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作為現代新聞史上著名的左翼新聞工作者和文化人的代表,鄒韜奮先生歷來是中國現代文化史的研究對象。鄒韜奮一生著述豐富,新聞史及其他專業的學者對鄒韜奮的生平思想與活動,有著持續的和較為深入的研究,也形成了不少成果。但對他的明顯地帶有文學色彩的新聞作品,尤其是他所寫的《經歷》等三部回憶性作品,它們也是中國現代傳記文學史上的優秀作品,以往從事鄒韜奮研究的學者卻缺乏足夠的重視,因此影響了對鄒韜奮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地位的認識。
況且,鄒韜奮的人生經歷和思想發展歷程,在當時的進步知識分子中也具有典型性,研究他的自傳能夠幫助我們拓寬視野,并為研究同類文化人物及其傳記提供參考。本文對鄒韜奮不同時期寫作的三部自傳性作品,即《經歷》、《抗戰以來》、《患難余生記》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對其自傳性作品寫作的基本情況和版本進行了分析,從而對鄒韜奮研究以及傳記文學的研究有促進作用。
鄒韜奮(1895—1944)先生是現代杰出的出版家與新聞記者,原名鄒恩潤,江西余江人,出生于福建永安一個日趨破落的官僚地主家庭。1912年,鄒韜奮考入上海南洋公學附屬小學讀書,1917年升入南洋公學上院(即大學)電機工程科學習。1919年,他轉入上海圣約翰大學改學文科,1921年畢業。
1922年,鄒韜奮進入中華職業教育社工作,任編輯股主任,并負責編輯《教育與職業》月刊,以及編譯“職業教育叢書”,同時兼任中華職業學校和海瀾英文專門學校的英文教員。1926年接辦中華職業教育社出版的《生活》周刊,從1927年起主持生活周刊社,從此致力于新聞出版工作。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鄒韜奮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并積極為抗日活動募捐。他還與沈鈞儒、李公樸等人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并被推舉為執行委員。1932年,鄒韜奮創辦了生活書店,該店相繼在全國許多城市設立分店,大量編印發行各種抗日救亡書籍和馬列主義進步書籍。1933年,鄒韜奮參加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當選為執行委員。楊杏佛遇刺后,鄒韜奮被迫流亡國外。1935年8月回國,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先后在上海、香港等地主編《大眾生活》周刊、《生活日報》、《生活星期刊》等,并擔任上海各界救國會和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領導工作。1936年11月22日深夜,鄒韜奮與沈鈞儒等在上海被捕,為“七君子”之一,在獄中與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抗日戰爭爆發后,鄒韜奮獲釋,先后在上海、武漢、重慶主編《抗戰》、《全民抗戰》等刊物,1938年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1939—1941年,生活書店的各個分店相繼被國民黨政府查封,鄒韜奮憤而辭去參政員一職,出走香港,復刊《大眾生活》,抨擊國民黨的內外政策,并協助成立中國民主政團同盟。1942年1月,他離開香港到廣東東江抗日根據地,10月經上海到蘇北解放區。1943年因耳疾秘密到上海診治,并開始撰寫回憶錄《患難余生記》,1944年7月24日,因癌癥在上海逝世。中共中央根據他生前的申請,追認其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1949年7月24日,宋慶齡在上海紀念鄒韜奮逝世五周年大會上致詞,稱贊“韜奮先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一位英勇的人民戰士。他的斗爭歷史,提供了革命知識分子所走道路的一個最光輝的榜樣”。她還強調,“韜奮先生的一支筆,曾經鼓動了中國無數萬愛國民眾走上爭取民族解放與人民民主的道路。”[1]465鄒韜奮的主要著作,收入199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共14卷的《韜奮全集》。①關于鄒韜奮的生平情況,本文主要參考了《經歷》等自傳,復旦大學新聞系編的《鄒韜奮年譜》(復旦大學出版社1982年),俞潤生作的《鄒韜奮傳》(天津教育出版社1994年)等一些資料。
鄒韜奮顯然有著自覺的傳記意識。盡管作者在《經歷·開頭的話》中自謙道:“這本書并非自傳,我也夠不上有什么自傳”[2]130,可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提到了自己對于傳記寫作特別有興趣。而且作者在談到傳記寫作時,將之與“研究歷史”聯系起來,反映出其對于傳記本質的獨到理解。傳記學界一直就傳記本質上屬于史學還是文學范疇、是否“允許虛構”這些命題而爭論不休。而以“真實”為作品生命的新聞工作者出身的鄒韜奮,在構成傳記的基本要素中,顯然認同于傳記的“史學屬性”說,對于“真實性”這一原則特別看重。
