英雄業績，《淮南子·本經訓》中有段簡要的說明:“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雜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羿憑借非凡的勇力，運用他自身的發明——弓箭除掉這些兇禽猛獸，創下了輝煌的七件業績。在希臘神話中，唯有赫拉克勒斯可與之媲美。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他是宙斯與阿爾克墨涅所生。他生來就有非凡的力量，還在搖籃時就掐死了赫拉派來的兩條巨蛇，少年時打死過喀泰戎山的猛獅。長大后完成了國王歐律斯透交給的十二件難事。他的“十二大功”，有九項是鏟除自然界危害人類的毒蛇猛獸:勇斗尼密阿巨獅、殺死九頭蛇許德拉、生擒刻律涅亞山上的牡鹿、活捉厄曼托斯山上的野豬、驅趕斯廷法羅斯湖的怪鳥、馴服克里特島上的公牛、制服鍬俄墨得斯的牡馬，牽回巨人革律翁的牛群、帶回地獄的惡狗刻耳柏洛斯。在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是一位以無限勇力誅妖除怪的英雄，深得人們的推崇。

羿和赫拉克勒斯雖然功勛卓著，他們的一生卻都充滿著悲劇色彩。羿本是一位天神，奉帝命到人間除害，他冒著生命危險一共為人民除了七樁大害，立了大功，受到人民的愛戴，就連堯都對他萬分感激，卻被天帝疏遠和冷淡。隨之而來，家庭破裂，最后竟然被自己最得意的學生——馮蒙殺害。英雄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小人用計殺害，這更增添了羿的悲劇色彩。赫拉克勒斯的命運本應一片光明，宙斯向諸神預言，他這個兒子將前途無量，大有作為。天后赫拉十分嫉恨，先是派兩條毒蛇去殺害赫拉克勒斯，赫拉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用詭計讓歐律斯透斯提前出生，成了邁肯尼的國王，赫拉克勒斯則成了臣民。赫拉克勒斯不甘如此命運，來列特爾斐請求神諭。神諭昭示，赫拉克勒斯必須完成國王交給的十項任務，方可升為天神。從此赫拉克勒斯開始了他命運多舛的悲劇一生。赫拉克勒斯在完成十件任務的過程中，赫拉多次作梗阻撓他。赫拉克勒斯歷盡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完成十件任務后，歐律斯透斯又說有兩件不算數，還要加兩件任務。赫拉克勒斯莫可奈何，只好聽命，完成最后的兩個任務。這就是赫拉克勒斯建立的赫赫有名的“十二大功”，但是他并沒有如期升格為天神，而是受到新一輪的折磨，他重病纏身，被罰服勞役，后來，他的妻子聽信涅索斯的讒言，把一件有毒的緊身衣給他穿上，使他痛得死去活來。最后，他只得命人架上一堆木柴，點火把自己燒死。木柴被點燃后，赫拉克勒斯才像鳳凰涅槃一樣，浴火重生，神奇地由半人半神成了天神。他的重生來得是如此無奈又如此艱難!

