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青石小鎮要辦大學了!
2011年5月底,這個消息開始在網上流傳。小鎮蝸居在湖北省東南腹地,如果從北京出發,需要換乘若干種交通工具才能到達。這里的人口不超過7萬,此前的最高學府是初中。
但這所名為“立人”的大學發出的招生簡章,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列出了一批堪稱豪華的師資陣容:
劉瑜—清華大學副教授、《民主的細節》作者,講授美國的民主;
秋風—著名憲政學者,開了兩門課:傳統文化與憲政轉型、美國的憲政;
熊培云—南開大學副教授、《重新發現社會》作者,講授近代思想文化史;
“安豬”—公益NGO“多背一公斤”創始人,教大家“如何改變世界”;
曾經的國際大專辯論賽冠軍郭宇寬,則講授“辯論與說理”,并組織兩場辯論賽……
在擁有豪華師資的同時,立人大學的辦學條件差得可憐。它沒有自己的校舍,只能借用小鎮初中的宿舍和教室。它沒有校長,沒有固定的管理團隊,資金基本依靠公開的小額募款。
而且,立人大學的第一期只是15天的暑期學校,不到80位來自天南海北的學員,再加上前來幫忙的志愿者,也不過百余人。
但這所“民辦學校”卻有著高遠的理想:讓剛剛高中畢業和進大學不久的學生感受真正的大學教育,以自由、開放的方式,探索民間高等教育的可能形式。
事實證明,立人大學探索的精彩遠超想象。作為立大的特邀嘉賓,我于6月底啟程前往青石。在那里,我給學生們講授了“媒介素養”課程,但更多的時間里,我和這群20歲左右的年輕人們開讀書會、吟誦詩歌、排演戲劇、仰望星空、飲酒暢聊,共同參與創辦一所理想中的“大學”。
“你的祖國是?A.中國;B.中華人民共和國。”
這天是7月1日,立人大學開學第一天。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的張健講授“國家:起源與組織”,他上來就給學生們出了這樣一道選擇題。
大部分人都選擇了A。“這道題目的意義并不在于確定所謂的正確答案,而是引導大家思考國家的定義和起源—如果選擇了B,那么你曾祖父的祖國又是哪個呢?”張健解釋說。
提問環節中,有學生問:對“漢奸”的批評是對個人選擇的踐踏嗎?張健回答:美國也有叛國罪,并且可以判處死刑。問題的關鍵是,個人選擇不能使他人利益受損。
又有學生問:該如何看待國家的不足?張健給出的答案是:先認知,后決定,將決定建立在知識的基礎上,而不是盲目選擇態度。
坐在臺下聽課,我感受到一種青春的氣息在蒸騰。這種氣息中有叛逆,有困惑,也有理想主義的味道。
“空懷一腔熱情,想要改變社會,但是往往在身邊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時代中潛行者,作為一個學生,沒有多大力量,只能多讀書,多結交一些好的朋友和老師……讓理想主義更理想主義,讓腳踏實地更腳踏實地。”在報名表中,汕頭大學商學院學生蘇順德寫下了這樣的話。這也代表了相當多報名者的心聲。
第二天,同是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系校友的張健和劉瑜進行了一場對談,講述各自的學思歷程。定下這一主題是義工陳仲偉的主意,他在網上看過臺灣大學“我的學思歷程”系列講座,并將其移植到了立人大學,要求每位導師都做一次這樣的分享。
“我的學思歷程從一片空白,到隨波逐流,到頭重腳輕,走了很多彎路。”劉瑜說。和許多同時代的人一樣,她也在年輕時中了很多“毒”,以為“農民起義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軍閥時代就是民不聊生,西方議會都是互相攻訐,資產階級都披著溫情脈脈的面紗”。后來,她又隨大流讀薩特、尼采,因為“那時讀布迪厄、福柯就等于現在手里拿著一部iPhone4”。到最后她才發現問題意識的重要性,體驗到“小孩子在大自然中發現一種草叫什么的欣喜”。
學生們早就為這位明星級的學者準備了許多問題。有學生舉手說:感覺自己周圍的同學缺乏政治熱情,不知你們當時的大學氛圍如何?劉瑜答:生態更多樣化,怪人更多,但是,任何社會中懷有政治熱情的人都是少數,這并不是壞事,好的公民文化是參與型和冷漠型的結合。“問題是,你可以不關心政治,但不能‘被不關心政治。”
亦有人在提問中提到了“重慶模式”。劉瑜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對重慶模式保持開放心態,對于它推行的減稅、廉租房等政策,都有興趣去了解。“教育不是讓人深邃,而是使人天真、好奇。Stay foolish,Stay hungry(求知若饑,虛心若愚)。”
幾輪問答下來,學生的提問逐漸發生了轉向,好幾個人都開始請教愛情問題:如何處理愛情和學業的關系?對愛情應該抱有怎樣的態度?
