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的人生，偉大的行動——存在論中的《變形記》與《活著》的對比研究

雷碧樂

（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悲慘的人生，偉大的行動
——存在論中的《變形記》與《活著》的對比研究

雷碧樂

（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卡夫卡的《變形記》和余華的《活著》都揭示了人類荒誕和非理性化的生存境遇，無論是格里高爾奮起反抗后的赴死舉動，還是福貴默無聲息的堅忍活著的姿態(tài)，都是個體為實現(xiàn)自由、真實存在的自我承擔，昭示著存在的勇氣和對荒謬境遇的超越。

荒誕和非理性化；生死；自我承擔；存在的勇氣

昆德拉曾說：“在首席法官缺席的情況下，世界顯示出可怕的模棱兩可：單一的神圣真理被人們分解、分割成無數(shù)的相對真理，這就化育了現(xiàn)代紀元的世界，以及隨之而來的這個世界的想象和模型——小說。”［1］卡夫卡和余華就是在這個彌漫著混沌與模棱兩可的現(xiàn)代紀元中，深入人類存在的極地與深淵，探討人類生存的可能性的偉大小說家。兩位生活在不同時代，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在《變形記》和《活著》中勾畫出了風格迥異的兩幅存在的圖，格里高爾頑強的反抗還是凄涼的死亡與福貴默無聲息的堅忍和怡然的生存姿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當我們從存在論的視角來分析兩部作品的主題、情節(jié)及人物形象時，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在勘探人類與生俱來的困境時，形象而深刻地構(gòu)建了對這一話題幾近相似的看法。無論是格里高爾英勇的死亡還是福貴的默無聲息的生活，都是他們面對荒謬和非理性化悲慘人生的偉大行動，是他們擺脫了生存“臨界狀態(tài)后”自由個體的自我承擔，是不顧“非存在”的威脅和挑戰(zhàn)的自我肯定和對自身存在困境的不斷超越。

一、荒誕和非理性的生存境遇

“在現(xiàn)代，笛卡兒的理性從中世紀繼承下來的價值觀一個個全被腐蝕殆盡，但是，正當理性大獲全勝之際，純粹的非理性占據(jù)了世界的舞臺，因為再沒有任何被普遍接受的價值體系可以阻擋它”。［2］20世紀的西方世界在承繼了人性的解放和科學和理性創(chuàng)造的輝煌以后，被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推入了無邊的黑暗。曾經(jīng)為著自由和解放歡愉不已并對人類的善良品性和上帝的崇高價值體系充滿自信的人們陷入了悲觀、絕望、痛苦的境地。存在主義哲學在理性無法企及的真空地帶，把非理性主義推到了思維的前沿來審視人類生存的困惑。它把目光投向現(xiàn)實中的存在，即人本身，倡導從個體的經(jīng)驗和感覺去體會周圍的世界，呈現(xiàn)在意志表象中的是一個偶然、混亂和荒誕的世界。存在主義的代表加繆在《西西弗斯神化》中進一步總結(jié)了荒謬感覺降臨的四種方式：“許多人生活的機械性引起他們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和目的；這暗示了荒誕；強烈的時間流逝感，或承認時間是一種毀滅力量；一種被留在異己世界的感覺；與他人的隔離感。［3］

