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海男曾經在給劉偉林的信中寫道:“你具備了用語言去冒險的寫作能力?!?/p>
讀劉偉林的文字,很多時候,的確是語言的美妙歷險。他的語言才華毋庸置疑,才華的光點隨風閃爍。從某種角度說,寫作就是在語言的河道中漂流,浪花飛濺中,少不了搖曳和驚叫。在這方面,當代漢語小說的極致,我以為是格非的《邊緣》。剛好,這也是劉偉林非常喜歡的文字。
劉偉林的這三個短篇,和他的其他小說一樣,內心現場感極強,且常有凸出之感。他是個重視內心的作家。
我曾經在關于他的另一篇短文中說過,一個人寫作的最好狀態,就是坐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慢慢書寫。他離世界最遠,也離世界最近。當內心的水源漫上來把他淹沒,他的窒息就是幸福。寫作,就是在從筆尖(現在大概說指尖更準確了)到內心的漫漫長途上跋涉。
與前時代的小說家相比,當代的小說寫作者無疑要面對更大面積的虛無:小說的領地已基本上被人占領(所謂先到為君后到為臣),并且被標上了各種標簽。有人說,手法已盡,小說將死。像哥倫布那樣發現新大陸無疑會更難,似乎只能在賣點上做點文章,就好像一個沒什么謀生技術的婦女,為了生存只好去“失足”。隨著文學外延的不斷擴大,它的內涵正在日漸緊縮。但不管文學的版圖怎么變化,它的心靈指向是不會變的。作為一個當代寫作者,我覺得還是要明白佛斯特說過的兩句話,一是我們應將所有的小說家看成同時在寫他們的作品的,大家同時坐在一間圓屋中來寫作。像在進行某種考試,只不過前輩們已經交卷了。二是對一篇小說的具體考察,絕無任何精巧的儀器可用?!罢l是這個察考者?恐怕只有人類心靈才可擔當此任?!保ā缎≌f面面觀》)
值得慶幸的是,劉偉林的筆一開始就拒絕了世俗化的誘惑,而直接向心靈靠攏。同是生活,有的人體驗到的是物質的瑣碎和人事的繁忙,有的人,卻體驗到了大的虛無和銳痛。同樣,一篇小說,有的人讀了恍惚、覺得不可思議,有的人卻感覺正中內心。還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荒誕呢,好的小說都是荒誕的,都藏著一個大悖論。這說明,人們的感受力或曰體驗的能力存在著多么大的差別啊。而藝術家的使命之一,就在于激活這種感覺的麻木和抑制人心的下垂。劉偉林的小說,一開始就把筆指向了人的精神世界。他企圖用筆揭示出人心里銳痛和混亂的圖景。他的小說有時候是飛揚的,抽象的,變形的。小說的好境界就是十分逼真的具象和十分荒誕的抽象的完美結合。他的筆一會兒是鞭子,向人的心靈狠狠抽去;一會兒又變成了一把刀,對靈魂作令人顫抖的解剖。他不是一個好打手,因為他經常手軟,眼里流露出憂傷。他也不是一個好醫生,因為很多時候,他會和病人一起顫抖起來。他面色焦慮地在從筆尖到內心的長途上鄭重其事地跋涉著。他的以小說撲向心靈的姿勢無疑顯得決絕。
劉偉林更是個重視細節的作家。
關于細節,劉偉林曾經在《為什么寫作》中說過,他在讀到舍伍德·安德森的《雞蛋》時,“終于懂得了什么才叫小說的細節”。他說,一篇小說,尤其是短篇,能留下來的,往往是一兩個精彩的細節。
這話點中了短篇小說的穴道。
《成長如蛻》中,如果沒有結尾處的這一個細節,我不知道這篇小說還有什么更大的意義:
很多年之后,羅子在每晚睡覺時,總要把手拿出,放在衣服上擦著,然后舉到眼前。那是一雙不屬于他的手,它們只呈現在往昔歲月的深處,但依然散出歷久彌新的些微暖意。
所謂成長如蛻,大概,這就是“蛻”吧。而這個細節,也像一棵樹,在藝術上,把整篇小說在懸崖上掛住了。
這三篇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父親這條蟲》。一個人為改變命運而作的種種努力。像西西弗斯。像拳王。它既是寫實,也是寓言。父親像是個英雄,然而最后成了狗熊。這是悲劇中所有英雄的宿命。除非肉體毀滅。但英雄在變成狗熊后,卻更像是英雄。這一轉變是靠細節來完成的。小說里,父親聲稱可以把咸魚變成活魚,跟《雞蛋》中父親在努力著掙扎著把雞蛋放進瓶子里的那個“魔術”,是何其相似。既荒誕又令人心酸。在《雞蛋》里,最終的勝利者是雞蛋,而在《父親這條蟲》中,最終勝利的也是“蟲子”,因為它把父親變成了蟲子。只不過這蟲子有點卡夫卡。作者用了一千多字來把這個細節慢慢“放大”,以呈現其獨特的藝術效果??梢哉f,這個結尾是舍伍德·安德森和卡夫卡共同培育出來的產物。這篇小說,也可以看作作者在向兩位前輩致敬。
是啊,生動有力的細節,應該是一個人的小說中最獨特的部分,它帶著濃重的個人的氣味。它是小說的箭頭部分。——完全有這種可能,一篇小說的情節你早已忘記,而其中的某個細節還嵌在你體內的某處,熠熠發光。從這個意義上說,細節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