“每次和年輕人交流,愛情都是必然被問的問題,最后我們都成了知心大哥、大姐。”張健說。
劉瑜笑言,“我大學4年就是愛情專業戶,從愛情中學到人性的很多東西,愛情是真正普世的。我的建議是,要勇敢,30歲以前盡量follow your heart(聽從內心),但不要讓別人為你的理想付出代價。”
晚上,我和幾名志愿者一起去學校外面的小店吃飯,意外碰到了劉瑜。
由于一下子擁入了一百來號人,青石中學周邊大多只有一口鍋的小餐館都忙不過來了。我們到的時候,許多菜都沒有了,只好一人點了一碗面,加一個煎蛋。
劉瑜好心地為我們買了單。這位剛剛還被許多學生追著要簽名的教授,如同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坐在沒有空調的小餐館里和我們一起吃面,只有談吐中蹦出的字句透露她的身份。
教室里也沒有空調,偏偏進入7月后的青石的天氣又和學生一樣熱情,電扇呼呼吹出的都是熱風。劉瑜只能一邊講課一邊擦汗,熱得她“齜牙咧嘴”。在這個手機都沒有3G信號的小鎮,物質的匱乏考驗著每一位導師、學生和志愿者。
導師來上課全憑自愿,不但沒有講課費,還要自掏路費。來自北京的他們輾轉換乘多種交通工具,住在鎮上唯一一家賓館,每晚房費80元,房間時常有蟑螂出沒。
不過,比起學生和志愿者的住宿條件,賓館已經算是天堂。青石中學的宿舍里只有硬板床,有的窗戶沒有玻璃,房間里悶熱不堪,學生們往往要到凌晨一兩點鐘才能入睡,早上五點就醒了。澡堂只有冷水。“到這兒的第三天,被褥里居然跑出一只蟲子,我當場就崩潰了。”志愿者陳永明說,“后來,我已經練就了什么蟲子都不怕的本領。這也算是上過立人大學的一大收獲吧。”
毫無疑問,這是中國最窮的大學。它能辦下去,全靠熱心人的資助。上了幾天課,悶熱的天氣絲毫不見好轉,連我走進蒸籠般的課堂聽課都需要下很大的決心。義工們用微博求助。很快就有網友匯來了3000元,指定用于購買冷風機。
在網上,立人大學的關注者和支持者甚多,連校徽也是微博上的一名藝術家自告奮勇義務設計的。更重要的是,這些默默的關注者為立人大學提供了重要的經濟支持—立大僅向每位學員收取200元學費,并采用小額募款的方式籌得2萬多元。在結業后公布的財務明細上可以看到,大多數的捐款金額是一兩百元,最大的一筆有一萬元,最終的結余部分被用作學生的獎助學金。
7月13日下午,青石中學突然停電了。但晚上的課程已經安排好,由熊培云講“我的學思歷程”。于是,志愿者們買來了蠟燭,在課桌上、講臺邊點燃。燭光搖曳中上課的場景很快被學員拍照并發到微博,“最浪漫的一課”吸引了許多網友的轉發。
“無電之今夜,蘄春,燭光里的課堂。夜航船。年輕純樸的心,視而不見的風浪。紀念,存照。愿世界安好!”熊培云在微博上這樣說。后來,不僅晚上的課在燭光中進行,白天的課也移師戶外,去了學校附近蘄河的沙灘上。熊培云講胡適,希臘女作家芒格斯講柏拉圖和理想國,學生們圍坐一圈,引得路人駐足觀望,形成了一道有趣的風景。
我并不愿意夸大立人大學的意義—畢竟,這更像是一次夏令營,而非真正的大學。而對于學生們來說,短短15天的時間能真正改變多少東西?
“在半個月內,學到很專業的知識是不可能的。立人大學暑期學校本身就希望成為一個激發性的項目,是開蓋子,拍一拍,有些人的榆木疙瘩可能就被打通了。”立人大學的創辦者李英強說。
實際上,來到立大的學生大多具備良好的問題意識和求知欲望,這從他們的課外調研選題就可以看出來。
在他們的調研開始前,曾有一天晚上展示調研計劃,我被請去給他們的計劃把把關。學生們自由組成幾個小組,有人選擇研究鄉村的小額信貸問題;有人將目光投向鎮上和村里的空巢老人;有人研究鄉村美育問題,之后還準備籌建一個基金會,致力于支持鄉村藝術教育;有人干脆研究起了自己,測量立人大學學員的政治傾向。
最有意思的是幾位來自上海的高中生,他們抵達青石后在街邊的簡陋小店吃了幾頓飯,發現價格居然和上海一些環境不錯的餐廳相差無幾,甚至更貴。于是,他們決定研究:青石的餐飲究竟為什么這么貴?