但是，羿與赫拉克勒斯的悲劇又有明顯的不同。赫拉克勒斯的悲劇首先表現為命運悲劇。盡管赫拉克勒斯力大無窮、本領非凡，他仍然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赫拉克勒斯的命運由三股力量決定:一是宙斯的預言，二是赫拉和歐律斯透斯的詭計，三是特爾斐的神諭。照理，眾神之主宙斯的預言最為權威，但他只預言兒子將來大有作為，對于誰是邁肯尼國王只籠統地說，珀耳修斯的第一個孫子將主宰其他所有珀耳修斯的子孫，這就給赫拉有空子可鉆。她讓本來遲于赫拉克勒斯出生的歐律斯透斯提前出生，成了珀耳修斯的第一個孫子。這樣既沒有違背宙斯的預言，又用詭計改變了赫拉克勒斯的命運。赫拉克勒斯雖然沒有得到王位，但他以“十二大功”實現了宙斯對他將來大有作為的預言，成為人們敬仰的為民除害的大英雄。他最后升為天神，也印證了特爾斐的神諭。赫拉克勒斯悲劇的另一表現形式是過失悲劇。赫拉克勒斯患有瘋病，瘋狂發作時，暴怒異常、喪失理智。他因此殺害了自己跟妻子墨伽拉所生的幾個孩子，把忠實的朋友伊菲托斯從高高的城墻上推下去摔死，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他被歐律斯透斯當作劊子手受到新的懲罰，先是罰他不能跟妻子一起生活，接著又懲罰他身患重病，為翁法勒服役，用以贖罪。這一輪的悲劇是由赫拉克勒斯的過失造成的，赫拉克勒斯的過失錯誤，使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羿的悲劇主要表現為社會悲劇、家庭悲劇。羿是東方天帝俊的下屬，他奉帝俊之命來到人間為民除害。羿恪盡職守、不辭萬難、不避艱險，英勇地完成了帝俊所交的“恤地下之百艱”和堯所交的“除去六害”的任務。但是羿在建立了巨大的功績后，并沒有得到什么好的結果。羿為民除去“七害”而使得“萬民皆喜”后，萬民卻“置堯以為天子”，對羿只言不提。那么，帝俊又是如何對羿的呢?《楚辭·天問》云:“馮珧利決，封豬是射，何獻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羿把射殺的封豬的肉膏獻給天帝，天帝并不領情。《山海經·大荒南經》說:“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羿射掉了十日中的九日，帝不但“不若”，還把羿謫貶人間，不準上天，羿立下了大的功績，反而落得一個悲劇結局:忠而為君，卻為君所疏——不為帝容，不為堯用;勇而為民，卻為民棄，使得茫茫大地多了一個孤獨的英雄。羿的悲劇的另一表現形式是家庭悲劇。羿被貶人間后，據《淮南子》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姮娥，即嫦娥，羿之妻也。嫦娥背叛丈夫，是因受不了人間清苦的生活，她偷靈藥，獨自升天，這是對羿又一打擊。也更加重了羿的悲劇色彩。在社會上得不到認可，在家里得不到溫暖，羿轉而鉆研自己的技藝，并把它傳授給自己的家丁——馮蒙。不想馮蒙卻是位小人，當感到無法從技藝上超過自己的老師后，不是潛心學習，反而設計將羿殺害。這時的羿真是落到了悲慘的境地。

羿和赫拉克勒斯同為為民除害的英雄，有著如此相似的業績，其悲劇的表現和結局卻迥然不同，一個失去神籍，一個升格為神;一個遭人謀害，一個享受天堂之樂。英雄命運差異如此之大，細究起來，原因是多方面的，反映了中國和希臘不同的歷史、政治和文化背景。

羿和赫拉克勒斯的悲劇原因都有政治因素，但又極為不同。羿的悲劇是最高統治者為維護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嚴和統治地位而對臣屬的懲罰。“親屬間的血緣關系和君臣間的隸屬關系是導致悲劇的根本原因。”［2］帝是最高統治者，他命令羿到下界除害，而那些無所顧忌的搗亂者正是他的兒子們，羿一下就解決了帝的九個兒子，這是帝不能容忍的，這樣的行為被認為是犯上作亂。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統治階級宣揚——“反叛即是惡”，［3］要求臣屬和人民對他們絕對地服從。因而，即使羿給他捎來見面禮，他也顯出不高興的神情，并革掉了羿的神籍，把他逐放到人間。中國的傳統政治是帝位父子相承的家天下，羿觸犯了帝的根本利益，自然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這對立了大功沒有受到獎賞反而受到懲罰的羿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這樣，羿的故事本來反映的是人與自然的斗爭，表現上古人類為了生存而除去自然界危害人的毒蛇猛獸的斗爭，就被賦予了濃重的政治色彩。

赫拉克勒斯悲劇的重要因素是由統治階級內部爭奪王位繼承權而引發的，由于有最高統治者宙斯的庇護，盡管他歷盡艱辛、飽經磨難，仍然神奇地活了下來，他最后雖沒能成為國王，但成了天神，結局比羿好多了。被宙斯賦予預知未來本領的提瑞西阿斯說:“他(赫拉克勒斯)長大成人后，將會清除地上和海上的許許多多的妖魔鬼怪，他將擊敗巨人，并在歷盡了人間的千辛萬苦后，如同神靈一樣永生不死，還會與青春女神赫柏永結同心。”這段話概括了赫拉克勒斯的一生。對于自身的固有的矛盾，希臘神話用一種簡單而普遍的辦法予以疏通、調整——“命運”，赫拉克勒斯的命運就是不能成為國王，但能成為天神。人類在對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無法做出科學解釋時，“古希臘人認為人生來就有一種命運，人的一切都有神的力量支配著和主宰著，人必須直面現實，與命運作永恒的斗爭”。［4］(P27)希臘神話把一個宮廷斗爭的故事披上了命運悲劇的外衣，赫拉克勒斯與命運的斗爭，反映了人類童年時代為了改善生存的自然條件和社會條件而與命運的安排進行的崇高斗爭。

