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
毛澤東指點中美關系
□基辛格

在美國公眾的心目中,尼克松是一個很不光彩的下臺的總統。毛澤東對此卻大不以為然。他在和基辛格的一次談話中,把自己的觀點毫不保留地端了出來,叫基辛格驚訝不已:
1973年11月12日星期一,我們開始明白在這次訪問中為中國外交政策規定官方路線的并不是周恩來。那天午后較晚的時候,我們應邀去會見毛澤東主席。同過去會晤主席的所有情況一樣,這次召見也是命令式的,接到邀請時我們正在舉行研究情況的例會。我和周恩來同乘一輛中國轎車前往毛澤東的住處。
新奇的是,毛澤東用明確的語言代替了他通常使用的、富有特點的隱喻——雖然他的談話和我前兩次同他會見時一樣是簡短的、蘇格拉底式的。這一次,他不想讓周恩來為他轉彎抹角的話補充實質性內容;他要代替周恩來擔任明確闡明政策的角色。他并不滿足于指明總的方向,他打算把路線圖也畫出來……
我發現毛澤東主要關心的并不是我們的對蘇政策,而是我們的國內局勢,具體地說,就是水門事件。如果我們由于國內分歧而削弱了執行遏制戰略的能力,這個戰略還有什么好處呢?他根本無法理解水門事件引起的喧囂;他輕蔑地把這整個事件看成是“放屁”。事情本身“不過是芝麻大小,而現在卻因此鬧得翻天覆地。反正我們不喜歡就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客觀理由要攻擊一位成績卓著的總統。
失業人數似乎減少了一些,美元也比較穩定。因此,看來并不存在重大問題。
按照美國憲法規定的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的制度,甚至最高級官員也得受法律控制。要向中央王國的絕對統治者闡明這種制度比較微妙之處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毛澤東的話也有道理,他并不關心我們國內上演的這出戲本身的是非曲直。水門事件使他感興趣,首先是因為它影響到我們抵抗蘇聯擴張主義的能力。這種情況在地緣政治方面造成的后果可能使原來的罪過相形見絀……
他的話段落很短,每段結尾幾乎都是一句問話。問話本身就包含著答案——而且使你無法得出其他結論——同時又使我不得不陪他進行這種智力旅行,一直到達他預想的目的地。
毛澤東用了大約一個小時對國際形勢進行基本分析,然后突然轉到臺灣問題;他并不是提出不同意見,而是間接暗示出一種解決辦法。他說,他聽說波羅的海的3個國家在美國還有大使館。我肯定了這一點。“但是蘇聯并沒有要求你們首先取消這些大使館才同你們建立外交關系吧!”這個說法不完全準確,因為建立關系時蘇聯還承認這幾個國家。但是,如果毛澤東是在暗示同臺灣的關系不一定會妨礙中美關系正常化,我沒有理由要來指出這種微妙的歷史區別;因此我表示同意他的見解。周恩來也幫忙插話說,這幾個波羅的海國家雖然同美國保持外交關系,但進不了聯合國。我不知道這些話是否意味著中國可能默許臺灣保持單獨的法律地位,只要求把臺灣從聯合國開除出去就行了。
毛澤東的談話又轉到另一個方向,用更繞彎的方式做了同樣暗示。作為對立統一規律的信徒,他一開始就肯定矛盾的存在。如果我們想同北京建立外交關系,原則上我們必須同臺灣斷絕關系。他也不相信和平過渡;臺灣領導人畢竟是“一群反革命”。
但這并不是無法解決的難題。他并不急于實行他那不可動搖的原則,“我說,我們眼下沒有臺灣也過得去。可以等一百年再談。這個世界的事不要太急。何必那么急呢?”另一方面,北京同華盛頓的關系也無需按照中國國內爭吵的鑼鼓點慢條斯理地進行;沒有必要等那么久,“至于你們同我們的關系,我看不需要一百年……但這得由你們決定。我們不催你們。”
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是否還是暗示可以把正常化同臺灣問題分開對待?暗示關系正常化的速度將取決于我們?它至少是暗示:中國并不企圖在以后很快就吞并臺灣;臺灣問題肯定不會成為我們兩國關系的障礙;同大家的看法相反,我們在這方面并沒有受到壓力。我傾向于相信,同周恩來前一天的做法一樣,毛澤東是在間接地要求我們提出能夠把統一中國的原則同某些適應現狀的實際安排結合起來的建議。我們無法知道事實究竟是否如此,因為中國國內形勢瞬息萬變,不容許我們對毛澤東講話的全部含意進行探索。這件事對最近的將來不會有多大的影響。毛澤東已經清楚地說明,中國“一百年”也不會從他談的一般原則中做出政治結論。為了避免我們不能領會他的含意——西方人的敏銳性從來都是很難說的——他把臺灣的情況同香港和澳門進行了比較。中國對香港和澳門問題也并不著急(事實上還同“占領”這兩個地方的國家保持著外交關系)。臺灣問題并不重要,他說:“重要的是國際全局問題。”
臺灣問題的討論就這樣結束了——不僅沒有施加壓力的跡象,而且明確地把它拋到一邊去了。
毛澤東在環顧世界形勢的最后轉到日本問題上來。他使我決定在回國途中到東京停留幾天。一定不能讓日本感覺美國在怠慢它;它生來就感到不安全,十分敏感。他保證中國不會強迫東京在中美兩國之間作出抉擇。那樣做可能使日本政治力量出現兩極分化,肯定會加劇日本的不安全感,而且可能引起傳統的民族主義情緒。“他們首先需要同美國保持良好關系,”毛澤東以贊同的口吻說,“其次才是我們。”這位世界革命的鼓吹者將盡力使日本繼續按照這個優先次序辦事;他不希望看到一個毫無拘束的日本在各國之間挑撥離間,因為這種情況會加強沙文主義情緒。我們的任務是同日本保持密切聯系。作為第一次“尼克松沖擊”——指我對中國的秘密訪問——的設計師之一,我個人還有一項重要任務:“他們怕你。你應該努力減少他們的恐懼。”這些話出自他的口中顯然是不協調的,中國對美日同盟的熱烈支持同我第一次訪華時他們表現的猜疑完全相反。建立聯系不過兩年,這位兩鬢皤然的革命家就在教導美國的國務卿如何保持盟國團結了。從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出發,我們在保持全球均勢方面卻成了具有默契的伙伴。
談了兩個小時以后,周恩來表示該到告別的時間了。但是主席對美國國內局勢還放心不下,要談下去。他的政治理論曾經預言美國國內會出現動亂,而且鼓吹這種動亂。但是現在他最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他像一位交響樂的作曲家一樣,最后又回到他開始的主題:他多少比較同意現在的總統的看法,但是水門事件會不會削弱這位總統的權威呢?這場混亂可能產生一位什么樣的新總統?他“懷疑”如果民主黨總統上臺可能會使孤立主義死灰復燃;我怎么想呢?我深信:如果偽稱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任期最多也不會超過1976年,而且可能提前結束——能夠保證美國的對華政策,這種說法是不符合美國利益的。我說:無論哪個政黨上臺,我們的主要政策方針都將取決于現實;但是,在得到這個教訓的過程中,出現某種空隙是可能的……
我們正要從沙發上站起來告辭時,毛澤東突然重新提到我們2月間談話的主題:我們必須提防中國的女人——指他的夫人的陰謀詭計。將近3小時的會晤就此結束。
(摘自《作家文摘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