“晚上一直在聽立人大學一期學員們的調研計劃展示,頗為興奮,不少同學的社會關懷、問題意識和知識儲備都很棒。期待看到各個組的調研結果。”當晚,我興奮地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在這樣一群學生中,李英強所期待的激發和啟發或許并不是奢望。來自吉林的中學生寇一妮是被在立人當義工的堂哥寇愛哲“強拉”來立大的,她一向不愛讀書,但在畢業前一天,她在河灘上對堂哥說:“哥,以后每周給我推薦一本書唄。”當時,寇愛哲的眼淚差點飆出來。
大學生的思索則更為深入。
“我從課堂上獲得一種‘共鳴的啟發:一個認真對待生活的人,絕不會是一個有意回避問題或非理性地把問題簡單化的人。這是我最需要反省的一點。上完秋風介紹《論美國的民主》一書的課后,結合此前幾位老師的討論,我想,大致來自以下幾個方面:重溫和批判歷史,重溫和精解經典,明確的問題意識的形成,批判性思維能力的提升,和對面向靈魂的生活的追求。”汕頭大學學生徐會壇這樣總結自己的收獲。
比起現在的夏令營形式,李英強有更大的野心—他希望將立人大學常態化,首先利用互聯網,以公開課等形式建設“網絡大學”,等若干年之后條件具備,再逐步實體化,使之成為正規大學體制之外的一種補充,提供人文教育、通識教育,組建開放的新型知識共同體。
“我們將會辦一個新式的大學,以互聯網為依托,發揮技術的力量,聚集一流的學者,為那些有心向學而被現行教育體制排斥的青年創造接受真正大學教育的機會。”李英強說,“立人大學也將向那些上過名不副實的大學,未能嘗到大學真正味道的人們開放。”
其實,當立人一期結束的時候回想起來,真正讓立人大學接近大學真意的,并不是劉瑜這樣的大牌學者,而是學生們自己。當然,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立大明確支持“結社自由”—鼓勵學生自由成立社團,自主發起活動。
開學當天傍晚,一張A4大小的廣告就貼在了一樓的墻上—“一起去讀詩嗎?時間:早6點半到7點半。地點:第一站‘悅來亭(校園內的小亭子)。”
墻上的廣告越貼越多。有人發起觀影活動,一起看同樣是與教育有關的《死亡詩社》;成天抱著一把吉他的長發文藝男青年則發起了“搖滾樂在中國”的主題沙龍;還有學生將風靡全球的TED引入了立人大學,舉辦了一場有關獨立博客的分享活動。
更具創意的是“真人圖書館”—將每一個參與者視為一本有故事的書,讀者可以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與書進行充分的交談,了解他者的世界。
參加這些活動,令我有重回校園的感覺—身為北大畢業生,我覺得立大在某些時刻,真的已經超越了北大。
在這所中國最窮的大學,浪漫卻并不是奢侈品。第一天晚上的課程結束后,一些學生不經意地抬頭,看見滿天繁星,忍不住叫了出來。遠離城市的青石沒有光污染,星空也顯得格外明亮。從此,三五成群地去蘄河邊看星星,成了風靡立人的活動。
另一項廣受歡迎的活動是外出吃夜宵、喝酒、吟詩。當然,我也混跡其中。
有一個晚上,一群人在路邊的大排檔吟詩到凌晨,到最后,花樣迭出,廣州人安豬用粵語念《黃鶴樓》,謝泳先生的弟子林建剛唱頌了《將進酒》,連大排檔的老板都加入進來,吟詩一首,忘形到記不起究竟該收多少錢,最后僅僅向又吃東西又喝酒的十幾人收了區區150塊。
畢業前,學生們在沙灘上舉行了篝火晚會,演出了排練多時的話劇《我愛×××》。興致濃時,導師秋風也起身獻上一段京劇。“唱得非常好。嗓子不甚好,但韻味十足。”聽眾評價說。
愛情的火花也在悄悄擦亮,畢業前的最后一天,有人表白成功了,有人“杯具”了,或許還有更多的故事留待后續。
就在立人大學辦學的那段時間,一條微博廣為流傳:“中國的高房價,毀滅了年輕人的愛情,也毀滅了年輕人的想象力。他們本可以吟誦詩歌、結伴旅行、開讀書會。但現在,年輕人大學一畢業就成為中年人,像中年人那樣為了柴米油鹽精打細算。他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是物質的、世故的,而不能體驗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種面向心靈的生活方式。”
這段話的作者正是秋風。這個夏天,這些從立人畢業的年輕人可以自豪地告訴家人:我遠離了物質和世故,體驗了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種面向心靈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