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歷了漫長的市場轉型。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精英們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應該以怎樣的視角去研究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本文通過對文獻的梳理，引入了一個適合于分析中國精英流動的理論框架，并以此對中國的情況提出了自己的初步觀點。

近年來，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問題，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不少學者基于對中歐以及東歐的研究，得出了十分重要的結論。然而，我們關心的是，中、東歐的經驗與研究結論對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有多大解釋力？換句話說，即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們所產生的變化與中、東歐地區相比有何不同？本文將先把已有的相關理論做一個梳理，進而指出它們在解釋中國市場轉型中的局限性，然后引入一個有啟發性的分析中國市場轉型過程中精英流動機制的理論框架，最后試圖通過這一框架對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機制提出自己的觀點。

一、“精英再生產”還是“精英循環”？——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的兩種主要機制

就目前而言,關于社會主義國家市場轉型過程中精英形成問題,在學術界存在著明顯的爭論。在經歷了若干年的市場改革之后,社會生活中起作用的那些精英人物還是改革前就起著作用的那些精英人物嗎? 對于這個問題,顯然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回答。對于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回答,撒列尼分別將其稱之為“精英再生產”理論和“精英循環”理論。

“精英再生產”理論以匈牙利的漢吉斯和波蘭的斯坦尼斯基為代表。漢吉斯認為，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權力的作用不會一下子消失。那些曾經擁有權力的前共產黨干部，將利用自己的權力而把自身轉化為“攫取財富的階級”。斯塔尼斯基則提出了“政治資本主義”理論，他認為在東歐市場轉型的過程中，原政治職務已經成為積累私人財富的手段，原共產黨官員將轉變為有恒產的資本家階級。這一理論強調的是，在市場轉型過程中，精英主體并未發生改變，只不過是他們所扮演的精英類型發生了改變，即由再分配經濟中的政治精英轉變為市場經濟中的經濟精英。但人還是那些人。改革前后精英的連續性得到了極大的保存，只不過所賦予他們的名稱不一樣罷了。

與精英再生產理論相對應的,撒列尼將其稱之為精英循環理論。與精英再生產理論不同,精英循環理論強調的不是改革前后精英的連續性,而是精英的斷裂。換言之,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以政治干部為代表的舊精英存在的基礎不斷喪失,在這部分人中出現了實質性的向下流動,而由于新的機會的出現,在原來的非精英群體中卻形成了一批新的精英。維克多·倪作為精英循環理論的代表人物,提出了市場轉型理論的“權力論題”，該命題認為，在市場轉型過程中，剩余產品不再由分配部門壟斷，而是更多地通過市場來進行分配，那么，從再分配向市場的轉型會引發權力轉移，這種轉移有利于直接生產者而不利于再分配者。也就是說，前政治精英的權力會下降，而企業生產者的市場權力會上升，從而成為社會中的新精英。

二、資本轉換論——對中國同樣有效嗎？

就理論邏輯而言，無論是“精英再生產”還是“精英循環”，所涉及的是不同類型資本之間的可轉換性問題,以及在此基礎上不同類型精英的可轉換性問題。這兩種理論均隱含著兩個理論假設。我將其中一個稱為“首屬資本”假設，另一個稱為“資本轉化”假設?！笆讓儋Y本”假設指在不同的社會體制下，占據支配地位的資本，即“首屬資本”各不相同。眾所周知，在國家社會主義再分配體制中，政治資本是所有資本的核心，其他資本均是政治資本的附著物。而隨著市場經濟改革，資本主義體制慢慢建立，政治資本支配地位下降，經濟資本地位顯著上升，并最終成了轉型后社會的“首屬資本”。另外，按照撒列尼等人在《無須資本家打造的資本主義》一書中提出的觀點，隨著市場轉型的深入，中歐各國由共產主義時期步入后共產主義時期，占支配地位的“首屬資本”將由改革前的政治資本變為改革后的文化資本而非經濟資本。總而言之，在市場轉型前后，社會中的“首屬資本”定將發生變化。經濟改革前占統治地位的政治資本一定會讓位于改革后的文化資本或經濟資本。另一方面，“資本轉化”假設指不同資本類型之間可轉化性的問題。“精英再生產”理論認為不同類型資本之間的轉化是便利的，因此前共產黨官員能輕易將政治資本轉為經濟資本從而實現“精英再生產”；“精英循環”理論認為不同類型資本間的可通約性較弱，因此政治資本無法轉化為經濟或文化資本，從而造成舊精英的衰落與新精英的形成。由此可見，在這兩種理論看來，市場轉型中精英形成的實質，就是不同資本類型之間的轉換：它既包含轉型前后“首屬資本”的轉變，也包含轉型過程中不同類型資本之間的可轉化性。在市場轉型過程中能否成為精英，往往取決于個人將自身所擁有的資本轉化為“首屬資本”，或直接獲取“首屬資本”的能力。換句話說，一個既能審時度勢認識到轉型后的“首屬資本”為何物，亦能將自身資本轉化為轉型后“首屬資本”的人，將會是市場轉型過程中的最大贏家。

