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坤[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吉林白城137000]
對人存在狀態的探測
——《玩笑》中的路德維克的悲劇宿命解析
⊙陳坤[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吉林白城137000]
《玩笑》是捷克斯洛伐克移民作家米蘭·昆德拉的成名作,小說通過對路德維克悲劇宿命的思考來理解米蘭·昆德拉筆下人物的存在狀態和意義,也加深對“人與存在”的文學思考,以此解析米蘭·昆德拉用小說這種特殊形式拷問世界,探索人的存在境遇。
《玩笑》路德維克悲劇宿命存在狀態
路德維克是捷克斯洛伐克被譽為“在理解社會中個人自由方面對世界貢獻最大的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中的主人公,他為一句簡單的玩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米蘭·昆德拉描述了路德維克的悲劇人生,把握了“存在的可能性”的維度,使小說了具有了獨特的魅力,本文擬從解析路德維克的悲劇宿命來探測人的存在狀態。
“樂觀主義是麻痹人民的鴉片!健康氣氛散發著愚昧的臭氣!托洛斯基萬歲!”①一句簡單的玩笑話成了一個普通人路德維克悲劇人生的開始,為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作為一個真誠而博愛的年輕人,他突然被拋出生命的軌道,傷害他的荒唐的判決將他驅逐出這個世界,而對此他竟無能為力。在因玩笑而服刑期間,他感到青春突然到了盡頭。他對自己的那份信任,還有在歷史中,那種能管理自己生活的感覺,認出自己的本質,從屬于一個穩定社會的感覺都已消失殆盡,他開始對世界感到失望。他到俄斯特拉發的時候還是一個反抗的大學生,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反抗是一種幻想”②,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成熟了,夢想蕩然無存,同時也毫無遺憾,不再覺得無辜,不再有罪惡感,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空茫:“我身在荒漠之中的荒漠。”③
“玩笑”帶給路德維克的不僅僅是痛苦的服刑生活,更是精神的摧殘和折磨。“不論我怎樣推想那個場面,我還是只能看見他們再次舉起手來,發出毀滅我生活的命令的印象。打那以后,只要我一結識新的人,無論是有可能成為朋友或是情人的男人或女人,我都要在心中把他們投回到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然后自問他們是否也會舉手……”④他沒法正常地與人交往。萬人舉手的場面,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的記憶。這個記憶沉重而深刻地烙在他的心上,形成永遠也無法療救的傷疤。只要有意識存在,痛苦的記憶就時時刻刻都會被喚醒,這是一種重,記憶的重。記憶的重與生活的輕,形成了鮮明對照。
米蘭·昆德拉認為,人的存在是一種尚未實現的可能性,在人有限的一生中,總是根據他的具體經驗和認識來面對他根本無法把握的世界,并對此做出判斷和選擇,然而每一次選擇就必然會產生一種可能性,每一次判斷都會造成一種可能的改變,人類在不斷改變的世界中做著各種可能性的嘗試。昆德拉的結論是悲觀的,帶有某種宿命論的悲觀情緒。
在米蘭·昆德拉看來,世界的荒謬性是人們宿命性的根源。一切價值判斷標準正在喪失,“他人即地獄”⑤,這樣的生活與地獄別無二致。開始的時候就注定了失敗的結局,這當然是一個悲劇,它的悲劇意義在于:人的行為不可能以人性價值的消失為代價,為自我的消失復仇,卻在復仇行為中進一步自我毀滅。
一個不經意的玩笑竟成了路德維克終生深陷悲劇的根源。那時候的玩笑,不像“玩笑”這個詞字義上的理解那么簡單,它被賦予了很多政治概念,一個看似普通的玩笑,也能致命。在極權政治下,這個玩笑成了一個笑不起來的人生大玩笑——它徹底毀滅了一個健康的人所應具有的健康心智,血液、毛孔乃至呼吸中,一股腦被注入了懷疑主義,一切以懷疑為基礎。黑暗的時代,像一堵高墻,擋住了仰望天空的視線。人,萎縮退化成了輕飄的影子。沒有形狀、沒有體積、沒有聲音、沒有氣息,歷史的聚光燈可以隨時掃射過來,將影子粉碎得精光。一個人被懷疑,不可怕;可怕的是,經歷了同一時代的所有人,都睜著懷疑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人,看待彼此。當路德維克終于獲得一次難得的休假,可以有三個小時與露西待在一起時,“任何東西都不能減弱我在露西開門那一瞬間所產生的喜悅,不僅是因為在一個月里我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幾個小時,而且還因為一年中我第一次處在一個小房間里……整整一年我沒有踏進過一個私人的小房間。”⑥沒有私人空間,沒有自由時間,在那個年代里,被打上烙印的人,不配獲得這些屬于“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唯有的,便是化為一個個不同的符號,融入“改造”的大環境中,“洗心革面”。
