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兒子是條狗
阿乙
每個鎮上都會有一個像阿珍這樣的女人,既沒有屁股也沒有乳房,黑黑的,瘦瘦的,一年到頭只穿一件衣服,不得不走過眾人時,總是駝著背,紅著臉,將兩手撇在腿后,一步快似一步,像只老鼠,或者說幽靈。在這逃遁的過程中,她的腦袋還老是搖來晃去,好像在說不,不,不要喊我,不要找我,我害怕,讓我回家。
她有工資,但是工資不夠糊口,有房子,但是產權屬于工廠,也有丈夫,但現在他已待在遺像里,說到底她只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皮膚白嫩,五官端正,眼睛如圍棋子般黑亮,愛笑,剛剛像其他孩子一樣學會了搗鳥窩,他證明上帝并不總是那么冷漠、慳吝,我們可以將他視為阿珍唯一的財產。
今天我們這個故事就從阿珍失去這個孩子開始。
那是個周五的下午,天空、圍墻、車床、庫房都像往日一樣靜默,只是路上駛來了一輛轎車。阿珍看到它駛進廠區時,右眼皮猛跳,她覺得不是什么好事。果然,等下班時廠長小跑著過來打招呼,說副縣長要進車間視察,電視臺要過來拍攝。加完班后,阿珍想自己得回去了,孩子餓著了,卻是未提防副縣長又站著發表了一句講話,說今天一定要好好和一線勞動者喝一杯。
這個女人就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給拖到食堂,在那里她本可以和其他工人一樣吃飽了先走,卻又因為不懂事錯坐進一張桌子而被耽擱了,這張桌子后來先后坐下副縣長、廠黨委書記、廠長以及若干副廠長,她要退席,被副縣長給留下了。這樣,別桌的屁股挪得,這桌的屁股就挪不得,何況副縣長還給這桌的三個工人代表先后敬了一杯酒。阿珍聽到酒杯碰一次,心里就數一次,一瓶是三杯,一箱是二十四瓶,一共是七十二杯。數得差不多,忽然聽到地下叮當一聲,廚房師傅又搬來兩箱,她就知道災禍到了,兒子餓了,慌了,要出來找她,找不到就在公路上搖搖晃晃地走,很可能給車子軋死了。
她這樣想,眼淚悄悄滑出來,擦拭時,廠長發現了,問有什么事,她只是惶恐地搖頭。好在廠長很討厭地撣撣手,叫她走,她這才像遇赦一般,紅著臉撤出酒席。出門后,天色已黑,阿珍推著載重自行車小跑,然后左腳踩腳踏,右腳輕巧地越過橫杠,像個自行車運動員一樣屁股不沾座位,焦躁地往家里騎行。
到家后她反常地冷靜下來,輕輕下車,立起車支子,鎖好鎖鏈,輕輕拉開雞籠,咯咯絡地喚雞進門,又輕輕夾起一塊生煤球,放在對門何姨還沒熄滅的煤球上借火。這一切做好后她才撈起竹簾走進自己家,在小廳里沒有發現兒子后,她笑了下,走向臥室,在那里她拉開衣柜,又爬到地上往床底下望。就是在這黑暗中她還在笑,她笑著用手去撈,卻只撈到一把空。她又撈了一把,還是一把空,她哭泣起來。
她走到對門敲開何姨的門,問:“你看見小明了嗎?”
“看見了,一小時前還看見了,在門檻上坐著呢。”
“可是他現在不見了。”
“你別急,他總會回來的,小孩子就是這樣,玩盡了興就會回來的。”
何姨的這句話派出所的周警長也說了一遍。周警長接過阿珍顫巍巍敬來的煙,抽了一口將它掐滅在煙灰缸,然后說:“你別急,他總會回來的,小孩子就是這樣,明天一早他準會回來。”
周警長說的時候語氣自負,冷漠,說完就拿小手指輕輕擦刮背靠著他的情婦的屁股。阿珍像一切母親一樣,這個時候不停拿衣角擦眼淚,卻是擦一下,把更多的眼淚惹出來,但是這根本不能引起周警長的任何同情。警察這職業和醫生一樣,面向全社會,見的都是生死,對你來說洪水滔天的事情對他來說只是數據之一,何況他還依靠經驗迅速判斷這樣的事情不值一提。他不甚麻煩地補充道:“這種事,99%都是在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的。”
阿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總好像有個什么東西要強行扯她走,她掙扎不過,開始搖起頭來,終于聽到周警長叫她走時,她才抓住一句話,她說:“我兒子一向很乖的,從不亂跑。”
“每個父母都是這樣說的。”
“可是我兒子真的是很乖,從來不會自己出門的。”
“你說的誰信啊?”
