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舟
有 時
弋 舟
弋 舟,本名鄒弋舟,1972年出生,祖籍江蘇無錫;2000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長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刊于各類文學刊物,部分作品輯入若干選本,并被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蝌蚪》、《巴格達斜陽》、《跛足之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甘肅省文學院為其成立“弋舟工作室”。甘肅省作協(xié)理事。獲第二屆“黃河文學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黃河文學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第六屆敦煌文藝獎。“甘肅小說八駿”之一。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1
事實上,王努是個春風得意的人。但是那一天出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有些失落。那一天王努很早就爬起來沖澡,接著電話響起來,老同學少君在電話里跟他確定了晚上的聚會。賓館的衛(wèi)生間里接著分機,掛在鏡子的旁邊,王努放下電話時,就看到了鏡子中光著屁股的自己,水淋淋的,像只落湯雞——怎么會這樣比喻呢?王努怔了一下,定神打量鏡子中的身體,它孤獨地站在花灑下,倒是依然勻稱和標準。孤獨?——這個比喻也莫名其妙啊,王努心里嘀咕著,心情就這樣消極起來,以至于后來他厭惡起自己的手包。以前王努是喜歡背那種電腦包的,但是隨著仕途的升遷,妻子反對他再把包背在肩上,要求他的包也像職務的升遷一樣,發(fā)生位置上的變化。于是,王努換了一只昂貴的手包,移在腋下夾著。那一天準備出門時,王努突然覺得這種包和這種夾的姿勢都很惡心。王努決定不夾著包出門了,把手機和香煙統(tǒng)統(tǒng)塞進褲兜。考慮了一下,王努決定把錢夾留在房間里,一來它實在不好再塞進口袋,二來也覺得帶著它沒什么必要。這次來西安,王努是考察一家地產公司,結果關系到價值千萬的合作,對方自然安排得非常周到,隨身攜帶錢夾顯然是多余的。
王努在七點鐘準時下樓,他穿了件大紅色的T恤,褲兜兩側鼓鼓囊囊的。李經理已經站在賓館的大廳里等著王努了,這幾天,王努的各種活動都是由她陪同著。最后一天,王努要求去西線的旅游景點轉一圈。雖然在西安讀了四年大學,但西面那些大名鼎鼎的地方,王努卻一直沒有參觀過。接待方當然要滿足王努的這個要求,派出一輛越野車,又派出一個李經理。這么安排,當然算得上細致了,因為李經理從什么角度去看,都算得上是個風姿綽韻的漂亮女人。幾天下來,王努已經對這個女人產生出一些欲望,這很正常,但是王努也很正常地把握住了自己,諸如此類的誘惑,對于王努已經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王努自有分寸。
那一天王努消極的心情并沒有因為李經理而好轉,它壞得有些不明不白,王努也搞不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只好把它歸咎于天氣了。天陰著,七月的西安在清晨已經燠熱不堪。陰天里的熱,不磊落,是陰謀般的沉悶和叵測。王努上車前抬頭看了看天空,于是這一天就陰謀般勢不可擋地開始了。越野車很快就駛出了城區(qū),飽滿的輪胎滑過平整的公路,輕微的震顫傳遞在王努身上,讓王努產生出是自己在滑行的錯覺。
這樣,杜穎打來的第一個電話,就符合了某種規(guī)律,成為一個坡度的起點,令王努的這一天流暢地滑行下去。那時王努已經登上了埋葬著女皇帝武則天的乾陵。天空依然陰霾,稀稀拉拉的三五個游客,圍在那塊含義萬千的無字碑下,舉頭仰望,在陰沉的空氣中,就有了些肅穆。這種氣氛感染了王努,令他也有些悵然若失,以致手機響了半天才被他從兜里摸出來。杜穎說:“我以為你不方便聽電話呢。”王努想不出對方是誰,努力從記憶中搜索這個陌生的聲音。對方猜出了他的疑惑,接著說:“想不到吧,是我,杜穎。”王努怔住,客氣地說:“杜穎啊,怎么是你呢?”杜穎說:“很意外吧?來西安也不打聲招呼,我們見一面吧。”王努猶豫了一下,說:“下次吧,我今天晚上就走。這不,現在在乾陵呢,整個西線轉下來,怕是就沒什么時間了。”杜穎“哦”了一聲,試探著說:“要不……你先轉,我們再聯(lián)系?”然后就掛斷了。王努收起手機,目光眺望出去,遠處那兩座挺拔的山峰,的確渾圓如乳,恰似旅游宣傳冊上的描述——它們是女皇帝仰臥大地的絕妙象征。杜穎的出現,令這樣的地貌在王努的眼里遽然惟妙惟肖了。起初,王努怎么看,那兩座山峰,也只是山峰。
