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周作人稱東京為第二故鄉的原因

向 陽

淺析周作人稱東京為第二故鄉的原因

向 陽

分析了周作人留學日本的時代背景和他的留學生活。認為周作人在日本留學的經歷頗為愉快，與魯迅在生活上對他的照顧和他自身平和淡定的性格直接相關。留學期間周作人一直安于書齋生活，日子過得平穩、恬淡，而曾經在家鄉的生活體驗又使他發現日本與中國在文化上具有許多相通之處，因此他可以完全融入異鄉生活。

周作人；留學日本；“第二故鄉”；市井生活；民俗文化

周作人于1906-1911年留學日本的這段經歷在他的人生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甲午中日戰爭后，留學日本的學子頗多。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日本國力強盛，野心膨脹，形成了一股鄙視中國人的風氣，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因此都或多或少地感到精神和心理上的壓抑。如魯迅在《藤野先生》中就表達了他對留日學生不思進取、一味玩樂的放縱之態的痛心疾首，描寫了因為自己是弱國子民，所以期中考試成績高也要被嘲笑和諷刺的不愉快經歷。新文學的另一員大將郁達夫，其在小說中也表現了作為一個弱國子民在日本心靈備受欺凌和壓迫的情感狀態。而周作人卻不同，可以說他是十分享受在日本留學的生活。周作人在其后期的回憶錄《留學的回憶》中寫道：“總之衣食住行各方面我們過的全是日本生活，不但沒有什么不便，慣了還覺得很有趣。我自己在東京住了六年，便不曾回過一次家，我稱東京為‘第二故鄉’，也就是這個緣故。魯迅在仙臺醫學校時還曾受到種種刺激，我卻沒有。說是留日時代會造成抗日的原因，我深以為疑，照我們自己的經驗來看，是不會有的。”［1］為何周作人會在衣食住各方面能適應日本的生活，為何他在日本沒有受到魯迅所遭受到的刺激，為何他會將日本當做自己的“第二故鄉”，而沒有產生與魯迅和郁達夫等人在日本備受壓抑的痛苦情緒？下面，從生活、性格、文化等方面就此進行初步分析。

一、故鄉的市井生活與日本生活的相通性

周作人在 《留學的回憶》中提及自己在日本衣、食、住等方面都比較習慣，為什么他會覺得習慣呢？

周作人所作的關于吃和食物的文章頗多，著名的有《北京的茶食》《故鄉的野菜》《喝茶》《羊肝餅》等。在《北京的茶食》中，他希望能“在古老的京城里吃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并說：“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的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2］8他提倡過一種精致且帶有文化韻味的生活，但這并不表明周作人就是一個對吃食有苛刻要求的人。他喜愛江南茶館中的佐茶之物“干絲”（《喝茶》），也對故鄉東昌坊酒店里以紅霉豆腐鹵汁腌制的蘿卜條津津樂道 （《東昌坊故事》）。由此可知，周作人對食物的要求是別具一種風味。這些食物并非什么珍品，而是尋常百姓家中就能擁有的食物，因為其具有獨特的風味和韻味，才讓周作人念念不忘。周作人家鄉人民生活清苦，他能深切體會人民的生活。他在《日本的衣食住》里寫道：“吾鄉窮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頓飯，唯以腌菜臭豆腐螺獅為菜，故不怕咸與臭，亦不嗜油如命。 ”［3］33另外，1893 年，周作人的祖父介孚公，因為犯科場代人行賄罪入獄，因此周作人的家庭遭受了巨大的變故。其父伯宜公也在祖父被抓期間病死。1896年，周作人去杭州伴讀，與潘姨太寄居于花牌樓。在此期間，周作人的生活也是清苦的。當時他只有十二三歲，正處于身體發育階段，定量的食物總讓他覺得吃不飽，于是他經常去灶頭偷冷飯吃。對于這樣的經歷，他說：“這淡飯的滋味簡直無物可比，可以說是一生所吃過的東西里的最美味的。”［4］33（《花牌樓上》）可見周作人對于貧苦的生活也是能夠適應的。在《喝茶》一文中，周作人談到“日本用茶淘飯”，“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2］19。 因此，對于日本的“茶淘飯”之類的飯食周作人自然是能夠習慣的。

