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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中篇小說]

2011-09-22 12:30:38趙荔紅
青年文學 2011年3期

文/趙荔紅

地鐵[中篇小說]

文/趙荔紅

1

種種征候表明,這一天,會有意外發生。比如電梯明明不滿員,我一塞進去,就嘀嘀叫,信號燈變紅,一閃一閃的。那些貼擠如沙丁魚的菜色男女全都向我沉默注目,在這束指向一致的強大目光逼視下,我不得不向后退出,看電梯門拉鏈一般擠塞、縫合那些目光;然后像只犯錯誤的鴨子,伸長了脖子等待下一趟。這樣耽擱了三分鐘。橫穿福康路時,綠燈恰又變成紅燈,紅袖章爺叔尖利的哨聲連同嚴厲譴責的目光,讓我含愧地縮住正要邁開的右腳。又兩分鐘。快走到群眾廣場地鐵站口時,一片巧克力包裝紙粘在了皮鞋細高跟下,左右蹭不掉,讓我不得不停下,單腿立著、單手扶住一根粗大的電線桿,在眾目睽睽之下,脫了鞋扯下它,再把腳塞進去。穿過地鐵隧道時,一個盲男人(疑似。戴著墨鏡)正拉一首提琴曲,又是我極喜歡的,不禁停住腳步聽完,丟進提琴盒兩元。這樣,前后就耽擱了十分鐘。十分鐘,我已經脫掉了三班地鐵。

何況我還坐錯了方向。我本該坐往康莊大道方向的地鐵,卻偏偏站在了相反的方向,我看也不看,就上去了。整個白天一切正常,既沒人激怒我,也沒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更沒有什么人和事讓我牽掛以至走神,可我卻偏偏坐錯了方向。等我發覺,地鐵已經停在反方向的第二站,我只得跟隨人群,蓬頭垢面地被推搡出,如火腿腸被壓擠出紅色塑料膜。立在一個陌生的站點,我茫然而惶惑。地鐵終于又來了,我再次抬頭核對一下指示站牌及路線圖:正確的方向,通往回家的路。

這一回我排在隊伍的第一個。用不著擔心緊貼著前面的人的脊背,或是塞半天,還是像剩余的卵似的被擠出去,抑或是在地鐵門合上時被夾住頭發、卡住鞋跟;也不必擔心我的包被某人的雨傘鉤住,或者頭發糾纏在誰的紐扣上。我不但上了地鐵,居然還坐上了一個位置——那個位置的原主人本來在發呆,后來如夢初醒一般,猛地站起來,喊著“完了,完了”,就伸長手,推搡著那些正在上地鐵還沒站穩的人,擠出了地鐵門,將一片責怪聲和不耐煩的表情扔在身后,蹦跳著消失在漸漸上升的電梯上。因為他的走神,沒有早早規矩地站在門口等著下車,才讓我僥幸有了座位。以我七八年乘地鐵的經驗看,在傍晚下班高峰期、在塞得密密實實的地鐵罐子里,我既沒懷孕,也沒將頭發染白,沒有男人粗胳膊壯腿幫搶,更沒有拍公益廣告、將顧客趕到別的車廂,居然就坐上了位置,這真是破天荒頭一回。所以我坐上位置的時候,將包抱在懷里,長長地、舒適地嘆了口氣,不禁滿足地想,脫班、坐錯方向,都是為了彌補這個位置。

這樣折騰了一番,當地鐵回轉到往常下班等待的群眾廣場站站臺時,已經下午六點半了,比平日足足晚了半小時。半個小時,早已不是平日的那趟地鐵,所遇的人、事,會有多少不同呢?

突然,有個人拍了我一下:“哎,是你呀!好久不見。”我吃驚不小地抬起腦袋:一張眉毛高挑嘴唇鮮紅顴骨潮紅帶雀斑有著習以為常熱烈表情的面孔垂下來俯在我的正上方——我在記憶庫里搜尋著這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已經叫出了我的名字,并頗不滿意地向下拉著本就有點兒下撇的嘴角,皺著小鼻子說:“看看,貴人多忘事吧,連我都記不得了。”“哪里哪里,我怎么不記得你呀。黃霖啊,好久沒見到你了,實在太巧了,怎么地鐵上碰到了呢。”其實我并沒想起她,卻不知怎么的,隨著話語蹦出,那個名字就主動閃現出來了。隨著這個名字的正確閃現,所有關于黃霖的記憶就復活了:這真是稀奇,名字復活了一個人,那么說,如果閃出來的一個名字是錯誤的,這個人的一生也就會錯誤展開了嗎?我來不及考慮這些,只是慶幸,由于名字被我正確說出,這個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馬上堆出了親切的微笑,讓我舒了口氣。

的確是太巧了。雖說大家在一個城市生活,可是城市這么大、地鐵這么長、車輛又這么多,怎么就剛巧在地鐵上碰到了熟人呢。我和黃霖高興地握了下手。她左肩上挎著一個包,左手還拎了一個紙袋,右手拉著吊環,左右后背全都貼滿了人。我趕緊要站起來讓她坐,她硬是按住我。讓來讓去的聲音太響了,四圍的人都沉默而怨恨地盯著我們,我就只得停止了爭讓。于是她垂著腦袋,我仰著臉,兩人說著話。她的唾沫星子不時濺在我的面孔上。我心里的確是高興的,茫茫人海中,遇到一個七八年沒見面的老朋友,的確是再巧不過了。

可是,難道我今天下班的種種錯亂征候,我心里所期待的、預感會發生的意外,就是為了遭遇一個過去的朋友,一個平日也并不想操起電話一起煲電話粥的女友?像這樣的女友,一旦你操起電話對她說聲“喂,你最近如何”,那些司空見慣的內容就會洶涌卷來:孩子幾歲了,買了什么車,房子多少平米,鐘點工一小時從七元升到八元,房價、股票跌了漲了,單位領導如何,老公如何不體貼,婆婆如何沒眼色……難道我今天遭遇的一切,僅僅是為了重復這些天天在辦公室聊,連吃飯上廁所都在聊的話題嗎?那還不如隨著地鐵輕微的晃動,我獨自閉起眼睛,一任思緒的碎片繽紛地在眼前閃來閃去呢。

讓我松口氣的是,黃霖兩站后就在發展站下去了,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我慣常在地鐵上做的白日夢,一任思緒漫游,用不著搜腸刮肚想一些應該說的話去應付一個本來熟悉其實早已陌生的女友了。我這么想著,心里覺得有些對不住黃霖。地鐵這時候顯得空了一些,似乎一大群人隨著黃霖一起卷了下去。所有原本貼在一起的人們都松弛地舒了口氣。人們終于能夠伸開手,呼吸著空氣,并漸漸恢復意識,相互分辨著彼此的樣貌了。我抬起頭來,這時候,我看見了他——