十多年后的今天,杜穎留給王努的記憶,最深刻的,也只是一對渾圓的乳房了。當年的煎熬與折磨,在時間面前,其實不如一對乳房那樣持之以恒。要知道,當初杜穎選擇分離時,王努痛苦地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會被這件傷心事籠罩住,他不會忘記杜穎,更不會忘記杜穎帶給他的傷害。分離發(fā)生在他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王努回了原籍,杜穎留在了西安,她投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速度快到令王努猝不及防。事情是怎么收場的,王努已經記不清了。那一天王努站在乾陵上,只記得自己當初幾乎崩潰掉,離開西安時,宛如一只喪家犬。記憶就這樣在乾陵之上與現實形成了對比,如今的王努,已經是要害部門的正處級領導,三十多歲,坐上這樣的位置,怎么說,也算得上是個精英人物了。
下面的旅途中,王努開始了從一對乳房出發(fā)的回憶:那個時候,王努和杜穎之間沒有實質性的身體接觸,王努只是有限地撫摸過杜穎渾圓的乳房。但那種綿軟的有節(jié)制的安慰,那種淺嘗輒止的欲罷不能,囊括了愛情的所有滋味……
下一站是貴妃楊玉環(huán)香消玉殞的馬嵬坡。王努剛剛從越野車上下來,杜穎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的聲音有些急促,說:“我還是覺得需要見你一面。”王努問:“怎么,有要緊的事情嗎?”杜穎停頓了一下,說:“是的,我有重要的東西要送給你。”王努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發(fā)緊,于是,同樣停頓了一下,問:“什么東西呢?”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該這么問,杜穎似乎是在暗示,如果把一個暗示追究成堂而惶之的東西,顯然是不恰當的。杜穎的聲音一瞬間變得美妙,有一種和煦的溫婉,她說:“見面你就會知道的。”在王努沉吟的時候,她又補充道:“這件重要的東西,我必須親自送給你。”王努腦子轉了轉,用遲疑的口氣答應:“好吧,我回到西安大概也是下午五點鐘左右了,夜里十一點鐘的飛機,中間還有個聚會,我們大概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羅列出這一組時間,王努心里其實已經傾向于去見見杜穎了,他不自覺地做出了衡量和判斷,結論是,兩個小時,應該夠杜穎“親自送出”那件“重要的東西”了。杜穎的喜悅從聲音里都感覺得到,她欣慰地說:“那我們說定了,五點鐘左右我聯(lián)系你。”王努還想再說些什么,杜穎已經掛了電話。
天空這時候滴下大顆的雨點,零零落落地砸下來,每一顆都很飽滿。由于一個饋贈已經在等待著王努,所以對于馬嵬坡的游覽,就變得有些敷衍了事。貴妃楊玉環(huán)的漢白玉塑像,被雨點打得斑斑駁駁,王努吃驚地發(fā)現,塑像的體形和神態(tài),很像記憶中的杜穎。這個發(fā)現在王努滑行般的一天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豐腴為美的楊玉環(huán),被漢白玉這種溫潤的材質形象地塑造出來,呈現出一種庸俗而不健康的肉欲,在王努心中已經形象模糊了的杜穎,于是就被落實了。十幾年前的杜穎是什么樣子已經不重要,通過這尊塑像,在王努已經可以將那個即將來臨的饋贈具體起來。離開馬嵬坡的時候,王努體會到一種受到蠱惑后難以自持的復雜情緒。
為了趕時間,他們沒有停下來進餐。李經理事先準備了搭配精致的飯菜,裝在嶄新的保溫盒里。王努坐在車上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逐漸密集起來的雨珠。后來他就睡著了,睡得自己都莫名其妙。王努很少會在不知不覺中昏睡過去,他懂得需要對自己的身體有所控制,否則他不可能謀取到如今的地位。
