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琴
(河池學院 中文系,廣西 宜州 546300)
試論大江健三郎宗教式救贖意識的文學表達
鄧國琴
(河池學院 中文系,廣西 宜州 546300)
大江健三郎在長期的文學創作中,通過對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接受和超越,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文學思想和創作方法。經由西方文化的洗禮,大江健三郎把《圣經》知識熔鑄到創作中,使其文學滲透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救贖情懷。同殘疾兒子共同生活的經歷以及對廣島、長崎核爆患者深重苦難的體悟,激發了大江文學中宏大的共生感。而作為一個有強烈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大江把個人的、家庭的痛苦,升華為對人類前途和命運的關注,最終形成了一種超越一般宗教的普世救贖意識,浸潤到大江文學中,體現了大江對人的終極關懷,散發出獨特的藝術魅力。
大江健三郎;文學創作;救贖意識
大江健三郎自言是個沒有信仰的人,然而縱觀大江先生的創作,其文學中的宗教情懷和救贖意識卻是時隱時現,貫穿了他創作的始終。大江健三郎是因薩特而從事文學的,而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是一種以人的生存狀態、生命意義為前提的價值學說。其基本命題和核心思想在于:“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質并使之可能,人的本質懸置在人的自由中”[1]60,“自由承擔責任的絕對性質。”[1]23在對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接受與超越中,寄寓了大江的宗教思想、救贖意識及其人文關懷。借助于薩特的存在主義,大江走出了青年時期的迷茫,承受住了而立之年的人世磨難,深刻反思了核爆所帶來的災難,最終轉向對人類、對宇宙問題的透徹凝視。也就是說,大江文學所關注的,不僅限于單個的人,獨立的國家,而是整個人類社會前進的方向。正如莫言所說,支撐大江健三郎進行創作的動力,就是“一個知識分子難以泯滅的良知和‘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們報信的人’的責任和勇氣。大江先生經歷過從試圖逃避苦難到勇于承擔苦難的心理歷程,這歷程像但丁的《神曲》一樣崎嶇而壯麗,他在承擔苦難的過程中發現了苦難的意義,使自己由一般的悲天憫人,升華為一種為人類尋求光明和救贖的宗教情懷。”[2]說到底,大江文學中的救贖意識,雖與宗教不無關系,甚至在某個時期,還會以宗教的形式傳達出來,帶上濃厚的宗教意味,但絕非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救贖,而是一種在他自己特有的宗教理想的觀照之下形成的超越國家、民族、種族和一般宗教界限的普世救贖思想,筆者將之稱為宗教式救贖意識。
大江健三郎獲得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時,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日本國內,之前受到冷落的大江作品一時間洛陽紙貴。可以說,大江的創作是先在西方世界獲得了肯定,而后在國內才受到重視的。究其原因,大江的創作摻入了許多西方因素,更易于被西方讀者所理解。而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基督教經典《圣經》知識的掌握和運用,拉近了大江與歐美讀者的距離。
眾所周知,當歷史的車輪駛入現代,理性之光逐漸驅散了宗教神學的霧靄,基督教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但基督教作為西方文化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其對西方文學的影響是不可低估且無法消泯的。青年時期的大江,和當時許多沉迷于文學的日本青年一樣,從西方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精神營養,由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作為古典文學精品的《圣經》的影響。