他就坐在我正對面,穿一件白底藍紋棉布襯衫,腰身扎在咖啡色細燈芯絨褲子里,看上去干凈利落,挨近了說不定還會聞到剛剛洗澡后的肥皂味;小平頭修剪得一絲不茍,臉色蒼白,額頭狹小,鼻子出奇的尖;眉毛之間、鼻彎與嘴角之間都有淺淺的皺紋,如同白紙上橡皮擦不掉的鉛筆痕,這表明他年紀不小了。他戴著一副大墨鏡,腿上橫放著一個擦拭干凈皮質上好而邊角已經磨損了的黑色大公文包,雙腿緊緊并攏,兩只手并排、拇指在內四指在外地用力抓著公文包,手指的纖細白皙與公文包的厚重形成明顯反差。我不禁多看了那雙手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將目光投到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因為我發現他一直在盯著我。他的眼睛藏在墨鏡后,看不見眼神。他一定透過墨鏡在觀察我,這讓我有點兒尷尬,甚至有點兒惱怒:這個不禮貌的家伙!但他并不讓人討厭,模樣倒蠻紳士,甚至身上有種說不清楚是拘謹、哀怨、憂郁還是病態的美感。這讓我有點兒好奇,便假裝以對面玻璃窗為鏡子,拿手撫弄自己的劉海兒,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目中無人的傲慢神情來——他還是在看我。

2

戴俊是天天坐地鐵的上班族。早上從康莊大道站上來,坐到群眾廣場站,出站口走五分鐘就到公司。晚上六點準時離開公司,又坐地鐵回去。康莊大道站是終點站,他打個出租,一個起步費就到家。可大多時候,他寧可走這半小時路程。一整天坐在辦公室,走走路恰好可以鍛煉鍛煉、降低血脂,又能順路買買小菜。

戴俊在家里是個稱職的好丈夫、好爸爸,在公司里是愛崗敬業的好員工,在社會上是潔身自好不惹麻煩的好公民。戴俊也很以一切公認的社會道德準則來規范自己的行為。或者說,這些公民準則已經成為他的習慣,滲透在他的日常行為中,他并不刻意,而是下意識地在遵守著它。假如一種準則成為了習慣,一旦這種準則被打破,人就要生病,事情就亂套。戴俊認為,這幾十年來他不生大病,生活也不混亂,有條不紊地讀書、工作、成家、生女兒,在公司里從一個年輕小職員成為現在的會計師,全依賴對這些規則的習慣性遵守。

每天早上,他五點半起床,淘好米放在瓦撐,小火焐著,再去睡回籠覺。到了六點半,不用鬧鈴,他會準時醒來,起床洗漱,將妻子淑芬和女兒貝貝喚醒。這時候粥已熟了,他將瓦撐開關調到保溫檔,就拎了布袋子出門買油條、小菜;去小菜場的路上可暴走十分鐘,他一邊走一邊掄著胳膊,也算有了早鍛煉。回來辰光,淑芬在開門開窗通風透氣,貝貝還在對著鏡子看臉上新長的痘痘。戴俊擺好了碗筷,一家門圍牢飯桌子沉默地邊吃粥邊聽早新聞。粥燒得正好,米粒恰好開花,湯水濃稠,又不過爛,戴俊早就摸清了米水比例及瓦撐燒粥時間以及一家三口早上的飯量。十年前一個老中醫對他講:早上吃粥暖胃,最養生的法門。老中醫列舉了十個近百歲老人的長壽秘訣,都是吃粥。戴俊是相信事實、相信一切科學數據的。從此他就天天燒粥吃,貝貝有時不耐煩地叫起來:“爸,早飯能不能改改,老是粥,煩死忒勒。”戴俊總是耐心勸慰:“粥吃到胃里,暖烘烘的,真真蠻什一的。”至于油條,是在固定人家那兒買的,戴俊不要路邊攤頭的油條,寧可多走路到菜場附近一個專做早點的上海百年老店去買。

吃罷早飯,各自出門。家里有輛夏利,是早些年淑芬工作所在的銀行里補貼車款五萬元,再貼了一點兒買的,就讓淑芬開,也順便送貝貝上學。淑芬早嚷嚷著要換輛新車,她看中一款帕薩特,說是單位同事紛紛淘汰夏利,再開下去面孔都沒了。戴俊沒有淑芬那么沖動,他總是以做會計師的習慣,有條不紊地預算家里的財務。他是計劃今年內搬進新房,在明年年底再買輛新車。戴俊自己倒更愿意乘地鐵上班。一趟地鐵,前后路段稍微走走,很便當。每天,等淑芬貝貝走了,戴俊檢查好門窗是否關好,這才出門。一到地鐵站,他固定去拿一份免費贈送的《時代報》,坐在灰色塑料靠背椅上邊等地鐵邊看起來。早晨的地鐵站,有一種夜氣剛剛散去的清冷空虛的味道,灰白燈光將每個起床不久、朦朧著眼神的疲倦面容映得發綠發藍。雖然趕著上班的人很多,地鐵站卻很安靜,只是定時傳來千篇一律、可以充耳不聞(假如真不想聽的話)、沒有滋味的報站聲。地鐵臨近時急促的喘氣聲、鐵軌碰撞聲讓人們振作起來,站頭上有了輕微騷動。等門嘩然打開,人們慣性地擁出,慣性地擠進。因為是起點站,戴俊總有座位。他一坐下來就繼續看報紙。其實只要他稍微抬頭,也會發現幾乎所有的腦殼都垂著在看報紙。早晨的地鐵里有一種固定氣氛、一種慣常吸力,以至于形成一種固有文化。在這個固定的空間時間,不看報紙,還能做什么呢?再說現在是信息社會,戴俊懂得活到老要學到老,不抓緊時間了解信息,就很容易變成“憨督”。

