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汝杰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2206)
●語言文學研究
唐代幕府環境對幕府小說創作的貢獻
——唐代幕府小說繁榮原因系列探討之二
苑汝杰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2206)
唐代幕府小說的繁榮原因,除作者主觀上為表現個人才學、使主的文人品格及尚奇意趣外,還與幕府環境大有關聯。幕府環境主要包括幕府劇談風氣、幕僚尚異、使府人員的固定性與流動性以及志同道合的文人聚合等,這些因素促進了幕府小說的繁榮。
唐代;幕府;環境;小說創作
唐代是一個充滿民族自信的時代。她的政治、民族、文化多元,思想統治相對寬松,思想界自由活潑,思維活躍,言論自由禁忌較少,這種氣度恢弘的社會環境,使談風大長,遠邁六朝;加之新興的民間俗講、說話藝術對文人的熏陶,使其劇談更加出神入化;唐代科舉取士,官員的內遷外調,使文人萬水千山走遍,見識廣博,益增談資。因此,劇談成為唐風不是偶然的。
唐人劇談,幾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唐李復言傳奇志怪集《續玄怪錄》卷四《張逢》描寫張逢言己奇事被人追殺的故事,頗能彰顯唐人劇談之風尚。小說云,貞元末,南陽張逢,薄游嶺表。日暮時分,在煙嵐靄然中策杖尋勝,因愛茵茵細草,遂脫衣反轉、酣睡于其上。待到意足而起,卻化身為虎。夜久頗饑,恍惚中自謂當吃掉福州鄭錄事,而福州錄事鄭璠果然于此路過,遂成為張逢的腹中之物。后張逢不樂為虎,又于原化虎處恢復人身。元和六年,張逢旅次淮陽公館。館吏宴客,為令者要求“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張逢為人爽朗,竟直言不諱地講述了自己曾化虎食人之事。事有湊巧,鄭錄事之子進士鄭遐在座,鄭遐得知先父屈死,怒目持刀,欲報殺父之仇,被眾人攔阻,遂入白郡將。為了表現所歷奇事,張逢竟把一樁命案抖摟出來。由《張逢》故事可見唐人劇談之一斑。
尤為重要的是,閑談可以啟顏解頤,這與小說創作的目的又殊途同歸。唐代很多人都認識到了小說的這種愉悅功能,如陸希聲《北戶錄序》云:“近日著小說者多矣,大率皆鬼神變怪荒唐誕委之事,不然則滑稽詼諧,以為笑樂之資。”無名氏《大唐傳載·序》云:“雖小說或有可觀,覽之而喁而笑焉。”李伉《獨異志序》則說:“愿傳博達,所貴解顏耳。”劇談之風的盛行與小說創作的結合,使大量的故事口耳相傳,最終形諸于文字。僅就唐傳奇單篇《李娃傳》、《任氏傳》、《離魂記》、《馮燕傳》、《非煙傳》、《長恨歌傳》等來說,都是因文人“宵話征異”、“征異話奇”最后進入到“握管濡翰,疏而存之”過程的。
藩鎮使府中,使主閑談豐富了小說創作內容①參見筆者《唐代藩鎮使主對幕府小說創作的影響》,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年第三期。而幕僚閑談也是如此。因各出身背景不同,使府經歷不同,因此都成了精彩故事的攜帶者。在閑談中,他們會首先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如唐溫畬志怪傳奇雜事集《續定命錄》載:元和中,唐山南節度使判官殿中侍御史樊陽源,進京奏事。同僚們到郊外漆方亭為之餞行。進京奏事就意味著有升遷的可能,所以在幕中六七年的同事陳庶、獨孤乾禮皆觸景傷情,各嘆升遷遲緩。于是樊陽源就以自己科考命定的故事來安慰諸人。樊說他初名源陽,曾夢見河南府送舉解,第六人叫樊陽源。他本擬參加西府解送,誰想卻與期限相違,于是改名陽源,東府取解。明年,果然權德輿侍郎下及第。同書還記載了渭北節判崔樸,常會客夜宿,與人言說命定之事[1]卷153、154。