日本國土狹小，因此人們居住的房屋也自然不會十分寬敞。周作人與魯迅到日本后，居住的房間也比較小，而且生活用具也十分簡樸。而周作人卻從中體味出了一種“簡單中有真味”的韻味。他在散文《日本的衣食住》中，將《日本雜事詩》中關于坐姿的描述與《三國志》中的管寧和《后漢書》中的向栩相比，發現了中日文化在“行”這一方面的相通之處。他寫道：“我喜歡的還是那房子（日本的房子）的適用，特別便于簡易生活。”“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后左右凡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于一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隨便可臥，不必另備沙發，深夜從壁櫥取被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這種簡樸方便的生活方式對于周作人來說，是十分舒適和閑淡的。他“是生長于東南水鄉的人，那里民生寒苦，冬天屋內沒有火氣，冷風可以直吹進被窩來，吃的是通年不是很咸的腌菜也是很咸的腌魚，有了這種訓練去過東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會不合適的。”除了在住行方面發現了中日文化的相通之處，在“服飾”方面周作人也發現了其相通之處。在《日本的衣食住》這篇文章中，通過對《三國志》《史記》《戰國策》中的衣物描寫，發現了“日本衣裳之制大抵根據中國而逐漸有所變革，乃成今狀，蓋與其房屋起居最合適”。因此，周作人對日本的服飾也是頗為適應和贊賞的。

在日本留學期間，周作人從日本文化中看到了其所存留的中國文化，發現了中日文化的相通影響。在食物方面，他發現了“羊肝餅”這一由日本僧人從中國帶入日本并在日本興盛卻在中國失傳的食物。從衣食住中，他在日本國土上找尋到了一些故鄉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影子，聯想到故鄉的鄉親正在經歷的吃很咸的咸菜，很咸的咸魚的清貧生活，因此在日本國土上，周作人能從中感覺到一些與故鄉氣息相似的溫暖。

周作人留學日本在衣食住等方面頗為適應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其兄魯迅。周作人與魯迅豐富的文化功底不能不說有一部分源自于在日本的學習。魯迅作為周作人的大哥自然會或多或少的照顧自己的二弟。魯迅在南京求學期間就經常給弟弟寫信，也經常給周樹人帶去新的思想。1902年，周作人就讀于江南陸師學堂，而魯迅從礦陸學堂畢業被派往日本留學。1906年，魯迅回國奉母之命與朱安成婚，隨后與周作人一起踏上了赴日之路。在日本留學期間，魯迅極盡大哥之力，對周作人頗為照顧。周作人曾說：“老實說，我在東京的這幾年留學生活，是過得頗為愉快的，既然沒有遇見公寓老板或是警察的欺侮。或有更大的國際事件，如魯迅所碰到的日俄戰爭中殺中國偵探的刺激，而且最初的幾年差不多對外交涉都是由魯迅替我代辦的，所以更是平穩無事。”［4］167所以，魯迅對周作人的照顧也是其能適應日本留學生活的一個原因。1908年，因為家中拮據，魯迅停止了留學生活而回國，周樹人則繼續留在日本。直到1911年，家中實在無力支持了，魯迅才東渡日本，讓周作人與其一起返國。兄長的照顧和經濟上的支持，顯然也是周作人能夠適應日本留學生活的重要原因。