醒來時,王努發(fā)現自己的頭斜倚在李經理的胸前。王努感覺到了這個女人飽滿的乳房,甚至可以感覺到她乳罩邊緣的輪廓,它們共同依托在王努的眉骨一側,柔軟中夾雜著一絲細微的堅硬。這種曖昧的觸覺令王努貪戀,但是王努命令自己清醒。王努知道,李經理也是接待方對于自己的一個饋贈,只是接受這個饋贈的代價過于昂貴,它的背面,是價值千萬的交易。對于這種事情,王努當然知道怎么應付,取舍之間,他不會亂了方向。異乎尋常的是,那一天王努無端地放任自己在恍惚與清醒之間多出了一個停頓,他沒有馬上坐起來,甚至將頭有意識地向那一側埋了過去,對那只乳房形成了擠壓。路面已經不是那么平整了,偶爾會有一個起伏,使車身小小的彈跳一下,作用在王努的頭上,就是一個韌性十足的震顫。王努沉溺在一份幽暗的快感中,生理上都發(fā)生了變化,堅硬起來。過了片刻,王努才把身子斜向了另一邊,仿佛是睡夢中一個自然的翻身。這個插曲險些打破了王努這一天的滑行狀態(tài),它令王努的軌跡有了瞬間的修正,如果王努因此回到了那個春風得意的精英王努,那么,接下來的一切就都將恢復到正常的一天。
到達法門寺時,大雨突然停了,天空中劃出一條巨大的彩虹,四周氤氳的水汽一瞬間輝映出萬千迷離的亮色。開車的司機說,王處長果然是貴人,一到法門寺,佛光就顯靈了。這當然是一句奉承話,但是王努突然對這種低級的奉承反感起來。從車上下來,王努用手機回撥了杜穎打來的那個號碼。也許是信號的原因,手機里杜穎的語調有種空曠的回聲。她說:“別告訴我你不能來了啊。”王努有些語塞,其實是他突然間迫切了,怕杜穎會改變主意。王努說:“我們把見面的地方定一下吧。”杜穎的聲音宛如來自天國,就在我們學校門口吧,她說:“以前的那家眼鏡店,現在改成了西餐廳,你找得到的。”王努說:“好的,六點鐘,我們不見不散。”杜穎笑著重復,不見不散。他們通話的工夫,李經理已經買了門票回來,王努敏感地注意到,遞門票過來時,這個女人的目光在自己下身有一個不易覺察的停頓。王努這才意識到,自己那里依然堅硬著,好在兩側的褲兜都鼓鼓囊囊的,多少緩解了那里的突出。當然,在那一刻,王努開始慶幸自己出門時放棄了那只手包。
雖然下了場大雨,但是燠熱的空氣依然沒有得到緩解。王努很快就黏糊糊地出了一身悶汗,而且,堅硬起來的地方絲毫沒有疲軟的跡象,這都令王努的行動變得遲緩,令他的步子看起來有些笨拙。王努就是這樣笨拙地走進了法門寺這莊嚴之地。
2
眼前的杜穎令王努吃了一驚。她端坐在那里,穿一件白色的亞麻襯衫,頭發(fā)光潔地綰在腦后,使得整張臉的輪廓完整地呈現出那種和諧的鵝蛋狀,而且,這張和諧的鵝蛋狀的臉沒有化妝,素凈得仿佛涂上了一層瓷質的光。這些都與王努的記憶無關,杜穎美得令他猝不及防。有一瞬間,王努甚至不能夠確定,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自己大學時代的那位戀人,她們之間唯一一致的,似乎只有飽滿的乳房了。王努的目光不由得就要落在杜穎的胸前,同時感到有些沮喪,覺得自己沒有回賓館沖洗一下就出現在杜穎面前,是一個重大的失誤。
王努的確很急迫,回程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起碼已經有超過三個月的時間沒有性生活了。怎么會這樣呢?這令王努自己都感到震驚,是什么禁錮了自己的身體?王努閉著眼睛羅列出了以下的原因:首先是忙碌,其次是謹慎,還有——對于妻子的厭倦?……王努驀地覺悟到,其實什么準確的原因都沒有,自己何止是三個月沒有性生活呢,甚至從把包夾在腋下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性生活了。其間,越野車有一個比較明顯的剎車,王努和李經理的身體劇烈地碰撞在一起,李經理尖銳地“哼”了一聲,那種聲調,立刻讓王努聯(lián)想到了女人在床上的呻吟。有一瞬間,王努幾乎改變主意,想直接就和身邊這個現成的女人回賓館算了,何必非要去見杜穎呢?但理智終于還是占據了上風,王努知道,自己絕不可以沾染李經理。這樣,王努在越野車平穩(wěn)的行駛中,在自己滑行般的錯覺中,就不能不悲傷起來,既怨天,又尤人。回到西安后,在悲傷中急迫起來的王努,要求司機把自己直接送到了這家西餐廳的門前。王努讓李經理先回去休息,自己晚上去機場時再聯(lián)系她。