卡夫卡無疑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最善于揭示人類荒誕和非理性生存困境的先驅(qū)作家，他的作品“不在真實的摹寫中追求再現(xiàn)式的逼真，而以象征式的表現(xiàn)追求真實中的荒誕、荒誕中的真實”。［4］在《變形記》中，卡夫卡巧妙地運用甲蟲這一意象來揭示格里高爾繁重和封閉的生活、弱勢的地位和被邊緣化了的“局外人”角色。甲蟲厚重的外殼象征了他背負的生活重負和卑屈生活，支吾不清的言語使他無法進入人類的圈子，成為被排擠和唾棄的對象。格里高爾的變形來得很突兀，是他在一天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時開始，變成甲殼蟲的薩姆沙有無數(shù)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但他自己完全無法控制，連簡單的下床的動作都無法完成。這正契合了存在主義宣稱的人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里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偶然的因素隨時可能把人“異化”成非人的任何東西。一個善良、充滿愛心的人無端變成了丑陋、讓人討厭的甲蟲，這是在理性的范圍內(nèi)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的“怪相”，但實際上是格里高爾荒誕和悲劇生活的真實反映。正如加繆所言，格里高爾荒誕的生存首先表現(xiàn)在機械化的生活使他找不到自己生存的價值，內(nèi)心處于痛苦掙扎的狀態(tài)。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當別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他要掙扎著去趕準點的火車，旅行推銷員的角色使他比辦公室里其他的推銷員辛苦得多，其他的推銷員能在辦公室里像貴婦人一樣享受早餐，而他卻只能在火車上吃質(zhì)量低劣的食物，進餐也沒有任何規(guī)律；勤勤懇懇的工作并不能換來老板的嘉獎和關(guān)心，反而進一步被老板壓榨和成為同事流言蜚語的對象。這種機械化的生活進而使他有了一種被留在異己世界的感覺，與同事和家人都處于隔離的孤獨狀態(tài)。萍水相逢的人自然無法成為朋友，但朝夕相處的家人也無法使格里高爾融入其中。父親的公司倒閉以后，為了還債，他成了家里經(jīng)濟生活的唯一來源，父母讓他還債的期望、妹妹希望跨進音樂學院的夢想成了格里高爾無法卸去的重負，格里高爾如一臺不停運轉(zhuǎn)的機器，不斷磨損，無法喘息。變形后，格里高爾雖背負著甲蟲的外殼，卻不乏愛心和溫存，時刻傾聽著家人的談話，為他們的溫飽和生活操心；蟲化后的他本該好好享受一下解脫重負后的快樂，但日益窘迫的家庭狀況使他恨不得馬上能夠變回原形，重新挑起家庭的重擔。但在物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人也只能淪落為機器一般的角色，失去了掙錢能力的格里高爾在荒誕的現(xiàn)實面前成了被邊緣化的“局外人”，同事的無情、家人的冷遇、旁人的鄙視使他處于孤獨、絕望、痛苦的境遇中。看到變形后的格里高爾，家人呈現(xiàn)出的不是人類應有的悲憫和哀嘆，而是愈演愈烈的冷酷和無情，最后把格里高爾逼入死亡的境地之后居然表現(xiàn)出了如釋重負的輕松和愉快。格里高爾的變形經(jīng)歷是20世紀人類共同生存狀況的反映，人生就是由無數(shù)的偶然造就的荒誕，人是弱小而又卑微的如甲蟲般的動物，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孤獨、隔離、異化使人只能永遠陷在痛苦的手心里。

與格里高爾突然變形和變形后荒誕和非理性化的生存境遇相似的是《活著》中主人公福貴如浮萍般的命運。曾經(jīng)的闊少福貴，體味過在女人胸脯和肩膀上的快樂和風光，品嘗過賭場中心悸神蕩的快感，但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貧如洗的佃農(nóng)，荒誕和悲劇性的人生持續(xù)上演，紛至沓來的死亡如毒蛇般緊緊纏繞著他不放。善良的父親化解了兒子的危機后掉進糞坑而死，福貴在為母親抓藥的途中無端地被抓去充了士兵，在腥風血雨和死人堆里撿回命來的福貴懂得了生存的不易。痛定思痛后決定重新做人，他堅毅地承擔起父親和丈夫的責任，辛勤勞作，為貧困和破碎的家庭帶來希望，但命運的天平并沒有因為他人生觀的改變向他傾斜任何的幸運和快樂。頻繁的戰(zhàn)亂，文革的暴力，在社會習俗認為合理的許多事情中，存在著人們未加思索的荒誕和非理性，“在日常生活中，當人們的要求和渴望與現(xiàn)實之間有明顯的不一致時，這種處境就是荒誕的”。［5］客觀的荒誕世界作用在福貴身上就是接踵而至的苦難和多舛的人生，為救縣長夫人，善良的兒子有慶被抽血直到嘴唇發(fā)青，沒有呼吸，醫(yī)生只扔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你真是胡鬧。”［6］12乖巧聽話的女兒雖避免了被送別家的厄運，但最終又因難產(chǎn)而死，敦厚的女婿在工傷事故中被壓得血肉模糊而死；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妻子在病氣之下離開了人世，生命中最后的一線希望孫子苦根因家里太窮，吃豆子被撐死，苦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買頭牛，可錢攢夠的時候，苦根卻死了。如果說妻子的死是由于無法避免的病痛，那父親、女兒、兒子、女婿和孫子的死純粹是出于偶然，如此集中的死亡，如影隨形的苦難，在短短的幾十年間都降臨到富貴一個人身上，在他命運的詞典里找不到“幸運”二字。如此同時發(fā)生的還有時代變遷造成的人物身份和角色的急劇轉(zhuǎn)變，賭博中發(fā)財?shù)凝埗碛辛烁ＹF的田產(chǎn)，成了大地主，風光了幾年以后，在土改中被槍斃，在戰(zhàn)場上沒被打死的春生，當了縣長，在文革中受盡批斗之苦上吊自殺。宏大歷史背景下的小人物，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在荒誕和非理性的生存環(huán)境中，苦難再不是英雄可以力挽的狂瀾，也不是付出終有回報的欣喜結(jié)局，苦難本身已經(jīng)成了生存的本質(zhì)。人顯得如此渺小、無助，無論人怎樣欲求和掙扎，最終的結(jié)果也只是陷在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這一切都顯示了人生的荒誕和不可理喻。

