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離會話“合作原則”的接語類型及其語用策略

楊志忠

(廣東科學(xué)技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廣東 珠海 519090)

1967年，Grice，H.P.在哈佛大學(xué)的演講中首次提出會話中的“合作原則”，在其著作《邏輯與會話》(Logic and Conversation)［1］中再次提出了 CP 這一概念，并概括出四條準則，且每條準則又包括一些次準則:(1)量的準則(Maxim of Quantity):盡量提供對方所需信息，不提供冗余信息。a.所講的話應(yīng)包含交談目的所需信息量;b.所說的話不應(yīng)超出交際所需的信息量。(2)質(zhì)的準則(Maxim of Quality):只講真實的話。a.不要說自知是虛假的話;b.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3)關(guān)系準則(Maxim of Relevance):所講的話要有聯(lián)系。(4)方式準則(Maxim of Manner):講話要簡練，清楚，有條理。a.避免晦澀;b.避免歧義;c.避免羅嗦。

根據(jù)Grice會話“合作原則”理論，接語者的話語信息如果違背了上述四個準則中的一條或幾條，會傳遞特殊意義的信息，從而使會話走向成功。在中外文學(xué)名著的經(jīng)典對白或日常交流的對話里有許多看似背離會話“合作原則”的接語，不僅使會話進行得自然得體，而且由于其在特定語境下運用了某種語用策略而顯得更加耐人尋味，產(chǎn)生出獨特的意義和審美效果。違背會話“合作原則”的接語類型及其策略主要有以下幾種:

1 答非所問策略

疑問是一種意義類型。按照言語行為理論，言語行為類型主要可分為三種:表述(statement)、詢問(question)、要求(command)。相應(yīng)的句子功能結(jié)構(gòu)也可分為三類:陳述句(declarative)、疑問句(interrogative)、祈使句(imperative)［2］。在回答詢問時，接語者應(yīng)提供詢問者所需的信息，這樣才符合正常的會話規(guī)則，體現(xiàn)出交際雙方在言語溝通上的合作。但實際上，有些情況下，應(yīng)答者的接語以答非所問的方式，構(gòu)成問答者之間言語交流上的“非合作”形態(tài)，違背了“關(guān)系準則”，但卻在語里層面隱含著獨特的味道和意義。如:

——“Didn't you say you had six months to raise the money in?”

——“Don＇t deride my agony，John.”［3］23

依關(guān)系準則，接語的語言形式應(yīng)是“Yes，I did.”或“No，I didn't.”而在貧困潦倒中苦苦掙扎的青年喬治的接語卻是“別拿我的煩心事尋開心了”，顯然它在形式上偏離了應(yīng)答的一般要求。然而，這個接語恰恰表明，喬治沒能領(lǐng)會朋友約翰問句的含義:“可以利用6個月時間來賺到足夠的錢并娶到所鐘情的姑娘瑪麗。”可以說，此接語更確切的語用意義在于，喬治按常規(guī)工作——雕刻——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賺錢娶妻的愿望的，所以他的答語流露出的是一種絕望與無奈;而在接下來約翰吐露出心中設(shè)計好的妙招后，讀者再來回味喬治的接語，就會有一種新的解讀:喬治循規(guī)蹈矩的思維方式根本找不到打開幸福之門的鑰匙。這從另一方面更加突顯出約翰的主意是何等絕妙!再如:

——“Are you insane?”

——“Six months—an abundance.Leave it to me.I'll raise it.”［3］23

喬治根本不相信約翰說的話，因而他問了一句:“你瘋了吧?”這是一種二值回答。按理應(yīng)選擇兩種答案之一，“是”或“不是”，可實際接語卻是約翰的喃喃自語:“六個月足夠了，其實五個月就行。”此時的約翰已萌發(fā)出一個近乎神來之筆的想法:打殘喬治刻的雕像，冒充是從羅馬地下挖掘出的古代藝術(shù)家的一座維納斯雕像。在這種違反常理的奇思妙想的語境里，他的思路與喬治的思路產(chǎn)生錯位就不足為奇了。

有些情況下，應(yīng)答者不好直接回答似乎令人有點難堪的問題，便以這種故意離題的接語作為回應(yīng)。如:

A:Where's my box of chocolates?B:I was feeling hungry.［4］12

A的問話是一種求知性問話，問自己的那盒巧克力在哪里，而B的答語“我剛才覺得餓了”似乎與問話不搭界，但實際上聽者可以從B的答語中聽出B確是在告訴A關(guān)于巧克力的遭遇，可謂話中有話。應(yīng)答者這種接語不但回答了詢問者的問題，而且委婉地闡明了關(guān)于巧克力結(jié)局的似乎很正當(dāng)?shù)睦碛伞?/p>

當(dāng)交際雙方彼此懷有敵意時，接語者或不屑于回答另一方問話，或因惱怒而發(fā)出偏離原來話題的聲音。如:

A:I don't know…It was the only letter I had，and you say he didn't write it?

