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先紅
(南昌航空大學 文法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63)
鄉村政治研究三十年
——對若干分析框架的追溯與反思
田先紅
(南昌航空大學 文法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63)
近三十年來,中國鄉村政治研究界流行的各種理論框架在深化我們對鄉村政治問題認識的同時,也存在著諸多弊端。這不僅與學者們在理解中西方差異上的分歧有關,同時更是學界在理解鄉村歷史與現實之間所彰顯的張力使然。將國家基礎權力理論作為鄉村政治研究的新框架,不僅有利于彌合中西方之間的差異,而且能夠較好地關照當下鄉村社會的現實。
鄉村政治研究;國家基礎權力;國家政權建設;國家與社會
在當代中國鄉村政治研究中,學者們運用較多的理論框架包括制度主義、國家政權建設、國家治理轉型、國家與社會以及由此生發的第三域和地方秩序框架。下文將在對這些理論框架進行檢視與反思的基礎上,論證國家基礎權力這一分析框架對于當下中國鄉村政治研究的貼切性和正當性。
制度分析是政治學研究的經典方法,自亞里士多德始,政治制度就成為政治學者關注的重點對象。二戰后,行為主義政治學的興起,使得傳統制度主義政治學被邊緣化。自20世紀70年代以后,新制度主義研究方法首先在經濟學界興起,爾后為政治學者們所采用。美國政治學家詹姆斯·馬奇(James March)和約翰·奧爾森(Johan Olsen)是最早倡導在政治學研究中運用新制度主義方法的學者,他們的觀點和主張集中表露在他們合作的《新制度主義:政治生活中的組織因素》、《重新發現制度:政治的組織基礎》[1](P734-749),[2](P2-8)之中。新制度主義政治學對行為主義政治學過于簡約化、技術化和功利化等弊端進行了批評,提出應該關注制度結構之類的宏觀因素對人類政治行為和政治變遷的影響。①新制度主義框架尤其是其中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流派極為強調通過設置特定的制度安排來改變或者重塑人們的政治行為。由此,人類的政治現代化就被視為一套先進政治制度替代落后政治制度的過程。
中國鄉村政治變遷是與人們對現代化道路探索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百余年的現代化歷程中,如何改變農村、改造農民始終是一個核心問題。甚至可以說,現代化的歷史就是一部農村變遷史。在探索改造農村的過程中,首先誕生的是制度主義路徑。該路徑的理論前提預設在于,農村傳統觀念、制度的滯后性構成了現代化的阻礙,要改造農村,就必須將一整套現代制度植入農村。早在20世紀初,晏陽初等人曾經在中國部分地區開展了鄉村建設運動,希圖用現代的思想、理念和制度來重塑農民、改造農村。由于運動自身目標的局限性,兼及缺少國民黨政權強有力的支持和有效的動員組織機制,鄉村建設運動未能取得成功。建國后,解放農民、改造農村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一項重要任務,這一任務的完成依托于強大的意識形態和密集的權力組織網絡。由此,傳統的家庭、家族、村落和宗教因素遭到沉重打擊,農民對民族國家的認同和忠誠大大增強。
人民公社體制解體后,中國鄉村社會進入所謂的鄉政村治治理格局階段。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村民自治制度,在中國鄉村治理史上掀開了嶄新的一頁。由此,眾多學者懷揣著現代化這一理論武器,試圖從鄉村社會發現中國民主之路,并在此基礎上推動憲政創新。他們主張,通過自上而下推動的村民自治制度,可以奠定中國民主政治的基石。②制度主義的分析框架由此得到越來越廣泛的運用。③在許多學者的眼里,農村的問題就是制度的問題,只要引入現代制度,就必然能夠緩解三農問題。
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試驗與研究之后,學者們發現鄉村社會的現代化、民主之路并非簡單的制度移植和嵌入所能行得通,而單純的制度分析也難以獲得對各類社會事實的真切把握。這一困境表現為兩個層面。在理論層面上,一些學者指出,僅僅注重對制度、結構的靜態化描述,必然會遮蔽許多偶然的、流動的隱秘,而正是這些偶然性、隱秘性的東西才構成了社會事實的本質,才更有利于我們認識和理解各種社會現象。在此基礎上,有學者提出運用“過程—事件”分析框架來替代過于僵化的、靜態的制度主義分析框架。[3](P118)“過程—事件”分析框架吸取了行為主義政治學中注重細節和過程的優點,但它又并不是行為主義的簡單復歸。④
在實踐層面上,踐行多年的村民自治制度的效果并未達到人們的預期,甚至可以說與人們的期望背道而馳。在村民選舉中,家族、派性因素夾雜其中,賄選拉票現象普遍存在,而混混甚至黑惡勢力的介入,更讓期待鄉村民主的學者大跌眼鏡。⑤現實的復雜性促使人們對制度主義的適用性進行反思,到底是制度的問題,還是社會的問題,抑或其它?在這種焦慮與迷茫中,學界逐漸出現了學理上的分野。一部分學者在歷經“挫折”之后走向了“回歸國家”之路,[4]而另一部分學者則依然繼續扎根田野。⑥