“是真的很乖,是真的。”
“我說你有完沒完?你知道有多少父母跑來派出所說自己孩子丟了嗎?你知道又有多少人第二天跑來說孩子自己回家了嗎?你知道我們一天得處理多少事情嗎?你知道我們警力總共有多少嗎?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阿珍一下嚇得站起來,瑟瑟發抖,竟不知是走好還是留好,留,怕是人家要自己走,走,怕是不把人家的訓斥聽完是對人不禮貌,因此她一直恐懼地站著,直到周警長下達判決:“快點回去吧!”她才像木偶一樣轉身往外走,走出來后竟感覺好像是從監獄里釋放一樣。
走到門外時,她看了眼派出所垂直的六層大樓,它就像一座紀念碑插進黑色的云層,而周圍的房屋不過是像一副又一副低矮的棺材,擠挨著聽候著它的指揮。她不禁腳步軟了,軟得一塌糊涂,她想快快逃離此地,可這時從大樓四層伸出一個腦袋來。周警長趴在那里喊:“那個穿的確良的婦女站住。”
阿珍站住,乖乖轉過身來,聽見周警長的聲音軟了一些:“我說啊,你也別認為是我們派出所不接受報警,這個是法律有規定,人口失蹤都是要二十四小時后才來報警的。我是按照法律辦事的,法律說什么就是什么,希望你能理解。”
“嗯。”
“還有,你萬一沒找到,再來報警時最好帶個書面材料來,叫上鄰居畫押,證明你家孩子確實丟了。”
第二天早晨阿珍的兒子沒有回來,阿珍找人寫書面材料,人家卻是不肯寫,倒是說了個大概意思,阿珍便照著說的自己寫了,也就幾句話。寫完了她找何姨簽字做個證明,何姨卻似手挨著了滾水,止不住后縮。阿珍往下一跪,撈住她雙腿說:“何姨你大恩大德。你有好報應。”何姨進不得,退不得,待要拿筆又放下了,說:“你還是去找廠里蓋個章子吧,廠里的章子更有證明作用。”
阿珍就去廠里蓋章,說明了一下午情況,才算拿到廠長簽字,蓋成了章子。晚上一到,阿珍帶著書面材料早早來到派出所,她怕在門口坐著人家會問她有什么事情,她要是說報案人家就會讓她進去,可那時報案的時機還沒到,因此她蹲在對面的幾棵樹后邊,不停看表。她看到時針走到晚上十一點了,才深呼吸著走出來,走進派出所值班室。
還是那個腳蹺在巨大桌面上的聯防隊員待在那里,他說:“做什么啊?”
“昨天來過的,找周警長。”
“周警長在四樓。”
“知道。”
“知道了就去找他。”
阿珍得令,輕聲輕腳地往四樓爬,爬到三樓時忽然慌了,好像爬一格少一格,自己就沒得退路了,就得面見周警長了。待走進四樓,走廊里什么聲音也沒有,阿珍寒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看到這里一共有六間辦公室,間間門口掛著“警長辦公室”的牌子,間間關著。她不好意思去敲門,就待在這里等著。在等待的過程中,她聽到一聲咳嗽,汗便從額頭上滲出來,她害怕有某個別的警長走出來,喝問她干什么。
她不知道她來干什么。她夢游一般走來也許只是因為一件遙遠的事情,一句遙遠的呼喊。那個孩子在遙遠的地方喊:媽,我是你的兒子啊。是啊,是她的兒子,所以她一直走到這里來,一直在這瑟瑟發抖地等。
后來,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阿珍的心臟提到嗓子眼,她看到周警長提著褲子走出來。周警長歪著眼睛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說:“你做什么?”
“我來報案,我昨天來過,我孩子丟了,過了二十四小時了。”
“書面材料帶了嗎?”