但是這段辰光,戴俊總比淑芬貝貝早走,提前半小時就出門了。他是要在希望路站下,去離站頭走五分鐘路程的希望新村彎彎。他在那兒買了套房子,是趕著房價上調前買的,現在翻了不止一番。真真蠻上算。三室二廳二衛,一百三十五平方米,小高層的十一樓,樓層好,又是一梯二戶,清清爽爽,還很透亮。這個樓盤里的房型位置,戴俊反復比較觀察過,其他套房,前面都有樓擋著,獨獨這套,正對著通道,一點兒遮擋都沒,兩個大房間又都朝南,采光是真好。為了買房,戴俊研究了大半年《樓市周刊》,跑了十來個新開盤小區。本來他已經在別的小區下了定金了,突然發現這套房,滿意得不得了,怎么辦?他就天天坐在人家房產公司硬生生磨,磨到人家煩了,就將定金討了回來。房子買好了,事情才開始,然后就是找裝修公司、買材料。好不容易房子裝修好了,都要搬進去了,人家和戴俊講,不能就這樣搬進去,墻面漆是有毒氣體,會損害孩子智力的,對大人身體也不好。戴俊想想有道理,貝貝已經高二了,馬上要讀高三,如果因為墻面漆破壞了智力考不上大學,那可不值得。還是忍一忍,等氣味散光了再搬吧。所以,這段辰光,戴俊是天天提早半小時離家出門,坐了地鐵,到新房子那兒彎彎,去開窗透氣。夜里下班了,再去關窗。淑芬見戴俊天天這樣跑,都不耐煩了,說:“空蕩蕩的房子,窗戶讓伊開一天有啥?”戴俊搖搖頭說:“婦人之見!窗戶開著,有多少危險事情會發生啊:刮風刮掉玻璃窗了,從十一樓刮下來,不要出人命啊?落大雨,雨水灌進窗戶,墻壁地板不就泡湯了?再講不定,還有小偷爬進來呢。”

要是當初不這么透氣透幾個月,開窗關窗,戴俊一家早就搬到新房子去了。若是搬進去了,后頭的事情大概就不會發生了。

3

對面那個墨鏡男,一直這么死盯著我,像枚釘子釘在疏松木板。并且——他的表情也那么古怪,一會兒似乎沉浸在什么痛苦回憶中,一會兒又嘴角彎起來,很甜蜜的樣子……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頜骨,薄薄白色幾乎透明的皮膚緊繃住那塊骨頭,使得蚯蚓般曲折的青筋分外清晰,間歇性地一跳一跳,帶動他整個下頜都輕微抽搐起來。喉結在并不年輕的脖子里上下滾動著。看不清他的眼睛,它們被罩在墨鏡之下。墨鏡與他蒼白的皮膚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兩道濃黑眉毛,過于緊密地擠作一處,將眉頭擰成一個深刻如同洗不掉的水跡般的“川”字。這個奇怪的男人,為什么不放松地盯著我?難道——算了,我又在胡思亂想。

我的單位位于福康路商海路拐角的一幢二十六層寫字樓。從單位走到群眾廣場地鐵站只要八分鐘。這條路我走了八年,每天來回兩遍,如果算上午間休息時出來吃飯、逛商店,上班時間偷偷溜出來到移動公司給手機充值、與朋友喝咖啡、到大光華影院看下午場電影,還多算幾遍。當然上班溜出來的機會很少。我在出版社總編辦公室工作,接電話、收發傳真、復印資料、發送會議通知、整理選題報表、分發合同、記錄會議內容、給領導泡水、文件錄入……總之社里一應對內對外聯絡、接待的雜事,我全做。八年來,我談不上表現先進,卻也沒什么把柄給人抓住。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干著似乎變化其實一成不變的那些事,我也看不清楚未來會有什么變化,生活在一天里就看到了全部。

至于愛情?我能遇到什么樣的愛情?母親原是上海人,大學談的戀愛,沖昏頭腦、毅然果決地跟隨后來是我父親的男友去了武昌工作。在那個霧氣騰騰潮濕多水的內地城市,一與父親爭吵,母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喚,如何放棄上海戶口,如何手也粗了腰也圓了變成吃咸喝辣的粗人,好像在上海她就能成天閑坐著修修指甲嗑嗑瓜子。母親一直念叨著調回上海,可是后來市場經濟了,可以作為人才引進來上海打拼了,或者在上海買個房子帶進藍印戶口了,父母卻又猶豫起來,說他們老了,沒精力一切從頭開始,打拼闖天下的事該由下一代來做。其實那時哥哥讀了武漢大學,他們是打算一心一意伺候哥哥來著。后來我考到上海出版專科學校,畢業后獨自留在上海,倒很成全母親的心愿呢。在母親看來,我能爭回她夢寐以求的上海,在這個如今已是國際化大都市的上海有份穩定工作,已是很成功、很幸福的了。所以她并不在意外公外婆離世后我無法在姨娘家待下去,不得不另租房子等這些瑣碎的問題。假如當初他們能一咬牙回上海買個房子,我現在怎么會這么辛苦?就是從投資的角度,他們也缺乏遠見。現在一切都靠我自己了。不過就我這點兒工資,假如不趕緊找個人嫁掉,這一輩子也別指望買上房子。但是嫁給誰呢?“愛情”這個詞,就像風一樣從我耳邊刮過。像我這樣相貌平平、隨年紀增大體重也在增加的女人,又能遇到怎樣一個既懂愛情又有錢有房的鉆石男人呢?又有什么場合能讓我有機會認識這樣的男人呢?我的生活里,只有家和辦公室——地鐵連接著兩端。

除非我的愛情就在地鐵上。那一定是個意外!地鐵里有最多的陌生人,最不穩定的時間,最大的發生意外的可能性。

■美術作品:霍珀

意外,就像湖面起了風,一切都會隨之改變。漣漪般擴散的意外。前年,我租住在水電路附近,每天要乘公車到火車站北廣場,再從北廣場穿過一條悶熱、尿臊汗臭蒸騰的地下隧道,在蜷成一團酣睡好似麻布袋子的流浪漢、通宵排隊買不到車票的民工中穿過,到南廣場去坐地鐵。過隧道時,我腦袋里就是虛白一片。我并不是天生缺乏同情心,對那些流浪漢農民工的遭遇熟視無睹、不為所動,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和他們完全一樣,我自己一點兒不比他們快樂,我也在這個城市流浪。那天,一如無數的往日,我順著固定的路線埋頭走路,腦中一片空白,我的目標只有一個:準時擠上地鐵上班。就在我盯著自己的腳尖走路時,猛然聽到有人大喝一聲:“小心,站住!”像挨了一記悶棍,我本能地站住。抬眼一看,我差點兒撞在一塊橫在隧道中間的廣告牌上——天曉得這廣告牌怎么就立在隧道中間。喝住我的是個長相明朗的男人,三十好幾模樣,穿件胳膊肘處有皮補丁的時髦的休閑西服,內里一件暗紋棉布T恤,下巴刮得青青,頭發板寸。我奇怪自己當時怎么就特別留意到了他的板寸頭,至于他到底什么模樣,也說不上更具體。我常常是這樣注重細枝末節,忽略掉主要內容。

