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銀紅
(天津商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天津 300134)
“儒表法里”的古代官僚政治初探
趙銀紅
(天津商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天津 300134)
中國古代官僚政治的總體特征是“儒表法里”。 儒和法雖互相矛盾、甚至對立,但殊途同歸,維護專制官僚統治的共同使命則使二者能夠共存。在這一特征的總體支配下,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態呈現出矛盾、失衡、循環往復的特征。儒家追求的正義并未完全實現,法家追求的安全也僅是有限的安全。
儒家;法家;官僚政治
一般認為,中國古代官僚政治的總體特征是“儒表法里”。這一特征的出現始于漢朝。漢承秦制,秦制是法家之制,依托法家的思想,秦朝建立了封建專制的制度,這一制度不夠周密,或缺乏彈性,以致實行起來,格外顯得“苛”、“暴”。如何使“苛”“暴”的制度為民眾接受,并進一步鞏固專制,成為擺在君主面前的當務之急。儒家思想“嚴等差,貴秩序,與人民言服從,與君主言仁政,以宗法為維系社會之手段,而達鞏固君權之目的,此對當時現實社會,最為合拍;帝王馭民之策,殆莫善于此,狡猾者遂竊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1],使得在百家之言中,獨被選中,遂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從漢高祖開始,遇叔孫通制朝儀,“吾乃今日始知皇帝之貴也”,始知此道有益于統治。經過高、惠、文、景帝數世的不愉快事變,逐漸領會到儒家思想真正有益于治道,“最便于專制”。漢武帝時期,接受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由此開始了“儒表法里”的官僚統治。
“儒表法里”的基本內涵是指在表面上尊崇儒家學說,實質上依據法家思想進行統治。具體可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分析:
首先,“儒表法里”中的“表里”是一種很特殊的“表里”。當然,任何一種思想都有思想家的理想主義和現實生活中的實用主義的差異,有典籍中價值觀和社會現實間的差異,但“儒表法里”的“表里”間的差異并不僅僅止于此,而極具特殊性,意指儒家和法家思想兩種不同的價值體系,兩種不同的思維與行為方式。
其次,儒、法兩家的統治觀實存天壤之別。就基礎而言,儒家主張人性善,法家主張人性惡;在如何選擇君主的問題上,儒家強調“賢者居位”,提倡德治,法家則突出“強者為王”,重視刑治;對于認同的基礎,儒家強調“從道不從君”,法家則是“君權至上”;對于統治的依據,儒家主張特殊主義的禮治,重視“仁義道德”,法家主張普遍主義的法治,重視“法、術、勢”;就君臣關系而言,儒家強調主信臣忠、用人不疑,法家則是以私制私,設事防事;儒家要求官員廉潔自律爭做清官,法家則排斥清官,將之稱為“無益之臣”;對于如何選拔官員,儒家主張采用薦賢制,法家主張實行科舉制;儒家以“儒為帝師”,法家“以吏為師”。總之,儒家以倫理中心主義為原則,主張行政正義優先,追求順天應民行仁政;法家以權力中心主義為原則,主張行政安全優先,確保大權在君,防止權臣竊柄、君位架空危及“家天下”[2]。
再次,基于維護專制官僚統治的共同使命,“儒”和“法”這兩種截然不同甚至處處矛盾的思想能共生于專制統治之中。不論是作為“表”的儒家思想還是作為“里”的法家思想,都是為專制統治服務的,都是專制統治的工具、手段。儒家思想固然有有利于統治的一面,天道觀念、大一統觀念、綱常教義三者對于專制官僚統治的維護缺一不可[3],但單純的依靠儒家思想則對統治明顯不利,因為儒家學說并不能真正解決封建王朝的政治合法性問題。[4]中國封建專制制度的根在秦朝,此后“百代奉行秦制”,在以后兩千多年的歷史演變中,這種制度也不是沒有變化,但秦時形成的基本特征沒有變,足見法家思想治下的專制統治的生命力是何等旺盛,法家思想最契合當時的政治現實,但是赤裸裸的“法、術、勢”既不好聽也不利于統治,不斷更替的封建王朝、沒有一個持久存在的王朝,事實上說明了單純依靠法家思想并不能保證統治的持久性。由此,儒、法的共存成為必然。