杜穎在面對王努時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詫異。她微微點了下頭,示意王努在自己的對面坐下,并征求王努吃些什么,自然得好像一對多年的夫妻。然后,杜穎對王努說出了第一句正式的話,她說:“王努,今天我們見面,我丈夫是知道的。”這句意味復雜的話具有一股奇異的魔力,事后王努想,事情就是從這個時候糟糕起來的。從這句話開始,王努和杜穎的會面就被某種趨勢裹挾了,王努不由自主就順服在杜穎的語境中,把自己的愿望壓制了下去,也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杜穎的第二句話是:“這是我送給你的重要禮物。”王努這才發(fā)現,餐桌上有一本黑色硬殼的厚書,杜穎用一只手輕輕地推向了他。于是,王努在那一天再一次吃驚不已。那是一本精裝的《圣經》。驚訝其實是沒有來由的,誰會為一本精裝的《圣經》驚訝呢?王努所驚訝的,是那種現實與期望之間巨大的落差,它在一瞬間就把王努帶進了持久的恍惚。
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王努十多年前的舊日戀人,開始在這家西餐廳里向他布道。那些神圣的話語對于恍惚的王努卻只是一個又一個偶爾突現的單詞:“光、信、望、愛,諸如此類。”其中一個詞由于出現的頻率很多,就被王努格外地記住了,它是:有時。
杜穎捧起那本精裝的《圣經》,對王努讀道:
凡事都有定期,
天下萬物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
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
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
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
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
保守有時,舍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
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
爭戰(zhàn)有時,和好有時。
王努在這些一枚枚閃著特殊光芒的小金幣般的詞語中,吃下了一塊牛排,兩只小羊角面包。食物進入胃里的過程中,王努的意識有一刻回到了身體上。他看著眼前的杜穎,恍惚中就回憶起當年那對構成他愛情全部滋味的乳房。它們像水草一般順從,可以被塑造,它們像食物一般莊嚴,可以充饑,他撫摸它們,吮吸它們,它們在撫摸和吮吸中花朵一般綻放——那種滋味,不就是尋找有時,失落有時嗎?在回憶中下出這個定義,無端地令王努熱淚盈眶了。為了掩飾,王努摸出一支煙準備點上,卻被杜穎阻止住,她用一只手摘掉了王努已經含在嘴角的煙,說:“這里不許吸煙的。”
王努有些慌亂,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安的?”杜穎含笑說:“少君告訴我的,怎么,你后悔來見我了嗎?”王努說:“當然不,又說,原來是少君,我說呢。”這時候王努就決定結束和杜穎的會面了,他對那些事先的預期已經不抱什么希望。王努說:“我們就到這里吧,我還要去見見少君,時間不多了。”杜穎似乎沒有聽到,眼簾垂下去端詳自己手中盛著紅酒的酒杯,過了片刻,才拿酒杯和王努的碰了碰,在一聲悅耳的撞擊聲中說:“王努,原諒我當年的罪,我們都需要被拯救。”王努在“罪”和“拯救”這樣的語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還不太適應這樣的句法。他覺得沒什么好說的,既然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預期展開,就只有沉默了。于是王努只有抬起手腕去看表,七點鐘剛過,也就是說,杜穎需要“親自送出”的這件“重要的東西”,實際上只用了一個小時。在王努看表的同時,對面的杜穎雙手抱在胸前,遮蔽了那對唯一與過去一致的乳房,她在禱告:仁慈的主啊,求你看顧我的同學王努,讓他在塵世中獲得安寧,愿詛咒他的得詛咒,祝福他的得祝福……
從西餐廳出來,傍晚的西安城卻驟然光明了。陰沉了一天的天空,突然間鉆出了太陽。下過雨后的地面騰起不可一世的熱浪。王努目送著杜穎的離去,杜穎的背影在地面騰起的熱浪中隱隱約約地浮動,王努覺得這真的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背影。
3