二、存在——自由個體的獨自承擔

存在主義哲學中的人，不是古典主義中在神圣光環(huán)照耀下所向披靡的圣人和英雄，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中難以擺脫各種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具有社會功能的人，而是一個返回了自身，成為“自為存在”的自由個體。“人不外是由自己造成的東西，這是存在主義的第一原理”。人存在的本質(zhì)在于自由，人通過自由選擇而成為英雄或者懦夫。［7］人作為一種孤獨的生物生活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里，充滿焦慮和絕望，直到對自己未來的行動做出了決定性的選擇，他的存在才有意義，而通過這樣的選擇，他才獲得了作為人的身份、目標和尊嚴。格里高爾的變形和英勇的赴死舉動和福貴堅忍和怡然的生活姿態(tài)都是他們抗擊人類苦難所做出的自由選擇，這是他們試圖沖破悲劇命運的包圍、挑戰(zhàn)非存在的威脅，尋求自身價值和生存尊嚴的行動。

變形前的格里高爾個體價值“沉淪”在壓迫自己的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中，變形是他對個體價值的覺悟和尋求的開端，文中幾處細節(jié)描寫真實地說明了這一點。首先，格里高爾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變形以后未有絲毫的詫異，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變成甲蟲的事實。為了反抗父母無情的催促和同事不明原由的譴責，即使披著丑陋的外形，他也掙扎著走出房間證明自己的無辜，當然他有可能嚇倒同事和家人的后果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也進一步達到了他反抗機械化生活的目的。同事驚恐中倉皇而逃，家人也不再催促他出房間趕去上班，從此以后，他就擺脫了家庭的重負和老板的壓榨。以前，為了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片空間，格里高爾每晚睡覺都有鎖門的習慣，即使白天不上班，他也只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做一些自己喜歡的木工活，重溫童年快樂、溫馨的時光。變形以后，格里高爾的房門即使開著，家人也不會主動進去。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間里，徹底地享受一下真正的自由，吃自己喜歡的食物，在天花板上自由地爬來爬去，時間長了，他可以自由得控制身體，即使從天花板上摔倒地上，也不會受傷。蟲化的生活雖使格里高爾陷入孤獨的境地，但卻把他還原成了一個自由的個體，透過甲蟲的眼睛格里高爾看到了個體的渺小和無助，也看清了以前被遮蔽的扭曲的家庭倫理關(guān)系。但家人變本加厲的冷遇并沒有阻止格里高爾追求自我價值的決心和希望，他也沒有耽溺在蟲化般的生活里而失去尋求自我價值的美好愿望。他三次沖出房間與殘酷的現(xiàn)實做斗爭：他第一次沖出房間要證明自己的無辜，第二次要為保護那些給他帶來溫馨記憶的家具，第三次，他被凈化靈魂的美妙音樂吸引，要為捍衛(wèi)人類純潔和高尚的靈魂與庸俗的世界戰(zhàn)斗。格里高爾的變形雖然未能使他徹底地擺脫異化的生活狀態(tài)，但他對荒誕現(xiàn)實的抗爭表明了尋求自由的勇氣和決心，在他徹底地覺悟到想成為自由個體的他在這個異化的世界里找不到容身之地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死亡。這是格里高爾在選擇，創(chuàng)造自我本質(zhì)的過程中，對荒謬人生的最好和最大的反抗，也是他超越生存困境奔向自由的壯烈搏擊，死亡也因此具有了個體拯救的崇高意義，與生存一樣真實，正如薩特所說“自由本質(zhì)的獲得和確定都是在整個過程的終結(jié)時才最后完成，生存與死亡是同一過程”。加繆也說“荒謬以死亡收場”，［8］死是格里高爾對被異化的生的厭倦與反抗，是他擺脫荒謬世界的最好的選擇。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看到親人一個個離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楚更是大部分人不能承受的結(jié)果。在《活著》中，福貴從衣食無憂的闊少一夜之間變成一貧如洗的佃農(nóng)，再經(jīng)歷親人接而連三的離去，在這個中國歷史上山河破碎，人的命運如風雨般飄搖的時代，苦難與善惡分離，與價值立場無關(guān)，生存不易，活著更難。面對毫無來由卻又無法抗拒的苦難，福貴渺小的生命顯得那么不堪一擊，但他沒有逃避，他把命運的多舛變成了一次次的選擇。