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那年九月,遠方對準了我的心/我離家,走外省……”16歲那年,少年早慧的黃梵考上了南京理工大學,從湖北黃岡來到鐘山腳下,開始了新的生活。這一住就是三十二年,他在這座城市里讀書、教學、交游、寫作,對南京的感情已越來越深過家鄉的古鎮,在一首詩中他這樣感喟:“現在,家鄉仿佛就是我自己……”
對黃梵來說,閱讀、寫作已經成為一種有規律的日常生活。從最初桀驁不馴的先鋒詩人到碩果累累的“后新生代作家”代表。他在南京的三十年里刨作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除了評論界給予好評的詩歌,他還刨作了數量眾多的小說作品。長篇小說《第十一誡≯以近乎殘酷的冷抒情筆調勾畫了一幅知識分子的群像,出版后曾引起熱烈反響,被視為書寫年輕知識分子校園青春懺悔錄的杰作。《等待青春消失》則以中年的視角描寫了當代中國一個底層少年成長的過程,表達了他對現實社會及精神世界諸多問題的沉憂與隱痛。
黃梵的住所位于城南的三條巷,這里雖地處繁華,但卻鬧中取靜。一棟130平方米小躍層的二層就是他的書房。在這間被友人親切地稱為“小閣樓”的書房里,錯落排列著幾個高大的書柜,里面既有歌德、卡夫卡、博爾赫斯、巴別爾等文學大師的經典,也有尼采、榮格、福柯、利奧塔等哲學家的著作,還有像《牛頓傳》、《哥德爾》一類的圖書,可見主人閱讀興趣的廣泛和口味的博雜。書房素雅整潔,沒有過多的裝飾,體現出一種樸素而實用的生活理念。黃梵說,每一個作家都夢想著擁有一問獨立的書房,而這個理想他也是幾經努力才實現的。之前,他住過簡陋的集體宿舍,也住過“冬冷夏熱”的狹小單間。2004年才把家從七里街安頓到了這里。
黃梵說,他的人生道路是比較曲折的,在很多關口出現了命運的陡轉,頗有點荒誕和殘酷的意味。而閱讀與寫作又與命運緊密相連。
按祖上傳下來的家譜,黃梵是北宋詞人、詩人、書法家黃庭堅的第四十一代孫,祖籍湖北黃岡。然而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在7歲之前他一直是在甘肅蘭州生活的。后來因為要上小學,父母把他送回了黃岡。“回到黃岡,我的性格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在蘭州我特別外向特別愛說話,回到湖北和爺爺奶奶生活,我就開始不愛說話了。不說話,那星期天干什么呢7就讀書,讀書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經常是躲在門后邊看書,因為不容易被別人發現。所以經常大人找不到我,直到家人喊吃飯了,我才鉆出來,吃完飯又不見了。整個少年時期我都是這樣度過的。”
與父母分離造成的失落,以及現實境況的壓力,讓敏感的少年黃梵學會了用讀書來排遣,并且樂此不疲。三年級的時候,他讀了第一本全文字的書《高玉寶》,而對他影響最深的則是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機器島》。那時候黃岡有個造紙廠,有很多需要回爐的“禁書”,如《牛虻》等,有工人舍不得全部化成紙漿,一些書就流了出來,“那時候讀書的風氣特別濃,我們班里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有幾本這樣的禁書,然后我們就彼此交換著看。”《機器島》的故事給黃梵帶來巨大的震動,讓他心醉神迷,他突然意識到還有另外一個跟身邊的現實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一個想象中的世界。它喚醒了少年黃梵喜歡虛構的天性,“后來我就開始喜歡看比較虛幻的作品。它的影響非常深,它喚醒的一切至今還在影響我的寫作,成為我寫作的基本教養。”那個時期他還半懂半不懂地讀了爺爺書柜里的藏書,以及偵探小說、舊版的武俠小說等,幾乎無書不讀,甚至一本記錄中國軍隊鋪設西藏公路的書,其中的異域風情和神話色彩,也激起了他無盡的想象。這一類書,“實際上為我后來的寫作提供了一個美學的通道。”