因為這一聲斷喝的救命之舉,我向他點點頭,微微牽動一下嘴角,算是感謝。于是我們并肩一起走,他保護我一般,一直把我往隧道左側擠,好似正中間還會橫一塊廣告牌。我雖然不大習慣與陌生男人搭話,但總要感謝他的善意,也就與他邊走邊聊起來。他顯然健談、開朗,沒說幾句話就自報家門:上海人,是一個臺資公司的產品營銷人員,天天也是坐地鐵上班。他一邊說一邊側身盯著我,似在觀察我的反應。我報以客氣的點頭、微笑,卻避免看他的眼睛,我并不害羞,只是習慣地不對陌生人表示親密。我的本能盔甲般地護住全身上下。火車站是地鐵起點站,他老練地搶到一個位置,而我卻被人群擠了出去,最后才上了地鐵。他熱情地向我招手,大聲叫“來,到這邊來”,我不愿意周圍人盯著我,只得擠到他面前。他就很紳士地站起來,硬讓我坐,剛才那個和人硬搶位置的蠻橫青年一瞬間成了紳士,也讓我不習慣,但我還是乖巧地聽他的話坐下來。他站在我面前,一手吊在扶手上,一手支撐在我后背的綠色椅背上,垂著頭繼續和我說話。這個動作將我小小地“包裹”在他兩條胳膊形成的勢力范圍內,似乎因此我就不會受到他人的擠壓。我有一種被“保護”的新鮮感,仰著臉聽他說話。我不用多插嘴,只要間或“嗯”一聲,或點頭、或眨眼、或微笑,都會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時間過得飛快,突然聽到廣播用那種司空見慣的聲調報站:群眾廣場站到了……我跳起來,匆忙說了聲“我到了,再見”就擠出他的“保護圈”。地鐵門在我身后合上以后,我才醒轉一般回頭看他,他坐在我剛才的位置上,側轉頭,向站臺上的我揮手、微笑——啊,我突然記起并沒有問他的名字,也忘記向他要名片,可是,門已經合上了,車開始滑行,眨眼就沖出了燈光亮白的站臺,消失在黑洞中。或者,我不過是意外碰到了他。這些真的是意外嗎?后來怎么樣呢?后來我天天在那個時間點走在那條悶熱的隧道,等待有人大喝一聲:“站住,又是你!”再也沒有。那個男人也許離開了那個公司,或許不再住在附近,總之他人間蒸發一般,我再也沒見過他。或者那個意外其實也是我的白日夢,是我坐在地鐵上昏昏沉沉想出來的。那些天里,我擠出地鐵門后,總要回頭看看,也許突然就會看到一個人朝我微笑、揮手——就是他,就是他;也許哪天,擠出地鐵門時,我的雨傘鉤住了前面一個人的包,那人回頭——啊,是他!偶然變成必然的事情不是不存在的。電視劇里不是演,一個女人一天有兩次在同一個旋轉門上和同一個男人撞在一起,他們吵吵鬧鬧地認識了,憎恨了,和好了,后來就戀愛了。

今天的意外,難道是這個神經質的一直盯著我的墨鏡男?這種盯視需要怎樣的媒介才能轉成可能的交流?我更愿意是那聲爽朗的斷喝。這個開始必須由“他”來啟動。我打定主意,繼續以漠然的表情將目光投在對面車窗中自己模糊、邊界重疊的影子上,用手指頭挑了挑有點兒紊亂的發線——但是有一個人擋住了我的視線。

原來,剛剛在勝利站上來一個矮胖中年阿姨。如今她挪移、橫亙在我面前,抿緊著她那血紅細薄的嘴唇,文過的墨綠細眉高高挑起,使得她的顴骨更高、臉更長,顴骨紅不知是上的胭脂還是潮熱緣故;撒的厚粉遮飾不住臉上的暗色雀斑,額頭發際處因為沒涂勻白粉而顯出干黃的皮膚底子來;她的眼線也分明是文過的,頭發則高高盤起如富士山,大把地被噴上了干硬的發膠。她提著一個紙袋,將黑皮包緊緊夾在胳肢窩下。她的身上有種為生活和工作磨礪出的司空見慣的冷漠,滿臉顯現著提前進入歷史的滄桑:我什么沒經歷過呢?我怕什么?

難道,在我嫁了人之后,在未來的第十五年,我也會成長為這樣一個中年婦人?

4

如往常一般,戴俊依舊提早半小時離開家,乘地鐵在希望路站下去,去新房那兒開窗。開了窗,他會在新房子里走走摸摸,最近他每個周末都去看家具,有時和淑芬去,有時淑芬不高興懶得動,他就自己去,他覺得對這個家他擁有更多的責任,這也是一種習慣。新房里,家具的安放位置他都是仔細精確計算好的,他的口袋里總有一卷卷尺一個本子,想到什么,就量一下,記下家具尺寸,與墻壁的距離、高度、寬度,諸如此類。他一向信奉,任何事情都要有條不紊,有條不紊,才能將效率最大化。而效率和秩序的先決條件是:數據。世界是靠計算完成的。

就拿他與妻子結婚這件事。他原是計劃好在三十歲成家立業的。那還是七十年代末,多數人插隊回來待業;他很幸運,因是獨子,沒去插隊,高中畢業就分到棉紡廠。后來他同廠里后加工丙班一個女工戀愛,女孩人漂亮,又活潑,又好畫畫兒,卻不是個安心現狀的,逮著個機會就出國了。戴俊想想賭氣,天曉得出了國會做啥事情呢,女孩不聽勸,還說等賺了錢回來再嫁戴俊,叫戴俊等伊。哪可能呢?戴俊先也存點兒念想,等了幾年,半年來封信,看看三十歲就快到了。淑芬家與戴俊家原是貼隔壁,從小一個弄堂白相長大,淑芬就跟自己妹妹一般,她姆媽一向又歡喜戴俊老實孝順,會做人家,淑芬暗地里歡喜戴俊他也老早曉得。想想遠方是只天鵝,不如眼門前的鴨子來得可靠,戴俊也就不等了。二十九歲正式與淑芬戀愛,三十歲結婚,三十一歲就有了女兒貝貝,一切都在戴俊的時間表之內。那時候,戴俊早考上了金融專科學校,讀了三年,分到一個陶瓷廠。干了五年,再跳到中外合資的電話公司。淑芬則靠父母關系進了一家銀行。兩人工資加起來,雖不算富裕,但在上海這個地方,養一個孩子,父母又都有退休金,沒有拖累,日常開銷是綽綽有余。每個月省下一個人的工資,工作了近二十年,加上每年年終獎金,再申請個二十年貸款,也就能買上希望新村這樣的中檔居民住宅了。戴俊又注意收集信息了解行情,很會軋苗頭尋時機,選擇了政府條件最優惠的時期購房。