家道破落，父親死亡之后，他選擇了棄惡從善；兒子的意外死亡，他選擇了寬容；生命中最后一線希望斷絕以后，他選擇了堅忍和怡然的生活姿態(tài)，這是一種存在勇氣的考驗，它沒有出現(xiàn)在死亡的時刻，而彰顯在活著的掙扎中，正如黑格爾所言“環(huán)境的互相沖突愈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人能堅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顯出主體性格的深厚堅強。只有在這種發(fā)展中，理念和理想的威力才能夠保持住，因為在否定中能保持自己，才足以見出威力”。［9］這是一種絕處逢生的勇氣，這種勇氣在中國的文化中充滿了力量，這種力量不是來自吶喊，也不是進攻，而是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痛、無聊和平庸；也是福貴參透了人生的真正意義——“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以后，［10］對苦難和無常命運的蔑視和嘲弄。在這個充斥著暴力、死亡的荒誕和非理性的時代，人無法把握外在的客觀環(huán)境，人能面對的只是孤獨的自己，自由與否，歸根到底不取決于客觀而取決于自己，取決于自己面對苦難和困境時的勇氣。形單影只的福貴在生存的勇氣中也悟到了生存的智慧，“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6］375這是一種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境界，一種簡樸的不為物役的自由精神；挑戰(zhàn)非存在的勇氣和智慧使福貴微小的生命呈現(xiàn)出強大的力量，顯示出西西弗斯的勇敢和超然以及在絕望中守望希望的灑脫和樂觀。

三、生死“詩意”之轉(zhuǎn)換

在西方的傳統(tǒng)文化中，由于受到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的影響，死亡作為悲劇的收場往往被賦予了古典主義崇高和美麗的色彩。一直到19世紀，具有宏大意義的死亡始終是文學中傳誦和流傳的主題，比如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的幸福偷盜火種被俘的結(jié)局體現(xiàn)了一種悲壯的美，耶穌為贖人類的罪惡被釘死十字架是一種崇高的美，哈姆雷特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幸福的死亡背后體現(xiàn)的是正義之美；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的個人之死雖然逐漸凸現(xiàn)了個體存在的價值，但始終無法擺脫形而上學所規(guī)定的人類的普遍特性，兼具了政治、文化賦予的社會功能和倫理意義，如狄更斯《雙城記》中卡頓之死，除了傳達個體愛意之外，還具有批判社會黑暗，為社會呼喚真愛的深遠意義，個體的死亡由于被賦予了功利的社會意義缺少孤獨、悲涼的感覺。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點是重生惡死的，在儒家“未知生，焉知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積極入世思想的影響下，悲涼的死亡結(jié)局始終是文學的禁忌。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承載的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展示的是善惡有償?shù)牡赖抡f教，抒寫的是與政教倫理有關(guān)的個人抱負，傳達的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政治功能和社會意義。個體人的行為在儒家“發(fā)乎情”，但必須“止乎禮義”思想的主導下，無論在任何的困境之中都必須體現(xiàn)出鮮明的理性主義特色，悲觀而不能絕望，憤世嫉俗也不厭棄人生，“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樂觀和自信，“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怡然自樂都是個體為著理想和希望的召喚和期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君子的偉大生存之道成了主宰個體生存的“類神化”，在體現(xiàn)著崇高的理想主義特色的同時也抑制了個體情欲的釋放和遮蔽了作為自由個體的實存。即使有著《金瓶梅》這些直接描寫個體原始沖動和展示個體真實心理的作品，也只是被貼上了低級、庸俗的標簽無法登入大雅之堂。