“帶了。”
阿珍看著他就著廊燈草草看了一眼,然后把它塞到褲兜里,說了一聲“好”,就把門拉上,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下樓了。阿珍說“辛苦周警長了”,那人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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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沿著電線桿貼了很多尋人啟事,又騎自行車尋訪了多個村鎮后,終于病倒了。那病就像一個鏟子,對著阿珍干瘦的身軀猛挖,挖到后來沒有挖的了,阿珍就拉著何姨的手說:“何姨,我是要死了。”
“說胡話,好好一個人,怎么會死?”
“小明死了,我也就死了。”
“誰說小明死了?”
“我估計他死了。”
“你真是說胡話,你說人家好不端的謀一個小孩干啥,一定是拐賣走了,現在在人家當寶貝一樣吃香的喝辣的呢。”
阿珍話雖說得哀楚,過幾天卻努力爬起來,歪歪扭扭騎自行車去化工廠上班了,開始幾天工友們看她時眼神奇怪,過幾天就習慣了。這個時候她走路已經不搖頭晃腦了,她腦袋僵著,眼睛直直的,像一個犟頭,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覺中。
有一天阿珍坐著吃盒飯,旁邊恰好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姐,大姐問:“阿珍還難過嗎?”阿珍低聲說:“沒事。”“難過也很正常。”
大概是大姐年高德劭,阿珍望了眼她,終于鼓足勇氣說了很多話,“大姐,我想開了,人總是要死的,不是七十歲死就是三十歲死,不是十幾歲死就是五六歲死,總是要死的,誰都逃不過。小明與其以后受苦受難,倒還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總是要活下去的,我爹死了你說我活了沒有,我娘死了你說我活了沒有,小明他爸死了你說我活了沒有,我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大概三個月后,阿珍鏟起東西來力氣和以前一樣,飯量甚至比以前更大,有時候聽到人講笑話還掩嘴偷笑。就是這樣太平無事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廠保衛干部像被颶風刮來刮去的樹,搖搖晃晃移過來,他手里捏著電話記錄,左喊一句“太好了”,右喊一句“阿珍”,一直把全工廠的人都喊出來了。
“阿珍,太好了,小明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里?”
“在派出所。”
阿珍身體一下軟了,兩只手先是搭著人的肩膀,接著一路滑下去,最后整個人歪倒在地,待人們七手八腳將她拉扯起來時,鼻涕眼淚已經像江河淌到她的下巴,人們正要安慰,她那丑陋的臉上卻是已出現了痙攣性的笑容,那笑容像是漣漪,一層層往外播。她像是輪番給人發喜糖一樣,積極熱忱地拉著每個人的手說,好,好,太好了。
請了假的阿珍風馳電掣地騎回家里后,數了十幾只雞蛋,又找何姨討了十幾只,裝了滿滿一籃,就要往派出所趕,忽然眩暈起來,只能扶著墻喘氣。何姨問:“怎么還在這里?”
“我想走。”
“那就走唄。”
“可我就是走不動。”
“走不動也得走。”
“可我就是走不動。”說著說著阿珍又笑起來,何姨看了眼,便扶著她走到柏油路,攔了輛三輪車,一起去往派出所。剛上車時阿珍還在笑,可是等到車子卡奔卡奔跑歡了,阿珍就憂心起來,止不住又擦眼淚,說:“不知道餓多瘦了,不知道還認不認這個娘了。”
到派出所時,這種惶恐又增加了一層,因為派出所可不像工廠那樣歡喜熱鬧,它還是像往日一樣肅穆靜默,一點聲響都沒有,就好像里頭坐著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泥判官。何姨看見了阿珍的這種思想,說:“你以為是他們的孩子撿回來了啊。”
“是啊,是啊。”阿珍忙不迭地說。
然后她們規規矩矩地走進值班室,她們發現那巨大的松黃桌面后正正經經坐著五個人,有派出所戴綠帽子的周警長和聯防隊員,有醫院戴白帽子的王大夫,有小學戴禮帽的李老師和戴小白帽的班長。他們五個人緊扣嘴唇,像開會一樣嚴肅。當阿珍將一籃雞蛋放到桌子上時,周警長將臉撇到一邊,撣撣手說:“有什么吃頭?”