讀書階段的黃梵有著異乎尋常的學習天分,是學校理工科的第一名,曾多次代表學校參加各種競賽,捧回了大大小小的獎杯。他本可以讀完高中考取他心目中的北大物理系或數學系,但是還在高一時,就被學校逼著去參加了高考,這次對于學校來說是“成功”的高考,讓黃梵陰差陽錨地來到了南京理工大學。而且學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的專業:“外彈道專業”。上北大,做物理學家的宏愿無法實現了,黃梵一度感到悲觀,只好去圖書館文科部借書尋求慰藉。這樣的結果是,在大學幾年他創造了該校的一個奇跡,幾乎把文史部的所有書都讀完了,甚至包括牛頓的《數學原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伽利略的《對話》這類艱深的理論書,他還發現圖書館里有一套花體德文版的《歌德全集》,讓他十分激動,甚至一度產生學習德語的念頭。
當時讓黃梵真正欽佩的有兩位作家:博爾赫斯和海明威。大二那年他在一本雜志上讀到博爾赫斯的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特別喜歡。當時對博爾赫斯并不了解,國內對這位大師的介紹也很少。博爾赫斯從沒有到過中國,但對中國非常向往,他在這篇小說中虛構了一個追殺的故事,并穿插了一段東方人的家史。小說營造出的那種虛幻的氛圍讓黃梵欣賞不已,因為跟他的內心十分吻合,讀后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愉悅感。后來他讀到了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集,其中的《女海盜金寡婦》和《無禮的掌禮官小冢之助》,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是另一本讓黃梵難忘的書。因為喜歡,這本書他在大學期間至少看了五遍,有時候甚至舍不得一下子讀完。《永別了,武器》講述的故事雖然比較老套,但黃梵認為海明威的高明之處,不在于他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故事,而在于他把一個老套的故事寫得太傳神了。其中男女主人公的精彩對白,能讓人嗅到那種置身現場的氣息。黃梵覺得這是海明威把他最有魅力的部分發揮到極致的一部小說。
真正與詩歌結緣是在大四的那年,黃梵和一位女孩戀愛了這位女孩是大學的校花,因長得歐化、人高馬大,有個迷人的外號:“小意大利”。那時在大學談戀愛不能公開,他和她像兩個地下黨成員,不敢多見面,只能偷偷寫信,“真是外表冷漠、內心炙熱”,但是這段純真的戀情最終被女方家人拆散了。失戀后的黃梵情緒極為低落,他試圖用鉆研物理和數學的方法轉移注意力,但是毫無用處。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靈感進發寫了一首詩,就拿給爺爺看,沒想到得到了擅長古體詩的爺爺的贊揚,這給了他莫大的鼓舞,半年時間他寫了幾百首詩,寫詩成了他對付悲傷的最有效的良藥。大學畢業后,黃梵留校任教,繼續寫詩,并與當時活躍的青年詩人周亞平、車前子、路輝、韓東等人結識,成為相互切磋交流的朋友。
如今,步入中年的黃梵對人生和寫作有著深刻的感悟。回首九十年代,那時候年輕氣盛,大家到一起都有一種英雄見英雄的感覺。寫的詩也是追求詞語的華美奇崛,而實際上有很多是空洞無物的。大約在2004年前后,他開始慢慢有了中年的感覺。他寫下了《中年》:“青春是被仇恨啃過的,布滿牙印的骨頭/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團熱烈的蒸汽”。這首詩是他思想的一個轉捩點,他在詩中書寫了中年的滄桑與感悟。他發現自己在心態上變得更加平和,在待人接物上也變得寬容了。他開始思考中年,繼而也通過寫作反思青春。
在《第十一誡》獲得普遍好評之后,黃梵完成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等待青春消失》,小說描寫了一個仿佛隨手可拾的
當下底層故事。主人公陳小楠父親病逝,母親清月獨力撐持著貧寒之家。母性及掙脫底層的愿望,使她為改變兒子未來的命運而苦苦掙扎,她前往遠方的親戚家籌集兒子的學費,這個屈辱的過程,牽引出一段隱秘、久遠而浪漫的往日故事,曾經晶亮的年華,探照著現實的灰暗和哀傷……而清月唯一愿望所寄的兒子,卻在青春的躁動中不能自拔,反抗,叛逆,毫無良心地消耗著青春,消耗著清月的母愛。兩代人的錯位,看起來彌合無望,母親脫離底層的所有渴望,就仿佛遠方一道迷離的風光……
