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春
(長沙大學,湖南長沙410003)
美國新保守派之為“新”*
吳曉春
(長沙大學,湖南長沙410003)
美國新保守派由于對當代美國外交產生了巨大影響而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新保守派之為“新”,主要體現在獨特的歷史背景和獨樹一幟的外交思想這兩個方面。新保守派曾經是前托洛茨基分子、前社會主義者或前自由主義者,后投身保守派陣營。新保守派外交思想與自由派的相關聯,但更相區別;與傳統保守派的外交理念有相同之處,但又存在根本分歧。其核心是道德與武力。
新保守派;歷史背景;外交思想
美國新保守派因其對當代美國外交政策尤其是伊拉克戰爭和中東政策問題上的巨大影響而為世人矚目。鑒于學術界和輿論界已經就新保守派對當代美國外交的影響進行了廣泛討論,本文將集中討論“新保守派”名稱中“新”字的涵義。如無特別說明,本文談到的“新保守派”均指美國新保守派。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將有助于我們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新保守派外交思想,把握其實質,從而更好地理解當今美國外交。以新保守派的生活經歷和外交思想的演變為依據,新保守派之“新”主要體現在其獨特的歷史背景和獨樹一幟的外交思想兩個方面。
與保守派、自由派等政治派別不同,新保守派的出現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轉變的過程。從新保守派成員的個人經歷來看,他們曾經是托洛茨基分子、自由派人士、社會主義者。他們并不是因為轉而信奉保守主義而成為傳統保守派陣營的成員,而是因為置疑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當政自由派的政治主張,不得已才走向傳統保守派陣營。
在20世紀80年代陸續宣布加入共和黨、支持里根、并心猶不甘地接受新保守主義者的稱號之前,新保守派成員多為民主黨人,自詡為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堅定捍衛冷戰自由主義共識。這些自由派人士以珍妮·柯克帕特里克(Jeane Kirkpatrick)、沃爾特·拉奎爾(Walter Laqueur)、貝亞得·羅斯汀(Bayard Rustin)等為代表。
新保守派成員中的元老級人物,如歐文·克里斯托爾(Irving Kristol)、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西蒙·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諾曼·波多霍洛茨(Norman Podhoretz)等都屬于“紐約文人集群”(the New York Intellectuals)的第二代、第三代,“紐約文人集群”是美國20世紀30年代開始出現并逐漸形成的一個政治派別、學術交流圈和知識分子權勢集團。其成員幾乎全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移居美國的東歐猶太移民的子弟。該集群戰后一直代表著美國文化思想主流。以萊昂乃爾·屈瑞林(Lionell Trilling)1975年逝世為界,紐約文人的時代已基本結束[1]。他們年輕時參加了美國猶太人托洛茨基運動,是前托洛茨基分子,從50年代開始陸續投身自由派陣營。必須指出的是,諾曼·波多霍洛茨并未參加托洛茨基運動,因為其時他年紀尚小,僅十余歲的光景。但是他是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激進運動的一員。身為東歐猶太移民的子弟,他們出生于20世紀20年代前后,時值紐約貧富懸殊之期。童年時期,他們飽嘗了貧民窟的痛苦生活,對曼哈頓的文明和富裕充滿無限向往,決心通過讀書來實現自己的夢想。30年代經濟危機爆發,他們又經歷了家庭破產等一系列慘劇,生活無著。當時,猶太人游離于美國主流之外:社會上彌漫著公開的反猶情緒,許多工作職位都將猶太人排除在外,學術界的排猶傾向也較為嚴重,一些大學和職業學?;蚬_或私下嚴格限制猶太學生的入學名額。經濟上的貧困加上疏離于美國社會的異化感使這群貧困子弟對社會主義的理論抱有希望。埃爾弗雷德·卡辛(Alfred Kazin)說:“當時,社會主義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紐約凡我所熟悉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社會主義者。