接著他說:
“姓名。”
“劉益珍。”
“性別。”
“女。”
“住址。”
“化工廠宿舍。”
“你兒子叫什么?”
“黃小明。”
“黃小明是不是丟了?”
“是。”
“好,我們幫你找回來了,你過來簽字畫押。”
阿珍兩腿戰戰地走過去,用筆把自己的名字畫到人家指頭點的地方,又拿食指摁了印泥,將指紋按在名字上邊。然后她朝四周看了好一圈兒,究竟是沒看到自己的兒子,這時又是周警長大手一揮,說:“老吳,你去將失蹤人口從留置室提出來,交付這位母親。”聯防隊員隨即起立,從桌上拿起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筆直朝外走,阿珍止不住要跟著走,又聽見周警長說:“其他人等不要跟隨。”阿珍便轉過身捉住何姨的胳膊,她實在不知道為何要在這里站著,也不知道應該采取什么站姿,她瑟瑟發抖,就像被他們的眼睛剝光了衣服。最后她試探性地將目光抬起來,她看到那個小學班長成熟地對她點點頭,露出一副節制的笑容,她好像覺得自己也要講講禮,擠大了笑容向他回敬,卻不料那孩子笑容很快住了,頭向天花板望去,喉嚨里還嗯了一下。
阿珍這個從不主動說話的人竟然被逼著主動說話了,她訕笑著問:“小明還好吧?”
“還好。”
“哦,那就好,謝謝你們。”
然后那邊又沒了聲音,阿珍只能低聲湊到何姨耳邊說,“還好呢。”
“好還要不得,阿珍你修來多大的福氣啊。”何姨捏了她胳膊一下。然后她們一起看到聯防隊員提著鑰匙串慌里慌張地跑過來,一根手指還滴著鮮血。他聲勢浩大地喊道:“我戳他娘,還咬人,咬破老子手指了,我得趕緊打防疫針去。”
周警長將牙齒咬了幾遭,說:“老吳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非得抱,你就不知道用盒子端過來嗎?”
“我沒找到盒子啊。”
“走開走開。”
周警長氣憤地起身,將聯防隊員的鑰匙一把扯過來,背著手吼吼地走了,阿珍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道,禁不住為孩子擔心起來。這樣粗壯的漢子要是過去踢幾腳,小明的肋骨還不都斷完了?她打起擺子來,心里說,小明啊小明,你怎么出去幾個月就學會咬人呢?你不知道是人家把你找回來的嗎?你還咬人家?
不一會兒,她就像被悶棍給狠敲了一下,幾乎站立不住。因為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周警長將提著的紙盒子忽然一把丟在地上,阿珍清楚聽到里邊傳出一聲猛烈的慘叫。她想這孩子是自作孽不可活,眼淚忽而一下滴進紙盒里。
“開吧。”周警長拍拍手掌說。阿珍的手顫抖起來,不敢拆,“開吧。”周警長又說了一遍,阿珍回頭看了眼何姨,何姨用眼睛鼓勵她,她就一把拆開盒子。她看到那里蹲著一條狗,一條小狗,一條搖著尾巴的白色小狗。那狗也看著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那狗頭中間有團毛是黑色的,弧形像眼睛,整體看就像是長了三只眼睛。
“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小明。不是。”阿珍的頭劇烈地搖起來,她就像看見了天堂忽然一下又掉進地獄,支撐不住就撲到何姨的肩膀上哭,“不是。”可是她不知道災禍還在后頭呢,那周警長此時威嚴地說:“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然后他扯住阿珍的衣服將她拖到醫院王大夫面前,說:“你問問王大夫,看看他是人是狗?”
“我摸過他的下身和骨骼,是人類,是兒童,是六到七歲的兒童。”王大夫扶著眼鏡說。
“可是我兒子身上沒長毛啊?”
“那是你的幻覺,你出現了過激反應。一般人在經歷巨大刺激時往往會出現這種反應,毫無疑問,你現在所處的就是這種情形。”
這時周警長又將她捉到李老師前邊,說:“李老師你說說,它是不是黃小明?”
“是的,我可以以人格擔保,他是我們班級的學生黃小明。”
“李老師,你讓它叫你一聲李老師試試?”