二、淡定的性格與舒適閑淡的書齋生活

周作人在日本留學的經歷頗為愉快，甚至將東京稱為他的“第二故鄉”，這與他的性格因素也分不開。從魯迅和周作人的文學作品中能看出：魯迅比較性急，而周作人的性格卻比較和緩。周建人在《魯迅與周作人》中說道：“二哥自小性情和順，不固執己見，很好相處。”［5］50但周作人的思想并非一直都那么和緩，除了其自身的個性氣質以外，其后的生活經歷也影響著周作人的性格。周作人的童年記憶并不十分美好。他與魯迅一樣生活在一個沒落的士族家庭當中。魯迅在南京求學期間，周作人曾幫著家里收租放糧，過著他并不喜歡的生活。后來參加科舉考試落第，更是苦悶彷徨，甚至整日與小混混流浪于街頭。直到后來有機會于1902年去江南陸師學堂學習，開始接觸到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和梁啟超的思想，于是他的思想開始從和順變得激烈。在此期間，他對革命實踐活動表現出了巨大的熱情。當然，這股革命熱情持續的時間并不長。1903年10月，周作人突然大病。之后，周作人因外界刺激而沖動起來的思想逐漸從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亢奮狀態轉向傳統思想。1904年，周作人回家度假，其祖父病逝。自己的“病”和“祖父的“死”，讓周作人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問題。1905年后，周作人開始讀佛經。周作人散文中沖淡平和的韻味與佛教思想的影響是有關系的。“病與死”的經歷和佛教精神的影響使周作人從現實轉向抽象的人生哲學的思考。他在《頑石日記》中提到：“今年我之思想大變。昔主強權，今主悲憫；昔主歐化，今主國粹。”［5］122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周作人的性格平和，著重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發現中日的聯系。也正是因為性格和思想的變化，日本留學的經歷才會給周作人留下較好的印象。

另外，在日本留學期間周作人一直安于書齋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買書、讀書與譯書，對外交涉則由魯迅代辦，所以生活過得平穩、恬淡。近代日本有“世界窗口”之稱，在日本的書店周作人能夠買到一些中國買不到的書籍，接觸到一些以前不曾接觸到的新思想新文學。他在《東京的書店》這篇散文中說：“那時我的志趣乃在所謂大陸文學，或是弱小民族文學，不過借用英文做個居中傳話的媒婆而已。”［3］78在此期間他還接觸到了安特魯朗的《習俗與神話》《神話藝術與宗教》等書，這對周作人從文學中發現人學有很大的幫助。除了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響，他也受到日本本土作家的影響。周作人特別喜歡日本作家永井荷風、夏目漱石、森歐外等唯美主義作家。其中，對周作人影響最大的是日本作家永井荷風。永井荷風對民間生活的深刻體悟和對頹廢文化的癡迷深深地影響了周作人。周作人《關于命運》一文中就引用了永井荷風所著的《江戶藝術論》中的《浮世繪之鑒賞》，并被那種“無告的色彩之美”所感染，這對周作人以后的散文風格也有一定的影響。

讀書、買書都需要花費一定的金錢，而周作人等留學日本的學生自身的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寬裕。因此，他們就通過譯書來掙取一定的稿費。這對他來說也是一舉雙得的好事。一方面可以獲得稿費為自己的買書之資；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譯書向中國傳遞新鮮的思想和文化，提升國人的文學修養。對于譯書這件事，周作人與魯迅都是頗為熱心的。這也是周作人在日本能夠生活擁有比較愉快經歷的原因。正是中國文化和日本文化的浸染，使得周作人成為了一個博學之士。

三、從民俗文化探尋中日相通的文化氣息

日本的民俗文化豐富多彩，周作人正是在日本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中發現了與故鄉的民俗文化的相通之處。這也是他覺得日本親切，能被稱之為“第二故鄉”的原因。

周作人留學日本時，日語并不好。為了在日本方便與人交流，同時也便于自己的閱讀和生活，周作人開始學習日語。他以民間世俗文學為學習日語的基點開始學習日語，而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周作人在民間文化中發現了獨具特色的日本民俗文化。