如果說制度主義框架強調的是通過引入現代制度裝置來改變農村,逐漸培育起農村社會的自生能力,那么,國家政權建設框架則力主從國家的視角來理解中國鄉村政治變遷。在這一框架里,鄉村政治發展是國家主導的單向度嵌入過程,其目的是服務于統治者的治理需求,而不在于滿足鄉村社會的需要(盡管它可能在客觀上產生這樣的效果)。國家政權建設概念是查爾斯·蒂利等人在研究西歐民族國家形成時提出的。主要指國家從多中心的、多權威的、分散割據的狀態向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國家轉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中,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國家權力對社會滲透加強,人員機構不斷下沉,實現從間接統治到直接統治的轉變;二是官僚機構的理性化、制度化加強;三是為應付大量的戰爭而導致國家汲取資源能力的提升。[5](P23-31)
在《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杜贊奇運用國家政權建設框架來分析近代華北的鄉村政治變遷,認為近代中國國家政權建設出現內卷化,是由于傳統的權力文化網絡遭到破壞,而新的權力文化網絡未能建立的結果。[6](P40-57)此后,這一框架在中國鄉村政治研究界迅速流行,受到眾人的追捧。
不過,也有一些學者針對這一框架作出了反思。他們認為,國家政權建設理論是以近代歐洲民族國家形成為研究背景的,其所依據的是西歐的經驗。近代西歐國家的顯著特征是其封建制、割據性,它們所面臨的關系是國王與封建諸侯和地方割據勢力之間的關系。由此,西歐民族國家形成所要解決的是國家權力過于分散的問題。這就決定了國家政權建設的主要內容是國家權力向鄉村社會單向度、刻板地滲透的過程,與之相伴的則是官僚機構和人員設置的下沉。⑦
而中國則與之不同。自秦以后,中國就是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并建立了制度化的官僚體系。近代西歐所面臨的封建割據、權威分散和理性化官僚體系的建立等問題對于近現代中國而言都并不存在。所以,將國家政權建設框架運用到中國鄉村政治變遷研究時就需要格外謹慎。
在對國家政權建設框架進行反思的基礎上,有學者提出國家治理轉型的分析框架。[7](P82)國家治理轉型所關注的是政權和權力的合法性來源問題,其主要指向是現存的政治體制與政治秩序。這一框架在希圖凸顯中國國情獨特性的同時,卻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對西歐經驗的單向度強調”。[8]其對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宏大關懷,也使得它所凸顯的中國鄉村社會經驗往往成為這一關懷背景下的附屬物,從而難以得到鄉村政治經驗的真切理解。
一些學者認為,無論是“自外而內”的制度主義框架,抑或是“自上而下”的國家政權建設和國家治理轉型框架,都無法準確理解中國鄉村政治及其變遷。為了獲得對鄉村社會經驗的真切理解,就必須采取“自下而上”的研究進路,從國家轉入鄉村社會,從鄉村社會內部發掘鄉村政治運作及其變遷的邏輯。[9]這一研究進路的轉變源于西方國家與社會關系分析框架的引入。國家與社會關系框架自20世紀90年代初興起,它發端于一些學者所發動的一場尋找市民社會的運動,而市民社會研究的濫觴又源于國際與國內背景的變化。
從國際上看,20世紀以來尤其是二戰后國家對經濟社會生活干預日深,致使社會領域大大萎縮,在此情況下,各國學者開始對“國家主義”進行反思與批判。與此同時,前蘇聯及東歐國家的社會轉型更是直接推動了市民社會理念的復興。
就國內而言,自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全能主義”⑧政治體制隨之解體,并開啟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大幕。在這一過程中,“放權搞活”、“國退民進”、“還權于民(社會)”成為改革的主題詞,國家權力總體上逐漸放開對社會的嚴密控制。與此同時,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推動民主政治建設也逐漸被提上議事日程。在這一背景下,學界開始憧憬、展望“社會”和“民主”在中國的發育與成長。市場經濟的興起和民間組織的廣泛建立,也使得學界產生公民社會興起的幻覺。至20世紀90年代初期,一些學者將西方市民社會理論引入中國,運用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研究中國問題。一時之間,“發現社會”、“市民社會”成為學者們追逐的熱點,由此也誕生了眾多的學術成果。⑨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科學季刊》成為推動市民社會研究、傳播市民社會理論的重要陣地。⑩