李老師沒答話,小明班的班長卻已小跑過來撫摸盒子里的動物,親切地說:“小明,小明,是我啊,我是班長,你怎么不會說話了?”
“他在外邊待了這么久,驚嚇過度以至失語也是有可能的。”王大夫補充道。
“可它的叫聲明明是狗的叫聲。”阿珍說。
“那還不是跟野狗一起混多了。你沒聽說過狼孩的故事嗎?”周警長一拍桌子,然后扯起一張證明書,對何姨說:“你想必是鄰居吧,你來說句公道話,他到底是不是小明?”
“是小明,是黃小明。”何姨點著頭,拿過筆,在大夫、老師、班長背后簽上自己的名字,又遵照指示穩重地按上自己的指紋。然后周警長雙手一拍,聲音洪亮地宣判:“居民劉益珍聽好,你兒子黃小明已被警方尋找到,請你速將他領回家,好生管養,不要出問任何問題,否則我將控告你犯有遺棄罪以及虐待兒童罪。”
聯防隊員在后邊補充道:“出了任何問題,拿你是問!”
阿珍抱著小狗回家,就像貞女被迫抱著陽具游街,肩膀和手臂因為厭惡不住顫抖,而頭顱又開始左右搖晃起來。她不知道如何去回應人們的好奇,她在這災難性的路程中幻想小狗自己消失,有時候她感覺它確已消失,但是自己的手又分明沉重不堪。
她沉重不堪地回到家,像是周警長那樣,將它往地上一丟。如果是小明,他就摔在地上摔死了,可它是一只比貓還輕盈的狗,它像是羽毛一樣輕輕落到地上,翻了一個滾兒,然后站起來看著她,仰著頭,一動不動看著她。
“看什么看?”阿珍跺著腳喊道。那狗的頭顱往后縮了一下,可是整個身軀卻并沒有后退,接著她又跺了一下腳,可它仍不知后退,反而是搖起短小的尾巴。阿珍走過去對著它的肚子踢起來,她感覺她的鞋尖撩起了它,它像一只皮球飛起來,然后又像一片羽毛落下來,它嗷嗷地叫了兩聲。
阿珍一直將它趕到床底下,然后用紙盒、棉絮在它周圍建了一道墻,“不要出來!”她這樣命令道。可是在阿珍一個人坐在床沿發呆時,它又悄悄爬出來,用牙齒咬她的褲腿,看著咬不動了,就伸出爪子來扯。阿珍就好像一具失去魂魄的尸體,任由它撕扯著,直到它因為撕扯得歡了而發出嗯嗯的低叫聲,她才驚醒過來。憤怒的她爆發出巨大的力量,一把甩開它,想一腳踩死它,可是當那腳掌要挨上時,她聽到兩句話:
“好生管養,不要出問任何問題!”
“出了任何問題,拿你是問!”
她拿腳輕輕摩擦著小狗脊背,像是少女在溪邊用腳戲水,可是內心卻咬牙切齒,她終于厭惡地撥走了它。此后她和它就建立了一種冷漠而平靜的關系,就好像她家來了一位不待人見的遠方親戚,她雖然不能驅趕它,但是始終要讓它明白:你是寄人籬下的。它也逐漸學會了一些和她相處的方式,比如獨自跑到很遠的地方撒尿、拉屎,然后悄無聲息地跑回來。她和它就這樣一起生活,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起了狠心。
那天早上她將它趕到紙盒子,蓋好盒蓋子,騎上自行車上班去了。在上班的時候她想自己真愉悅真輕松啊,她要是永遠在這里上班就好,可是當下班的鐘聲一敲響,她就失去在這里繼續待下去的理由了。
她跟著擁擠的隊伍走出廠門時,那里的燈光便全部熄滅了。她騎著自行車回家時故意騎得很慢,碰到上坡路她還下得車來,慢慢推著走,她想這個時候有人來叫她去打牌就好,雖然她從不打牌,她想這個時候自己最好摔上一跤,摔得不能動彈,只能待在醫院里。可她終于還是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在進院子前,她看到空氣分外寧靜,寧靜得有一些奇異,就好像千軍萬馬剛剛絕塵而去,那些枝椏、圍墻和曬具還在微微發顫。她頭皮發麻地推車進去,看到自家門前坐著一個沉默的男人,他并沒有看見她,他在喘氣,在休養生息。在她立起車支子時,他站起來,像充血的野獸,張滿的弓,操起腿朝門踹去,那脆弱的門就像毫無反抗的罪犯,發出肋骨斷裂的聲音。
阿珍嚇壞了,心臟狂跳起來,撫也撫不平,她很害怕走過去,但還是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她站在他面前,看著他旁若無人、兇殘至極地踹著那里,那里已被踹出好幾個洞,從洞里飄出小狗還很嘴硬的叫聲。“我讓你叫!我讓你叫!”這個叫老黃的男人神經病一樣地喊道。阿珍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任由他踹,最后這個專注的屠夫終于看到她,他眉毛擰做一團,眼睛從眼眶凸出,鼻孔呼哧呼哧噴氣,將整個下巴兜起,對著她喊:“你他媽逼是死人啊!你的狗叫了一天,吵死人了!”