可以這樣說,在經過西方文化的洗禮之后,《圣經》的有關知識已經成為大江文學基礎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縱觀大江的創作,大江在其作品中大量源引了與《圣經》相關的詞語、理念。《人羊》中有關“隱忍的羊”的形象,便可小窺《圣經》片鱗。而作品《燃燒的綠樹》中俯拾皆是的“救世主”、“教會”、“福音書”、“祈禱會”等字眼,更賦予了小說以濃厚的宗教色彩,其中的人物“總領事”對基督教經典的耳熟能詳,儼然基督耶穌的化身。長篇小說《洪水淹沒我的靈魂》的題目取自于《圣經·舊約》中的《約拿書》“all your wave and your billows passed over me”[3]1413。而“與弱者共生”、“拯救靈魂”的思想,更是大江中后期創作中不可或缺的主題。可見作為古典文學名著之一的《圣經》對大江創作的影響是極為充分的。受此影響,加之薩特的關于人的生命意義的價值學說的作用使得大江的救贖情懷在早期的許多作品中初露端倪。
大江早期創作的主題,就是描寫戰后日本青年一代的孤獨、困惑、躁動不安,試圖給作品中的主人公們指出一條擺脫困境,走出監禁狀態,獲得靈魂自由的道路。二戰后,天皇制崩潰,萬世一系的統治秩序出現了逆轉。對于把天皇奉若神明把天皇制視為絕對精神寄托的日本民族來說,宛如行星失去了恒星的引力,往昔的信仰大廈瞬間分崩離析,這讓不甘寂寞的心靈產生了惶惑。沒有信仰的年代是無序的時代,沒有寄托的靈魂是空虛的,精神是荒蕪的。如何走出精神的荒原,如何超越世界的荒誕,尋求得一方安身之所?大江把希望寄托在了薩特的存在主義上。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是一種生活哲學,關注和討論的是人在世界中的處境問題。薩特的存在主義認為,“他人是地獄”,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虛無的,存在是無目的的,雖然人的本質、人的意義、人的價值可以由人自己的行動來“自由選擇”,然而選擇的后果是無法預測的。因此,選擇是恐懼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的存在就是一場悲劇。受其影響,大江對人生的理解也是“存在就是受難”。[4]由此,大江從自身的苦難出發,關注世界,關注蒼生,將薩特理論中關于人的價值學說滲透到文學創作中,并對其進行了本土化的解讀,借此為戰后迷惑、彷徨的日本青年一代指出一條超越困境,沖破異化生存狀態的人生之路,賦予人生以新的價值和意義。
二戰結束以后,日本社會從貧困、混亂狀況之中擺脫出來而走上現代化的道路。物質生活日益豐富,人們精神領域卻受到威脅。青年主人公的苦惱,不僅是一般心理學意義上的情緒,而是本體意義上的,對于存在失去根基的焦慮。[5]大江健三郎的早期創作,極力描寫日本戰后青年的困窘與惶惑。人猶如被禁錮在墻壁里,無法擺脫更無法逃離,所做的努力最終都歸于徒勞,那種空虛、孤獨、困惑正是那個時代青年人所具有的普遍精神狀態,好似無處不在的空氣彌漫在整個日本社會的上空。如《死者的奢華》,寫參加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幫醫學院解剖室搬運尸體,原想獲取些許的報酬以解決生活困難,誰曾想忙碌了一天一夜,最終卻是徒勞,連報酬也沒了著落。作品借對浸泡在酒精溶液中的尸體狀態的描繪以及主人公內心的感覺,表現了生命的閉塞、孤獨與虛無。當大江結束校園生活走向社會以后,更感到了社會對人精神的壓抑和束縛,體悟到了世界的荒誕和人生的無奈。于是,創作的筆觸由對青年一代的空虛、孤獨、困惑和無所適從的精神狀態的描寫深入到對人的生存危機的揭示。《我們的時代》、《呼救聲》、《性的人》和《日常生活的冒險》等都屬于這類的作品。作家在這方面的感覺是敏銳的,但他所探索的,不是人的消極的否定的一面,而是人在現代閉塞狀態下求生存的積極的肯定的一面。作品中的主人公們并不甘心沉淪于失落自我的痛苦境地,而是以各種方式去尋找人生的出路,探求生存和死亡的意義。存在主義的影響決定了大江小說創作的宗旨是發掘現實中人的孤獨感,尋找人在現實中失落的自我。他從虛無的一面否定人生意義,進而強調人的自由選擇。[4]《奇妙的工作》中女學生所神往的火山正是她自由選擇的歸宿,火山與她所處的現實生活構成了一種判然分明的比照。從小不茍言笑的女學生,一想到火山,便會笑出來。沒有了沉悶現實的壓抑,有的只是輕松和愉悅。可見,火山是其精神的寄托,是擺脫精神苦悶和危機的良藥。借助于人物的自由選擇,把人們從精神危機下解脫出來,這正是作者的意圖所在。
大江的創作凸顯出一種“邊緣-中心”的對立模式,并且將此作為小說的基本方法來討論。他從邊緣出發,努力塑造各類邊緣人形象,以對如何恢復人性進行探討。作家此舉的目的,為的就是把人類未來的理想主義信念訴諸人類自身,訴諸于自我救贖的努力上。因而注重對現代人的精神狀態作出如實的診斷和描述,或是通過渲泄以減輕精神壓力,從而不自覺地成為現代人精神健康的監護人,或是啟發人們對人生價值作形而上的思考,從而使作品表現出強烈的現代人類文化意識。這種意識超越民族和地域,為世界所普遍肯定和認同。[6]