B:Ah，how you care for him still!［5］254

安思麗夫人想求證的是:“他(Delphin)是否真的沒有寫那封信”，而斯萊德夫人的接語卻是一個感嘆句。此處應(yīng)答者所作的回應(yīng)顯然背離了會話原則中的關(guān)系準則。想到自己的朋友曾經(jīng)險些奪走自己的戀人，幾十年過去了，艾迪思竟然還念念不忘那封自己以Delphin名義寫的約會便條，嫉妒、憎恨、無奈一齊涌上心頭，于是表達不滿的話語“你竟然還如此在意他”便脫口而出。作者以這種高超的言語藝術(shù)刻畫出斯萊德夫人此刻怒火中燒的內(nèi)心與神態(tài)。

有時，交談一方不同意另一方觀點，但又不便直接表示反對，也會以答非所問的策略造成違背“量準則”現(xiàn)象的發(fā)生。如:

A:Bob is really mischievous，isn't he?

B:Children are children.［4］90

這是母親間談?wù)撍齻兒⒆拥膼鹤鲃。U波打破了鄰居窗戶玻璃。B的應(yīng)答沒有直接肯定A對鮑波很頑皮愛惹禍的說法，而是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中的“量”的準則，對鮑波母親A講了這句話，含義是:“孩子總是頑皮的，不要怪責(zé)他們了。”

漢語會話中也存在這種答非所問、表面上背離會話關(guān)系準則的現(xiàn)象，從語用學(xué)角度分析能更清晰地理解應(yīng)答者接語的含義。如曹禺戲劇《雷雨》中蘩漪與周沖的對話:

蘩漪:(更驚愕)什么?求婚?(笑起來)你跟她求婚?

周沖:(不喜歡母親這樣的態(tài)度)您不要笑! 她拒絕我了。［6］

蘩漪得知兒子周沖向使女四鳳求婚感到非常意外，惱怒中詢問兒子此事的真實性，連續(xù)兩次發(fā)問，同時又露出不屑的笑聲。周沖沒有直接回應(yīng)母親的問話，卻用了一句冷冷的答語作回應(yīng):“您不要笑!”其實此時的周沖是以制止母親的笑來回應(yīng)母親的詢問:事實的確如此，我向她求婚了。接下來的一句“她拒絕我了”把預(yù)設(shè)的前提和事實——求婚——更加毫無顧忌地表達出來。這樣的背離是表層的、形式上的背離，深層語意上并未脫離會話雙方彼此在言語交流上的邏輯結(jié)構(gòu)。

2 以問代答策略

“話語表達之意是話語在語境中的具體含義，它首先與發(fā)話人的思想或意圖有關(guān)，由發(fā)話人通過話語手段顯現(xiàn)出來，又與受話人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受話人理解話語是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依據(jù)話語及相關(guān)語境的信息去推導(dǎo)發(fā)話人意義的，必然會帶上自己的認知色彩，加進自己的主觀臆想，很難與發(fā)話人原來的思想或意圖完全吻合。”［7］這屬于無意“背離”;而有些情況下，受話人對問話人的話語意圖很明確，但由于不便直接回答或表達自己某種意圖、觀點的特殊需要而采取以問代答的語用策略。如:

——But what about your shark?

——The Shark?Why，what use is he to me?［3］335

這是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短篇小說《Cecil Rhodes and the Shark》中的對話。一個囊中羞澀的青年Cecil Rhodes在悉尼碼頭上閑逛時，遇上一位釣鯊者。釣鯊者因毫無收獲便想讓青年替他握竿一拭，以此換換手氣。年輕人運氣不錯，剛一甩竿便有一條大鯊魚被釣上來。釣鯊人非常高興，讓年輕人將所釣的鯊魚開膛破肚，把喜歡的東西帶走。但令釣鯊人不解的是年輕人對鯊魚這個戰(zhàn)利品毫無興趣，于是他問道:“你釣的鯊魚不帶走嗎?”年輕人的接語不是對問話的回應(yīng)，而是兩個問句:“鯊魚?我要它有什么用?”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讀者再回過頭來體味年輕人的答語，會更加明了接語的精妙含義。鯊魚本身的確對年輕人沒有實際用處，但鯊魚腹內(nèi)一個德國人連同其攜帶的有關(guān)法國向德國宣戰(zhàn)的絕密資料，使他第一時間獲悉:兩國之間開戰(zhàn)后，倫敦的羊毛會大幅漲價。這一信息使他看到了發(fā)財?shù)臋C會。相比之下，鯊魚真的不值一提了。再如:

——“What makes you all act so?What have I done?”