其次,幕僚們也講述自己的道聽途說。幕僚們見聞奇聞軼事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作為藩鎮幕僚,他們耳濡目染當地的俚俗鄙事,而入幕、出幕、聘問,更使他們博洽聞見。如后周王仁裕志怪雜事集《玉堂閑話》記有秀才婚姻前定必娶灌園嬰女事。文末云:“因潛訪廉使之親舊,問女子之所出,方知圃者之女,信卜人之不謬也。襄州從事陸憲嘗話此事。”此命定故事的女主人公,跟隨養父自滑州移鎮他州,最后還是與秀才結為伉儷。情節完整生動細致,可見從事陸憲對此十分熟悉。段成式志怪傳奇雜事集《酉陽雜俎》里不但有使主李德裕所講故事,同時也將同院宇文獻、韋絢、王旻、崔碩所講異事囊括其中。《續集》卷九云,“予同院宇文獻云,吉州有異蟲,長三寸余,六足,見蚓必齧為兩段,才斷各化為異蟲,相似無別”。
類似在小說結尾注明由使府從事講述的故事還有很多。雖然作者的本意是為了強調故事的可信度,但同時也昭示了故事的出處。如《唐語林》卷五云:“潞州啟圣宮,有明皇欹枕斜書壁處,并腰鼓馬槽并存。張弘靖為潞州從事,皆見之。”唐范攄雜事小說《云溪友議》卷上《夢神姥》載,華州紇干臮防御判官盧肇,游仙掌諸峯,夢華岳之神的母親煮食橡子,得知祭祀時若不呼喚神靈之名,神不得食。在小說末尾,作者補充說是“親聞范陽(盧肇郡望)所述,故書之”。《神仙感遇傳》載,王子芝字仙苗,好養氣而嗜酒,王重盈鎮蒲初年,仙苗居于紫極宮,王待之甚厚,一日三饋餉。后王子芝遇一樵仙,樵仙道行高深,能用丹書致解縣石氏之醞,更能請得“堂堂美須眉,拖紫秉簡”的廟神共飲。故事最后說“趙鈞郎中時在幕府,目驗此事。[1]卷46
幕府環境是幕府小說家創作的沃土。幕府生活的固定性使他們充分了解當地的逸聞傳說風土民情,幕府生活的流動性使他們得以與他人共賞軼聞。于是,幕府館驛成為小說素材的集散地。
幕僚出幕、入幕、聘使往還的流動性為作家提供了不少小說素材,這就使幕府小說在內容題材上不局限于一時一地。著名小說家李公佐,其大半生都輾轉于幕府間,其傳奇文《古岳瀆經》所寫李湯遇水怪事,就得之于桂林齊映幕府從事楊衡。小說寫道:唐貞元丁丑歲(十三年),隴西李公佐泛瀟湘、蒼梧,偶遇征南從事弘農楊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異話奇。楊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湯任楚州刺史時,有漁人,夜釣于龜山之下。其釣因物所制,不復出。……時楚多知名士,與湯相顧愕悚,不知其由。爾時,乃漁者知鎖所,其獸竟不復見。”但是作者沒有馬上下筆,而是“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餞送給事中孟蕳至朱方,廉使薛公蘋(浙西觀察使)館待禮備。時扶風馬植、范陽盧簡能、河東裴蘧皆同館之,環爐會語終夕焉。公佐復說前事,如楊所言”,可能是想在同道那里征求意見,看看有沒有記錄的價值。但是作者還是遲遲不動筆,“至九年春,公佐訪古東吳,從太守元公錫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廬。入靈洞,探仙書,石穴間得古《岳瀆經》第八卷,文字古奇,編次蠹毀,不能解。公佐與焦君共詳讀之……即李湯之見,與楊衡之說,與《岳瀆經》符矣。”至此,李公佐終于找到了落筆的理由。