盡管大江健三郎對《圣經》的接受只是將其作為文學經典來解讀,和一般的信徒對《圣經》的虔誠和理解有著不同,但他在作品中讓人物進行的“自由選擇”與基督教徒所信奉的“因信得救”卻存在著機緣上的契合。可以這樣說,源自西方文化的洗禮,得益于《圣經》知識的熏陶,鑄就了大江健三郎悲天憫人的救贖情懷。
受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加之個人所遭遇的生活苦難,大江健三郎對人生的理解便是“存在就是受難”,于是痛苦就成了他創作的出發點。猶如基督教所宣揚的“原罪說”,沒有經歷痛苦的磨練,沒有受難,就難以洗滌人類身上的罪惡,達到光明的天堂。一如但丁的《神曲》所展示的圖景,大江走過了地獄——煉獄——天堂之路。而個人的苦難,更引發了他對人的生存意義,對人類命運的宏大思考,最終催生了一種宏大的共生感。
在早期的創作中,大江試圖借助于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為在荒誕社會中困惑、彷徨的人們打開一個希望的缺口,但最終,作家自己也陷入了困境。1963年,腦殘疾兒大江光的誕生,為大江的創作提供了轉變的契機。殘疾兒的誕生于大江健三郎,真可謂是幸與不幸同時降臨。作為父親,他面臨著一場使之痛苦不堪又無法擺脫的災難;而作為作家,他卻意外地獲得了一種專屬的心靈體驗,為他更深刻地思考社會、體悟人生提供了一個不同于他人的新視角。如果說之前,大江健三郎對存在本質的探索,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只是停留在觀念層面的話,那么面對著殘疾兒,大江健三郎走入了無可逃避地的困境。如他作品中的諸多主人公一樣,他不得不進行選擇。殘疾兒的突然降臨,讓年輕的大江始料不及、手足無措,陷入了極端的困惑中。然而也正是在絕望的困境中,在痛苦、絕望的心靈歷練中,大江獲得了一種新的體驗,促使他開始用自己的心靈直接體驗生命存在的本質和生存的價值。于是,《個人的體驗》便應運而生,成為他創作生涯中的重大轉折,也預示著他的創作新階段的到來。小說寫一個年輕的父親,面對新生的腦殘疾兒,由逃避到勇于承擔責任,把嬰兒送進手術室,挽救了一個幼小的生命,“并選擇了伴他痛苦與他共生的道路”[7]75。小說中的主人公鳥,面對殘疾兒一如現實中的大江,也曾困惑、彷徨甚至痛苦、絕望。但經過自省他獲得了生命存在價值的深刻體驗,勇敢地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選擇了與殘疾兒共生。可以說,作品中人物的選擇,正是作家的思想意識的藝術反映。在大江看來,惟有自救,才能讓人擺脫困境,獲得新生。也只有通過個人自救,才能達到拯救人類的目的。《個人的體驗》完成了大江的自我選擇,成為他創作的分水嶺。由此,他把對個人生活的思考擴展為對人類命運的思索,把個人的痛苦與不幸升華為人類的苦難,并將二者緊密結合,共同寫進了小說,在具體個別性中挖掘出具有普遍共性的東西,找到了屬于自己文學創作的“原點”。于是,他的創作主題由描寫人在荒誕世界中的生存困境,揭示人的生存危機,轉向了對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的探索以及如何實現人類的自救等問題。
殘疾兒出生后不久,大江第二次探訪廣島。殘疾兒帶來的生活體驗,使大江有了與第一次廣島之行不同的體悟。或者說,他對由核爆所帶來的人類共同的慘痛經歷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和感悟。他把對人類共同災難的體驗寫進了《廣島札記》。這部作品在文類、題材上與《個人的體驗》都不相同,但彼此間卻有著一種的內在聯系。面對原子彈爆炸災難中的幸存者,殘疾這一共同特點使大江自然地將自己家庭的不幸與民族的災難連在了一起。對于責任感極強的作家大江來說,家庭的不幸固然讓人痛苦,而民族的不幸乃至人類的共同災難更讓人難以忍受。于是,如何擺脫人類生存所面臨的困境,如何克服核武器對人類社會的威脅,就成了大江思考的首要問題,他努力去尋找找克服危機的途徑。因此,從人的內心痛苦和個人體驗出發,借由“殘疾兒”這一主題,大江健三郎找到了審視世界、諦觀人生的基點,把個人的體驗升華為全體的認同,由個人的小世界走向了蕓蕓眾生的大世界,用個人生活的小宇宙折射出世界這一大宇宙。如他在《我文學的基本形式是呼喚》中指出:“集于小的、局部的東西,而后推廣于世界中去,我想所謂文學就是這樣吧,小孩子所感到的痛苦和全世界所感到的痛苦或壞事是有聯系的。”[8]大江健三郎認為,處于社會邊緣之邊緣的殘疾兒,其靈魂內部,有一種未受世俗文化浸染的與生俱來的“人類最基本的美好品質”[7]134,這種品質具有很強的凈化和救贖作用。因此,大江把個人的苦難與人類的共生聯系起來,從尋求個人自立走向了強調普遍意義的人文關懷。他說:“我希望通過這份小說家的工作,能使那些用語言表達的人及其接受者從個人和時代的痛苦中恢復過來,并使他們各自心靈上的創傷得到醫治。因而,我在文學上做了不懈的努力,力圖醫治和恢復這些痛苦和創傷。”[9]359