生活似乎都是按照戴俊有計劃的、科學的時間表來運作的,也會有些不順心的小事情,總體上是合乎規律、正常運轉的。只是有一樣,令戴俊微微不滿足與苦惱——就是與淑芬的性生活。女兒出生前,戴俊是算好每周做愛兩次。冬天懷孕孩子最聰明,秋天坐月子母親最舒適,女兒就是如期懷孕如期降生的。但在淑芬懷孕、分娩、坐月子期間,原有的性生活規律被打破了。戴俊能夠理解,也體貼,自個兒睡覺。可是過后幾年,不知淑芬是得了產后憂郁癥還是怎么回事,大凡戴俊提出要求,她就不甘不愿,推推拒拒,弄得戴俊很懊喪。淑芬又很拿這個事來要挾戴俊,支使他做這個做那個,晚上恩賞般給個一兩次。完事了,就帶女兒自個兒去小床睡,說是和戴俊睡不好,他打呼嚕。有時半夜睡不好,偷偷走進小房間,看她們母女挨頭并腳睡覺,戴俊心里就恨恨。先前,戴俊還懷疑淑芬外頭是不是有人了,看看又不像,回到家盡只抱女兒,閑了也不過和丈母娘、小姨子搓搓麻將。后來聽人家講,孩子剛出生,女人是有點兒憎恨丈夫、厭惡性生活的;孩子小時,女人心思又都在孩子身上,老公倒是次要的。戴俊也就釋然了。

一旦對事情有了合理解釋,戴俊就會對原先不合理的習慣進行調節,建立起另一種秩序。新的習慣一旦養成,戴俊也就安心地執行下去。可是偏偏的,淑芬總是非理性、不按牌理出牌。前些年,淑芬又變得主動起來,隔三差五的爬過身上。戴俊卻又沒了年輕時的勁道,他自己也鬧不清楚是工作太累了還是養成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所以,淑芬在邊上動來動去,戴俊心里倒不耐煩起來,又不敢流露,只推說工作壓力大,累了想睡覺了。淑芬是個葷素不吃的,一聽這話,當場就坐起來,噔噔噔下床,睡到女兒房間去了。

淑芬與戴俊不同:戴俊是養成一種習慣,就很難打破,像一顆石子,繞圓周運轉下去,不強行停止停不下。淑芬的興趣則是說變就變。突然作興與小姐妹去文眉,就把原先眉毛拔光,再燙上黛墨色假眉,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掉,粗細均勻兩彎,淑芬說是這樣省掉每天畫眉毛辰光,戴俊卻覺得假假的,如畫在面具上一般,但不久,他也就習慣了。他剛剛習慣了眉毛,淑芬又將頭發剪得短短,短了原就不習慣,她非要弄來假發,又盤成富士山一般高聳,且噴上刺鼻發膠固定,戴俊搞不清爽她為啥自己頭發不要,又要弄來別人頭發戴上……最近,淑芬又熱衷起別的事情:列國游。她和幾個銀行的姐妹,去年就參團去了歐洲六國,今年又去了俄羅斯東歐,明年說要去澳大利亞,又恨不得馬上飛到那個塞班島去,說再遲些,那個島就要被淹掉了。至于剛剛買的房子,家具、房貸什么,淑芬是完全不管的,她說反正戴俊會算,鈔票嘛也不差這點兒旅游費,現在四十好幾奔五十了,再不出去兜兜,往后就跑不動了,這個世界有好多世面沒見過,好多東西沒吃過,豈非白活了?面對淑芬多變的理想愛好,戴俊只敢小聲抱怨。娘家就在貼隔壁,戴俊爺娘早早過世,親戚便只有丈母娘一家,丈人丈母娘一家門都長壽,親戚又多,周末節日聚一起搓圈麻將吃頓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戴俊主意都沒,凡事也就隨著淑芬的興致了。至于他自己,則是幾十年來照著老習慣生活,除了出差哪兒也不去,節假日,也會如大家一般到杭州蘇州跑跑,或者去西塘周莊轉轉,到處又都是人,吃又不衛生,睡覺又睡不穩,戴俊想想,還不如在屋里廂舒服,淑芬就嫌他沒勁,像蝸牛。她常放出話來,戴俊這種男人,就是借他膽,他也是懶得去找個情人的。

那天是周一,上了一天班的戴俊正想夾了公文包離開公司,總公司卻來人說要查一筆賬,說周日戴俊手機關著,來不及通知他。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以前也有這種臨時狀況。好在戴俊的賬目總是清清爽爽,隨時迎候調查,這點戴俊是滿可以夸口的。令戴俊略感不快的是,他晚上還要去新房那兒關窗,回家太晚了,打破了習慣和秩序。弄完事,去新房子那兒關好窗,再從希望路站那兒乘上地鐵時已經是夜里九點半多,地鐵里比平常下班時間要空許多,一些位置還空著。車在夜間隧道滑行,像條長蟲,寂然無聲。地鐵里所有的人都睡死過去一般,空空洞洞,很冰涼的感覺。戴俊并沒覺得有啥不適,一切都很正常,因此,隨著地鐵的輕微晃動,他就瞇著眼打起盹來。如果不是去關窗,如果提早半小時回家,或者說如果不是那個意外,戴俊,他就像是種在花盆里的仙人掌,隔段時間澆點兒水,就能一聲不響照常活著。

5

意外。天天都有意外發生:嘮叨不休的女人被酒后的男友從四樓扔下掛在樹上大喊救命,五百只貓關在一個鐵籠里被人發現遺棄街頭,摩托車從橋上墜落車主沒事倒砸死橋下經過的轎車車主……生活就怕太平淡,而不擔心有意外發生。我多么需要意外,就像白水里要加蜂蜜,面條里要加鹽。

