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一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無后”現象的提出及其意義
——新世紀文學中的一種精神隱喻
李 一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作家們在小說中總是傾向以兒子的身份自居而盡可能避免父親的立場?為什么很少有人像魯迅那樣既能毫不留情的審父又能堂而皇之地為做父親的辯護?為什么中國當代作家喜歡把政治、道德、性、生命本體的存在及其終極關懷悉數放在父與子的沖突中加以表現?為什么在選擇了兒子角色后對自己的兒子很少在意而對自己的父輩總是那么耿耿于懷?文學中父與子的沖突和當代中國的政治和文化現實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聯?是不是我們的小說家從他們在當代社會和文化發展中所處的位置來說,至今還沒有做‘父親’的資格和愿望,而只能和只想以‘兒子’的身份來‘看’來‘審’來‘殺’來‘告別’來‘玩賞’各種各樣的‘父親 ’?”[1]
以上是郜元寶先生在 20世紀 90年代初就韓少功《爸爸爸》、王蒙《活動變人形》、梁曉聲《棄偶》、張煒、蘇童和余華的相關作品以及王安憶 1990年的中篇《叔叔的故事》中關于父親的書寫提出的問題。這些發問在今天戲劇性地獲得了重要回應。《秦腔》《生死疲勞》《兄弟》《風雅頌》《蛙》等新世紀最有文學影響力的幾部重要作品終于在作家敘事中,從對“父”的凝視不得不轉向對“子”的關注。然而這種關注被隱含在作家的精神關照之中,并以一種異常突兀的“無后”的尷尬、無奈的現實來表達另一種對于“當代中國的政治和文化現實”的評判以及文學世紀寫作精神層面的困惑和疲憊。事實上,對以上提到的幾部新世紀最重要的長篇,筆者閱讀很久。在一次次的文本分析之中,一方面是我所不熟悉的那個父輩的時代和父輩的父輩的時代,一方面是我今天正在生活、體驗的當下,我既不能在歷史訴說中找到合理的邏輯和情感的共鳴,又難以在他們書寫的“當下”中破解其情感的密碼。更為苦悶的是,關于所謂年輕如 80后的作品,同齡人的閱讀同樣充滿著說不清的隔閡和困惑。
這種閱讀的受挫終于因一部長篇而得到的啟發。2009年,艾偉發表的長篇小說《風和日麗》,講述了主人公楊小翼在常年討伐父親而后不得不面對父一輩無可挽回的逝去,以及兒子因 80年代末的一場政治逃亡而葬送生命時,父與子——血脈的來處去處被迫切斷,以至在新世紀的世界中孤零零地駐足著。這部小說盡管不是一部大器的長篇小說,但中年生命阻隔的時代身世之感,正由它而得以表述。楊小翼生命處境里的尋父、審父,以及他們那一代人在特殊歷史片段中的精神弒父沖動,勾連的正是 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弒父”情結:如果“五四”新文學所開創的文學精神向度中有“弒父”的情感沖動和行為方式的話,那么,這部作品對長久盤亙于中國現代文學之上的此種精神有了時代的現實回應,對此,我稱之為文學的“無后”現象:它在追蹤、告慰上一個時代的同時,因個體生命的血緣阻隔而構成對于當下時代的嚴重隔絕。這種隔絕與其說是物質層面的,不如說是精神層面的。
由此,一種秘密的精神表達可能獲得展示,比如賈平凹的《秦腔》。對于賈平凹,是什么得以讓《秦腔》展示了他少有的文學想象力,又是什么問題貫穿了他最近 30年的文學創作?我認為答案就在《秦腔》中那個沒有肛門的嬰兒。還記得20世紀 80年代賈平凹在《浮躁》中給未來留下的是個名叫“鴻鵬”的男孩,其帶給小說的時代蓄勢待發的恢弘場面在作家日后的創作中一去不復返;而《秦腔》中的怪嬰可能就是來自 90年代《廢都》的隱喻。在賈平凹絮絮叨叨、模模糊糊的表達中,這個時代是無望的。這種“無望”生出的表達的“恐怖”或可以解釋賈平凹為什么會設置“張引生”這么一個敘述者。
再看閻連科的《風雅頌》。小說的發表激起層層浪花,它被指認侮辱了知識分子以及不負責任地影射了某名牌大學。閻連科在《風雅頌》中的表達相比諸如庫切或者菲利普·羅斯來說,的確難稱其為成熟的學院派小說,但他的不達意讓我們看到了主人公楊科破敗的生命。這種痛,絕對在你我的閱讀中深有體會。所以才有李振聲“內心闕如的時代,人,何以自處?”[2]的文學拷問。《風雅頌》與其說是展示作為一名大學《詩經》研究者的精神分裂和現實慘遇,不如說它描述一個人從青春到中年的不斷被剝奪。這個人也確是因為有了如此的身份設置,而讀來為學人動容、驚慌、憤怒。當楊科重回故鄉意欲尋找初戀情人,他尋覓的是已經流逝的青春。他在現實生活中沒有醞釀自己的果實即孩子 (與妻子沒有生養),他特別希望精神上能夠通過或是《詩經》或是“重返”有所創造,而這個尋找進一步展示的是更大的貧瘠:大地上的女子正在天堂街上走向不潔;①不得不提,單行本有關楊科和妻子相識相戀的刪節基本上是失敗的。因為在楊科被剝奪的過程中,他的妻子趙茹萍是一個重要的參照角色。對照最初的雜志版本,筆者發現,取消了這部分“前史”的解釋,有傷對人物的理解。而當他在初戀情人的女兒小敏身上發現了希望時,瘋狂和絕望讓他以一次對小敏新婚顛鸞倒鳳的阻止行為而象征他對大地繁衍的拒絕。
