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們就永遠困在群體里了嗎？

⊙文／鮑爾斯

蘋果公司的iPhone 3G手機，是過去十年里最受矚目的一款通訊工具。幾年前的夏天，iPhone 3G在全球專賣店面市，一時間備受好評，被大家稱頌為奇跡。這不是一款普通的手機，而是華麗的袖珍電腦，它的功能一應俱全：瀏覽器，攝像頭，影音播放器，導航設備……還有其他諸多“才藝”。跟原始的iPhone相比，iPhone 3G網(wǎng)速明顯增快，用戶能夠在更短的時間里，同時完成更多的任務。“這些還不止，”某雜志評論家熱心推薦道，“只要在網(wǎng)絡信號覆蓋區(qū)，你就可以一邊通話一邊上網(wǎng)，雙管齊下，并行不悖。”換句話說，照現(xiàn)代風靡的數(shù)字生活觀來看，iPhone 3G可以算是“夢之工具”。不管何時何地，接觸到的信息和人群總是越多越好，不是么？而iPhone盡職盡責地完成了這一任務，引發(fā)了消費者的集體狂熱。世界各地舉行了隆重的“歡慶儀式”，頗有些宗教活動的意味了。

據(jù)北加州的《水星報》(Mercury News)報道：“周五一大清早，從硅谷到香港的蘋果店門前，排起了長龍般的隊伍，大家迫不及待要在第一時間入手iPhone 3G，也就是鐵桿粉絲口中的‘耶穌手機’。有些吃苦耐勞的人還帶了睡袋和筆記本電腦來，他們在排隊的同時，想順便結識身邊的信徒同胞。”東京的一家蘋果店外，隊伍已經(jīng)排了將近一公里長，場面十分混亂熱鬧。據(jù)某家媒體報道：“店門口圍滿了記者和攝像師，頂上還盤旋著一架直升機，正在用二極管作倒計時，顯示距iPhone發(fā)行還有多久時間。”排在第一位的是名叫宏之佐野（hiroyuki sano）的先生，他跋涉了350公里來到店外，安營扎寨了整整三天。當他手持戰(zhàn)利品走出店外時，一群技術狗仔立刻蜂擁過來，追著他跑了四個街區(qū)，想要套出一句感想。最后，氣喘吁吁的佐野先生終于開口道：“我太開心了。”

《哈姆雷特的黑莓:走出擁擠的數(shù)字房間》

[美]鮑爾斯著 陳盟譯

中信出版社 2011.6

定價：29.80元

怎么會不開心呢？他手里拿的正是最新潮的手機。每當我們買了新款聯(lián)絡工具，看著那光滑漂亮的設計，心里都是美滋滋的，想著自己有了它，以后能做多少好玩有趣又有用的事情啊。新的工具總是要比舊的好太多了。雖然舊的也能勉強用一用，但總感覺缺了點什么。而新工具就是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就算為了它必須擠在人群里，也是物有所值。

等到把新工具拿回家使用，問題卻冒出來了——我們?nèi)蕴幵谌巳豪铮m然是虛擬的人群，瘋狂程度卻不亞于東京專賣店門口的那群。數(shù)字技術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為能讓人類聯(lián)系更緊密，把世界變得觸手可及。這是它的優(yōu)點，也是它的負擔。一代代的工具越是進步，越能給我們添加任務，信息技術最大的強項也是它最致命的弱點。我們被屏幕追截圍堵，就像佐野先生被狗仔隊追著不放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佐野先生是被動的，我們卻是主動邀請了人群來追逐自己。工具一直揣在口袋中，時刻準備接受別人的聯(lián)系。

如果說內(nèi)心生活跟外在生活一樣重要，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可以說是作繭自縛。我們不斷購買數(shù)字工具，天天使用它，然而這些工具的設計、組裝和銷售思路，都是基于一個前提——純粹是為聯(lián)系而設計的，目的是要把我們永遠置于群體里。這種思路其實很不可取。無論在公司還是家里，我們都沒必要過這種支離破碎、隨時聽候差遣的日子，否則生活有什么意義呢？數(shù)字工具不應把群體關系拉得更近，而應該適時幫我們創(chuàng)造距離，享受個人的空間。

不過，就近來的情形看，很難想像數(shù)字設備能做得到這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的命運掌握在技術公司手里。技術公司生產(chǎn)了技術工具，增加了我們的聯(lián)系強度，把我們一步步推向歐米茄端點，從中賺取巨額利潤。指望技術公司改變是不可能的。哪家公司肯放棄生意不做，去尋找新的途徑呢？全世界都在排隊購買你的產(chǎn)品，何必要更改路線？

況且，排隊的現(xiàn)象也說明了一點——我們自己才是問題的根源。從來沒有技術商賈逼迫大家購買這些產(chǎn)品。是我們自己默默達成了共識，認定那些最好的工具，一定是聯(lián)系最方便的工具，我們還主動掏腰包，鼓勵技術公司多多開發(fā)這類產(chǎn)品。所是說，是我們設計了技術的藍圖，努力要把日子過得更忙碌，更舉步維艱。