最后,儒、法的影響力與其“表”和“里”的地位相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家獲得了表面上的尊崇地位,但其作為一種價值最為玄虛,并不能真正主宰人們的內心世界,人們內心世界很難說真有儒家圣賢的多少地位,因此,也就只是“表”的作用,表面上起到教化作用,但內心深處難以教化,或者準確地說,內心受到儒家教化的寥寥無幾。法家沒有享有“獨尊”的地位,漢以后法家著作傳播面也可能遠沒有儒家著作那樣廣(但在上層權力精英中①法、術、勢之書都是必讀的),然“百代都行秦制”,依據法家思想建立的制度對古代官僚政治、社會生活的影響決不亞于作為意識形態的儒家思想,這就是法家“里”的作用。
“儒表法里”,儒和法雖互相矛盾、甚至對立,但殊途同歸,維護專制官僚統治的相同使命則使二者能夠共存。在這一特征的總體支配下,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態呈現出矛盾、失衡、循環往復的特征。儒法兩家各自追求的價值觀均未得到徹底實現。
如上,儒家追求行政正義,但在法家追求安全的制度安排下,正義并未完全實現。不正義,也即貪污腐敗屢禁不止,是古代官僚政治面臨的首要危機。二十四史實是一部貪污史。廉吏循吏在歷史上被重視與崇敬,乃說明這類人物該是如何的稀罕。歷代對于貪官污吏所定法律之嚴酷,更說明這類人物該是如何的多。作為古代王朝的意識形態,儒家非常強調為官的道德修養與民本意識,清正、廉潔是為官者的主要道德規范,是其立足之本。身為朝廷命官而不能以清廉自律,是沒有資格去治政蒞民的。而法家的價值觀排斥清官,海瑞式的清官在儒家看來是吏治的典范,在法家看來卻是吏治之癌。基于法家思想建立的各種嚴密制度,本來應當有利于培養清官,但出發點并不是正義而是安全,這就決定了那些制度不僅對廉政作用有限,而且還有反作用。關于官員的進、退、上、下的諸種制度都體現了這一點。科舉制是最典型的“儒表法里”之制,表面上是吏的儒化,實質上是儒的吏化。科舉制,以儒家經典為考試內容,但宋明期間科舉逐漸從偏重策論發展到專重八股,越來越成為一種形式化、標準化的記憶力測驗、文字技巧測驗乃至書法測驗,成為謀取功名利祿的重要門徑,在這個意義上,科舉距離經世致用的治國知識越來越遠,距離儒家修身養性的道德教化治學也越來越遠,而與“天下英雄盡入吾轂中”的目標越來越近。另以監督機制來說,古代從中央到地方都設有監督機關,有大批常駐的或巡視的監督人員,甚至還有秘密的監督系統即所謂“特務政治”,如明代的錦衣衛和東西廠,但這種機制只監督“官”不監督“吏”,往往造成“官”受制于“吏”,監督主要還是防止威脅皇權,自然對正義的作用有限。
相比之下,法家以安全為重,但在儒家追求正義的理念的沖擊下,安全是有限度的。古代王朝的周而復始、主要王朝都有比較長的太平歲月即為例證。秦制是依法家思想而定制,可謂法家之制。就法家思想來說,首要前提是主張性惡論,比西方人講的性惡論更甚,人性的惡不僅存在于陌生人之間,也存在于親人之間;人性惡不僅是一種事實判斷,也是一種價值判斷。基于此,法家認為人間是個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權力競爭場,只有做到法、術、勢的密切結合,才能牢固地掌握權力。由此,在法家思想指導下的各種制度安排及相應的統治,其著眼點即是安全至上,確保大權在我,防止權臣竊柄、君位架空而危及“家天下”。在中國古代各個王朝,圍繞著如何鞏固君主專制,“分權制”愈演愈烈,分相權、分朝官之權、分外官之權、分兵權、分司法權……。由于君主什么人都不相信,什么事都想管,于是總無萬全之制,事權分而復始,形成中國歷史上獨特的分權循環,君權與相權的循環、內朝與外朝的循環、中央巡視員與地方“諸侯”的循環、地方分權與地方集權的循環。客觀地說,在法家思想指導下的官僚統治由于高度重視安全而具有突出的生命力,復雜的分權機制對于規范統治、抑制官員的不當行為有一定的積極作用,這使得封建專制統治延續兩千多年,并在長期的延續中積累了輝煌的文明成就;但這種統治的內在缺陷不可避免,專制的延續并不是在長治久安而是在上述多重循環中實現的,而這些循環實際上是弊端長期積累后的大釋放,兩千多年的歷史就這樣一次次上演這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亂極生治、治極生亂的活劇。可見,法家思想治下的官僚統治追求的安全也僅是有限的安全,具體含義是指,整體上來說,法家維護的專制制度延續了兩千多年,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法家注重的安全至上實現了;但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每一王朝的存在時間畢竟是有限的,或長或短,每個王朝的君主都希望永久掌握權力,永久“家天下”,但這終究只是君主美好的夢想,王朝建立之初休養生息,隨著權力的逐漸穩固,統治日漸腐化,不可避免地被另一王朝所取代,在這一點上,安全又終歸是有限的安全。