受國家與社會關系框架的指引,學者們帶著西方的有色眼鏡希求在中國尋找出類似的市民社會,并企望社會的發展壯大能夠改變過去“全能主義”體制下國家對社會高度控制的狀況。一時之間,地方性知識、公民社會成為學界流行的時髦詞匯。然而,雖然有部分學者達到了這一目的,興致勃勃地在中國尋找出市民社會的因子,[10](P1-15)但令大多數人失望的是,中國實際上并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在中國,更為普遍的情況是,社會仍然受國家所規約和控制,沒有獨立的市民社會,而只有內在于國家的社會。社會的存在,需以國家的在場為前提。
在歷史學里面,受國家與社會框架的啟發,一些歷史學者打破了正統史學研究的桎梏,走向田野與經驗,開啟了區域社會史研究之路。行龍認為,既有的關于中國革命史、中共黨史的研究大多關注中央高層領導人和重大事件,帶有強烈的政治史色彩,為深化史學研究,需要轉換到“自下而上”的社會史研究視角,從農村和農民的角度,從“理解的同情”出發,整體和全面地理解近現代中國鄉村政治社會變遷。[11]當然,“自下而上”的視角注重對農村和農民的理解,并不意味著存在一個與外界無涉的、自洽的鄉村社會。區域社會史的研究在挖掘出地方社會獨特性的同時,也呈現出國家與社會力量在地方相互交織與纏繞的生動場面。?
在反思這一理論框架對中國社會的適用性時,學者們也對這一框架本身進行了修正。?黃宗智就曾直截了當地指出,中國并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市民社會,恰恰相反,國家與社會往往是交互作用。與其套用西方的市民社會概念,毋寧將中國國家與社會的結合狀態視為“第三域”。在這一領域,國家與社會都參與其中。他提出運用第三域概念來克服國家與社會框架的刻板性。[12](P260-282)在此基礎上,黃宗智通過對清代糾紛解決檔案的研究揭示出以準官員為基礎的半正式行政在帝國運轉中的廣泛存在。他還指出,這種集權的簡約治理模式在新中國建立后的鄉村治理實踐中也得到普遍運用。[13]
與此類似,另有學者在討論中國鄉村政治時,提出“地方秩序”的分析框架。他們認為,雖然學者們“發現社會”的初衷并沒有實現,但卻發現了一個“地方社會”,一個不同于國家宏觀政治和官僚體制的地方秩序,從發現社會走向了“地方秩序研究”,而“地方秩序”則為學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和框架。“地方秩序”是鄉村社會秩序及其機制與邏輯,其中既有“國家”又有“社會”,既不是“國家”更不是“社會”。它化解了基層政權研究中國家與社會、自治與官治的緊張關系,從而更加貼近中國基層政權的歷史與現實問題。[8]我們看到,“地方秩序”的分析框架實際上秉承了此前學界對國家與社會理論框架的反思成果,尤其是區域社會史研究和“第三域”概念以及簡約治理框架的表述。甚至可以認為,“地方秩序”實際上來源于第三域和簡約治理,且與它們并無本質區別。
當然,本文并不想在此對“地方秩序”框架作一知識社會學的考察,而只欲圖理解其在中國鄉村政治研究中的適用性。概而言之,“地方秩序”框架主要有兩層意涵,一方面,它強調中國地方社會的非正式性和非規則性,并認為這種特性不僅存在于傳統鄉村社會,而且在建國后和當下仍然有其生存空間;另一方面,它側重于地方社會與國家享有一套共同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能夠有效對接國家的治理目標和任務,從而維系了地方秩序。在筆者看來,這一框架過于側重于中國鄉村社會中的傳統特征及其延續,而對鄉村社會的當下現實理解不夠。
的確,中國國情與西方社會有很大不同。它自秦漢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并擁有遠較世界其他國家先進而規范的官僚體系和官員選拔制度。?但是,我們仍然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官僚帝國對鄉村社會的滲透實際上極為有限。眾多研究也都表明,“皇權不下縣”是中國傳統國家權力運作的重要特征。?換言之,盡管官僚帝國實現了中央集權和統一,但是它的國家權力并未實現對鄉村社會的直接統治。這也就是為何士紳模式?在鄉村社會能夠長期占據主導地位而各種非正式、非規則性的治理方式能夠一直得以綿延的重要原因。另有研究也表明,到清朝帝國時期,國家在鄉村社會汲取能力的嚴重不足已經極大地制約著官僚體制的運轉和發展。[14](P84-87)所以,如何加強對地方社會的滲透和監控始終是官僚帝國所面臨的難題,而這正是國家政權建設的基本內涵。