這篇小說最初發表的時候名為《南方禮物》,“禮物”是一個整體性的隱喻。黃梵以中年的視角來觀照青春,在冷靜的筆觸下隱含著無盡的悲憫。作為像小楠那樣的年輕人,要穿過一個高壓的教育體制和應試體制,要經歷他同伴的價值世界和他父母的價值世界的;中突,他的奮爭、對抗、叛逆,目的就是為了能夠進入成人的世界,成人世界是青春奮斗之后的一個獎賞,一個“禮物”。可是成人世界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是一個充滿了虛假,紛爭,爾虞我詐、沒有是非、沒有道德底線的世界。“當一個年輕人沿著這樣一個奮斗軌跡快要到達終點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那他的所有努力都變得虛無了,就像你以為那是高速公路上的起點,沒想到卻是一個深淵。那他前面的奮斗過程就是一種消耗。所以我為什么把青春寫成一種消耗,這里面有斗爭,有妥協,有精力的消耗,也有價值觀的消耗,按理說我們應該有所得,但最后是一場空。”
奧爾罕·帕慕克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納博科夫,說他的小說在美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種殘酷的味道。帕慕克被這種美深深地打動,稱贊“這是一種與殘酷和邪惡簽訂的浮士德契約式的美”。在《等待青春消失》中,黃梵以詩人特有的敏銳的感覺與經驗,努力捕捉生命的細節,對世界展開豐富的想象與創造,展示了青春的殘酷和成長的艱難。小說出版后得到眾多贊譽,有人稱為中國版的《在路上》,也有人把它與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等成長小說相比,認為這部小說的與眾不同在于,它描寫了青春的無所適從和由此帶來的痛感,其中折射的社會及精神世界的問題耐人尋味。
目前黃梵正在創作第三部長篇小說,而在寫作和教書之余,他的主要時間都花在了讀書上。他最近在讀的是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長篇小說《2666》,這部小說目前尚沒有譯介到中國,國內只出版了波拉尼奧的另一部長篇《荒野偵探》。波拉尼奧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在四十歲的時候才開始寫小說,五十歲去世,在十年時間里創作了數量驚人的作品,出版后引起轟動。蘇珊·桑塔格稱他是”那一代西班牙語世界中最值得欽佩的小說家”,《明鏡周刊》則評論他為“當代西班牙語文學中最大膽的作家”。黃梵覺得中國作家在寫作中有著太多的顧忌,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說,這個問題也曾經困擾過他自己,后來他認識到必須克服這一點,寫《第十一誡》的時候,他下筆特別狠,以至書出來后讓許多朋友吃驚不小。現在讀了波拉尼奧,“給我的一個啟發就是,除了政治以外,我們不敢言或沒有言的地方還蠻多的,而這些領域都沒有被我們的作家窮盡。我原來以為我已經很勇敢了,看了波拉尼奧,沒想到他更勇敢。”
在黃梵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活到四十歲,再不孤獨是可恥的。”年輕的時候,喜歡熱鬧,沉迷于交游,現在的他則更喜歡孤獨。“一個人爬山、跑步,逛書店,漫步市井、看書、聽昆曲、參觀博物館,意識到有一些美妙的感受,更適合一個人慢慢品味。”多年在南京的生活,已使他由一個傷懷的異鄉人,漸漸地學會了接納這座城市,感恩于身邊的一草一木,享受一種平靜而充滿詩性的生活。沒事的時候他喜歡爬山,“一爬上鐘山,內心就被愉悅填滿”,那種奇妙的感受和幸福,常常讓他無以言表。
每天他習慣在上午十點和下午兩點間寫作,喜歡關著窗簾,開著臺燈、喝著茶,一口氣寫四小時。他不能忍受嘈雜,對環境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必須安靜到能跟蹤和捕捉內心細微的思緒與語調”。而現在他的書房正提供了這樣一個理想的場所。讓他比較滿意的一點還有,寫作之后,他可以走下樓,逛逛街,或到美術館看看畫展,能夠輕松地在人群中釋放掉寫作的孤獨。在三條巷的街道兩邊,站立著兩排枝葉繁茂的梧桐樹,這些”風華正茂”的綠樹,在黃梵充滿感動的詩中,有著一種無言的美麗和深情,“每片葉子都是小小的耳朵/就算隔著最寬的馬路,我的自言自語/依然會讓葉子在風中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