故事從此處聽來,又于別處講述,最后還親自求證,可謂好奇之至矣!前半部分楊衡述李湯遇怪獸事本屬虛構,后半部分作者親自到山洞找到《岳瀆經》,更是子虛烏有。難怪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二《四部正訛》下說“案此文出唐小說,蓋即六朝人踵《山海經》體而贗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岳瀆》可見。以其說頗詭異,故后世或喜道之。宋太史景濂亦稍隱括集中,總之以文為戲耳。羅泌《路史辨》有無支祁;世又訛禹事為泗州大圣,皆可笑”。其實,此故事在唐代就流傳很廣,李肇雜事小說《國史補》卷上云:楚州有漁人,忽于淮中釣得古鐵鏁,挽之不絕,以告官。刺史李陽大集人力引之。鏁窮,有青獼猴躍出水,復沒而逝。后有驗《山海經》云:“水獸好為害,禹鏁于軍山之下,其名曰‘無支奇’”。此故事因怪異與驚心動魄,成為藩鎮閑話的好素材。到后來,故事情節就變得復雜起來。
李公佐的另一篇傳奇《廬江馮媼傳》故事講述了元和四年(809)淮楚大歉,廬江馮媼,因窮寡無子,為鄉民賤棄,淪為乞婦。行乞途中求宿,遇一二十余歲女子,攜三歲兒,倚門悲泣。又見一對神氣慘戚的老夫婦據床而坐,追索財物。馮媼詢問緣由,言其前夫董江,明日將另娶,公婆來索取舊物以授新人。明日,馮媼行至桐城縣,見董江真的正在舉行婚禮,經詢問知董之妻女已經亡故。方悟所遇乃其妻子父母之鬼魂。那么,這個故事又是怎樣得來的呢?元和六年夏五月,李公佐出使至京,回途經過漢南(山南東道),與渤海高鋮、天水趙攢、河南宇文鼎于傳舍相遇,四人宵話征異,各盡見聞。高鋮講述了廬江馮媼遇鬼事,李公佐由此創作此傳。
也有故事是由友人講述,同樣幸運的是故事的受眾既是流動幕僚,又是小說大家。唐李復言傳奇志怪集《續玄怪錄·尼妙寂》篇末云:“太和庚戌歲(四年),隴西復言游巴南,與進士沈田會于蓬州,田因話奇事,持以相示,一覽而復之。錄怪之日,遂纂于此焉。”李諒出任桂管觀察使時,辟李復言為從事,故相從至桂州,可能途經巴南。入幕路上聽到或讀到的奇聞,成為李復言小說集中故事,為《續玄怪錄》增色不少。李復言也是個尚奇之人,他的《續玄怪錄》中故事,有很多得自與友人話奇談異。卷三《錢方義》中的錢方義遇廁神求助事,就是大和二年(828)秋天,作者與方義從兄及河南兄不旬,求岐州之薦,道途授館,日夕同之,宵話奇言,故及斯事,才得以寫就的。作者本人,對于自己的小說集,十分看重,甚至頗以此自得,所以在科考之前,當大多數人用詩歌行卷時,李復言竟然用小說納省卷。《南部新書》甲卷云:“李景讓典貢舉,有李復言者納省卷,有《纂異》一部十卷。榜出曰:’事非經濟,動涉虛妄,其所納仰貢院驅使官卻還。’復言因此罷舉。”
藩鎮幕僚們,長期生活在藩鎮,熟悉藩鎮的人和事,熟悉地方上的風土民俗、異聞掌故,如要對周圍生活做些記錄,真可謂近水樓臺。在很多幕僚筆下,有記錄使府治所的歷史地理、神話傳說、風土民俗及現時的繁榮的;也有為使主歌功頌德的,如盧求《成都記序》就極力張揚歷屆節度使事功(見《全唐文》卷七四四)。
據《新唐書·藝文志二》載:張周封《華陽風俗錄》一卷:字子望,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從事,試協律郎;盧求《成都記》五卷:西川節度使白敏中從事;陳翃《郭公家傳》八卷:子儀。翃嘗為其僚屬,后又從事渾瑊河中幕;鄭澥《涼國公平蔡錄》一卷:字蘊玉,李愬山南東道掌書記,開州刺史;鄭言《平剡錄》一卷:裘甫事。言,字垂之,浙西觀察使王式從事;李筌《閫外春秋》十卷。據《宋史·藝文志三》載:盧求《襄陽故事》十卷;李璋《太原事跡》十四卷(《宋史·藝文志二》又著錄“李璋《太原事跡雜記》十三卷”。不知二書是否一書)。