自晚清以降,國家開始加強對基層社會的滲透與改造。只是,這種改造最終因無法克服代理人監控難題而不得不以“國家政權建設內卷化”[6](P50-52)的失敗局面而告終。新中國成立后,人民公社體制的建立為國家從鄉村社會提取資源創造了制度渠道,中國工業化的基本體系得以建立。至20世紀90年代,失去有效的鄉村基層代理人監控機制后,以農民負擔為核心的三農問題凸顯,國家不得不啟動稅費改革,以便從根本上消除國家政權內卷化重演的因素。?此后,國家陸續出臺的各項惠農政策、開展的鄉鎮綜合配套改革,都在力圖建立國家與農民之間的直接關系,并推動基層政權的職能轉變。所以,盡管當下的中國鄉村治理所面臨的并非經典意義上的國家政權建設問題,但確實是國家權力如何有效進入鄉村社會的問題。這一問題既包括國家如何對接農民,又涵蓋國家怎樣用自身的一套制度規則來改造地方、規約農民和監控基層代理人。
另外,我們還應該看到,改革開放后,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鄉村基層社會也在發生巨大變化。眾多研究都表明,家族的衰弱、地方性知識的瓦解,使得地方社會逐漸解體。從家族解放出來的農民成為原子化的個體,傳統人情往來規則正在發生變異,農民價值和意義世界發生坍塌,日常生活中的農民合作難以達成,鄉村社會陷入失序狀態。[15](P33-36)如此一來,在家族和地方性規范逐漸瓦解,鄉村社會自身主體性喪失導致內生秩序無法達成的情況下,我們到底能倚靠什么來維系“地方秩序”?還能靠地方社會自身嗎?顯然不能。而當社會自身無法達成秩序時,我們便只能將目光轉向國家。大量研究成果也已經指出,當前鄉村治理局面的改善需要“國家介入”,[16](P172)需要“迎法下鄉”。[17]
“地方秩序”框架認為,鄉村社會秩序的維系需要國家與社會的同時參與。筆者也不否認,地方秩序的維系的確是在國家與社會之間互動形成的,但問題是,國家與社會各自扮演什么角色?抑或需要它們分別扮演什么角色?筆者認為,當前的鄉村治理需要國家在其中占據主導地位,需要國家的引導,需要“回歸國家”。如果一味強調鄉村社會的非正式性和中國歷史傳統的獨特性,而不顧鄉村治理的當下與現實,難免會陷入只見社會,不見國家的困境(盡管地方秩序框架也認為國家與社會都參與其中)。
此外,雖然非正式性是中國鄉村社會的明顯特征,這種非正式性在迎接國家權力的進入、維系鄉村社會秩序上曾經發揮過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各種非正式規則的泛濫也同樣導致了諸多問題,甚而使得鄉村治理面臨失序的危機。典型的是各種政策的變通,跑關系、走后門、擺平理順等等。在當下的鄉村社會中,各種非正式規則已經發生變異。盡管它們可能給眼前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渠道,帶來了一時的和諧與安寧,但卻容易產生新的問題和惡性循環。在國家建構的過程中,正式規則與非正式規則之間的張力難以彌合。各種非正式規則消解了正式規則的功效,形成非正式規則的惡性循環與高度依賴,從而使得普遍的、公正的正式規則難以建立起來。如果我們一味強調非正式規則的有效性,而不顧公正的、普遍化規則的建立,也將是非常危險的。由此,地方秩序的框架同樣面臨著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地方秩序以及誰在這種地方秩序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困境,而不是“國家與社會都參與其中”這種模凌兩可的說法。
盡管中國具有自己獨特的國情,這導致了中國發展道路與西方的差異性,從而形成所謂的中國模式。可是,無論怎樣強調中西方之間的差異性,中國已經被卷進了現代世界體系、走向了通往現代化之路卻是無法回避的事實。中國遭受西方發達國家影響也極為深刻。所以,“地方秩序”的框架在凸顯中西方差異和鄉村社會傳統時,卻有意無意地回避了中國鄉村治理的變化及其現實。在這一框架中,國家的作用遭到屏蔽,而社會的角色又無法凸顯。它只打量鄉村的歷史,而未聚焦鄉村的當下,只有鄉村的理想類型,而無鄉村的真實面貌。
以上檢視了近三十年來鄉村政治研究的主要理論框架。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對這些理論框架大體按照譜系學的方法進行了先后概述,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理論框架在學界的浮現存在嚴格的先后次序之分,而往往是在相互交織、互相纏繞的過程中催生的。筆者之所以對其在文本上進行了次序重置,主要基于敘述便利以及脈絡清晰化的考慮。
綜觀近三十年來的鄉村政治研究,學界在運用各種理論框架理解中國鄉村政治上面存在著較大差異。之所以出現這些差異,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學界在理解中西方差異上的分歧;二是在理解歷史與現實之間所彰顯的張力。為彌合這些分歧和張力,筆者嘗試提出運用國家基礎權力理論作為鄉村政治研究的新框架。?