除了在報刊上編譯發表大量傳記作品外,鄒韜奮還撰寫過三部帶有明顯的自傳性質的作品,即《經歷》、《抗戰以來》以及《患難余生記》,其中《患難余生記》計劃寫四章,僅寫出了不到三章。這三部書具有連貫性,內容又有交叉,構成了一個自傳體系,大致勾勒出了韜奮一生的奮斗軌跡。這三本自傳中所敘述的傳主人生經歷,大致可以劃分為五個主要階段,各個階段都寫出了傳主的主要思想特點,以及文化活動的側重點。將幾部自傳放在一起看,就刻畫出了一個中國現代新聞史、文化史上的進步知識分子形象。鄒韜奮對自己的求學經歷、報刊從業活動、參加愛國運動及民主活動、思想轉變經過等人生歷程,作了較為系統的回顧,總結出了許多可貴的經驗。這三部自傳作品堪稱中國現代傳記史上有代表性的作品。
1.《經歷》的基本情況。此書系鄒韜奮于1936年底至1937年初寫于蘇州獄中,分為“二十年來的經歷”與“在香港的經歷”兩部分,1995年版《韜奮全集》中收錄的該書為60節,與民國時期版本一致。
這部作品的時間跨度,從作者出生到1936年因“七君子”事件被捕入獄。重點介紹了作者在幾個人生階段的主要活動:求學經過(1-13節)、初入職場及踏入新聞業(14-25節)、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周刊的出版活動(27-31節)、愛國活動及被捕入獄(32-51節)、入獄前在香港創辦《生活日報》的經過(52-60節)等。該書語言簡潔、樸實而生動,重點介紹了作者的主要教育經歷與職業活動,將一個愛國的新聞工作者的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傳主作為一個出身于沒落小官僚家庭的少年,其艱辛的求學過程和一絲不茍性格的養成,感人至深、催人淚下;而當鄒韜奮談到他辦《生活》等報刊的經歷時,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其“為大眾代言”的精神和對新聞事業誠摯的熱愛。同時,該書還保留了“七君子”等重大歷史事件的生動的一手材料,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2.《抗戰以來》及其版本問題。這部書1941年寫于香港,先在《華商報》上連載,后結集出版。該書涉及內容的時間跨度從1937年抗戰開始、至1941年作者第二次流亡香港止。該書介紹了作者抗戰以來在“政治漩渦”中的經歷及所見所聞,重點是揭露國民黨政府假“民主”、真獨裁的有關情況,以及進步文化事業遭受的滅頂之災。具體內容包括:民眾運動及愛國抗日熱情高漲;國民參政會中各黨派的政治見解、“憲政運動”的“忙了一場空”;國民黨政府新聞審查制度;“生活書店”慘遭全面摧毀、作者又一次流亡香港等內容。該書語言生動幽默,多用形象的事例說話,并采用了比喻、排比、反語等多種修辭手法,對了解當時的國內政治狀況很有幫助。
筆者發現,此書在1955年三聯書店版《韜奮文集》中為62節,而在1995年版《韜奮全集》中為77節,相差較大。后筆者找到了1946年8月“韜奮出版社”再版的《抗戰以來》核對,為76節(書中注明:“全文原有七十七篇,其中第六篇由編者略去,故存七十六篇”[3]2);之后又找到最初版本,即1941年香港華商報館出版的《抗戰以來》,了解到該書為77節。可見1995年版《韜奮全集》中的《抗戰以來》是保持了該書原貌的。
考察一下該書被刪改的有關情況。1955年《韜奮文集》中共刪掉了15節,包括:“一、發動全面抗戰的基本條件”、“三、民主政治的初步展開”、“四、參政會的胚胎”、“五、共赴國難的黨派團結”、“六、鬧不清的‘人民陣線’”、“九、領袖晤談記”、“一O、領袖與工具”、“一三、‘來賓’中的各黨派人物”、“一四、再談‘來賓’中的各黨派人物”、“一五、三談‘來賓’中的各黨派人物”、“二一、審查與講理”、“三一、一段插話”、“五三、虛文與實行”、“五四、嚴禁違法拘捕的建議”、“七七、關于態度和主張的補充說明”。
根據對這些章節所涉及內容的分析,其之所以被刪掉的原因可能是:
1)在其中大部分章節中,作者對國民黨政府、蔣介石表示了肯定與擁護,并將之視為領導全國各方面力量抗戰的核心。這在鄒韜奮當時所處的團結抗戰的歷史條件下,是理所當然的,而在1955年《韜奮文集》出版之時的政治環境中,這樣的文字大概就顯得比較扎眼了。如:
民族統一戰線的目的既然是在團結御侮,對于領導團結御侮的國民政府、領袖和國民黨,當然是擁護的。關于這一點,上次也已有過相當的說明。[4]177
國民黨是這個民族軸心的中心,蔣委員長是這個民族軸心的偉大的領袖。團結全國各抗日黨派于這個民族軸心之中,只會加強這個軸心的中心力量,而不會減少這個軸心的中心力量。”[4]138
2)作者在“‘來賓’中的各黨派人物”等一些章節中,對共產黨及各民主黨派參加國民參政會的眾多人物,繪聲繪色地進行了描述和評價,并提出了實行政治民主的重要性:“其實對于政治的批評,正是民主政治下國民應有的權利和義務,這事的本身就是民主政治的一個重要因素。某些人慄慄懼怕關于政治的批評,正足以反證政治批評的效力。”[4]376