上述《新唐書·藝文志二》中,大都記錄了著書人幕府從事的身份。至于著《閫外春秋》的李筌,有兩部小說記載他曾經從事荊南。唐范攄雜事小說《云溪友議》卷上《南陽錄》云,“李筌郎中為荊南節度判官,集《閫外春秋》十卷”。前蜀杜光庭志怪傳奇集《墉城集仙錄》(又名《集仙傳》、《集仙錄》)中記驪山老母授《黃帝陰符》于李筌,故事結尾云“筌食麥飯,自此不食,因絕粒求道。注《陰符》,述《二十四機》,著《太白陰經》,述《中臺志》、《閫外春秋》,以行于世。仕為荊南節度副使,仙州刺史”[1]卷63。可見,李筌在荊南使府官職由節度判官升至節度副使了。
《宋史·藝文志三》雖未給撰人作注,但據史書與小說記載推算,亦可知其均為使府幕僚。盧求,據《舊唐書》卷一七八《盧攜傳》,乃唐僖宗宰相盧攜之父,嘗應諸府辟召。除著有《成都記》外,他還著有志怪集《金剛經報應記》。此書佚文,多是西川之事,最晚故事在大中九年,而白敏中在大中十一年罷西川節度,所以,撰成此書時作者身份應是西川節度使幕府從事。而李璋大中時為河東節度使盧鈞推官、掌書記[2]198。又《宋史·藝文志二》著錄《哥舒翰幕府故吏錄》一卷(作者未詳)、杜佑《賓佐記》一卷。要介紹哥舒翰幕府故吏,必須是熟悉哥舒翰幕府舊事之人,此人當為幕府從事。杜佑久歷藩鎮,對自己的部下應該很熟悉,記記他們的事跡以賞心娛目,也不失文人本色。
至于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從事張周封,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五《諾皋記》下篇兩次提到他講述的異聞。兩個故事,是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相當怪異。小說原文是:
工部員外郎張周封言,舊莊城東購脊嘴西,嘗筑墻于太歲上,一夕進崩。且意其基虛,工不至,乃率莊客指揮筑之,高未數尺,炊者驚叫曰:“怪作矣!”遽視之,飯數斗悉躍出蔽地,著墻勻若蠶子,無一粒重者,矗墻之半如界焉。因詣巫酹地謝之,亦無他焉。
工部員外郎張周封言,今年春拜掃假回,至湖城逆旅。說去年秋有河北軍將過此,至郊外數里,忽有旋風如斗器,嘗起于馬前,軍將以鞭擊之,轉大,遂旋馬首,鬣起如植。軍將懼,下馬觀之,覺鬣長數尺,中有細綆如紅線焉。時馬立嘶鳴,軍將怒,乃取佩刀拂之。風因散滅,馬亦死。軍將割馬腹視之,腹中亦無傷,不知是何怪也。
可見張周封是講故事的行家里手,他也的確在李德裕幕府做幕僚。但《新唐書》與《酉陽雜俎》對其憲職的記錄不同。《新唐書》記載其憲職是試協律郎,《酉陽雜俎》記載其憲職是工部員外郎,前者是正八品上,后者是從六品上。李德裕任西川節度26個月,張周封的升遷速度如此之快,他應該自始至終做李德裕西川使府的幕僚并得到提拔。其《華陽風俗錄》記述了西南地區的歷史地理神話傳說等,清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七在著錄元人費著所撰《歲華紀麗譜》時說:“成都自唐代號為繁庶,甲于西南,其時為之帥者,大抵以宰臣出鎮。富貴優閑,歲時燕集,浸相沿習。故張周封作《華陽風俗錄》,盧求作《成都記》,以夸述其勝。遨頭行樂之說,今尚傳之。”