在大江健三郎的創作生涯中,有兩件事對他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一是腦殘疾兒大江光的誕生,一是廣島之行。可以這樣說,正是殘疾兒子的降生使大江幸會了能夠牽動他感覺系統的“客觀關聯物”(艾略特語),使他那由哲學意識支配的審美經驗里又溶入了一個可以諦視人類“生與死”的嶄新的“個人體驗”,并將這種體驗加以延伸,括及原爆致殘者,發掘出一種人類的“宏大共生感”。[4]共生既指個人獲得新生,更是指人與人相互依偎生存下去。《個人的體驗》中的鳥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經過精神的煉獄,作出了與殘疾兒共同生活的選擇,使自己也使兒子獲得了新生。而現實中的大江健三郎和兒子大江光互相依偎著生存,就是共生的最好范例。這種共生,不正是對人性的缺失、對社會的痼疾、對人類自身所造成的災難的反思和救贖嗎?由一己之體驗擴及對整個人類生存經驗的思考,把小我的故事放置到廣闊的人類舞臺上去演繹,借助于從布萊克、葉芝、但丁等處獲得的神秘性想象及思維,大江把與殘疾兒共生的自我體驗普遍化了。從而也顛覆了日本傳統私小說的敘述方式,使其創作具有了普遍性的意義。
縱觀大江健三郎一生的創作,他所孜孜以求的,便是對人存在的本質意義的探尋,體現出對人生存價值的終極關懷。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間,飽含著他對人類的愛和對未來的憂慮與企盼。他說:“我的文學上最基本的風格,就是從個人的具體性出發,力圖將它們與社會、國家和世界連接起來。”[9]345如果說在《個人的體驗》中,大江把與殘疾兒共生的自我體驗普遍化了的話,那么此后的創作都是他在這條道路上的前行。從20世紀60年代后半期至8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諸多作品都顯示出大江對人類命運的密切關注,表現了一種深邃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境界。如1967年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8年的《核時代森林里的隱遁者》、1973年的《洪水淹沒我的靈魂》、以及1983年的《醒來喲,新人!》等都是這類作品。人類如何能擺脫嚴重的危機,如何能尋找到一方安居樂業的幸福天地,大江的意識指向了作為神話世界而想象的森林。森林是他的理想之國所在,也是他寄予希望的人類危機的庇護所。
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由于現實的擠壓,主人公鷹四及其兄嫂蜜三郎夫婦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中。如果繼續城市生活,那么人格的破裂和精神的崩潰將不可避免,于是他們回到了故鄉,尋找醫治精神危機的良藥。而正是在故鄉的生活,終使得他們超越了心靈地獄,擺脫了生存危機,走向新生,實現了“再生”。可以說,森林峽谷山莊,一百年前的歷史傳說成為他們獲得新生的原點。作者為小說的主人公選擇的姓氏“根所”,也頗具象征意味。這個意指某一土地上的人的靈魂的根本所在的有意味的姓氏,表明大江的筆觸已經由外在的描寫轉入到人的靈魂深處,由早期的表現人的生存困境、生存危機深入到對人的內在精神的終極探索,突顯了他對人性的全面關照。在《核時代森林里的隱遁者》中,作者賦予筆下的森林以某種治療核災難的神奇魔力,讓人的靈魂在作為神話世界而想象的森林中得以救治。而《洪水淹沒我的靈魂》的故事背景,同樣是遠離城市的森林。小說向人們講述了一個現代人與“樹木之魂”、“鯨魚之魂”進行情感交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的心靈得以寧靜、精神得以升華的故事。出于對社會現實的深深失望,作品主人公大木勇魚遠離城市,帶著殘疾兒隱匿于森林,致力于追求一種超越塵世骯臟的美好生活。他自詡為“樹木之魂”和“鯨魚之魂”的代言人,滿懷著對人類明天的憂慮,在迷惘中思索,在困境中探尋。借助于想象,他得以與人類靈魂進行精神的感應與交流,并構建出一個想象中的冥冥世界,寄托自己的苦悶、悲哀和理想;另外,他還意欲喚醒動植物的靈感復蘇,從萬物有靈的自然界中尋找力量來解救人類的災難,為自身乃至人類尋求一條精神出路;意欲在對人與自然渾然一體的世外桃園生活的探尋中拯救現代人苦難的靈魂。