在周作人的故鄉紹興有著名的地方戲 “大班”和“目連戲”。“大班”和“目連戲”都是具有戲劇色彩的戲目。紹興除了有喜劇色彩的地方戲，還有一些地方笑話，這些都給童年時期的周作人帶來了很多的歡樂。到日本留學以后，周作人在學習日語的過程中發現了日本的民俗文化“川柳”、“落雨”和“狂言”。日本的“狂言”讓周作人聯想到故鄉的“目連戲”。“狂言”是日本室町文化時期的產物。“狂言的題材主要取自民間的現實生活，謳歌一般民眾比如農民、仆人、下級武士等的勤勞、勇敢或機智幽默，諷刺掌權者如大名、武士以及依附于權勢的僧侶等的愚蠢、蠻橫或殘酷，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批判性，而且富含笑的要素。”［6］189正是這種“富含笑的要素”和“平民趣味”讓周作人聯想到了自己故鄉的“目連戲”。

在《東昌坊的故事》這篇散文中，周作人描寫了東昌坊的父老鄉親的平民生活。這種貧困且耐人回味的生活使周作人深深的感受到了百姓的平凡生活。在《雨天的書·十字街頭的塔》中，周作人就說明了自己對平民生活的熟悉與了解。他說：“我從小就是十字街頭的人……吸盡了街頭的空氣，所差者只沒有在相公殿里留過夜。因此我雖不能成為地道的‘街之子’，但總是與街有緣，并不是非帶上耳朵套不能出門的人物。”鄉親的平凡且寧靜的生活，花牌樓里楊三姑娘的逝去（周樹人曾暗戀楊三姑娘，其散文《初戀》有提到）以及對自己祖母等女性的同情，都給周作人留下了抹之不去的回憶。也許正是因為故鄉這些因素的影響，使得周作人對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產生了興趣。“‘浮世繪’又稱風俗畫，是反映町人大眾生活和風俗的木版畫，其中以刻繪人物和風景居多。”主要是繪制江戶吉原青樓的風俗畫和歌舞伎演員的人物畫，表現了對庶民現實生活的關心［6］249。周作人曾多次引用永井荷風《浮世繪之鑒賞》中的語句：“嗚呼，我愛浮世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2］170日本浮世繪文化對周作人虛無思想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周作人在故鄉的生活體驗和對受壓迫婦女的同情這種情感在浮世繪當中找到了噴發的窗口，才深深的愛上了日本的浮世繪，愛上了日本民俗文化，因此才會將東京稱之為“第二故鄉”。

四、結語

在中國新文學發展初期，周作人提出了文學革新的口號，并在文學翻譯和散文小品創作以及中日文化研究等方面做出了頗多貢獻。不能因為他在抗日戰爭期間犯了政治錯誤就將其文學上的功績一把抹去。周作人對日本生活的習慣和對日本民俗的喜愛并不能成為其政治上反叛的原因。周作人能從日本文化中既看到日本所受的西方影響，又能看到日本傳統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相通之處，不能不說是具有廣博的知識和寬廣的視域。對于一個文化人來說，這種開放性的眼光是十分必要的。總之，周作人之所以將東京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主要是發現了東京與故鄉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相通之處，正是這種相通之處讓周作人在異國他鄉感受到了溫暖的氣息。也正是由于有了日本留學的經歷，周作人才能不斷地吸收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并在已有的知識體系上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系統，也正是因為此周作人才能成其為周作人。

[1]周作人.藥堂雜文[G].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01.

[2]周作人.周作人散文[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鐘叔河.周作人文類編：日本管窺[G].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

[4]周作人.知堂回想錄[G].北京：群眾出版社,1999：33.

[5]錢理群.周作人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

[6]葉渭渠.日本文化史[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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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1）11-0156-03

向陽（1987-），女，重慶潼南人，西南大學（重慶400715）中國新詩研究所比較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201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