與此同時,在法家思想治下的專制統治中,注重正義的“表”的儒家思想不時沖擊著封建王朝的統治。以君權來說,在中國文化中王權神圣的觀念非常淡漠,以五行相生相克來解釋其原由的君權世俗色彩濃厚,缺乏宗教意味,故君權對于中國人而言有些神秘但并不神圣,可能令人恐怖卻并不令人敬畏,由此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一方面,君主專制的力量強大、組織嚴密、制度設計之殫精竭慮,另一方面,既不神圣又不令人敬畏的君主之位人人想坐,以致覬覦皇位者之眾,“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矣。
“儒表法里”的專制官僚統治已經遠去,但時至今日影響仍然猶存,其造就的清官情結和官本位情結依然令國人揮之不去,心存眷戀。現實政治生活中,“信訪不信法”、“買官賣官”、“不斷升溫的國考熱”等現象就是最好的詮釋。然而,清官情結、官本位情結乃長期歷史的積淀,其慣性非常大,在建設法治政府、服務型政府的今天,如何淡化、進而拋棄這種情結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1]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69.
[2]秦暉.文化現代化與中國知識人(上)[J].戰略與管理,2002(4).
[3]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70.
[4]徐家林.中國政治合法性的理念基礎及其當代認同[J].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1).
On the Bureaucratic Politics of the Confucianism as the Outside and the Legalism as the Inside in Ancient China
ZHAO Yin-hong
(School of Public Management, Tianjin University of Commerce, Tianjin 300134,China)
The Confucianism as the outside and the Legalism as the inside is one of the general characteristics of bureaucratic politics in ancient China. The Confucianism and the Legalism are in mutual contradiction or conflict, but reach the same goal by different routes, namely maintaining the autocratic bureaucracy, which decide they can co-exist. Under the domination of this feature, political ecology in ancient China presents the features of contradiction, the imbalance,recycle. The justice that the Confucianism pursuited was not fully realized, the security that the legalism pursuited is only limited security
the Confucianism; the Legalism; Bureaucratic politics
D69
A
1008-9128(2011)05-0029-03
2011-06-03
趙銀紅(1977-),女,山西新絳人,講師,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治學。
[責任編輯 張燦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