獲獎后創作的兩部長篇小說《燃燒的綠樹》和《空翻》,更是大江宗教式救贖意識的文學顯現。作者的創作指向轉入到人的內在靈魂,表現出對人的靈魂和精神的探索。《燃燒的綠樹》的創作主題,與之前的作品并無不同,仍是致力于探求克服現實世界的危機的方式,但卻披上了宗教的外衣。自從二戰后天皇制崩潰,日本民族就陷入了信仰失落的漩渦中,精神走向了荒原,在無盡的惶惑中徘徊。在當代的日本社會,由于人們信仰的缺失,造成了邪教團體橫行。大江創作《燃燒的綠樹》時,日本東京就發生了奧姆真理教釋放沙林毒氣事件。邪教的肆虐,給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危害,更讓人們的靈魂惶惑不安。于是在這部小說中,大江試圖通過宗教的方式來救濟人類的靈魂,但未免有點神秘而虛幻了。因而作家在小說里對于靈魂的思考處處流露出神秘的宗教色彩。也許面對世紀末千變萬化的形勢,大江自己也感到茫然,找不到確切的解救的辦法,而想通過神秘的宗教力量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吧。[10]《空翻》仍表現宗教內容,但不再是以宗教的方式來尋求人類靈魂的救濟,而是對宗教的救濟作用產生了質疑。小說寫新人阿基在師傅殉教之后掌管了教會。阿基既沒說自己會信神,也沒說會反對基督教。盡管他們仍繼續著師傅的工作,但整個教會已不再顯得那么神秘了,他們所做的事情也與神不再有任何關系。小說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沒有神,沒有神的宗教。由此可見,作者已經意識到宗教不可能真正地解決人類的精神危機。正如木津臨終前對育雄說,“聽不見神的聲音,莫非仍舊真的不行嗎?難道不是并不需要神的聲音嗎?人還是自由為好呢。”“雖然聽說‘它’——是那么說的,但我要說——即便沒有神,也照舊可以 rejoice呢。”[11]778作品向我們表明,神不能拯救人類,宗教不能拯救我們,而只有自己才能自我拯救,進而拯救人類,因為人是自由的。這是大江健三郎對人的主體價值的最高肯定,體現了對人的生存本質價值的終極關懷。[12]可見,大江從宗教出發,展開對人類靈魂終極問題的叩問,最后落腳點又回歸到人自身,表明了他通過自我救贖而至人類普世救贖的形而上的思考,是他的救贖意識的終極體現。
誠然,大江健三郎在文學中所表達的救贖意識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基督教式的救贖。因為當尼采宣稱“上帝死了,宣告了人類依附宗教信仰的歷史終結”時[13]409,人就已經被拋入一個無神的世界中。但大江在作品中對人類前途命運的關注,對人的終極價值的關懷,與基督教所宣揚的“愛人類”思想是不謀而合的。大江所宣揚的“自我救贖”的明確性與基督教所宣揚的“因信得救”的唯一性在方式上也是極其相似的。因此,大江文學中的宗教,是他自己所理解的宗教,是薩特存在主義哲學中通過人的自由選擇超越現實困境從而實現人生存在價值理論的實踐。他的宗教式的救贖意識,是對傳統宗教救贖思想的超越,是他以自身的方式進行的一種新的理解和詮釋。他否定神、否定宗教,肯定人的自救,為的就是倡導一種新的人生方式和態度,引導個體通過主動性選擇實現人的生命存在的價值,賦予人生以意義。
在創作了《燃燒的綠樹》之后,大江健三郎曾宣布從此掛筆。然而,他的創作活動并未因此而停下來,他繼續在為人類的前途命運思考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孩子”系列小說。大江認為,孩子的純潔心靈是蕩滌一切罪惡的良藥。因而他關注孩子,也就是想洗清社會的一切罪惡,讓世界回復到如孩子純潔心靈般潔白,掃除人類的“原罪”,恢復世界的和諧美好。為此,他不斷地在創作中呼喚并塑造新人形象。“新人”可以說是大江精神的寄托,是他理想世界的希望。從《醒來喲,新人!》到《空翻》再到《愁容童子》,“新人”一再出現,而“新人”的內涵也在不斷變化著。到最后,他終于得出了真理性的斷案:無論年歲幾何,只要能夠真正實現“回歸”的,即其精神回復到童子的本真狀態,能夠正視自己靈魂的,那么都可以成為“新人”。在他看來,惟有這種回歸到童子本真的“新人”,才能在“無神論”時代實現“自我救贖”,獲得再生,進而實現人類的整體救贖。“潘內伯格在此對基督教末世論的意義加以了新的詮釋。在他看來,古代救贖史所反映的啟示僅是神啟的部分顯現,而位于歷史之中的當代人對啟示亦是一種歷史性認知。人們因歷史的連續性而可追溯過去,覓見其與現今的關聯;但歷史仍在向未來延伸而又使人們不可能窮盡這一認知,故有一種對末世的期盼和等待。”[14]201大江健三郎的希望恐怕也正在于此。