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特定的時代背景里,人與人生活在彼此猜測、互相懷疑中。真、善、美等美好的特質,被深深地埋葬在人性的一個角落;而人性的其他特質,不可阻擋地跳了出來——檢舉、揭發、造謠、中傷、落井下石……一個時代的產物。不僅是路德維克,還可能是“李德維克”、“張德維克”。
歷史就是這樣無情地與人們開著玩笑,并且它不用為這個玩笑所帶來的結果付任何責任。昆德拉的小說力圖展示的存在,就是用可能性去和一次性的生命相抗爭的存在。不論人們做什么,不管你是多么的清晰和謹慎,存在、事物、包括自己的真實都無可挽回地與自己錯過。當人們以為抓到它的時候,它已經換了地點,換了面孔,走到了它的反面,只在自己手間留下了它變了形的外表,有時可怕、有時怪誕。這種存在形式不是現實的“具體存在”,而是一種尚未實現的可能性,因而顯得更加虛無、可怕。
《玩笑》中的玩笑不僅僅是開給路德維克一個人的。有些路德維克的同代人想緊緊抓住昔日的理想和信念,比如埃萊娜,盡管她還在堅持的那經得起任何考驗的政治忠誠已經使她威信掃地,但她仍然堅信那是正確的。這讓讀者很快明白“過去的夢想”讓埃萊娜怎樣可悲地落入陷阱。整整一代人都被歷史嘲弄了,他們對自己年輕時所膜拜的真理和信仰深信不疑,盡管歷史早已換了另一種樣態。如果不是因為相信屬于真理范疇的正義的必要性,或者至少說是正義的可能性,就根本不會想到報復。如果不是因為相信無辜,相信通過簡單的行為就可以得到救贖,也根本不會想到報復。報復——哪怕是像路德維克這種“厚顏無恥、低級趣味”的報復——歸根結底也是信仰的行為。給后人留下的警示便是面對生活中的狂熱,我們還是要思考一下其中有多少愚昧、虛假、媚俗的成分。
路德維克最終看清楚了所發生的這一切,他的致命傷不僅在于那個玩笑,還在于他想凌駕于時代之上的玩世不恭以及想看透一切的充滿智慧的冷眼。事實證明,他能夠看透這一切,但他自己也無法從時代的漩渦中抽身而出,這就注定他只能被眾人瘋狂推動的巨大車輪碾碎。而那些他一直想枉費心機牢記的錯誤和不公正的待遇,都將被新時代的人們所遺忘,一切復仇、寬恕都將被忘記接管。相對于這個“忘記”的漩渦,他的那點個人恩怨就顯得十分渺小和無力。
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經發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小說家發現人們這種或那種可能,畫出‘存在的圖’。”⑦米蘭·昆德拉透過路德維克是要探討隱藏在人類身體欲望背后的生命最本能的、最深邃的領地,他的創作并不是簡單地要再現歷史事件,而是要透過歷史去窺測一代人的命運與心理變化。米蘭·昆德拉一生都待在那個屬于他自己的人類學實驗室內,與所有的思想大師一樣,探究一個又一個被時代與功利心理夸大的問題,用質樸的心靈去拷問“人類的存在是什么”這個人類的基本問題,同時又是無法回答的形而上的問題,解答它的最形而下的形式——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問題的回答形式。米蘭·昆德拉所能做的只是用小說中的文字去回答這個問題,把它還原,還原成一束不知所措的目光、一張蒼白的臉、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讓其有血有肉,觸手可及。
①②③④⑥米蘭·昆德拉:《玩笑》,蔡若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
⑤薩特:《禁閉》,《薩特戲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⑦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

作者:陳坤,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學報編輯部編輯,吉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法美文學和張愛玲小說。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