——“You?Why，you haven't done anything，But—”

——“Well，then，what have you got against me?What do you all treat me so for?”

——“I—er—but haven't you got anything against us?”

——“Of course not.What put such a thing into your head?”

——“Honor bright—you haven't?”［3］343

這段以連續(xù)問句形式構(gòu)成的對話出自馬克·吐溫短篇小說《The Joke That Made Ed'Fortune》。主人公Ed發(fā)現(xiàn)伙伴們見了自己紛紛躲避，非常不解，便問其中一個未來得及躲開的人。然而得到的接語不是對他問題的回答，竟是不解地反問一句:“你?你倒沒做什么，不過……”本來，針對問話，聽話的一方應(yīng)按照言語交際合作原則給出詢問者所需要的確定的信息，但在上述對話里，每一句問話后的接語都是問句，即以問代答。表面上看似乎對問話沒有給予恰當(dāng)?shù)幕卮穑畴x了會話“合作原則”，但實際上上述對話在特定的語境里恰恰反映出雙方當(dāng)時的情感與內(nèi)心活動。開始時Ed被伙伴們成功地愚弄了:帶著一封編造的、以少年時代的伙伴名義寫的信去探望一位從事煙草生產(chǎn)的老板。然而這位生產(chǎn)商信以為真，不僅熱情款待了Ed，還任命Ed為自己產(chǎn)品的總代理人，讓Ed回到家鄉(xiāng)后招兵買馬，組成一支團隊從事煙草貿(mào)易。愚弄過Ed的伙伴們原以為上當(dāng)后遭遇難堪的Ed會對其進行報復(fù)，于是見到他便遠遠躲開。當(dāng)聽到Ed問:“你們?yōu)槭裁催@樣對我(見到我就跑)?”那位伙伴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探著以問代答:“我—哦—你不生我們的氣?”因為過錯在先，此時心虛膽怯，張口結(jié)舌迸出這樣的問句來接Ed的話，就顯得非常符合話語自身發(fā)展的邏輯了。

——“It was an emotional bath，wasn't it?”

——“Will he eat it now?”［5］420

這是出自美國作家斯坦貝克短篇小說《蛇》中生物學(xué)博士菲利浦斯與一位神秘女士的對話。當(dāng)菲利浦斯在動物身上做實驗時，一位女士突然造訪，提出要買一只雄性蛇;當(dāng)博士同意她的要求并賣給她公蛇后，她又提出要買一只鼠喂這條蛇。看到關(guān)在蛇籠里的鼠被蛇瞬間咬死，菲利浦斯問道:“這是一個令人感傷的洗禮吧?”聞聽此問，女士不但沒有應(yīng)答，卻反問一句:“公蛇會把它吃掉嗎?”間接表達出她對博士提出的問題不感興趣。她更關(guān)心、更想看到的是蛇能痛快淋漓地吞掉這只小老鼠。

——“May I have a ticket?”

——“Are you eighteen?”［4］153

這一對話的語境是不足18歲的少年要購票看成人專場的電影，售票員的接語以問話的形式婉轉(zhuǎn)拒絕了少年的要求。

Amy:How come you get so bent out of shape over something like that?

Bob:Well，whose fault was it，huh?［8］

對艾米的問話“你怎么對這種事如此耿耿于懷呢?”鮑伯沒有給以正面回應(yīng)，而是同樣用一個問話作為接語:“這個，這是誰的錯呢，啊?”雖然這違背了會話合作原則，但鮑伯的語用策略是明確的，即:她通過以問代答的方式表達了對艾米認為自己“耿耿于懷”說法的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這種表面婉轉(zhuǎn)而觀點鮮明的表達方式在日常會話中是經(jīng)常用到的。

3 激活潛在詞語，靠聯(lián)想加項構(gòu)成的接語策略

在會話中，由于某種情緒或特殊心境驅(qū)使，其中一方的接語游離于另一方問句，表面上構(gòu)成交際通道的堵塞，但這種接語往往又體現(xiàn)出言語者此時此刻的真實情感和心聲。這種接語的深層意義要靠聯(lián)想來加以理解。如:

Polonius:What do you read，my lord?