大江健三郎雖然不是基督教徒,他也坦承自己并不信教,但他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對個人,對國家,對整個人類的深重的憂患意識,使其作品呈現出一種囊括四海的大愛,表現出一種為人類的前途命運殫思竭慮的深邃思想及為人類尋求光明出路、實現人類普世救贖的宗教情懷。正是這種博大的胸懷,使得大江健三郎能夠跳出個人的狹小生活圈子,把個人的家庭生活和隱秘情感與復雜的社會現實緊密聯系起來,從作為神話而想象的森林峽谷中尋找歷史的認同,從而在廣闊的背景上展開人的存在的終極意義地追求。由他個人的獨特體驗所引發的宏大的共生感,使得他把個人的、家庭的痛苦,升華為對人類前途和命運的關注。也正是這種滲透著西方文化精髓的宗教思想及救贖意識,使得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易于被西方世界所理解和接受,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把大江健三郎推上了諾貝爾領獎臺。對于文學創作者來說,如何將個人的生活體驗、個人的具體性轉變為人類的共同體驗使之具有普遍性,如何擺脫個人的狹小圈子,由關注自身走向關注大眾蒼生,從而使文學創作具有一種普世的意義,這是值得大家重視和探討的問題。在這方面,大江健三郎的創作,為文學創作者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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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Literary Expressions of Kenzaburo Oe’s Religious Redemption Consciousness
DENG Guo-q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chi University,Yizhou,Guangxi 546300,China)
Kenzaburo Oe,engaged in literary creation for years,has developed his own unique literary thoughts and writing techniques by way of absorbing and surpassing Sartre’s existential thoughts.Deeply influenced by western cultures,Kenzaburo Oe incorporates Biblical knowledge into his literary works,which,thus,are permeatedwith a feeling of redemption.His sense of harmony is inspired by the experience of living with his disabled son and the patients’sufferings causedby the nuclear explosion in Nagasaki.With strong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mission,he has raised his concerns about those individual and family pains to a higher level of human future and fortune,and finally has developed his universal consciousness of redemption,which goes beyond that of common religions.This consciousness,immersed in his works,reflects his ultimate concerns about human beings and has unique artistic charm..
Kenzaburo Oe;literary creation;redemption consciousness
I106.4
A
1672-9021(2011)06-0041-06
鄧國琴(1971-),女,廣西宜州人,河池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東方文學。
2011年度廣西教育廳科研立項項目(201106LX576)。
2011-11-05
[責任編輯席戰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