還有些幕僚之書,在記錄地方風土民俗的基礎上小說性明顯增強。如陸長源能“辨里俗流傳之妄”的雜事小說《辨疑志》。陸長源,《舊唐書》[3]卷一四五、《新唐書》[4]卷一五一有傳。史稱其“贍于學”。他還是一位著名詩人,《唐詩紀事》卷四八與《唐才子傳》卷五均有記載。他始辟昭義薛嵩幕府,官都官郎中、汝州刺史,德宗以宣武節度使董晉性懦弱,詔命陸長源為行軍司馬佐之。陸長源性情剛直,欲峻法繩驕兵,適逢董晉病卒,長源等因撫軍不當招致汴州軍亂,遂遇害。時朝廷已下詔拜長源為節度使。《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著錄陸長源《辨疑志》三卷,《崇文總目》、《中興館閣書目》(《玉海》卷五七引)、《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著錄均同。《直齋書錄解題》小說家類著錄《辨疑志》,云:“唐宣武行軍司馬陸長源撰。辨里俗流傳之妄。”此處記載了陸長源的官銜,似乎是依原書所題,如此則該書完成于貞元十二年至十五年 (796—799)間。
此書雖已亡佚,但還有佚文存留(《太平廣記》錄文十條,《說郛》錄文五條。)。作者在書中貫徹儒家立場,對僧道迷信多所揭露,且所記均有事實依據。如《太平廣記》卷二八九引《雙圣燈》記觀世音菩薩現身之虛妄,《李長源》條言其方術禁咒之不可持,《紙衣師》條言其欺世盜名,竟被代宗皇帝召至宮中卻因偷盜禁中金佛被決殺。書中對僧道之徒的批判是無情的。《太平廣記》卷四九三引《裴玄智》條寫了化度寺和尚裴玄智十數年戒行精勤,騙取眾僧信任,監管寺內不可勝計的錢帛金玉,他監守自盜,前后密盜黃金無數,一日裹挾此用以“供養天下伽藍增修之備”、“施天下饑餒悲田之苦”、“充供養無礙”的黃金一去不回。更可惡的是,他還留詩一首嘲弄眾僧:“放羊狼頷下,置骨狗前頭。自非阿羅漢,安能免得偷!”從讀者的角度來講,這種反諷也頗有殺傷力。一方面,佛教思想已深入人心,影響到至人們的物質、精神層面,另一方面,卻是佛家僧人對民眾信仰的血淋淋的踐踏。
《辨疑志》有些篇章科學性還相當強。《太平廣記》卷二八八《李恒》條記李家事巫祝,陳留縣尉陳增妻張氏,召李恒來占卜吉兇。李恒暗以白礬在紙上畫婦人,被一鬼把頭髻拽、一鬼用棒驅趕,然后將紙沉于水,所畫顯形。增妻惶懼涕泗,贈恒錢財衣物求其禳解。陳增歸來,如法炮制,卻見水中一人被十鬼拽頭,被棒驅趕,且題名“此李恒也”。騙術被當眾揭穿的李恒,退還錢物,潛竄出境。《太平廣記》卷四九五引《潤州樓》條記樓下有井,蚊蚋之類于晚晴時從樓角隙中作團而上,俗乃以為兇樓。
又如封演所著雜事小說集《封氏聞見記》。封演始終在長期割據型的藩鎮做幕僚。曾為昭義節度使薛嵩的僚屬,官屯田郎中,權邢州刺史,后又仕于魏博田承嗣處[5]卷863,并在田悅時任其自署的刑部侍郎。《封氏聞見記》一書,作于貞元十六年(800)之后,書前署銜曰“檢校尚書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這只是地方官員所帶虛銜,看來封演寫作《封氏聞見記》時仍在藩鎮幕府任職,趙貞信先生認為“他在田氏的時候頗久,如以后更未他投,則據《唐書·田承嗣傳》,代田悅做節度使的是承嗣的兒子田緒,他死于貞元十二年(796),由他的兒子季安嗣立。季安到憲宗元和七年(812)才死,也許封演一直都在田緒父子的部下”[6]。或許,封演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長期與中央對立的魏博鎮。關于此書性質,《郡齋讀書志》云其“分門記儒道、經籍、人物、地理、雜事,且辨俗說訛謬,蓋著其所見聞如此”。《四庫全書總目》此書提要分析更加細致:“唐人小說多涉荒怪,此書獨語必征實。前六卷多陳掌故,七、八兩卷多記古跡及雜論,均足以資考證。末二卷則全載當時士大夫軼事,嘉言善行居多。惟末附諧語數條而已。”