這里涉及到了多黨政治制度和對執政黨的批評等問題,這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時期,大概也是比較敏感的話題,是不合時宜的。通過對這幾個不同時代的版本的比較,可見傳記作品在不同歷史時期版本的差異,這些差異也從側面反映出了時代的某些特點,耐人尋味。《抗戰以來》版本不同的主要原因,還是由于出版部門出于其“政治敏感”所作的刪改。類似地,郭沫若的自傳,在解放后由其本人根據時代需要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研究其傳記版本的異同,往往也可以獲得作家思想變化的線索,對作家研究提供某些新的視角。可見,考查傳記的版本問題也是很有意義的。版本差異反映了社會風貌、政治氛圍的變遷,應該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3.《患難余生記》的基本情況。1943年,鄒韜奮由于身患癌癥,病勢轉劇,只得離開蘇北解放區秘密轉移到上海治療。在一年多的病痛折磨中,他仍堅持寫作自傳性作品《患難余生記》,可惜未來得及完成就去世了。這部鄒韜奮的遺作,記敘了作者的四次流亡過程,以及國民黨政府在抗戰中壓制民主和愛國活動,制造人事、軍事、文化摩擦,對進步文化大肆打擊的情況,其中有不少生動的事例。該書保存了國統區民主運動史的第一手史料,內容與《經歷》、《抗戰以來》兩書有交叉。
1.除《經歷》等三部篇幅較大的自傳性作品外,筆者在研究了14卷本《韜奮全集》中所收錄的文章后發現,鄒韜奮還寫過幾篇簡短的自傳性質的文章,這表現了作者一以貫之的自覺的傳記意識,也是很有價值的:
1)《我小學時代之追述》:原刊于1917年4月26日上海工業專門學校《學生雜志》第2卷第1期,署名鄒恩潤。這篇文章記述了作者小學時代的趣事,以及對同學和老師的追憶[5]101-107。雖為文言文,但寫得饒有趣味。
2)《韜奮自述》:原載于1939年10月28日重慶《店務通訊》第71號,很簡短,只有幾百字,簡單介紹了自己的受教育情況、職業經歷和家庭狀況。[6]249
3)《前塵影事》:原載于1933年7月12日《生活》周刊第8卷第29期,此文后收入《萍蹤寄語》第一集,內容與《經歷》中相關部分差不多,較簡略而已。[7]619
2.關于《萍蹤寄語》等作品。《經歷》、《抗戰以來》等自傳性作品,系記敘作者親歷的事情,以及其所見所聞;而《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書主要為見聞式的散文集,筆者認為宜歸入報告文學或游記范疇,而非傳記作品。《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的主要內容為:1933—1935年,鄒韜奮被迫流亡海外兩年多,他帶著“世界局勢如何發展”和“中華民族的出路何在”等問題,著重訪問和考察了德、意、英、法、蘇聯和美國,并在大英博物院圖書館閱讀了大量馬、恩、列著作,這一漫游經歷,對他的思想觀念的轉變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此期間,鄒韜奮寫出了一系列報告文學作品,連載于《新生》、《世界知識》等刊物上,后結集為《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
雖然《萍蹤寄語》等幾本書不是傳記作品,但可以看作是對鄒韜奮某段歷史的補充,對作者思想發展的形象化的注釋。從研究鄒韜奮傳記的角度看,它們與傳記也有一定的聯系。其實,前述幾部自傳再加上《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作品,已經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鄒韜奮的主要人生軌跡。再看看后人為其所寫傳記,如穆欣的《鄒韜奮》、俞潤生的《鄒韜奮傳》等,主要框架和資料都來源于鄒韜奮本人的這幾部作品,當然,也補充了其他相關人物的回憶性文字以及其他史料。因此可以說,鄒韜奮的幾部傳記擁有了信史的性質。
總之,鄒韜奮的《經歷》等三部自傳以及其他傳記性質的作品,構成了一個自傳作品體系。這些作品真實反映了一位現代著名文化人的成長歷程,可作為知識分子自傳的典型個案來研究;并且它們不只是對作者個人經歷的簡單記載,而且也展現出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上下求索、尋求救國富民真理的足跡,這無疑對其他知識分子寫作類似傳記起到了引導作用。其在傳記史上擁有重要價值,是值得作進一步研究的。
[1] 宋慶齡.在上海市紀念鄒韜奮逝世五周年大會上的致詞[M]//宋慶齡選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2] 鄒韜奮.韜奮全集:第7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3] 鄒韜奮.前言[M]//鄒韜奮.抗戰以來.上海:韜奮出版社,1946.
[4] 鄒韜奮.韜奮全集:第10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5] 鄒韜奮.韜奮全集: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6] 鄒韜奮.韜奮全集:第9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7] 鄒韜奮.韜奮全集:第5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