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瑞典大學上課的時候,遇到兩個日本學生。
男的叫高樹倉一,女的叫完田美子,兩位都在哥德堡大學學中文,他們正在準備關于中國電影與國民性的博士論文。
高樹開問了:“請問,貴國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反映的是不是中國的真實情況?”
我不假思索:“電影是虛構,但它是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之上的?!?/p>
完田:“您一定看過,麻煩您再看一遍,只看其中的一段,我們需要您的講解?!?/p>
說著,她把手提電腦打開,裝進《地雷戰》的光盤。
我懶得再看這種老掉牙的片子:“你們一定得看電影才能提問題嗎?”
高樹:“我們怕講不清楚。”
幾分鐘之后,這部1962年拍的、曾經與《地道戰》、《平原游擊隊》一起被譽為“老三片”的抗日電影呈現在瑞典的電視屏幕上。奇怪的是,它與我當年看過的不太一樣——片名下面多了三個字“教學片”,開頭還加上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并有簡要的說明。完田對這個電影非常熟悉,放過開頭之后,她就將光盤快進,直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才恢復正常。
高樹提醒我:“教授,請您注意一下這個情節?!?/p>
我盯著屏幕——
黃村據點的鬼子和偽軍要掃蕩根據地,途經趙家莊,趙家莊的三個女民兵為了把敵人引進地雷陣,在山上打冷槍吸引他們過來。中野隊長和一個偽軍軍官躲在一塊大巖石后面,尋找開槍的人。偽軍軍官一會兒指著前面說:“太君,土八路的這邊?!币粫河种钢筮叄骸疤涟寺返哪沁叀!敝幸吧鷼獾卮驍嗨骸笆裁催@邊那邊?!比缓笾钢鴤让娴纳綆n,“土八路的那邊!”偽軍軍官趕緊點頭稱是。
中野得意自己的發現,對偽軍軍官打著交叉的手勢,指示他:“你們的這邊,我們的那邊?!皞诬娷姽傧蛏砗蟮膫诬娬惺帧9碜雍蛡诬姳謨陕?,向山上包抄過去。
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回頭看著完田。完田莞爾一笑,露出兩排白且尖的牙。她關掉光盤機:“啟之教授,在日中戰爭期間,確實存在著幫助日本軍隊作戰的中國軍隊嗎?”
這不是問題,這是挑釁,我不得不正告她:“完田女士,我得糾正你,在中日歷史上不存在日中戰爭,只存在日本侵華。至于你的問題,我看是多余的——任何時期,任何外國侵略者都會在被侵略的國家里找到背叛者。中國也不會例外。”
完田依然笑容可掬,一邊鞠躬一邊說:“謝謝指教。”
高樹說:“您能否告訴我們,幫助日本軍隊作戰的中國友軍的人數?”
“對侵略者是友軍,對被侵略者是叛軍,是偽軍。高樹先生,你在提到他們的時候最好注意用詞。至于你的問題,歷史書上有,我不記得。”
高樹起身鞠躬,嘴里發出“哈伊,哈伊,yea, yea”的聲音,表示認錯。
完田伸出涂了指甲油的纖纖細指,從皮包里取出另一張光盤:“您一定看過《地道戰》,這里面有答案?!?/p>
所謂答案就在高家莊民兵隊長高傳寶的一句話上。完田對這部電影的熟悉程度讓我吃驚,她準確地將光盤調到關鍵處,屏幕上出現了高傳寶敲鐘的身影,在“當當當”洪亮的鐘聲中,高家莊的男女民兵們從四面八方跑到大樹下集合。
高傳寶拿著一份情報,向民兵們傳達:“上次沒有打死的那個老鬼子糾集了好幾個據點的敵人,這回又來了?!?/p>
一民兵問:“隊長,來了多少?”
高傳寶揚揚情報:“這上面說,一百多鬼子,二百多偽軍,想來破壞我們的地道?!?/p>
高樹說:“貴國電影提供的數字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偽軍’。也就是說,中國軍隊是日本的兩倍。貴國學者胡華先生主編的《中國革命史講義》,對此提供了詳確的數字,請您過目?!?/p>
他從背包中拿出一個三寸厚的自制的大本子,本子的封面上寫的是日文,側面貼著分類標簽,他翻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遞給我。
兩張中文書的復印件展現在我的面前,左邊的一頁是“1938年至1945年的日偽人數表”,右邊一頁是“八路軍、新四軍在華南地區抗擊日偽軍戰績統計表”。左邊的數字太多,我看得不仔細,只留下一個基本印象——偽軍人數雖然逐年增加,但總人數少于日本。右邊的數字一目了然,被斃傷、俘虜和投誠的日軍是五十二萬四千余人,偽軍則是一百一十八萬六千余眾。
高樹指著那兩頁說: “這左面的是胡華先生的《中國革命史講義》下冊的第801頁的復印件,這右面的是同一本書的第802頁的復印件。這本書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
我打斷他:“這確實是中國人寫的,中國出的書,但是,它只能說明,偽軍在總數上少于日本軍隊,你不妨把這些數字加起來看看?!?/p>
高樹:“這下面有一行注釋,請先生細讀?!?/p>
這時,我才注意到復印件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上述所統計的日軍包括華北、華中、華東、華南四區,偽軍包括華北、華中、華東三區。
高樹的臉上閃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日本軍隊的人數是四個地區的,偽軍的人數只有三個地區的,這兩個數字是不可以比較的。”
完田在一邊添油加醋:“也就是說,偽軍的實際人數未必比日軍少,倒很可能比日軍多?!?/p>
真讓人窩囊!這是什么×××學術著作!我心里暗暗罵街,表面上還挺強硬:“你們從電影說到史書,到底想說明什么?”
高樹說:“我們只想向您討教,為什么中國人有這么多人投降日本?這是否與國民性有關?”
他看著我,鏡片后面的眼神難以捉摸。
我壓著火——不管這兩個日本人懷揣什么動機,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深思。你不能否認,幾乎所有的抗日電影中都有這類形象,你不能否認偽軍之多、漢奸之眾與國民性無關。他們為什么投靠侵略者呢?沒見有人研究過。
大約是政府腐敗,社會黑暗,國家虧待了他們;大約是小人當道,邪氣上升,與其當小人,不如找個靠山當漢奸;大約是心中只有一家一姓,沒有國家民族;或者是相信了大東亞共存共榮的鬼話,從種族主義出發,以為這是黃種人反抗白種人的戰爭,黃種人要雪恥,要報仇,要做天下的主人。
“……它確實與國民性有關,一盤散沙,有家無國,崇洋媚外,長于內斗而拙于團結對外……”跟日本人說這些話讓我很難受,但我還是不太情愿地說了。這兩位日本人看來是中國通,不說他們也知道。盡管如此,面前的那臺錄音機還是讓我老大不舒服。
高樹和完田一齊站起,又朝我鞠了一大躬。
我不知道這回該不該回鞠一躬。
(老趙摘自《名作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