而著名詩人李商隱長期為幕職,歷任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幕府巡官、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府掌書記、桂管等觀察使鄭亞幕府觀察判官、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止幕府掌書記、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判官,還是節度使王茂元的女婿,他熟悉俚俗,撰成《雜纂》一卷,“俚俗常談鄙事,可資戲笑,以類相從”[7]。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中說“李于小說無聞,今有《義山雜纂》一卷,《新唐志》不著錄,宋陳振孫以為商隱作,書皆集俚俗常談鄙事,以類相從,雖止于瑣綴,而頗亦穿世務之幽隱,蓋不特聊資笑噱而已”。
崔龜從的傳奇文《宣州昭亭山梓華君神祠記》是對自己夢境與現實的真實記錄。崔龜從做河中府從事時,夢入陰司,見一抱案之吏,遂問其福壽,吏告之日后當為此州刺史,出門時見同時從事席地樗蒲,醒來頗覺怪異,明日入使府即話于同舍。后崔果治宣武。
有時候,要想聽到好故事,還要積極登門索要。《唐語林》卷二載:溫庭筠做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的幕府從事時,段成式閑居漢上。溫、段二人是好友,又是兒女親家,曾詩文唱和,編成《漢上題襟集》。段嘗送溫墨一挺,溫往復致謝,從段處搜故事凡幾函。溫庭筠后來寫成的志怪傳奇雜事集《乾(左月右巽)子》里,大概就有大量的“段氏”故事吧。
不應忽視的是,上到使主,下至幕僚,尤其是當一群志同道合者相聚時,往往能推波助瀾。沈亞之傳奇《異夢錄》說姚合客游涇原節度使府,受沈亞之“美人弓彎”故事的啟發,也講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葬西施”故事。其中記錄了兩次文人聚會,兩次聚會的成員不同,主角不同。第一次聚會是由使主李匯講述邢鳳所遇異事,第二次聚會是由沈亞之展示著錄使主講述之作。兩次聚會談論的中心都集中在一個故事上,使小說由初創到定型。有些幕府,更是小說家文人的薈萃之地。如高駢的淮南幕府,有寫傳奇《雙女墳記》的崔致遠,著志怪傳奇雜事集《闕史》的高彥休,還有工筆札、有史才的顧云;李德裕的西川幕府,有著志怪雜事集《戎幕閑談》的韋絢,著志怪傳奇雜事集《酉陽雜俎》的段成式;等等。這樣一些文學愛好者相聚到一起,互相鼓勵,互相影響,誘發彼此的創作欲望,再加上有使主的支持與倡導,創作不出優秀小說來也難。
[1](宋)李昉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5.
[2]戴偉華.唐方鎮文職僚佐考[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
[3](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宋)李昉等.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66.
[6](唐)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7](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王 荻)
I207.419
A
1008-2603(2011)01-0088-05
2010-01-19
苑汝杰,女,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