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不斷前進的過程，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永遠無法彌合的矛盾推動著人類為著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不斷地探尋和追索。進入20世紀，物質(zhì)文明的極大豐富卻使人類越來越疏離自己的本性，傳統(tǒng)價值的分崩離析把人類拋入了精神的荒原，在一個充滿了偶然、反諷和無常的世界里，人類孤獨的靈魂無所依傍，四處游蕩。卡夫卡和余華就是在世界進入這個“終極悖論”時期，存在的范疇突然改變了意義的情況下，思索人類生存的偉大小說家。《變形記》和《活著》兩部小說都對人類的生存進行著哲學層面的思考，但卡夫卡和余華不是簡單地從道德意義上去揭示殘酷的現(xiàn)實和癲狂的歷史，而是從存在的悲劇與絕望的意義上去勘探人性與歷史的作家。存在主義中的現(xiàn)代人成了孤獨無依的精神流浪者，被拋入混亂、荒謬和不可理喻的存在境遇中，面對荒誕和非理性化的生存境遇，卡夫卡和余華沒有讓文中的主人公皈依神學，祈求神的扶助，也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把苦難和荒誕的命運變成了自由個體的主動選擇，選擇個人的自我承擔，去承擔荒誕現(xiàn)實帶給人類的苦難。格里高爾選擇了變形和主動的死亡反抗機械化和異己的生活，最終實踐了“不自由，勿寧死”的存在主義人生哲學；福貴選擇了直面慘淡人生的生活姿態(tài)，以現(xiàn)實對抗死亡，以堅韌對抗苦難，以樂觀面對悲傷，這是飽經(jīng)滄桑后的淡定，是大徹大悟后的超然，是對自我生命的救贖。福貴和格里高爾在兩部作品中都以受難者的形象出現(xiàn)，但與古典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受難者不同的是，他們的受難不是為著彼岸的神圣存在或者是人類全體的崇高目標，他們的生存和死亡也褪盡了古典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崇高色彩，只留下了在凄涼和荒謬境遇中孤獨個體的平凡和平庸。但作為自由的個體，格里高爾的死亡和福貴的生存都具有了個體拯救的崇高意義，展現(xiàn)了生死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詩意轉(zhuǎn)換，實踐了存在主義的美學，用馬爾羅·安德烈（MalrauxAndre 1901-1976）的話說就是：“悲慘的人生，偉大的行動。”［11］

［1］ 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孟湄，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5.

［2］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3.

［3］ 阿諾德·P·欣契利夫.荒誕派［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1987：85.

［4］ 鄭克魯.外國文學史（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23.

［5］ 托馬斯·內(nèi)格爾.人的問題［M］.萬以，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13.

［6］ 余華.余華作品集（3）［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7］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西方哲學史組.存在主義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337.

［8］ 張青衛(wèi).淺談存在主義文學中的死亡意識［J］.株洲教育學院學報，1997（2）：15.

［9］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67.

［10］ 余華.余華作品集（2）［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293.

［11］ 今道友信.存在主義美學［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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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工業(yè)大學校內(nèi)青年基金項目（405115018）

雷碧樂（1978-），女，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中西方社會文化對比及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