那一天傍晚七點鐘剛過的時候,王努出現在了自己母校的家屬區(qū)。當時王努的腋下夾著一本精裝的《圣經》,這個姿勢迷惑了王努。起初王努還多少可以意識到自己是夾了本書,但過了會兒,王努就把這事忘記了。王努已經習慣了這種夾著的姿勢,所以很容易就把這本《圣經》和那只手包混淆在了一起。何況,它們的體積和重量幾乎是沒有差別的。
少君跑下樓來迎接王努。由于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少君顯得有些準備不充分,他只穿了一條肥大的短褲和一件半舊的白背心。少君的這副形象,在王努眼里也與預計的很不一致,王努以為留校后已經做到副教授的少君,不該是這么一個樣子。至于具體該是什么樣子,王努也說不清楚,總之,不該是現在這副樣子。少君說:“怎么提前了,吃飯了嗎?”王努說吃過了,說著過去親昵地摟摟少君的肩膀。他們是大學時代最親密的兄弟,分別十多年后,這樣的動作應該很正常。實際上王努還想做得更夸張一些呢,他很想有力地擁抱少君,把那一天從出門時就困擾著他的失落感,在與少君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化解掉。但是少君卻躲開了王努摟過來的那只手。他好像有些抑郁,起碼沒有王努那樣熱情。少君說,既然吃過了,就不請你到家里坐了,我們找個地方。看到王努收起了笑容,少君苦笑著補充道,正跟老婆吵架,就不讓你看笑話了。于是王努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他重新笑起來,說:“好,我們找個環(huán)境好一些的地方。”如果這個時候,王努能夠意識到自己腋下夾的是一本《圣經》而不是一只手包,或許就可以避免后來的那個事件了。起碼他不會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邀請少君去一個“環(huán)境好一些的地方”。
兩個昔日的兄弟,穿過他們曾經共同求學的校園,來到了大街上。“環(huán)境好一些的地方”其實很好找,很快他們就走進了一家格調不錯的酒吧。
王努要了一瓶紅酒,和少君碰過杯后,感嘆道,我們得好好追憶一下似水流年。這句話一出口,王努就順利地滑進了傷感的情緒中,因為和杜穎見面時,他甚至連這種情緒都沒有享受到。少君卻擺擺手說:“追憶是我這種不得意的人才干的事情,你春風得意的,應該展望才對。”王努愣了一下,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王努感覺少君的話有些噎人,他覺得這一天真的有些不對勁。王努訕訕地說:“你有什么不得意呢,都做到副教授了。”少君看著王努,重復道:“是,副教授!”他把“副”字咬得狠狠的,讓王努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語調中格外地強調了這個字。然后,就像剛剛杜穎布道一樣,少君開始了訴苦,那些郁郁寡歡的話,對于恍惚的王努也只是一個又一個偶爾突現的單詞,職稱、房子、錢,諸如此類。不知不覺中,王努把這些詞和半瓶紅酒一起咽進了肚子。當然,其余的半瓶是被少君咽下去的。于是他們又叫了一瓶。在充分證明了自己的“不得意”后,少君開始反證王努的“春風得意”。他問王努有幾套房子,王努遲疑了一下,說有兩套,他說他一套房子還是按揭買來的。他問王努一定有專車吧,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說他幸好住在學校里,否則就得買一輛自行車來代步。
這種對比令王努不安起來。在酒精的作用下,王努突然反駁道,你多久沒有性生活了?少君想一想,很嚴肅地說:“有一周了,我現在根本沒有那方面的……”王努打斷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說:“我起碼超過三個月沒碰過女人了。”說完王努就起來上衛(wèi)生間了。他要給少君留下些時間,仔細去品位“超過三個月”的含義。
王努的步子的確有些飄,他心里很奇怪,為什么自己會故意選擇這種步態(tài),其實那點酒,對于他根本不算什么。衛(wèi)生間里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在王努步態(tài)凌亂地離開時,跟了出來。他貼在王努的身后,悄聲問道:“先生,需要小姐嗎?”王努停下來,回頭上下打量這個人。應該說,王努這個時候是相當清楚的,因為他問出了一句相當理智的話。王努問:“多少錢?”對方說:“三百。”事后王努想,自己當時猶豫了嗎?答案是沒有。王努當時沒有猶豫地說,帶路!