Hamlet:Words，words，words.

這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中的一個對話。顯然，表面上看，主人公哈姆萊特的接語所含的信息量要比讀者或觀眾預(yù)期的少得多。“詞”本身是“讀”的賓語，即對象，聽起來過于寬泛。一般意義上講，所讀內(nèi)容當(dāng)然是由詞構(gòu)成的，這是沒有實質(zhì)意義的應(yīng)答;然而，通過哈姆萊特一連串重復(fù)性回答，“詞”本身體現(xiàn)出主人公內(nèi)心強烈的焦慮，表明他不愿與波羅尼斯交談下去了。兩者對比，哈姆萊特的情緒顯得極度不安、焦燥與冷漠，而波羅尼斯則是充滿熱情與合作精神。正是通過違背量準則傳遞出了這種特殊含義。再如:

The boy:How much did you suffer?

The old man:Plenty.［9］

這是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中小男孩與主人公桑蒂亞哥的兩句對話。老人對男孩“你受了多少苦”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一個表示抽象意義的“一言難盡”作為接語完成了這個對話。無疑，男孩的問話引起老人對剛剛經(jīng)歷的海上捕魚過程的回憶:洶涌的海浪、拼死抵抗的鯊魚、無比艱險的航程。此時，老人既沒有給出具體情景的描述，也沒有對生死搏斗場面的介紹，然而，這簡簡單單的一個詞，讀者憑借內(nèi)心的聯(lián)想，不難感受到老人歷經(jīng)艱險后的從容與淡定，因而獲得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以重復(fù)詞語的接語方式來表達不同意見，通過聯(lián)想而激活言語網(wǎng)絡(luò)上的相關(guān)結(jié)點，雖然看似違背會話“合作原則”，但卻并不妨礙實現(xiàn)交流的目的。如:

Mrs.Slade:You tried your best to get him away from me，didn't you?But you failed;and I kept him.That's all.

Mrs.Ansley:Yes.That's alll［5］254

聽到斯萊德夫人自鳴得意地宣稱“我得到了他。這便是一切”，安斯莉夫人僅僅是輕輕地回應(yīng)道:“對，這便是一切。”可以說后者的接語似乎漫不經(jīng)心，但卻是柔中有剛、擲地有聲，頗有四兩撥千斤的氣勢。因為她多年前成功地與斯茉德夫人的丈夫約會，并且二人共同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所以她話中有話地重復(fù)道:“這便是一切!”再如:

When I warned them that Britain would fight on alone，whatever they did，their Generals told their Prime Minister and his divided cabinet that in three weeks，England would have her neck wrung like a chicken-Some chicken!Some neck!這是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于1941年12月30日在加拿大議會所作演講的一段話。針對希特勒手下的將軍們叫囂“我們將像掐住小雞的脖子一樣把英國掐死”，他給予了針鋒相對的回應(yīng)，在兩個詞“chicken”和“neck”前面分別加上修飾語“some”，使其語意大變:多么了不起的小雞!多么了不起的脖子!

違背會話合作原則中某一條或幾條準則的接語，如果是無意而為，可能會造成交流活動的中斷;如果是接語者主動采取的某種語用策略，則不僅不會妨礙雙方的會話，反而會準確傳達接語者的觀點和情感，更能體現(xiàn)言語藝術(shù)的獨特魅力。

［1］Paul Grice.Logic and Conversation［M］∥Cole P，Morgan J.Syntax and Semantic:Speech Acts:Vol.3.New York:Academic Press，1975:41 －58.

［2］Lyons J.Seman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745.

［3］Neider Charles.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Mark Twain［M］.New York:Doubleday ＆ Company，1957.

［4］何自然.語用學(xué)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

［5］Edith Wharton.Roman Fever［M］∥Wallace Stegner，MaryStegner.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7.

［6］曹禺.雷雨［M］∥王佐良，巴恩斯，譯.北京:外文出版社，2003:80.

［7］李軍.語用修辭學(xué)［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18.

［8］Brown H.Teaching by Principles:An Interactive Approach to Language Pedagogy［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1:268.

［9］Hemingway E.The Old Man and the Sea［M］.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譯林出版社，20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