“對不起。”阿珍的臉火辣得發麻。
“你他媽還想不想活了?”
“對不起。”
“你要不想住,趕緊給我滾。”
“對不起。”
“對你媽逼的對不起。”
“對不起。”
阿珍這時想他要是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扔到空中再重重砸下來就好,最好一下砸死,舍此沒有其它可解脫的辦法,但是她什么也沒等到。老黃消失了,空氣寧靜了,什么也沒發生。她等了很久,什么也沒發生,她疲憊不堪地打開千瘡百孔的門,看見那條可憐的狗從盒里搖搖晃晃走出來,拿頭顱蹭她,她想都是你惹出來的好事,都是你,因此她這一腳踢得比歷史上任何一次都殘暴,弱小的它飛起來,飛過茶幾,飛過椅子,撞到墻上,然后像一袋水泥一樣沉重地砸在地上。它嗚咽了一聲,像是昏迷了。
“你他媽還想不想活了?”阿珍對著一動不動的它喊,“我讓你叫!我這就活埋了你,我說埋了你就埋了你。”然后她就去找調羹,去找菜刀,去找一切可以挖掘泥土的工具,她把這些工具丟到塑料袋里,提起小狗的尾巴,出了門,這時對面的房門恰好打開,何姨小跑著過來說:“周警長打電話來了,要你接。”
阿珍將東西丟下,走進去握住話筒,聽到話筒里在問:“小明怎樣了?”
“還好。”
“沒生病吧?”
“沒有。”
“那現在他好嗎?”
“他現在白白胖胖的,謝謝你們。”
“謝什么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放下電話,阿珍淚流滿面。
為了不再惹鄰居老黃,阿珍從此時時刻刻帶著小狗,她上班它也跟著上班,她下班它也跟著下班,到晚上阿珍怕它餓著了叫喊又將它弄得飽飽的,但這一切并沒有讓她和它建立起感情。真正的情感變化出現在小狗生病后。
那天小狗好像是養尊處優慣了,總是耷拉著頭,像老人一樣打著哈欠,阿珍撈起它要帶它上班,可它卻顯得不情愿,總是要溜下來。阿珍把它放下來踢了一腳,它卻也不看她,只是輕聲叫了一聲。阿珍想它懶到已經不愿叫喚了,就給它倒滿了一碗水,盛滿了一碗米飯,將它留在家里。
夜晚下班回來阿珍還有些擔心,還怕老黃守在那里找她算賬,但是她什么也沒看到,她進屋后發現米飯還是一碗放在那里,水還是一碗放在那里,小狗已經不待在原地,地板上這里留下一點口水,那里留下一滴狗屎。阿珍沿著這些軌跡,找到床底,找來電筒一照,發現它的尾巴露在外邊,而整個身軀瑟瑟發抖縮在一堆爛棉絮里。
阿珍將它扯出來,發現它站了好幾次,沒站起來,最后終于是趴下去,將下顎抵著地面,而眼睛乏神地落向稍遠的前方。阿珍提了提它敏感的尾巴,卻像是提著一根與它無關的布帶,心里不禁憐惜起來,她將它小心抱起來,搖著它,哄著它,就像當年抱著幼小的小明一樣。大約是因為這難得的溫情,小狗叫喚起來,它叫得那么黯淡,又那么努力,就好像一個寂寞的重病人看見探望的親人來了,努力扶著欄桿坐起來。
阿珍看著這布滿眼屎的小狗的眼睛,說:“小明啊,小明,以前別人把你當成小明我不同意,現在就是別人說你不是小明我也不同意。小明啊,小明,你就要死了嗎?媽媽我已經看多了死亡,媽媽有一天也會死掉的,小明呀你不要害怕死亡,小明你死亡的時候媽媽一直陪著你。”
她就這么把小狗當成自己的兒子說話,起初還只有些憐惜的溫情,后來便完全投入了,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又是哭真的小明杳無音訊,又是哭假的小明死期將至,又是哭自己其實和這小狗沒有區別,被人類安排來安排去,呵斥來呵斥去。到最后她發了癡怔,竟然對著小狗喊:“阿珍啊,阿珍,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小明怎么辦?”