王努被帶到了一間包廂。他甚至沒有去給少君打聲招呼。王努想自己很快就會出來的。包廂里倒還雅致,一排沙發(fā),居然還有一束郁金香。隨后那個穿著黑裙子的女人就進來了。她很直接,進來后就交給王努一枚安全套,然后背過身去,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沙發(fā)不夠寬大,女人的四肢吸盤似的在身下扣住了王努,他只能站在地上,俯下身把頭埋在她的胸前。王努吮吸著女人的乳房,起初口腔里那種微咸的汗味多少還令王努生出了厭惡,但是他很快就被點燃了,忘情地陷入在那對乳房所帶來的安慰中。它們飽滿地貼在王努的臉上,令他一陣陣的窒息,他也真的是像潛水一樣,有意地把自己的鼻孔和嘴全部擠壓進去,讓那種遒勁的肉的力量堵塞住自己的呼吸,直到肺部將要爆炸的時候,才求生似地仰起頭。這樣就有些是像做游戲了。女人不耐煩起來,催促道,你快一些。于是,王努在女人的催促聲中,完成了下面的事情。不管這件事情后來發(fā)展到怎樣糟糕的地步,王努都愿意承認,這是他迄今為止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性事。那個時候,他當然想到了杜穎,甚至都想到了貴妃楊玉環(huán)。王努想,最燦爛的那個瞬間,自己感受到的那種巨大的滋味,就是“懷抱有時”吧。
王努起來整理自己的褲子時,那種被陽光普照著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以至于那個女人在身后發(fā)出疑問時,他居然快樂地笑了起來。女人問:“哎!你剛剛戴套了沒?”這句話王努聽清楚了,但是巨大的滿足令他忽略了其中蘊含的危險。王努笑了,說:“什么話?你不怕得病,我還怕呢!”女人的臉陰沉下來,用手指了指地面。順著方向看過去,王努立刻懵了。地面上扔著一只打開了包裝但卻沒有展開的安全套。怎么會這樣?!事后王努判斷這完全是個圈套,女人是在他整理衣服時調了包,那只使用過的安全套被她藏了起來。但是當時,王努的確是糊涂了,他不能夠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在狂亂中忘記了安全。王努甚至不甘心地撿起了地上的那只安全套,把它展開,對著燈光檢查起來。沒有等到王努得出結論,包廂的門就被人從外面撞開了,三個粗糙的男人走了進來。
4
少君被領進包廂時,王努剛剛看過自己的表,九點差十分。王努想起來,自己今晚十一點鐘是要乘飛機離開西安的。當然,被他想起來的還有其他的事情,比如:他出門時沒有帶手包,錢夾也扔在賓館里。所以,現在面對訛詐,他沒法迅速地擺平。少君顯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進來時像一只倉惶的兔子。王努卻很鎮(zhèn)定,身體剛剛獲得的巨大安慰,給了他從容的態(tài)度。王努甚至依然向少君愉快地笑了笑,從褲兜里摸出房卡交給他說:“你去賓館,在我的房間里把錢夾拿來,里面有張銀行卡,你去提款機里取五千塊給他們。”少君呆若木雞地站著不動。王努只好催促他:“快去呀!”
