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李天濟馬屁

文/黃進捷

我拍李天濟馬屁出了名，有名人效應，連拍馬屁的也占了光，幾千字的一篇短文，接到十幾個電話。我在上影十四年，寫過三部半電影，不管公映得獎，從沒人給我打電話，可見李天濟三個字在社會上的影響。

李老師是名人，他不但寫過《小城之春》《今天我休息》等電影劇本，又曾在《魔術師的奇遇》《阿Q正傳》《八仙的傳說》《絕境逢生》等影片中扮演角色，以其夸張的表演和固有的臉型特征，擅演各類反面人物，在觀眾中頗有影響。此外他還執導了《不夜的村莊》和《抓壯丁》等。2011年5月16日，是李天濟老師誕辰九十周年，上海電影家協會舉辦追思座談會，參加會議的大都是我的老領導、老師、老同志，大家對我知根知底，我就不怕難為情了，把拍李天濟馬屁的前前后后，做一個徹底的交待。

我從東海艦隊轉業進上影文學部后，知道李天濟是《今天我休息》編?。ó敃r還不知道他是經典電影《小城之春》的編?。瑢λ艹绨?。我喜歡喜劇電影，更想進行喜劇電影劇本的創作，當時我在編劇組是個跑腿的，給老藝術家們像艾明之、林藝、羽山、李天濟、李洪辛等送工資，送參考電影票。我到李老師家的時間是計算好的，剛好吃中飯，李老師夫人陳錫珍醫生大多用紅燒大排招待我，我倒不是貪吃那塊大排，主要是用飯前飯后時間向李老師請教喜劇創作問題。李老師有問必答，妙語連珠，聽得我如癡如醉。我跑李老師家越來越勤了，日子一久，文學部就有人說我拍李老師馬屁，非常刺耳，讓人受不了。有一次我對李老師說：“以后不來了?！薄盀槭裁矗俊薄坝腥苏f我拍你馬屁。”

李老師聽了哈哈大笑：“拍馬屁好啊，你想想一個人讓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舒服呢？還是有人拍馬屁舒服？對你來說，拍我馬屁為了什么？一不能升你官，二不能分你房，三不能加你工資。說白了，你無非是想向我學點本領。對我來說，這是對我的肯定，說明我有學問，不是放毒，不是牛鬼蛇神。上影廠拍領導馬屁的人很多，拍我李天濟馬屁的，你是第一人，我很高興?！?/p>

趁陳醫生去廚房的時候，李老師悄悄對我說：“我對恩師陳白塵先生也是拍馬屁的啊，要不怎么肯把侄女兒嫁給我?！崩罾蠋熞幌?，使我徹底打消了顧慮，別人愛怎么說，讓他們說去，我和李老師走得更近了，認真學習他的喜劇理論。他總結出了喜劇電影四十八個套子。外地經常請他去講課，有好幾次我也跟了去聽課。

那時候我和葉丹合作的第一部電影《好事多磨》已在上影開拍。我把新的電影構思說給李老師聽，提出要和他合作。李老師說：“你的喜劇感覺很好，可以搞喜劇電影，但我不會和你合作。你第一部電影和葉丹合作是對的，葉丹是上影老編劇，很有經驗，通過合作，你已經知道了劇本是怎樣寫的。以后就不要再找人合作了。我是為你好，只有獨立完成一個劇本，你才懂得創作的艱辛，才不會有依賴思想。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p>

可以說，我以后創作的《取長補短》《大丈夫的私房錢》《阿福哥的桃花運》等三部喜劇電影都是在李老師的幫助下完成的。每部電影每次修改稿都經過李老師的手，他看得很仔細，要修改的地方，他都會夾上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修改意見，也有批評，還有諷刺挖苦，字里行間充滿著李老師對我的關愛。

有位朋友和我開玩笑：“黃進捷，我要向你取經，你拍馬屁到底用了什么獨門馬屁功夫？傳授傳授?！?/p>

其實像李天濟那樣大師級的人物，你在他面前耍小聰明，搞小動作，拍馬屁，遲早要被識破的。好在我主動接近李老師，目的明確，動機始終如一，就是死心塌地想學他寫喜劇電影劇本的本領，不懂就問，經常跑到他家，進門自己倒茶，桌上水果拿起就吃，就像回自己家一樣，從不講一句客氣話，也不送一分錢。有天晚上九點多，李老師來電話，問：“你在干什么？”“準備睡覺。”“馬上到我家來，不要問為什么？”趕到他家，已經十一點了。一進門，李老師把一大包東西送到我面前：“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合作嗎？這是8750元，如果愿意，你就抱走?！?/p>

李老師突然要給我8750元，當時這可不是一筆小數，沒有百元大鈔，800多張大團結，足有好幾斤重。我在上影十四年，寫了三部半電影，全部稿費也沒有那么多?，F在一個字沒寫，就給我這么多錢，這是老師對我的信任，我毫不猶豫地把一大包大團結接了過來：“我愿意。”

原來上海電視臺正在攝制百集家庭情景劇《百事樂》，每集15分鐘，邊拍邊播，李天濟扮演劇中的老外公，當時劇本跟不上，攝制組頭頭盯上了喜劇大師，又求又哄逼著李老師簽了五十集合同。

李老師遞給我一個拆開的香煙殼，背面寫了幾行字：“這里已有七集，你回去準備準備，每集搞個提綱，過兩天住到我家來。”李老師兒子已出國，他把兒子新房給我住。我們合作得非常順利，他每天晚上拍戲回來，就看我寫好的初稿。他上了年紀，太累了，我不讓他動手，把他的話記下來，當晚改好，第二天攝制組派車來接他讓他帶走，不到兩個月，完成二十九集，后因電視臺計劃改變，《百事樂》播到一百集結束了，我們只播出十七集。李老師說：“給我們的錢不補也不退了，你還滿意嗎？”“非常滿意?！薄跋胫牢夷枚嗌馘X嗎？”“不想知道，老師不會讓我吃虧?！?/p>

黃進捷與李天濟在一起

李老師相信我，我相信李老師，師生互信，黃金拍檔，干活又好又愉快。這算不算我的獨門馬屁功夫？

李老師一生，除了寫劇本拍戲，每時每刻都在研究總結他的喜劇電影套子。我進上影廠時他講課有三十六個套子，到最后定稿發表已擴大到四十八個套子。

有一天，我在李老師家吃飯，對其中第三十三個套子不明白，我說：“‘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好像是正劇，喜不起來，一個人專門得罪人，刁難人，觀眾看了生氣，怎么可能笑呢？”

李老師聽了特別高興：“你學這個套子，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有點入門了。我可能對這個套子說得不夠清楚，要做補充。我問你，如果是毛腳女婿故意刁難得罪未來的丈母娘，觀眾笑不笑？”我恍然大悟：“我懂了，先要交待清楚人物關系?！崩罾蠋煒O為滿意，臉上露出夸張的笑容，夾了塊大排放在我碗里，作為獎勵，用筷子點了我幾下：“孺子可教也。”

回想起來，這是我最成功的馬屁功夫。但我不是為了迎合討好老師而故意提問的，學習老師的喜劇套子，確有一個不斷認識，不斷提高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