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了馬列主義,也給上海帶來了羅宋大餐。
落難俄僑聚居法租界
沙皇政權垮臺后,白俄貴族與舊俄軍官紛紛外逃避燹,中國的東三省是他們最先落腳的地方,然后難民輾轉南下至上海。就這樣,這一撥倉惶南逃的難民與早就在上海工作生活的白俄冒險家們匯合,構成了活躍在法租界的俄僑族群。上海,成了他們不沉的方舟。
時局改變人生,環境改變人生,機遇也改變人生,這里還是回歸正題,說說霞飛路(今淮海中路)一帶的俄羅斯餐廳吧。俄菜館的廚師大多是山東人,他們真正說起來是膠東人,早年闖關東而遠赴海參崴、伯力、哈爾濱俄租界等俄僑集聚地,在那里學會了做俄式西菜,然后再跟著白俄難民來到上海。在上海,他們被業界稱為“山東幫”。山東廚師根據上海人的口味特點對傳統俄羅斯菜進行一些改良,比如紅菜湯,減少紅菜頭的用量而增加番茄醬,使之適應中國南方人的口味,也使羅宋大菜名聲大振,有了與歐美菜抗衡的能力。至今,羅宋湯和羅宋面包仍是上海人的最愛。
物美價廉俄菜館
霞飛路上的羅宋大菜,不僅滿足中上層白俄貴族的思鄉懷人之情,也能滿足一般俄僑的療饑之需。上海的老克勒和大學生也經常跑到霞飛路享用價廉物美的羅宋大餐。這一帶的俄菜館有客金俄菜館、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文藝復興、拜司飯店、DD'S、伏爾加、卡夫卡、克勒夫脫、東華俄菜館、康司坦丁勞勃里、飛亞克、華盛頓西菜咖啡館、亞洲西菜社、錫而克海俄菜館、奧蒙餐廳、庫茲明花園餐廳、滬江俄菜館等四十余家。其中開設最早、檔次最高、規模最大的要數坐落在思南路上的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這家咖啡館不光有現磨現煮的咖啡,更有近乎宮廷規格的俄式大菜饗客,一吃就是老半天。餐廳里掛著俄羅斯畫家的原版油畫,唱機里播放著柴可夫斯基、里姆斯基等俄羅斯著名音樂家的作品。陽臺上還有一個露天大花園,可放一百張小桌子,接待四五百人。建國后,這個餐廳改建為郵政局。
霞飛路上的俄式食品店也不都由俄僑經營。有一家名叫費雅客的俄菜館,就是由奧地利猶太人漢斯·雅布隆納開設的,以供應前奧匈帝國的菜肴著稱。宋美齡最喜歡費雅客的赤甘藍燒鴨子和奶咖,宋慶齡、宋子文、梅蘭芳等人經常去這家餐館吃飯,美國麥克·阿瑟將軍也曾光臨此店。看來費雅客的風味應該不俗,奧匈帝國盡管已經瓦解,但老歐洲的情調也可能是個賣點啊!
于是,在上世紀30年代,上海西餐館的重心就轉移到法租界霞飛路一帶。除了前述的幾家俄羅斯餐廳,還有飛亞克、茜頓、老大昌、寶大、華盛頓、復興、藍村、檀香山等歐美風味的餐廳被兼容。如果從上海的租界地盤來看,在老克勒記憶中難以磨滅的還有沙利文、愛凱地、德大、馬爾賽、起士林、凱司令等。華懋飯店、匯中飯店、禮查飯店、國際飯店里也設有西餐部,那是比較高檔的了,主要以住店的外國客人為對象。對了,俄僑中造詣很高的音樂家們還組成小樂隊,經常在禮查飯店等高級場所為客人演奏世界名曲呢!
為滿足一般俄僑的生活之需,他們還在南昌路開了一家維也納灌腸廠,在嘉善路開了一家季塔尼亞酒廠,以釀造啤酒為主,還有一家專門釀造伏特加的馬爾采夫酒精廠。俄羅斯人的生活怎么能離得開大列巴、肉腸與啤酒、伏特加呢?
樹是一個正宗的老克勒,他在《上海最后的舊夢》一書中寫到自己兒時的“西餐經驗”:“羅宋大菜的內容是一湯、一菜、一杯清紅茶,面包不限量供應。那時,我常能在那類餐館看見進來個在路邊奏樂賣藝或當小販的白俄老人,坐下后要上盤羅宋湯(上世紀50年代初期每客羅宋大餐價格0.8~0.9元,單份湯價格0.3~0.35元),然后就著湯吃下一大疊羅宋面包,但即使這樣,也決不會受到老板和侍者的白眼。”
他還寫道:“濃郁的羅宋湯中有一大塊厚實的牛肉,主菜也很厚實,一般是兩塊炸豬排或兩只牛肉餅或三只炸明蝦任選一樣,價格只和一碗花色澆頭面或一客兩菜一飯的中式客飯相仿,因此也吸引了不少工薪階層前來進餐。逢到假日,也許要連跑上幾家才能找到座位。”
一個上海老克勒也告訴我,當時的羅宋大餐上,能吃到正宗的黑魚子醬和法式鵝肝醬。窗簾是天鵝絨的,綴著長長的流蘇,沉沉地垂到地面上;滿桌擦得锃亮的銀餐具,長桌兩端還擺放了枝架形銀燭臺,頭頂上則垂下層層疊疊的水晶吊燈,夜幕降臨,頓有金碧輝煌之感。
有關資料表明,到上世紀30年代,上海已有英、法、俄、美、意、德等西菜館上百家,解放前夕達到高峰,約有近千家。其中俄式西餐數量不容忽視,羅宋大餐以及羅宋湯、羅宋面包等至今還是上海人難忘的風味與味覺體驗。
1947年8月6日,蘇聯政府派出的“伊里奇號”輪船停泊在黃浦江邊,在上海俄僑的命運面臨著再次改變。隨著這艘輪船在汽笛聲中駛出吳淞口,第一批約1 100名俄僑含淚與第二故鄉揮手告別,有的回到故鄉,也有的去了美國、菲律賓。他們在離開時,或許默默背誦著俄僑詩人阿恰伊爾的詩句:“即使山窮水盡,瀕于絕境,我們也從未低頭認命,雖然被逐出國門,漂泊四海,我們仍日夜私心祖國懷念……”
俄羅斯僑民與淮海路西餐館的因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