余華《兄弟》下部的問世在新世紀的文學批評中創造了最緊張的對話。批評的分歧集中在《兄弟》是否真實地表達了當下的時代。作品為人所詬病的李光頭之結扎以及處女選美大賽是本文所要談論的精神隱喻。陳思和先生在《我對〈兄弟〉的解讀》[3]一文中指出,李光頭身上具有生父血脈遺傳中的以偷窺女廁為暗示的欲望遺傳,同時在“潛移默化的精神教育下”擁有繼父宋平凡身上的那部分“最有魅力的生命密碼”,“而李光頭的自我結扎,恰恰是對生殖的拒絕,也就是,在他身上,徹底終止了劉山峰的遺傳密碼”。不妨由此接著討論李光頭結扎的隱喻文化信息:在他終止了劉山峰的遺傳密碼時,由惡魔和天使兩重造就的李光頭已然“無后”;另一方面,宋平凡通過血緣遺傳下來的宋鋼在《兄弟》下部的時代里即“今天”,終因其先天的柔弱不敵惡魔而離開人世。這么看來,在那個《兄弟》上部為我們所批判、疼痛、恐怖的瘋狂時代里,至少留下了李光頭和宋鋼,而到了下部的時代即“今天”,所有的尊嚴以更為可怕的方式被奪去,即便凝聚著強烈欲望的李光頭最終也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和欲望的原始蠻力;而這同樣暗示了“無后”的文化隱喻。
莫言在新世紀也有精神上可以比附的書寫。《生死疲勞》中地主西門鬧歷經從人到驢、牛、豬、狗、猴半個世紀的輪回最后以“世紀嬰兒”誕生于新世紀。如此輪回轉世在畢達哥拉斯那里也有個傳說:《名哲言行錄》中記錄畢達哥拉斯講述他的靈魂也曾游歷輪轉于植物、動物以及其他人物的肉體[4],我們可以猜測靈魂游歷的經歷對最終成就畢達哥拉斯是有作用的,不妨說,靈魂的游歷在某種意義上是力量的積蓄。比照的結果是,輪回之于《生死疲勞》中大頭嬰兒的預示是出生即是死亡。即便在政治上嚴酷或者經濟上饑饉的年代,西門家族都以一副旺碩的生命力在繁衍行進,可是到了新世紀西門鬧最終投胎于自己家內時,他以大頭怪嬰短促的生命呼應著西門家唯一后人的身份,暗示了這個曾經生命力旺盛的家族最終消失。
在上述作品的羅列中可以看到,首先作品都表達了人生中年的蕭瑟之感,其次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對女子的不潔有所暗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虛構了某種文化隱喻,再者它們都因寫到“新世紀”或者未來,頓生類似“世紀”情結般的敘述疲憊。如此,作品在面對時代情感的精神層面上,無論“有子”或是“無子”,都在某種程度上表達著一種精神上無所收留,在當下難以自處,在人生的中年時期喟嘆可以預見卻恐于想象的“明天”的心理情態,進而形成一種“無后”的精神寫作現象。這一書寫的背后,正表露出創作者與當下“今天”的某種無法親近而帶來的隔閡。當人生活的時代不再是創作可以依托的背景,而相反成為對于創作的質疑時,書寫就需要從歷史的價值判斷維度獲得講述理應具有的價值支撐。由此,是否可以說,在具體的故事層面之后,隱藏著作家們精神上的某種價值判斷?而僅就這些作品合力呈現出的所謂“無后”現象,它是否表達了現代文學某種傳統的受阻?或者是否可以說,作家們在紛紛以不同的故事來預示某種“終結”?在回答這樣一些問題時,也許,我們需要分析這種現象出現的歷史和現實原因,追溯這種情感作為某種轉折時的歷史節點。
[1]郜元寶.告別丑陋的父親們[C]//拯救大地.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
[2]李振聲.內心闕如的時代,人,何以自處?——閻連科《風雅頌》略談[J].當代作家評論,2009,(1).
[3]陳思和.我對《兄弟》的解讀[J].文藝爭鳴,2007,(2).
[4]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 (下)[M].馬永翔,趙玉蘭,祝和軍,張志華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011-02-10
復旦大學重點學科創新人才培養計劃的研究成果之一。
李一 (1984—),女,山西寧武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