前兩天這個城市要開什么會,地鐵是人口密集地,空氣里充滿硫磺味,地鐵站四處設了崗,頭頂上到處安了探頭,進進出出要如火車站一般安檢行李,一發現行跡可疑的,紅袖章爺叔就滿臉正義跑上來攔下,在周圍過客懷疑的密集目光下,被攔下的人也覺得自己鬼鬼祟祟起來。——此時,一個破壞分子神色鎮定地溜進地鐵,地鐵門一合上,他就將手中一個黑色塑料垃圾袋隨便擱在哪個座位下,在這片擁擠的小世界,誰會留意他將包里的東西點燃?滾滾濃煙從綠椅子上婦女肥厚的臀部下冒出,她尖叫著跳起來,將線條分明的小紅嘴唇拉到了半張臉大。濃煙很快彌漫到整節車廂,向下一節車廂擴散,有人擊碎了緊急呼救閥門玻璃罩蓋,扭轉閥門,地鐵驟然停下。燈黑。所有的人擠作一團,尖叫聲洶涌……白熾燈又突然亮起,地鐵門嘩然打開,人像包子一般爭先恐后滾到門口,溺水掙扎般推搡著撥開他人,奪路奔逃。我也要奔向地鐵口,長發偏就掛在一個男人襯衫紐扣上,怎么掙也掙不脫,我大喊痛,那人只得垂頭拿手去解,越解越解不開,最后他將襯衫脫下,光著膀子,掙脫了我,蹦跳著朝地鐵電梯奔去……那件男式襯衣帶著他濃重的男人可恨氣味就一直掛在我頭上……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意外!這類恐怖事件怎么可能會被允許在我們這個時尚光明的城市發生呢?

有一天,我正在地鐵站電梯上,隨電梯一節節降下來,一個紅色貝蕾帽女孩從我背后沖過,差點兒將我推倒,我叫:“你怎么搞的!”她頭也不回,扔下硬脆的一句:“左行右立你懂不懂!”她就排在我前面第四個,擠進地鐵后,我與她被緊緊擠在靠地鐵門的扶手邊上。她穿件粉紅低一字領絲綿短袖,空空細脖上掛條絲巾,貝蕾帽歪耷在腦袋上,將蓬蓬劉海兒留在外頭。她臉色粉嫩,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試圖避開她嘴里噴出的酒氣,卻不得不幾乎與她臉對臉挨在一起。這時候,她拿手掌硬將我推開,又撐開胳膊,將身邊的人全部推開,然后就坐到地鐵扶手上,拿腳去踢擁擠到她邊上的人,尖聲喊著:“誰敢碰我?”她就這樣坐在扶手上,不時踢著腿,這樣坐了兩站,門一開,她就如子彈一般射出了地鐵,站在站臺反方向,好玩一般,沿著站臺與鐵軌的邊界線歪歪斜斜走,身子搖搖晃晃的。地鐵開出的時候,大家都揪著心,看她會不會掉下去,掉在鐵軌上……

——到新大眾路站了。車廂里大多數人有了位置。人們終于找回了做人的感覺。擁擠在一起,你作為其中的一個物體,會被另一個物體嫌恨,因為你的存在占有了資源,當然你也憎恨別的物體。而在寬松的空間中,你開始能友善看待周圍的人。我的左邊,地鐵欄桿上靠著一個戴灰色貝蕾帽的女孩,穿件淺灰絲綿一字領半袖衫,窈窕的腰上垂掛著一條銀色金屬鏈條,過膝米綠色七分褲將臀部包得很圓,一雙高后跟塑料花拖鞋,腳指甲涂成紫黑色,腳踝上耷掛根細細的銀鏈子。她的耳朵里塞著手機耳機,咬著嘴唇聽音樂,身子一抖一抖,臉上不喜也不憂,有著沒心沒肺的勇敢。她旁若無人,完全不在意別人的打量,當然更不會意識到我剛才對她的殘忍幻覺。我偷眼瞄一下她,心里有點兒小小的歉疚,混同著一些殘忍的好玩。我已經不是她這樣的擁有冷酷青春的年齡,早已沒了她的如花面龐,也沒有她的沒心沒肺無所顧忌,我老處女的保守、瞻前顧后,使我絕不會做她可能做的出格事情。我應該遵循生活規則,不再揮霍時間,找個合適的人結婚、生子,然后……

但有一天的確發生了意外。那天部門聚餐,我吃好飯出來已經晚上八點五十分了,九點才乘上地鐵,到希望路站時我看了下表,九點半,下一站是新生活路站。車廂里已經很空了,進來一個戴黑色貝蕾帽的年輕姑娘,似乎還有幾個年輕男子,這也并沒什么了不得,只是她裹著一件黑色呢大衣,已經五月份了,這倒稀奇。地鐵有節奏地又向前奔去了。我就閉眼昏昏打著瞌睡。突然,我聽見一個男人顫抖著聲音叫道:“你、你放手,你是誰,你放手——”睜眼看,那個女孩,她的外衣攤開在過道上,她像褪了蟬殼一般,全身赤裸地半蹲半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那個男人的小腿,笑嘻嘻仰面說:“你喜歡我嗎?看看我,看看我漂亮嗎?”那男人被嚇得臉煞白,渾身發抖,像要甩掉蝗蟲一般試圖抬腿掙脫那女孩,卻無力用手去推那女孩赤裸的胳膊,一碰她光光的白胳膊,就縮回手,喃喃道:“你是誰,你干什么?”那女孩只是笑,眨巴著大眼睛。男人終于掙脫了她,她又轉身,撲向另一個男人,抱住他的腿,那排座位的其他人都驚叫著跳開,卻又回過去,大家在她身邊圍成一圈,她索性赤裸著躺在地鐵過道上。三分鐘后,到了下一站,在地鐵門開啟的瞬間,就有個年輕男人沖上去,用呢大衣蓋住那姑娘,攙起她,笑著說:“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借光、借光,我們走勒——這些庸人,真不禁嚇。”

這個意外發生前后僅僅四分鐘,那天我是看著他們幾個走出地鐵,消失在人群里的。地鐵上的人如夢初醒般唧喳議論起來,而被抱過的兩個男人,一個已經消失了,一個還在發抖——這個情節是真的嗎?是不是也是我的白日夢?發生得太快,消失得太快。但現在,的確有個真實的意外存在在那里,那個墨鏡男,為什么,他一直盯著我——

6

一張年輕精致的臉仰望著他,笑嘻嘻地、卡通式夸張地眨巴著眼睛。戴俊腦袋發蒙地盯了她兩秒鐘,目光茫然下滑,腦袋轟一聲炸開,血流沖頂、滿臉通紅:這個女孩,全身幾乎赤裸地坐在地鐵過道,只穿一條系帶三角褲,高聳雪白的兩個乳房幾乎頂著他的膝蓋,兩條光溜溜手臂橫在面前,染著紅指甲的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小腿。“你、你放手,你是誰,你放手——”戴俊結結巴巴地說著,并推著她的手。周圍笑聲、起哄聲、尖叫聲、口哨聲,海浪一般洶涌,匯合成嗡嗡嗡回響……

