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爾斯泰墓前

哪里才是世間最美的墓地？

在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看來，答案既非阻擋拿破侖遠征的埃及金字塔，也不是讓所有女人艷羨的印度泰姬陵，而是隱藏在俄羅斯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的深處——莊園的主人，就是享譽世界文壇的列夫·托爾斯泰。

1928年，在一次俄國之旅后，茨威格動情寫下散文《世間最美的墓地》。80多年后的一個秋天，我們奔向俄羅斯，尋訪托翁墓地也成了我們此行最美的旅程。

從莫斯科往南驅車，3個小時后可抵達圖拉市。圖拉市郊外“明媚的林間空地”（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的俄文之意），就是托爾斯泰的故鄉，他的“搖籃和墳墓”。這里是托爾斯泰的出生地，也是他最后的安息地。

終其一生，托爾斯泰始終眷戀著故鄉，以至于把它跟祖國俄羅斯相提并論。他曾經深情地寫道：“如果沒有亞斯納亞·波利亞納，俄羅斯就不可能給我這種感覺；如果沒有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我也許會對祖國有更清醒的認識，但卻不可能如此熱愛她。”

托爾斯泰去世11年后，也就是1921年，他的女兒瑪麗亞把這座莊園捐獻給了國家。如今，這里堪稱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莊園占地380公頃（面積類似北京大學本部），是一個由森林、湖泊和牧場組成的世外桃源。

我們一進門，不由得眼睛一亮。“迎賓路”是一條風姿綽約的林間小道，兩旁矗立的白樺樹高大挺拔，枝繁葉茂。這就是曾被托爾斯泰寫進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林蔭道嗎？左側又是什么這么晃眼？轉過頭去，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這是托爾斯泰童年嬉戲過的“靜謐而華麗”的池塘嗎？愜意地走下去，眼前又出現了一大片瓜果飄香的蘋果園——這是當年托爾斯泰和農民一起栽種的嗎？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些飽經風霜的枝頭見證了多少動人的故事？

我對這個莊園一見鐘情，最愛莊園里那一條條樹影婆娑的林間小路。在參天大樹的掩映之下，每一條路都靜謐幽深，充滿誘惑。莊園里至今沒有人工修葺的柏油路和石子路，步行道還是最原生態的土路。走在其中，一堆堆或金黃、或火紅的落葉在腳底沙沙作響，大自然的清新味道撲鼻而來……正值金秋時節，莊園內層林盡染，疊翠流金，到處鳥語花香，如詩如畫,就像真實版的俄國風景畫大師列維坦的油畫《金色的秋天》。

漫步在林蔭道上，突然一幢兩層木制結構的白色樓房進入視野——托爾斯泰的故居博物館到了！白色的柵欄、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墻壁……要不是綠色屋頂和攀爬的青藤來裝點，故居外表幾乎一片素白。

故居大大小小共有12間房，室內裝修和普通俄羅斯家庭并無二致，簡樸舒適。每間的布局、陳設基本原封不動保留了作家在世時的生活樣貌。客廳墻上懸掛著托爾斯泰和他親人們的大幅油畫肖像，屋內擺放著古樸的沙發、鋼琴和桌子。這是托爾斯泰生前會見屠格涅夫、契柯夫、列賓等親朋好友的地方，也是舉行家庭音樂會的歡聚場所。

有意思的是那間被叫做“農民辦公室”的穹頂房，里面擺放著托爾斯泰使用過的鐵鍬、鐮刀等農具。在這里，托爾斯泰用7年時間完成了《戰爭與和平》，留下的手稿多達5200頁。

故居內的28個書柜，密密麻麻裝滿了2萬多冊藏書，其中赫然有中文《老子》和《道德經》兩本書。晚年的托爾斯泰學習了漢語，熱衷于研究老子和孔子哲學。他曾在日記里提到：“我認為我的道德觀念是因為讀孔子，主要是讀老子的結果。”

故居二樓懸掛著一個古董時鐘，時針定格在了6點零5分，據說，這是托爾斯泰與世長辭的時刻。1910年11月10日清晨，82歲高齡的老托爾斯泰秘密出走，中途感染肺炎，10天后在離莊園50公里外的一個小火車站溘然長逝。

離開故居博物館后，一條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帶我們走向作家墓地。一路上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慨：這個擁有一座如此美麗的莊園的人，出身名門，是世襲伯爵，但生而富貴，卻痛恨貴族的生活；身負盛名，卻時時受聲名所累。窮其一生，托爾斯泰都在為改造社會而思考，尤其熱衷于為貧苦農民尋找出路，如開辦農民子弟學校，嘗試解放農奴的實驗，還跟農民一起勞作，身體力行平民的生活。

他最擅長的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耗時10年完成的《復活》，塑造了一個懺悔貴族——聶赫留道夫的形象。這個人物主動反思自己的罪惡，走上了與貴族階級決裂的反叛道路，活脫脫是托爾斯泰精神的化身。

然而這位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卻未能在沙皇專制的背景下找到解決社會問題的良藥，還招來社會的誤解和歧視。最終他決定放棄所有財產，孤身一人離家出走。他在最后的日記中寫道：“不能再睡，我突然做出了出走的最后決定……夜，一片漆黑……終于出發了……”

前面的俄羅斯朋友突然停下腳步，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才發現，在一片樹木掩映的空地上，凸起了一個長兩米、寬和高都不到半米的長方形土丘。如果不是外圍一圈稀疏的小柵欄，和上面擺放著的鮮花，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就是一代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的安息之地了。

雖然早已聽說這是一處開放的無名墓，此時還是忍不住向四周尋覓更多的印記。結果是徒勞的——除了芳草萋萋、綠葉蔥蘢，這里再沒有任何碑或文，更沒有守墓人的蹤影。

病逝之前，托翁曾經留下遺囑：“要像埋葬叫花子那樣，用最廉價的棺材為我做一個最簡樸的墳墓。”于是這塊長滿青草的土堆，便成了這位思想者的長眠之地。

“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凈土掩風流。”這樣樸素至極的草頭墳里，卻安葬著這樣一個高貴至尊的靈魂。難怪茨威格感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老殘軍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侖的墓穴、魏瑪公侯之墓中歌德的陵寢、西敏寺里莎士比亞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樹林中這個全無人語聲、只有風兒低吟、莊嚴肅穆的無名墓冢那樣，劇烈震撼著每一個人內心深藏著的感情。”

一對身穿禮服的新人悄悄走近墓旁，獻花默哀。據說新人來這里瞻仰致敬，已經成了附近俄羅斯青年婚禮的保留節目之一。肅立在托翁墓前，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氣息，寂靜無聲。

朋友告訴我，墳旁那些參天的樹木是托爾斯泰小時候跟他哥哥親手栽種的。當時他聽保姆講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所在。而今，他靜靜地躺在樹下，沒有雕琢，無人守護，不需樹碑立傳，跟這片他最鐘愛的土地化為一體……原來，死也可以這樣靜美。

小貼士

如何到達：

莫斯科庫爾斯克火車站周六、日有發往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特快列車。9點發車，11：50可到達。下車后需換乘公共汽車，到達莊園。返程16：36發車。

托爾斯泰的墓地。 攝影/陳穎

托爾斯泰（女主人右側第一人）與家人在莊園。坐主位的是托翁的妻子索菲亞。

故居博物館內的游廊。

故居博物館內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