難道我們就永遠困在群體里了嗎？

不會的，只要從過去找一些啟發(fā)，就能想出對策。新的聯(lián)絡工具總是有鼓勵社交的傾向，它之所以出現(xiàn)，就是為了幫助人們更順利地交流。在這點上，聯(lián)絡工具越是做得到位，就越得到大家的追捧。然而，新工具增加了每個人暴露在群體里的機會，導致個人一天天變忙，無暇潛心思考。由于精神和意識受到了束縛，尋找出路也就變得刻不容緩。前兩章表明，在古代社會里，已經(jīng)有遠見卓識的前人發(fā)現(xiàn)了聰明的解決之道。在古希臘雅典城中，兩位摯友帶著卷軸逃離了城市，地理距離給他們提供了空間；而在鬧哄哄的羅馬，塞內(nèi)加在寫信時找到了內(nèi)在的距離。綜合這兩件事，不難發(fā)現(xiàn)書面語言兩度扮演了關鍵角色。由此可見，聯(lián)系工具也可以幫我們探索內(nèi)心。

不過，有一種情況下，書面語言是高度社交化的，適宜在群體里使用，那就是讀書時。在大半個中世紀，無論是在古希臘還是古羅馬，讀書都不像我們今天所知的這樣是私人活動。整整一千多年里，讀書基本上等同于大聲朗讀，裴德若為蘇格拉底朗讀卷軸上的內(nèi)容就是一例。大家聚坐在圖書館或修道院，把書本在面前攤開，然后口中念念有聲地誦讀。到了現(xiàn)代，我們對默讀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以為閱讀就是不張口，眼睛看，然而這種方式在當年是少之又少的。因為太罕見了，要是真的有人默讀，旁人倒會覺得奇怪，甚至認為他是個怪人。

公元五世紀，生活意大利的圣·奧古斯 丁（Saint Augustine）寫了《懺悔錄》，里面提到了米蘭主教（現(xiàn)在也稱圣·安布羅斯）的一個怪癖：“每當開卷閱讀時，他只用眼睛瀏覽書頁，心中思索內(nèi)容，嘴巴卻沉默著，舌頭也一動都不動。”奧古斯丁認為，主教之所以像這樣讀書，是為了“清醒”大腦。1996年，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在著作《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里，生動地復述了這個故事，這也是西方歷史上記載的最早的習慣性默讀事例。

用曼古埃爾的話來講，讀書是一項“口頭技能”。同時也是社交能力，因為讀書往往有多人陪伴。私下里閱讀是不常見的，大家更愿意聚在一起朗讀。這樣做的原因有很多，其一，很多人還目不識丁，所以，書面文字起源后，仍不能取代口頭交流。大家依然相信，口頭交流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其二，集體閱讀也是為了省錢，書籍是用手抄寫的，就算自己能識字，買書的費用也實在不菲，不能買太多。在歐洲，羅馬衰敗后，大部分書面材料由教會抄寫并提供。除非你財力雄厚，有錢建立自己的圖書館，否則只能等到做彌撒和參加其他宗教集會時，才能讀到謄寫得工工整整的經(jīng)書，這些都是教會經(jīng)師的辛苦成就。簡言之，當時的讀書跟現(xiàn)在不一樣，還沒有發(fā)展成探索個人內(nèi)心的活動。

中世紀晚期，這一情況開始轉變。有些藏書者在獨處時習慣了默讀。他們發(fā)現(xiàn)，默讀跟朗讀是多么不同的兩回事啊。一個人靜靜地閱讀，不用發(fā)聲，其實是踏上探索心靈的旅程，這一經(jīng)歷無需跟任何人分享，也不受到外界因素的左右和控制。大腦不僅像奧古斯丁總結的那樣，感到了神清氣爽，更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獨自閱讀時，書籍為你一個人所有，你獲得了它的所有權，于是超脫出字面意思的局限，產(chǎn)生自己的想法和靈感。雖然，大聲朗讀也可能促進思考，不過不如默讀方便，因為默讀本質上就是屬于一個人的精神之旅。最早的默讀先驅大多是勤奮好學的修道士，他們發(fā)現(xiàn)默讀的好處后，豁然開悟，感到興奮不已。就像塞內(nèi)加在寫信時找到了內(nèi)在距離一樣，默讀也是享受內(nèi)在距離的方式。

不過，只有少數(shù)幸運兒愛上了默讀，而對于大多人來講，書籍仍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到了15世紀早期，閱讀仍同過去一樣，是一項群體活動，毫無一絲改變的跡象。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因為技術嚴重落后，不具備大規(guī)模普及圖書的條件。市面上流通的少許書籍，都是由能工巧匠制作的，他們裝訂圖書的速度有限，用的材料也十分昂貴，往往是動物皮，紙張和墨水等。其次，國家的權勢集中于教會和貴族手中，這兩個階層都不熱衷推廣圖書，更不希望靠書籍開啟民智。教會尤其清楚，讀書可能使人接受異端思想，成為統(tǒng)治的禍患。知識分子普遍開始默讀是在公元1000年左右，第一批異端被燒死在火刑柱上，也是在同一時期。異端分子已經(jīng)夠多了，干嘛還鼓勵其他暴民爭取自己的利益呢？

要克服這些困難，普及默讀的樂趣，當時看起來是毫無希望的，就像在今天，我們很難想象數(shù)字設備能幫我們逃離人群一樣——根本不可能啊。然而不久以后，默讀就成為了風尚。這一轉變，不僅證明了技術可以從新的角度開發(fā)利用，也證明了那些解決技術難題的人，可以賺得盆滿缽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