……那年夏天共有1600萬失業者和100萬罷工的人,而唯有一個社會主義的政府才能解決這些問題。這種情形下,我也感到一種道義上的壓力,要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保?]30年代后期40年代初期,由于常春藤盟校采取了限制猶太學生的措施,這些紐約貧民子弟紛紛進入紐約城市學院(City College of New York)就讀,并在這里加入了托洛茨基青年社會主義聯盟.他們經常在學院的餐廳聚會,探討政治、哲學和社會的大問題,與擁護斯大林主義的學生展開論戰。
也就是在批判斯大林的同時,伴隨著對蘇聯在國內、國際上所作所為的了解,他們開始懷疑馬克思主義。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彌漫,他們對共產主義的失望情緒日增,其夢想終至破滅。與此同時,美國在二戰中與法西斯作斗爭,贏得了最終勝利。這不禁讓他們為之振奮,重新鼓起了對美國的信念,認識到美國自由民主制度的力量與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新政和二戰結束了美國的蕭條,戰后美國經濟繁榮、生活穩定,知識分子的地位得到很大改善與提高。杜魯門與艾森豪威爾時代,美國的教育科研機構得到迅速發展,文人學士紛紛獲得優厚的待遇和各種發展機會。面對改善了的社會生活環境,從50年代起,這群前托洛茨基分子紛紛投身自由派陣營。
也有一些新保守主義者,如卡爾·杰什曼(Carl Gershman)、喬舒亞·穆拉夫切克(Joshua Muravchik)出身社會黨(1901年至1960年間美國的一個左派政黨),具有左派背景。
60年代末冷戰自由主義共識瓦解,這些自由派人士、前托洛茨基分子、左派人士不約而同地聚到一起,用同一種聲音說話,力圖捍衛冷戰自由主義共識。他們批評“偉大社會”計劃,反對反戰運動,批評外交和平主義和孤立主義。這一群體的言論很快引起了政治學家、不同黨派人士、批評家們的注意。由于他們抨擊官方自由主義,實際已經站到了自由派陣營的對立面,又與傳統保守主義大相徑庭,所以被批評者們貼上了“新保守派”的標簽。
新保守派多出身自由派陣營,他們的外交思想與自由派有相通之處,但更相區別。走向保守派陣營后,他們在實力外交方面與傳統保守派有共同語言,但在其他方面又存在根本分歧。
新保守派與自由派外交思想的相同之處在于兩者都宣稱自己信奉理想主義,主張道義原則或意識形態對外交的主導作用。它們認為國際社會充滿了正義與邪惡、民主與專制、進步與反動之間的斗爭,主張美國積極介入國際事務,在這場斗爭中扮演主持正義、維護民主、自由和法制的角色。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首先,兩派界定美國外交意識形態的基本依據不相同。自由派以“普遍接受的道德準則”來界定美國外交的意識形態,強調道義、理性與和平的重要性;新保守派以美國的價值觀來定義美國外交的意識形態,專注于美國道義、美國理性與美國治下的和平。第二,兩派對國際主義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的具體表現形式方面存在差異。自由派主張多邊主義,認為美國國力有限,為維護美國的利益和推行美國的價值觀念,需要盟國和其他國家的配合,因此美國在制定政策的過程中必須要顧及盟國和其他國家的利益,在特定情況下不得不做出某些妥協。新保守派主張單邊主義,認為在介入國際事務的同時,美國必須保持行動的獨立性,完全按照自己的利益和原則行事,反對美國為了迎合別國的利益和愿望做出妥協。第三,兩派對國家實力和實力外交的態度不一樣。自由派傾向于經濟外交,反對在國際事務中動輒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新保守派極為推崇實力和實力外交的重要性。
更進一步說,自由派信奉的是威爾遜的理想主義,傾向于道義、理性與和平。雖然他們也認為世界和平離不開公理與正義的擴張,但更多的是強調建立國際組織和開展國際合作的重要性,以及貿易和經濟相互依賴對和平的功效,尤其主張通過健全國際法和國際公約來確保和平,反對動輒使用武力。不管在執行這些原則時他們是怎樣的半心半意,至少從紙面上看,自由派主張民族平等與民族自決,反對強加于人的霸權主義。新保守派信奉的是西奧多·羅斯福色彩的理想主義。1999年其骨干人物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說:“現在許多外交政策專家混淆了威爾遜國際主義和羅斯福國際主義的區別。新保守派的外交思想秉承了西奧多·羅斯福色彩的理想主義,而不是威爾遜主義。西奧多·羅斯福信奉的是現實的理想主義、沒有烏托邦色彩的理想主義、民族主義的國際主義、武裝的自由主義?!保?]新保守派以美國傳統價值觀為普世原則,認為美國就是公理和正義的化身。它輕視國際組織與國際合作,無視國際法和國際公約,主張摒棄國際法和國際組織對和平的作用,通過國家實力和實力外交向外輸出美國的自由與民主,建立并強迫國際社會接受美國統治之下的世界秩序。