少君走后,其他人也退出了包廂,只留下王努一個人在里面。王努坐在沙發(fā)上,開始反省自己這一天的行為。漸漸地,就有了一個基本的脈絡:王努覺得杜穎難脫其咎,那個在乾陵上打進來的第一個電話,喚醒了他“超過三個月”沒有解決的欲望。而且,天氣、乾陵的地貌、貴妃楊玉環(huán)的體態(tài)、李經理的乳房與杜穎神圣的會面、少君的反證法,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樣看來,天下萬物都有定數,自己最終毫不猶豫地走進這間包廂似乎就是必然的了。但是,王努覺得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讓自己判若兩人。燠熱的天氣,女人的誘惑,朋友憤憤不平的抱怨,這些幾乎是每天都發(fā)生著的事情,為什么只有今天才令自己失去理智呢?一定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被忽略了。那么是什么呢?王努絞盡腦汁,也找不到那個理由。想得狠了,恐懼就涌了上來。王努的思路被帶向了另一個問題——自己究竟戴沒戴安全套呢?越想越傾向危險的結論,王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一種黝暗的病變,鼻腔里甚至彌漫上潰敗的腐爛氣息。
這時候門外突然紛亂起來,有人在跑動,有人在大聲呵斥。然后門就被撞開了,兩個警察出現在門口。王努一陣眩暈,他不能夠相信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被警察帶出酒吧時,王努看到了少君。他站在閃著警燈的警車旁,臉色煞白。王努苦笑著說:“老同學,你毀了我了。”少君神經質地抖起來,聲音尖利地說:“我覺得還是應該報警。”王努伸手摟摟他的肩膀。這一次少君沒有躲開,瑟縮著把那張房卡塞在了王努的手里。王努感到自己的這個兄弟是在一瞬間垮了下去,黑夜巨大的陰影在一瞬間淹上了他的臉。那一刻,王努抵達了一天中痛苦的頂峰。他不能相信少君會迂腐到這樣的地步,直到坐在警車里后,少君那些郁郁寡歡的反證法還喋喋不休地回響在他耳旁:你有幾套房子,你有專車吧,你春風得意的,應該展望才對……
在派出所里,王努唯一可以選擇的,就是撥通了李經理的電話。在此之前,王努被做了詢問筆錄,并且在自己簽下的每一個名字上摁上了鮮紅的指印。隨后李經理就到了,和她一同來的,還有他們公司幾位重要的高層。王努一直保持著鎮(zhèn)定,用沾著印泥的手分別和他們一一握手。王努的異常只有他自己可以感覺得到,他覺得走出派出所時,自己仿佛是在水面上滑行著的。
坐在車里,一位姓張的老總對王努說:“讓您受驚了,是我們招待不周,不過您放心,這件事情絕對到此為止,您不需要有什么顧慮,善后工作我們一定處理好。”王努點點頭說:“謝謝。”王努摸出了一支煙。李經理就坐在王努的身邊,王努記得自從他們見面以來,每次只要自己摸出煙,李經理就會準確地把一只點燃的打火機伸過來。但是現在,李經理的頭偏向車窗外,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側影。這個女人顯然是受到了傷害,她不能理解,精英王努的趣味何以會如此低下,從某種意義上想,王努的行為簡直是對她的侮辱——難道她不是一個更具誘惑力的安慰?
回到賓館后,雖然時間緊迫,王努還是堅持進了衛(wèi)生間沖洗自己。王努把所有的浴液都澆在自己的下身,然后又一遍遍地用香皂去揉搓,但是那股潰敗的腐爛氣息始終彌漫在鼻腔里。王努驚悚著顫栗起來,奪眶而出的眼淚混在洶涌的水流中。抬頭間,王努看到了鏡子中自己的身體——它孤獨地站在花灑下,水淋淋的,像只落湯雞。王努遽然找到了自己這一天所有異常的根源,那就是,在清晨面對鏡子中自己的那一瞬間,他痛心疾首地意識到,自己依然勻稱和標準的身體,只用來春風得意和夾昂貴的手包了——它居然沒有用來敗壞過。
十點鐘剛過,王努向機場出發(fā)了。王努的身后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那家公司所有的高層人員都前來送行。他們提前開始了慶賀,因為那份價值千萬的合同幾乎已經萬無一失地落實了。他們歡迎王努盡快回來補上一場壓驚酒。車隊快到機場時,王努突然想起些什么,問身邊的李經理,你們見到我那本書了嗎?李經理不解地問:“書,什么書呢?”王努對她形容了一下,說:“有這么大,黑色的殼,精裝。”李經理搖搖頭說:“沒有,我們沒有見到,要不您告訴我書名吧,我一定替您再買一本。”王努說不必了,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書名。
那一天,在登機的時候,王努突然感到了自己腋下的異樣。在飛機上坐下后,王努緩慢地拉開了自己手包的拉鏈。它果然在里面,尺寸,厚度,恰到好處地緊貼著柔軟的皮革。王努閉起眼睛,用手指撫摸它的書脊,覺得有時,這一天還沒有過去,但是已經虛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