不是做夢。這正是戴俊昨夜在地鐵經歷的。那個女孩抓住他小腿的手,白色光滑彎曲如人魚的身體,松軟顫動的乳房,一再浮現。回到家,戴俊脫下汗濕襯衫,洗了個澡,如往常一般躺下,才睡著些,似又被哄笑聲弄醒。他在黑暗中睜著眼,女孩如此清晰地對他眨巴著眼睛,他甚至開始仔細回憶和體會她手抓的力度和她的笑。淑芬在邊上一動不動,睡死過去一般……完美的秩序,一旦其中一個環節出問題,多米諾骨牌效應就產生了。戴俊一整夜睡睡醒醒,早起就覺得渾身乏力。他照樣準點起來煮粥,準點叫妻子女兒起床,卻有什么東西讓他暗暗發怒。他依舊提早半小時上班,關上鐵門的瞬間,透過門縫,看到淑芬穿著花睡褲,肥胖地在鏡前扁著嘴描口紅線,高高聳起的假發上還戴著土黃發套,心里突然起了一圈厭惡,他想像甩掉鼻涕蟲一樣將這個感覺甩掉,那感覺卻黏附在門把手上。戴俊意識到這點,嚇一跳般更覺惡心了。他才四十五歲,四十五歲的男人應該對所有一切都充滿精力。而他卻感到一種厭倦感,潮水一般席卷過來——戴俊將之歸因于短暫而糟糕的睡眠。

地鐵到希望路站時,他突然決定不去開新房子的窗戶。這樣,出了群眾廣場站,他看了下表,要早到單位半小時了。戴俊向來是準點到單位的。那么現在到哪里去呢?他走到群眾廣場上,朝與單位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已是早秋了,天空高闊,浮滿白云,陽光鮮亮地照在西面高樓上,戴俊深吸口氣,早晨竟這般鮮活。但他身體困倦,腳底飄浮,思維也就不如平日精刮。他希望盡快結束這樣糟糕狀態,恢復到常規生活中去。秩序、規則讓他有一種安全感。但眼下,厭倦感讓他無力回去。像風卷動的路邊廢紙、白色塑料袋,他覺得自己也是被風這樣扯著走的。大概走了一兩站路光景,他站在一幢灰色掛滿爬山虎的老房子跟前。東墻腳種一排稻谷,一群麻雀繞著稻谷,飛起飛落,這個情景很滑稽、很矯情,這大概就是城市中的自然?稻谷前的空地上還停了一輛不知哪個年代的綠鐵皮蒸汽火車。戴俊爬上去,鉆進一節舊車廂,里面陳列著一些郵票、像章、招貼,很鮮明地展示著某個時代。每節車廂,代表一個時代,一節一節這樣擺放和陳列下去。今天的一切,明天就會這樣被陳列在老舊車廂里,如木乃伊一般。

■美術作品:喬治·德·基里柯

這些讓戴俊不舒適。“整天和數字打交道,不枯燥嗎?”他的初戀情人寫信這么問他。那是個喜歡浪漫的女人。她不知道,數字讓人放心,規則使人單純。那些浮動的東西,讓人無法捉摸的東西,只會讓人徒費心神。戴俊的生存原則是:付出和收益應該對等,多余的東西不需要。如果付出和收益不對等,他寧可繞著走。但是今天,他違背原則,居然在那些老舊車廂徘徊了半天。離開車廂時,已經十點半了,早過了上班時間。這兒其實是美術館,戴俊最后一次看畫展是二十五年前吧,那個喜歡畫畫兒的神經兮兮的女人硬拉他來的。一群人在排隊買票。達利畫展。戴俊知道“達利”這個名字,那種亂七八糟的天才,怎么解釋他的畫作都可以,不像數字那么有規律。戴俊并不孤陋寡聞,他也知道那些畫家會說:亂七八糟是呈現出來的效果,其實是用準確的對位法來完成貌似亂七八糟的東西;超現實主義,就是比現實還要現實的東西,那些潛意識的東西往往是最真實的。戴俊卻不信這套胡說,但他也跟著人群排著隊,買了票,再排了隊進去。他和人們一起站在達利巨大的畫像前,那個滑稽的男人翹著他精心修飾過的胡子,以鄙夷的眼神看著這些男男女女。戴俊也如其他人一樣舉起手機想拍攝下這個鄙視他的不可一世的小胡子男人。他并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么價值,或合乎他的成本利益規則,但既然人們都這么做,他也這么做。

就在戴俊認真舉起手機,對準那個鄙視他的小胡子男人時,突然,一個女人擋住了小胡子。那個女人努著嘴,兩只手指在嘴上做了一個翹胡子的動作,牙咧嘴地笑著——天哪,就是她!該死的地鐵裸女!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成熟男人,厚道、有滄桑感,小男生沒閱歷沒味道。我叫羅曼陀,美術學院三年級學生。她一邊笑嘻嘻盯著戴俊眼睛看,一邊咬著冰沙杯吸管,不時嗍一下。她戴頂網格布湖藍貝蕾帽,身穿桑蠶絲一字領白色短袖衫,粉紅的胸罩帶扣著裸露的肩膀,粉紅罩杯也在白襯衫里清晰可見。低腰牛仔褲,露著肚臍眼。一雙厚高跟透明塑料涼鞋,腳指甲涂成黑色,右腳踝上掛著一圈銀鏈子。戴俊眼睛余光掠過粉紅胸罩帶,想想:現在女孩子什么都敢穿。他似又看見那具亮白裸體。她真的是地鐵裸女?戴俊趕緊將目光投到遠處高樓。