國家基礎權力理論可以追溯到馬克斯·韋伯的國家、官僚制理論。韋伯指出,在西方現代國家形成的過程中,統治者通過專業性強、分工嚴密的官僚制加強了對社會的控制,增強了自身權力。[18](P309-316)但是,恰如邁克爾·曼所言,韋伯在討論國家權力時,未能將“滲透”和“權力”進行區分。他混淆了集體性基礎權力和個別的專斷權力,前者被制度國家理論所強調,而后者被真正的精英論所強調。[19](P68)在邁克爾·曼那里,專斷權力和基礎結構的活力(infrastructural strength)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政體,專斷權力是(國家)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的權力,而基礎權力是協調市民社會的權力。[20](P641-642)此后,邁克爾·曼對這一觀點作了進一步的闡釋,指出專斷權力是一種針對市民社會的國家個別權力,它由國家精英運作,且無需跟市民社會協商即可行使。基礎權力屬于集體性權力,它滲透進入市民社會,體現了一個中央集權國家的制度能力,用以協調社會生活。在制度主義國家理論里面,制度和基礎設施建設被作為國家基礎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19](P68-69)
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曾經討論了發展中國家的國家基礎權力問題。他認為,第三世界國家能否保持穩定,順利實現現代化,關鍵取決于統治者將政治參與和社會沖突制度化的能力。[21](P332-382)美國另一學者弗蘭西斯·福山曾經對國家權力的范圍和強度作了區分。他認為,國家權力的范圍指政府所承擔的各種職能和追求的目標,國家權力的強度則指國家制定并實施政策和執法的能力特別是干凈的、透明的執法能力——通常意義上的國家能力或制度能力。[22](P5-15)實際上,福山所言國家權力的強度也就是國家基礎權力。在他那里,增強國家基礎權力必須進行國家構建,而國家構建就是在強化現有的國家制度的同時新建一批國家政府制度。[22](P1)針對學者們過于強調國家人員機構的下沉、基礎設施建設和資源汲取能力因素在國家基礎權力發展中的作用的現象,喬爾·S.米格代爾認為,國家基礎權力實際上就是國家的社會控制能力,它不只意味著國家機構和人員對社會的滲透,也不僅僅是成功地汲取資源,它還包括為特定目標恰當地分配資源、規制人們的日常行為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社會控制區別于社會心理學中的社會化概念。[23](P24,272)
根據以上學者的論述,我們可知,國家基礎權力實質上就是國家滲透社會的能力,制度建設、意識形態、代理人監控、社會控制和資源汲取等是國家基礎權力的主要內容。國家基礎權力發展過程就是國家實現從間接統治向直接統治轉變并以自己的意志和規則重塑人們行為活動的過程。?它具有三個特征,一是滲透性,二是協商性(集體性),三是國家與社會的雙向互動性。具體到中國鄉村社會而言,國家基礎權力就是國家對鄉村社會的滲透能力,是國家建立各類基礎設施,改造、利用地方性知識,扶植和監控地方代理人以便有效貫徹其決策意圖、實現治理目標的能力。
在國家基礎權力這一理論框架里面,不僅僅涵括國家權力向社會的單向度滲透和人員機構設置的下沉,而且包括國家的規則取代地方社會規范、形塑人們行為取向的過程。由此,運用國家基礎權力理論框架來展開鄉村政治研究,可以凸顯國家在當下鄉村社會秩序建構中的主導作用,呈現出國家權力進入鄉村社會時的復雜面相及其績效。進而言之,國家基礎權力框架一方面可以避免國家政權建設框架的單向度、刻板化的弊端,另一方面又可回應當下鄉村社會對國家權力和秩序與治理的渴求。目前,中國鄉村治理所面臨的可能不是一個簡單的國家政權建設問題,但卻是一個國家基礎權力如何增強的問題,是如何將國家的方針政策、制度規則有效滲透進入鄉村社會的問題,是如何建構秩序、滿足農民對治理的渴求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回歸國家,但又不是簡單地回歸國家。另外,國家基礎權力也并非如國家治理轉型框架所針對的基層權力授權來源合法性的批判問題,而是關照在既定的體制與秩序下國家權力何以有效地進入鄉村社會的問題。國家基礎權力的框架不是落腳于民主等宏大的政治關懷,而是強調通過國家權力的介入,達至鄉村社會的善治秩序。
筆者下一步的研究將以鄂西某鎮的深度田野調研為基礎,通過對農村基層信訪治理機制的深入剖析,來探討當前中國國家基礎權力的發展現狀及其邏輯,在此基礎上回應在一個去集體化和去意識形態化時代中如何繼續進行國家政權建設、建構現代國家的國家轉型走向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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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有關新制度主義的系統評述可以參看郭小聰的《不同學科制度主義方法論特征比較》,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朱德米的《理念與制度: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最新進展》,載《國外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何俊志的《結構、歷史與行為——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載《國外社會科學》2002年第5期。