然而，這樣的理論取向，即“資本轉換論”，對中國的市場轉型過程同樣有很強的解釋力嗎？我認為，中國的市場轉型尤其特殊性，“資本轉換論”在中國可能并不成立。首先，與中毆以及東歐的情況不同，中國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處于社會支配地位的“首屬資本”——政治資本被沒有改變。雖然與改革前相比，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的重要性在改革過程中逐漸提升，但政治資本仍然是我國的核心資本，主導社會的精英仍然是政治精英。其次，依照孫立平的觀點，在中國的市場改革中，與其說是不同資本之間的相互轉換，不如說是出現了了一種全新的資本形式——總體性資本。在改革浪潮中，不少人以他們自己和父輩所掌握的政治或行政權力為基礎，通過“價格雙軌制”與“官倒”、“第三梯隊”的建設、以“圈地運動”為代表的“下海”、以及“買文憑”等行動，成為了集政治、經濟、文化資本于一身的“總體性精英”。孫立平進一步認為，雖然政治資本和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之間的交換可以看成一種“資本的轉換”，但對于政治資本與經濟資本來說，它們之間的交換卻如此容易，說明這二者之間實際上并不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轉換過程”,而是同一種總體性資本在不同領域展現的過程。由此可見，對于中國市場轉型的研究，應該找到一種更為適合的理論視角。

三、“精英機會論”——一種具有啟發意義的比較研究視角

通過以上的討論，我們知道，中國的市場轉型與中歐以及東歐的市場轉型最大不同是中國的政治體制很完整的保留了下來，共產主義層級體制基本沒有發生變化，政治資本仍然發揮著最為強大的力量，從而導致中國精英的轉換與中東歐地區的精英轉換存在較大差異。這提醒我們，不能孤立的將市場轉型看成一個純粹的經濟轉變過程，任何市場轉型都是在一定的政治環境中進行的。不同的政治環境會對處在轉型時期的精英們的命運產生重大影響。政治因素應該也被納入到精英研究中。魏昂德所提出的“精英機會論”無疑是這方面理論的杰出代表。

魏昂德認為，共產主義時代的精英在轉型經濟中的命運視不同的政治進程而不同。這里所指的政治進程有兩層含義。第一個進程是體制變遷的程度：單一正當的層級體制是否隨著指令性經濟一起瓦解。第二個進程是公共資產的性質：共有財產是否迅速的轉移到了新的所有者手中。魏昂德以“體質變遷的廣度”和“政策法令對資產挪用的限制”兩個維度區分了四種轉型經濟的類型。第一個類型以捷克為代表，特征是體制變遷廣度大，政策法令對則產挪用的限制高。在這種類型下，共產主義層級體制解體，失去了資產和人事任命權。執政黨收縮為競選政黨且在早期的選舉中落敗。系統的私有化是有序而被有效規范的，限制了精英挪用資產的機會。因此，在政治和經濟組織中精英替代的比例高，原精英流動成為有產的公司精英的比例有限，那些受過較高教育和有技術的精英更可能在高薪位置上存續下來。第二個類型以中國和越南為代表，特征是體質變遷的廣度低，政策法令對資產挪用的限制高。在此類情況下，共產主義層級體制得以存續且繼續掌權。黨繼續控制著人事任命權，保持著它的組織和資產。私有化遲緩，限制了精英挪用資產的機會。因此，精英替代率低，干部們繼續把持他們的職位，且借此提高他們自己和家庭成員的收入，但對私有化的限制延緩、制約他們成為一個新的有產的公司精英階層。第三種類型的經濟轉型以俄羅斯為代表，表現為再分配制度迅速崩潰，體制變遷廣泛而深入。私有化過于迅速且欠缺規范，對資產挪用的限制很薄弱。這給原有的精英提供了更大的機會，是他們得以在高度密集的國有資產被私有化的過程中維持對這些資產的控制權，成為市場經濟中的新貴。最后一種類型以中亞國家為代表，他們的體制變遷程度相對有限，再分配時代的精英仍大部分居于原位，既沒有收到延續下來的公共財產國家所有制限制，也沒有有效的規范來制約他們挪用資產。魏昂德進一步指出，在這四種理想類型中，對再分配時代的精英來說最為不利的是第一類，而最為有利的是第四類。魏昂德的這一理論，為各國市場轉型中精英流動的比較研究提供了一個有啟發意義的綜合框架。

四、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介于“精英再生產”與“精英循環”之間？

若以魏昂德的框架來分析中國的情況，我認為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既不同于“精英再生產”，也不同于“精英循環”。中國在市場轉型中政治體制變動小，共產黨領導的政權保存相當完整，因此，政治精英替代率低，改革前的政治精英并未發生大規模的向下流動。與此同時，雖然社會中出現了不少私營企業主與知識分子，但是他們進入國家核心精英層的機會受到很大限制，所以充其量只能被稱為“邊緣精英”，并不是名副其實的“社會精英”；另一方面，由于我國政策法規對私有化的限制程度較高，因此通過“下海”經商，或是將國有資產私有化而轉變為有產經濟精英的政治精英數量不多。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中國市場轉型中的精英流動機制介于“精英再生產”與“精英循環”之間——既沒有大量改革前的非精英階級替換掉改革前的政治精英而成為新精英，也沒有大量的政治精英完全放棄其黨內職務而搖身一變為有產經濟精英。中國的政治精英，往往采取另一條路徑：留在原位且試圖從中攫取更高的收入，或利用職權貪污腐敗，或利用職權影響力為家庭成員經商大開方便之門。精英中的絕大多數人，都留在了原位，似乎市場轉型并未對他們的地位產生多大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在中國所發生的，是一場可以被稱為“缺乏精英流動的市場轉型”。

參考文獻：

[1]孫立平.總體性資本與轉型期精英形成[J].浙江學刊,2002(3).

[2]撒列尼等.無須資本家打造資本主義[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3]邊燕杰等.社會分層與流動——國外學者對中國研究的新進展[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4]邊燕杰等.市場轉型與社會分層——美國社會學者分析中國[M].三聯書店,2002.

（作者簡介：胡軒，男，武漢大學社會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