雖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新保守派陸續從自由派陣營走向了傳統保守派陣營,在傳統保守派的機構工作,與傳統保守派共事,但他們依然獨樹一幟,迄今也沒有被傳統保守派真正接納。這兩大政治派別的關聯更多體現在機構方面。在外交思想上,它們的相同之處在于兩派都重視國家實力,強調保持強大的軍事力量。不同之處在于:第一,對于“國家利益”的不同理解。新保守派認為國家利益固然要有物質上的考慮,但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方面的利益?!皩τ谝粋€大國來說,國家利益不是一個地理上的名詞,除非是在貿易和環境管理這類較為平常的問題上。一個較小的國家可能會覺得它的國家利益既始于邊界,也終于邊界,這樣一來它的外交政策幾乎總是處于一種防御模式。較大的國家有更多的重大利益。對于大國來說,意識形態的東西是它們的特性”[4]。傳統保守派則以實際利益為重,不太注意意識形態。例如在70年代末,新老保守派雖然一致認為美國必須加強實力對抗蘇聯,但是新保守派是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理解美蘇爭奪的緊迫性的,傳統保守派則從美國實際的戰略需求來認識其重要性。
第二,新保守派主張美國進行無止境的意識形態的擴張,信奉國際干涉主義,認為美國霸權對國內國外都有利無害。他們迷信美國是一個“例外國家”,對美國體制、美國實力信心十足。他們將國際斗爭視為正義與邪惡之爭,以向全球推廣美國式的道義原則和價值觀為己任。在他們心目中,美國就是公理,是正義的代表和化身,公理和正義的范圍自然是越廣泛越好,因此美國的擴張完全可以沒有止境[5]。而傳統保守派信奉自我孤立,反對美國向外過度擴張,認為這是濫用美國實力的做法,有損美國國家利益。美國是“榜樣國家”(exemplar),而不是“征伐者”(crusader)。傳統保守派認為在進行外交決策時必須以現實國家利益,而不是以意識形態為首要原則。美國是一個正常國家,不是意識形態狂熱的國家。對于美國的力量,傳統保守派從不盲目樂觀,主張通過有效評估現實力量來界定美國國家利益,注意保持國內利益與海外利益的平衡。他們傾向于保存國家的力量,節儉、明智地使用國家的財力和物力,同時認為美國在海外只有很少的重大利益,試圖用美國的形象塑造世界最終只會徒勞無功,甚至有可能適得其反。
在政治實踐方面,新保守派比傳統保守派擁有更廣闊的市場。這首先是由他們多出身于左翼理論家,精通理論、政策的宣傳與輿論戰的歷史背景造成的。和傳統保守派重理論輕實踐的態度不同,新保守派積極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對美國外交產生影響。思想庫、大學校園、新聞媒體、報刊雜志、大小公司、各種協會、政府機關等都是他們活動的場所,他們甚至打入了一些本由傳統自由派控制的思想庫與新聞媒體。隨著他們在這些機構地位的穩固,其影響力也理所當然地增大。傳統保守派稱新保守派是“機會主義者”、“一心鉆營的小人”,可是除了抱怨與憤恨外,他們又無可奈何。同時,新保守派鼓吹美國至上論,重視道義原則對外交的主導作用,在美國民眾中也能搶占一定市場。
如本文第一部分所陳述的,“新保守派”的得名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當時,“偉大社會”計劃以及伴隨的激進運動、美國在越南的失敗導致美國社會動蕩不安,經濟實力相對下降,軍事力量喪失了壟斷地位,政治影響力大大縮小,在與蘇聯的爭奪中處于劣勢。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和社會主義者聚到一起,以《評論》雜志(Commentary)和《公共利益》雜志(Public Interest)為主要陣地,公開置疑當政自由派的主張,如“偉大社會”計劃等,并迅速發展到嚴厲批判與攻擊。邁克爾·哈靈頓(Michael Harrington)和《異議》(Dissent)雜志社的編輯們觀察到《評論》和《公共利益》的論調與主流自由主義(官方自由主義)大相徑庭,和傳統保守主義也相區別。雖然這兩種雜志的主編和撰稿人多數棲身自由派陣營和民主黨,但是已經有人開始轉投共和黨和保守派陣營(如歐文·克里斯托爾Irving Kristol)。于是,哈靈頓給這群開始投向共和黨和保守派陣營、卻又在觀念上自立門戶的前自由派人士和前社會主義者取了“新保守派”的名號,并把他們的思想稱為“新保守主義”。