②將村民自治作為中國草根民主崛起契機和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基石的學者大有人在。可參看徐勇的《現代國家的建構與村民自治的成長》,載《學習與探索》2006年第6期;唐興霖、張緊跟的《村民自治:中國民主政治的微觀社會基礎》,載《社會主義研究》2000年第5期;王振海的《農村基層民主政治建設道路的現實選擇》,載《政治學研究》1997年第4期。當然,此時期也有人認為村民自治并不能擔當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重任,如沈延生的《村政的興衰與重建》,載《戰略與管理》1998年第6期;黨國英的《村民自治是中國民主政治起點嗎》,載《戰略與管理》1999年第1期。不過,這些微弱的聲音很快就被整個社會的民主話語潮所湮沒。
③西方制度經濟學理論引入中國后,受到研究者的熱捧,也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制度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當然,制度經濟學跟制度主義有較大區別,制度經濟學側重于從經濟學的角度來分析制度安排及其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其中,產權理論是制度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制度經濟學是制度主義思潮與經濟學結合而誕生的。
④實際上,行為主義與“過程—事件”分析框架存有較大差異,兩者不能簡單類比。行為主義涵蓋的范圍更廣,其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也較多,包括量化研究,而“過程—事件”分析則更為強調對事件的深描和細致的敘述,是更為本土化的表達。
⑤參見陳柏峰的《鄉村混混與農村社會灰色化》,載《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博士論文(2008年)》;肖唐鏢等的《村治中的宗族——對九個村的調查與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⑥比如,賀雪峰等人的研究路徑遵循了從最初的村民自治到鄉村治理再到鄉村治理的的社會基礎再到而今鄉村治理的價值基礎研究。在其一貫的主張中,深入而扎實的田野經驗都被擺在較為突出的位置。當然,具體的分野情況較為復雜,不屬本文討論的范圍,筆者將另文論述。
⑦參見劉金志、申端鋒的《鄉村政治研究評述:回顧與前瞻》,載《開放時代》2009年第10期;吳毅的《記述村莊的政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3-82頁。
⑧參見鄒讜的《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從宏觀歷史與微觀行動的角度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⑨參見鄧正來的《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景躍進的《國家與社會邊界的重塑》,載《江蘇社會科學》1999年第6期;何增科的《社會大轉型與市民社會理論的復興》,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1997年第3期。
⑩有關市民社會研究熱潮在中國興起背景的詳盡研究可以參看鄧正來、J.C.亞歷山大主編的《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第1-21頁,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鄧正來的《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第1-2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羅威廉曾經對市民社會理論在中國的適用性提出了質疑,見羅威廉的《晚清帝國的市民社會問題》,載鄧正來、J.C.亞歷山大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