我們今天講的這個女人是個上帝不待見的女人,但是她總是能想辦法使自己活下來,實際上我們已經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活得悲苦,活得堅韌,活得長久,活得像一頭牲畜。她不但讓自己活了下來,還順帶把那條叫小明的狗也拉扯著活了下來,這條狗因為逃離了病痛和歧視,比以前愈發歡快起來,該乖的時候乖,該鬧的時候鬧,竟是讓阿珍生活平添許多笑容。
后來有一天晚上周警長打著電筒出來夜巡時,跟聯防隊員講了這個命題,他說:“老吳啊,阿珍這樣的女人就跟一條母豬一樣。有一年我去鄉下看殺豬,屠夫去豬圈提豬仔時,母豬看著兒子離開,眼神焦躁不安,它在懷疑人類是要殺她的兒子,卻又不敢坐實。將豬仔拉出來拉到屠宰場后,我們心想沒事了,就放心地磨刀,誰料那豬仔看到刀光就像看見宿命,一下嚎叫起來,這叫聲自然驚動了它的母親。那條母豬,那條一天不吃不喝的母豬,這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翻爬出人類都不見得能翻越的豬圈和圍墻,心急如焚地跑出來,看見人就拿獠牙拱,一直拱到屠宰場,將屠夫拱得棄刀而跑。當時連我也嚇跑了,我都忘記我是有槍的。”
“這件事后來怎么收場?”
“后來來了一個農婦,一手拿著竹竿,一手撒著飼料,邊輕輕打它,便咯咯咯地叫喚,把它趕回豬圈了。在豬圈,農婦又加了許多豬食,那母豬就歡快地吃起來,就是它兒子死時叫得再慘,也抵擋不住它好好吃下去的決心。”
“呵呵。”
“阿珍這樣的人就跟一條母豬一樣啊。”
說完,兩人又往前巡邏了一陣,他們借著月光看到一道黑小的身影,便躡手躡腳走到屋后,待它心無芥蒂地走到眼前時,周警長流下口水,捅捅聯防隊員的胳肢窩說:“餓了。”聯防隊員會意,像老虎一樣撲過去。他的動作如此迅速,以至小狗正要叫的時候,嘴已經被捂緊。此后他們帶著這份獵物一路小跑,一直跑到鎮上一家餐館旁邊,在那里靠墻倚著一副人力車架,周警長用巨大的手掐住狗脖子,將它頂在人力車架上,然后用電筒照它的眼睛,看見它的額頭有一小團黑毛,就像是第三只眼睛。
“還是二郎神楊戩呢。老吳,趕緊去找個錘子來。”周警長邊說邊拿電筒擦小狗還沒長大的陽具,不一會兒那里便有一泡緊張的尿射出來,周警長就笑了。不久,他帶著笑容,自黑暗中操起釘錘,迎著那哀楚、可憐、乞求、絕望的目光一把敲下去。先是狗的天靈蓋碎了,接著狗的頭垂下來,最后從它嘴里飄出一聲死亡的輕嘆。
狗肉燉好后,周警長呲了一口白酒,夾起一片灰黃肥膩的狗肉塞進嘴里,吧唧吧唧吃了很久,又閉著眼睛回味了很久,他就這樣閉著眼陶醉地撫摸著聯防隊員老吳的胳膊說:“狗崽的肉就是比老狗好吃,大補啊。”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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