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之畫：《西湖七月半》

［湖北］陸 沉

陶庵（張岱）《西湖七月半》所記之人凡五類，觀此五類，形態俱現，而志趣相異，實為世之五類人也。惜墨如金，落筆甚少，而形神俱備，嘴臉皆全，多不過五十有六字而已。

一種人言己觀月，然遇喧囂則竊其神，遂忘觀月；二種人雖身在月下而嬉笑如常，實為過路之人，未嘗言己看月；三種人看月實乃引人之眼罷，欲看月而故作優雅之態，置身月下而多招搖之姿；四種人市儈之輩，演繹雜耍，看月實為名耳，眾人全無心觀之；五種人浸于自身，忘我陶醉，不意他人之眼，泰然自若，人未見而月已觀。五類人中，陶庵獨重其五，真名士則不顯山露水，極己閑雅之樂，放蕩無羈，少造作之態，無虛情假意。不隨眾流，獨成一體而沉浸自我，是為優雅之士，蓋陶庵亦屬此類，故重之。

杭人游湖，多好名之士，逐隊爭出，喧嘩躁動，“二鼓以前，人聲鼓吹”，俗氣畢現。場面之亂前所未見，人多之時觀景實無景可觀，所見唯孔目耳，興致索然。鼎沸喧囂，非常人所能忍之，至若高雅之士，皆不從之。官府宴席，應和唱答，轎夫舟子，恪盡職守，實趕湊熱鬧而已，非意在觀月，實屬葉公之輩。

真名士者，不逐喧囂，于人去后方出，實乃閑靜，人少觀景，眺目四方，皆無閑人，景致不損。席于斷橋石磴，淺斟低唱，得意忘形，非尋常人所能察其意。佐之以如鏡之月，整妝之山，平靜之湖，酣飲忘憂，更添情趣，其致略與東坡與客夜飲赤壁相似，常人難解其味、其情、其趣、其志，唯真名士可矣。后之二句，清新俊麗，品之如行十里荷塘之中，聞其香氣，直入脾胃，其狀何其舒暢。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足見其夜飲之酣暢，醉憩于荷花叢中，其意甚愜，悠悠香氣，清夢無限。

文有空靈之氣，筆具化工，末段文風清麗，塑幽雅之境，襯名士之飲，現其高情雅懷。文前現五類人之狀，并杭人游湖之貌，與后之名雅相較，雅俗俱現，孰雅孰俗，觀者望之便知，褒貶之義，一切自在不言之中。俗去雅現，方顯雅者清高之志。此處雖未見陶庵，實有陶庵，與此同歡，方慰其志。觀其又一作《湖心亭看雪》，兩相較之，意趣相去無幾，情旨不差，雅人雅致，俗人若“舟子”者，焉能明其意之高遠？既不解，何言癡？

陶庵之雅致，異于俗者，自不與之同流而違其心。志趣相投，于清風明月之下，美酒相伴，邀好友二三，麗姬相從，不掩其形，露本真之態，形影相一，清雅脫俗，似秋露霜華。外人不解，其所見無非春花齊綻，歌舞絲竹，金玉之屬，言必粗鄙，游必從眾，矯揉造作，附庸風雅，較名士相去遠矣。名士好飲，放浪形骸，醉則歌舞，興致高漲，登高崗而吟嘯千里之外。與友相從，言則高遠，鉛華盡洗，異于世人，游必少人跡處，如此方有趣味，故世人不解其味而常以己之意揣之，誤者甚多。古語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于此足以見出，道不同而言已遠，旨意相去千里，故難相從相與，遂有此別。

其文為“西湖七月半”，而著墨甚少，言語洗練而無長句，雖粗筆勾勒，而人物生動傳神，活見筆下，功力自是不凡，簡練干凈，無多余之言。于兩較之下，造不同之氛圍，狀不同之人，一一相配，形神得體。言語雅俗共現，平直質樸，但見寓諧于莊，多調侃之味，見之亦笑。又同西湖看雪之文，列數字二三，而西湖雪景已現，簡潔有力，色彩平淡，于平常之處見其神，意境深遠，神筆之畫，常人安能為之？

陶庵此文，由俗入雅，表雅人高志，清新邇遠，實為晚明文之佳品，后之相較者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