“新保守派”名稱的由來充分表明新保守派之“新”主要體現在它同兩種主要的美國政治思潮團體的關系上。新保守派與傳統保守派絕非同根同源,其成員的歷史背景與傳統保守派根本不同。新保守派成員曾經參加激進運動,精于理論宣傳與輿論論戰。他們與自由派是先認同后背棄,雖已決裂,但在外交思想上又有相通之處;雖然加入了保守派陣營,但并未與傳統保守派融為一體,而是獨樹一幟,既相聯系又更相區別。
新保守派與自由派都強調道義原則或意識形態對外交的主導作用。然而,同一招牌下的具體內容并不相同。自由派以“普遍接受的道德準則”來界定美國外交的意識形態,強調道義、理性與和平,主張國際法和國際合作,反對實力外交;新保守派則以“美國至上論”定義美國外交的意識形態,主張單邊行動,極為推崇實力和實力外交的重要性。新保守派與傳統保守派的關聯更多體現在機構方面。在外交思想上,兩派都重視國家實力,強調保持強大的軍事力量。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傳統保守派看重國家實際利益,不太注意意識形態,反對美國向外過度擴張,甚至主張自我孤立,其基調是“小心、節制和謹慎”的;新保守派則認為國家利益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方面,主張美國進行無止境的意識形態的擴張,是國際主義者,其基調是偏激、外向、冒險和自以為是的。
不難看出,道德和武力是新保守派外交思想的核心。一方面他們想當然地將美國的傳統價值觀作為衡量事物好壞、善惡的唯一標準,把美國當作道德與德行的化身。他們仿佛是摩尼教徒,眼睛里只有黑白兩色:其他國家凡與美國的價值觀念不一致的,就是美國的敵人;凡服從美國或持與美國相同價值觀念的,就是美國的朋友。另一方面他們鼓吹唯有武力才能真正顯示堅強的意志和堅定的決心,是戰勝邪惡的最佳途徑。他們號召美國揮師與反民主的“邪惡”勢力進行斗爭,在世界上消滅強權政治。這種“美國至上”、“非敵即友”、“武力解決問題”的原則在新保守派外交思想后來的發展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理解了新保守派之“新”,掌握了其外交思想的基本視角與原則,我們就不難揭露他們后來鼓吹的“里根主義”、“布什主義”、“美國帝國戰略”的實質與危害了。
[1]趙一凡.屈瑞林與紐約文人的時代”[J].讀書,1987,(8).
[2]Kazin,Alfred.Starting out in the Thirties[A].Steinfels,Peter.The neoconservatives:the men who are changing America's politics[C].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79.
[3]Kagan,Donald.History repeating itself,liberalism and foreign policy[J].The New Criterion,1999,(4).
[4]Kristol,Irving.The neoconservative persuasion:what it was and what it is[J].Weekly Standard,2003,(8).
[5]張睿壯.也談美國保守主義的外交思想及其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影響[J].國際問題研究,2000,(2).
(作者本人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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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81(2011)01-0083-03
2010-09-05
吳曉春(1975-),女,湖北紅安人,長沙大學副教授,北京大學博士。研究方向:美國文化與外交、西方政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