?可參見鄭振滿的《鄉族與國家——多元視野中的閩臺傳統社會》,三聯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行龍的《在村莊與國家之間——勞動模范李順達的個人生活史》,載《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不過,國家與社會框架盡管遭致眾人的詬病,但它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卻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學界仍然流行運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論框架,有學者甚至斷言,國家與社會框架遠未窮盡鄉村政治研究的所有問題,因而仍然具有很大的空間。參見吳毅的《村治變遷中的權威與秩序——20世紀川東雙村的表達》第2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
?傳統官僚帝國的中央集權政治體制在一些學者的研究中甚至被表述成“東方專制主義”。在這樣的研究視野中,官僚帝國的國家機器異常強大,國家權力能夠實現對社會的高度控制。見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
?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美)馬克斯·韋伯的《經濟與社會》第375頁,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英)吉登斯的《民族、國家與暴力》第47頁,三聯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
?有關士紳模式的研究可以參見費孝通的《中國紳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張仲禮的《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當然,20世紀末期三農問題凸顯的原因比較復雜,新近的研究從治理釘子戶入手來解釋農民負擔加重問題的內在邏輯,可參見賀雪峰的《鄉村的前途: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呂德文的《治理釘子戶——基層治理中的權力與技術》,載《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博士論文(2009年)》。
?截至目前,學界僅有極個別的鄉村政治研究成果稍微涉獵了邁克爾·曼的國家基礎權力理論,如吳毅的《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李懷印的《華北村治:晚清和民國時期的國家與鄉村》,中華書局2008年版。不過,他們對國家基礎權力在鄉村社會的實踐的判斷較為籠統,沒有進行深入分析。筆者試圖在已有研究基礎上有所推進,并將國家基礎權力理論提升為鄉村政治研究的一個分析框架。
?在一些場合,學者們將國家基礎權力與國家能力混為一談。實際上,兩者既有區別又有聯系。有學者認為,國家能力包括兩個基本方面,即國家實施對社會的統治與管理的能力和應對他國競爭與挑戰的能力。國家能力需要從對內和對外兩個方面進行考察。王紹光則指出,國家能力是國家范圍與國家強度的比值,它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即文化滲透、社會控制和貫徹實施社會經濟政策的能力。軍隊、警察、法院等國家強制機構是實行社會控制的主要工具。可見,在學者們的定義中,國家能力主要與國家職能相對應,國家能力對應于國家的強度,而國家職能則指國家活動的范圍。國家能力的概念較為寬泛,它既包括國家的專斷權力,也涵蓋了國家基礎權力。除此之外,國家能力還包括國家的國際影響力。參見黃清吉的《國家能力基本理論研究》,載《政治學研究》2007年第4期;王紹光:《安邦之道:國家轉型的目標與途徑》第5頁,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責任編輯:董金榮]
C91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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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466(2011)01-0021-07
2010-10-02
田先紅(1981— ),男,江西贛州人,南昌航空大學文法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農村基層治理與中國政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