這是美術館頂樓咖啡館。他們什么時候來到這里,怎么來的,誰先提出來的,戴俊都是糊里糊涂。一切都違背常規,現在是下午一點多,他應該坐在辦公室,喝上一口菊花加枸杞有助眼睛和心肺的藥茶,眼鏡擦拭干凈,賬本整整齊齊堆放,筆、茶杯、計算器都各安其位。他覺得,東西只要挪動一個位置,賬目就會發生混亂。但他現在的腦子,就如他的杯子不在那個位置上,本該喝枸杞的時間居然在喝咖啡,多喝咖啡,多吃糖、奶都不利于一個四十多歲應該學會保養的男人的健康。但是事情發展的狀況,容不得戴俊多想。整個下午,戴俊與這個羅曼陀坐在美術館頂樓咖啡館,四面高樓林立,他們好似陷落在群峰圍成的山谷。天色暗下來,四面燈光漸次亮起來,黑暗將他們兩個包裹起來,戴俊覺得這個地方就是淪陷的孤島。但他無力站起來,無力尋找什么道路突圍,他甚至無力將電話拿起來,給他的女兒或妻子撥個電話:今天加班。他只是出神地看著這個羅曼陀神采飛揚地講他們搞的幾次畫展,看她吸煙的動作——黑色的指甲在暗紅唇上一閃一閃。戴俊不知道自己居然也那么善談,從他年少時候對畫作的熱愛,談到達利,談到希區柯克的《愛德華大夫》,談到精神分裂,談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瘋狂年代的性解放……戴俊很奇怪,自己記憶庫里關于文學藝術的儲存一下打開了,嘩嘩嘩流出這么許多知識,他的風趣、幽默、善談,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女孩說餓了,自然又到附近的吉利餐館吃飯、喝黃酒。女孩酒量大,一來二去,就喝掉三瓶“金色年華”。他們相扶著出了門。羅曼陀說,你送我回賓館,戴俊自然也是不能不送。戴俊并沒覺得什么不妥當,也不覺得是鏈條環節出了錯,他這樣做,倒覺得似乎又恢復了理性的人生態度:當然,他是一個長輩,人家是年輕女孩子,他有保護的責任。因此,他架著女孩下了出租,上了電梯,進了賓館房間,給女孩脫了鞋子,然后,他就倒在女孩身上了……

頭劇痛……戴俊掙扎著睜開眼睛。哪里有什么羅曼陀?戴俊竟然在出租車上睡著了。他看看手表,已經下午一點多,看達利畫展看到這個辰光,不知道領導是否找過?戴俊真覺得自己今天是昏頭了,時間完全錯亂。他出了美術館就記掛著上班,趕緊叫了出租車。好一會子,這出租是被堵了還是怎么著?我怎么就睡著了?剛剛是在做夢啊?戴俊沮喪地想,一切都亂套了。他嘆口氣,全是昨天地鐵女鬧的,得盡快恢復到正常生活軌道,鏈條一截截都不能出亂子。還啥羅曼陀?難道剛才美術館真的認識過這么個女孩子?那個站在達利像前做鬼臉的?難道真的和她去吃咖啡了?戴俊自己困惑著。出租車移動了一下,前面道路似乎疏通了,紅燈轉綠燈,戴俊坐在駕駛室邊,看見并排車道上一輛出租車啟動著正要穿過馬路……

正此時,一輛巨大白色水泥攪拌車橫穿過來,“轟——”一聲巨響,水泥攪拌車與邊上那輛出租車撞上,沖擊力使得原本直角對撞的兩車擰成了并排。攪拌車緊急剎車,車頭及拖掛的水泥滾筒則傾斜側翻下來,整個壓在出租車上。瞬間,出租車癟塌下去,像一塊薄餅。四周一片驚呼,戴俊搖下玻璃窗來看——此時,一個輪胎從邊上飛過來,正正巧巧就砸在探出車窗的戴俊腦門上。戴俊當場昏了過去……

7

“下一站,新生活路站。”

廣播響起地鐵報站員千篇一律而權威的聲音。我驚醒一般抬頭,再過兩站就是終點站康莊大道了。右邊欄桿上歪著一個男人,臉被一張撐開的報紙遮住,黑字通欄大標題寫道:

“一攪拌車與出租車相撞,導致出租車內三死一傷”

下面詳細報道說,路口直角紅綠燈時間反差,攪拌車如何與出租車相撞,分析拖掛的水泥滾筒側翻是因為重心不穩還是操作失誤。被壓扁的出租車完全變成一塊鉛皮,車內一個司機一對中年夫婦完全被壓成肉醬毫無生還希望。出租車被砸變形后車輪飛出,不幸又砸中并排而行的另一輛出租車,司機毫發未損,顧客卻被診斷為嚴重腦震蕩,醫生說外傷導致腦組織水腫,壓迫到腦中部的視交叉,可能導致永久性失明,事故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云云。

勝利站上來的那個矮胖中年阿姨,已經坐在了我的右邊,肥肥的屁股緊貼著我。她正對著小圓鏡子用手去摳紅嘴唇上一塊東西,臉上掛著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她的“富士山”高高壘起,過多的發膠散發出俗氣而濃烈的香味。新大眾路站上來的那個灰色貝蕾帽女孩,明明早有了空位置卻不坐,依舊靠著欄桿,一邊身子一抖一抖地咬著嘴唇聽著歌,一邊單手按鍵不停地發著短信。

那個盯著我的墨鏡男,聽到報站廣播,突然警覺一般,動了動石頭一樣僵硬的姿勢。一直死死捏著公文包的并排的兩只手松動了,其中的一只,打開公文包,或者說是摸索著打開公文包的搭扣——因為他并不低頭看公文包,還是始終看著正前方的我。他摸索著,掏出一個手機,但手機屁股朝外,他就開始按鍵——做這些事情時,他始終盯著正前方的我——我毛骨悚然:我、我就這么令他著迷?以至打手機的工夫,他都不放過我。很快,他發現錯了,左手幫右手,掉轉了手機,這才摸索著找到了按鍵——顯然是事先設置好的,因為他只按了一個鍵,就將手機拿到耳邊:

“喂,喂,明子,是我。我就在地鐵上,馬上到了,我剛剛聽到報站了。儂就立勒站臺等我。對,對,我今朝兩點鐘就去檢查,弄到現在才好……”

地鐵廣播又報:“新生活路站到了,請做好下車準備。”

墨鏡男站起來,側過身,左手拎公文包,右手去摸索扶手欄桿。有人已經擠到他前面。他沒摸到欄桿,卻被那個人擠偏,身子晃了一下,往我這邊的斜方向走了幾步,還是沒摸到欄桿,又側一下,改變了步子,猶豫不決的。這時候,地鐵嘀嘀叫起來,顯然就要關門了。

只見一個男人沖了進來,大聲叫道:“阿哥,這邊,這邊下,這些人也真是,也不給盲人讓路……”他焦躁地一把將墨鏡男拉出了地鐵,墨鏡男在地鐵和站臺的交界處,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被那男人胳膊撐住,地鐵門也在瞬間合上了。

我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墨鏡男被拉出去,就在地鐵門合上的瞬間,我認出了剛才叫他哥的那個男人——那個人,板寸頭,下巴刮得青青,就是那天對我大喊“小心,站住!”、一路陪我走完隧道乘上地鐵以后卻再也沒遇見過的陌生男人。

真的是他嗎?

趙荔紅:曾先后就讀于復旦大學、上海師范大學、上海財經大學,分別獲得法學學士、文學碩士、工商管理碩士。上海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職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有《孔子:公元前551年》《意思》等。作品發表于《十月》《天涯》《花城》等多家刊物,并入選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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