羿與赫拉克勒斯的悲劇差異又是中國和希臘不同的社會倫理意識的表現，在神話中表現出希臘的崇“力”，中國的尚“德”。希臘神話中表現的是強者為尊，即對“力”的推崇，而在中國神話中表現出“德”者為尊。在希臘神話中，奪得權位、得到心愛的女人、獲取個人榮譽都要靠自己強大的實力，赫拉克勒斯也莫不如此，他一生下來就具有神力，也正是這種神力造就了他的偉業，也正是這偉業使他終于成了天神。在中國神話中，有“力”者讓位于有“德”者，在這里，“道德就是力量”。凡是為社會、為人類而獻身的英雄均倍受人們尊重，如女媧造人、大禹治水，羿射日除害……但是，神和英雄要善始善終，必須符合“德”的要求。鯀竊帝之息壤治水，未經天帝許可，觸犯了天條;羿射九日，冒犯了天帝的尊嚴，危及了最高統治者的利益，被視為犯上作亂，因而，招來殺身之禍，所以，盡管羿為民除害，立下大功，受到人們景仰，但不為最高統治者所容，在這里，倫理的作用遠遠大于力的作用，反映出中國和希臘不同的道德觀，這也是羿和赫拉克勒斯不同結局的重要原因。

英雄們不同的結局給人們產生不同的影響。羿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讓人產生消極的悲觀思想:英雄受到排擠，人生價值被掩蓋，受到不公平待遇。受儒家倫理、道德文化的影響，統治階級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規定了“君”的絕對權力、“臣”的絕對義務。在利益分配的問題上，臣只能靠君的恩典、賞賜得到自己的利益，無論其本領多大、功勛多高也只能如此。而且“君”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防止臣屬篡權，特別要抑制功勞過大的人，以防止功高震主。而赫拉克勒斯的悲劇則能鼓舞人，使人精神振奮，英雄得到尊重，即使受盡磨難，但最終人的價值得到肯定，這也符合社會公平的原則。這公平原則，來源于古希臘的民主傳統，與中國古代很早形成的君王大一統、“朕即天下”的政治傳統大異其趣。

羿和赫拉克勒斯的悲劇差異也反映了中國人和希臘人對神話的不同文化態度。我們早慧的祖先，不像古希臘人那樣浪漫和耽于幻想，“特別是我國西漢時期出于政治需要而對神話進行了歷史化改造，以儒家為代表的知識階層，把伏羲、黃帝、堯、舜、禹等傳說，改造成歷史人物，構筑了一個以‘三皇五帝’為中心的‘神史混雜’的史前社會體系，并認為這是人類最美好的時代。”［5］(P17)因而，沒有更多的時間讓我們祖先進一步建構完備的神話世界，過早地讓神為政治服務，像人間統治者一樣威嚴、神圣。中國傳統文化強調“文以載道”，為傳播和維護統治階級之“道”服務，因而，羿的神話也被改造成濃重的“正統”色彩，被政治化、歷史化了。希臘神話的前奧林匹斯系和奧林匹斯神系分別真實地記錄了母權制時代和父權制時代的古希臘社會面貌，以及完成母權制向父權制轉換的過程。山林女神為反對男性特權，寧為草木不為人妻;俄瑞斯特替父報仇，殺死了母親而被判無罪，都折射出母權制被父權制代替的痛苦過程。古希臘神話比較真實地記錄和反映了原始社會的面貌，與希臘的傳統文化有關，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一直深刻地影響著西方文學、希臘文學，他在《詩學》中說出，“美的藝術是‘摹仿的藝術’”［6］(P18)，“喜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壞的人，悲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7］(P20)，“像畫家和其他形象創造者一樣，詩人既然是一種摹仿者，他就必然在三種方式中選擇一種去摹仿，照事物本來的樣子去摹仿，照事物為人們所說、所想的樣子去摹仿，或是照事物的應有的樣子去摹仿。”［8］(P20)希臘神話大部分都是被保存在荷馬史詩等文藝作品中，這些文藝思想都無疑影響著人文的藝術創作，因而，赫拉克勒斯的神話故事則比較真實地記載了事情的發展過程。

［1］袁珂.中國古代神話［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2］張國清.羿與赫拉克勒斯神話的不同文化內涵［J］.晉陽學刊，2004，(1)

［3］周艷芳.中、希神話善惡觀比較［J］.高等教育與學術研究，2009，(4)

［4］張良村，蔣家國，李仕中.世界文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

［5］吳小如.中國文化史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6］［7］［8］段寶林.西方古典作家談文藝創作［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

［9］魏英敏.新倫理學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I277.5

A

1004－342(2011)03－29－03

2011－02－24

項目簡介:湖南省教育廳課題——《中國、希臘神話比較》(09C926)資助項目。

周艷芳(1978－)，女，湘南學院外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