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艷
釋“回燈(燭)”[1]*
楊 艷
唐詩是研究唐代口語詞匯的重要材料(蔣紹愚 1990)。也是研究古白話語詞的重要語料,尤其是僅見于詩歌作品中的古白話語詞。
“回燈(燭)”為南北朝以來的常用俗語詞,據目前所見用例,直至唐五代時期,僅出現于詩歌作品中[2]。其中以白居易詩《琵琶行》“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最為世人所熟知。各注本及《漢語大詞典》釋義存在爭議,且大相徑庭,其中具代表性的注解有:
重新掌燈。 《(漢語大詞典》)
把燈撥亮。《(唐代詩歌評點》)
移燈。 《(唐詩三百首新注》)
那“回燈(燭)”一詞到底該作何解呢?
一
且看“回燈”用例:
(1)回燈向下榻,轉面暗中啼。(梁姚翻《有期不至》)
(2)拂枕熏紅帊,回燈復解衣。(梁戴暠《詠欲眠詩》)
(3)憶妾初嫁君,花鬟如綠云。回燈入綺帳,對面脫羅裙。(唐李端《妾薄命》)
由以上三例可知“,回燈”之舉發生于臨睡前。例(1)“回燈”后至榻中躺下,轉過臉背燈而啼;例(2)拂枕熏帊,準備就寢 “,回燈”后便解衣就床;例(3)回憶當年初嫁之夜,“回燈”入帳,脫衣而眠。
推以事理,“燈(燭)”乃夜間行事所需,就寢時,則因人而異。有人愛滅燈而眠,有人喜留燈而睡,皆合情理。然而,若是本有燈,欲睡之時再點一盞,則理不可通。
以上三例都沒有明確交待“回燈”時是否已有燈燭照明。不過,六朝時已有新房留燭習俗,梁簡文帝《對燭賦》所寫為新婚之事:“于是,掛同心之明燭,施雕金之麗盤。”因“燭”有“芯”而被視為“同心之物”,成為婚禮中必備之祥物。梁何遜《看伏郎新婚》:“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唐封演《封氏聞見記》“花燭”條:“近代婚嫁,有障車、下婿、卻扇及觀花燭之事,又有卜地、安帳、并拜堂之禮,上自皇室,下至士庶,莫不皆然。”唐朱慶馀《近試張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都說明了這解繡裙腰。(唐韓偓《浣溪沙》之一)
(8)翠屏遮燭影,紅袖下簾聲。(唐白居易《人定》)
且據《中國家具史圖說》,自漢而始,床榻周圍往往配以屏扆、帷帳,至南北朝時期,床帳與床體合二為一。屏、帷、帳 ,除了用于隔蔽、擋風外,亦有掩光之功。
另外 ,通看“挑燈(燭)”用例 ,幾乎都是發生在不眠或無眠的情境下,如:
(9)水窗席冷未能臥,挑盡殘燈秋夜長。(唐白居易《秋房夜》)
(10)轉枕挑燈候曉雞,相君應嘆太常妻。(唐權德輿《太常寺宿齋有寄》)
可見就寢前“挑燈(燭)”,沒有可支持的例證,故“回燈(燭)”不宜釋為“挑燈(燭)”。一點。
例(3)所寫恰為新婚夜,所以“回燈”時已有燈燭無疑。若以“點燈”釋“回燈”,必為睡前加點一盞,此于理不通。
那么“,回燈(燭)”是不是“挑燈(燭)”呢 ?
仍以事理相推:就寢時即使留燈,當以燈光稍暗為常。如今日所售之“小夜燈”,其光僅供人們模糊視物。很少有人睡前把燈開得更亮或開更多的燈。此情非我們妄自猜測,亦有例為證:
(4)殘燈猶未滅,將盡更揚輝。惟余一兩焰,才得解羅衣。(梁紀少瑜《詠殘燈》)
(5)客自勝潘岳,儂今定莫愁。固應留半焰,回照下幃羞。(唐李商隱《燈》)
陳啟源認為李商隱此句由紀少瑜詩句化出,馮浩則注曰“:結兩韻謂兩美終合,定有余光之照,雖未見明。”
不止是“兩美終合,定有余光之照”,就寢時,很多人都欲留“余光之照”,這樣,既有光可照又不至太亮而晃眼。為達到這樣的效果,人們便使用屏或帳置于床上或床前,甚或背轉而眠。如下例:
(6)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魏《劉勛妻王宋雜詩二首》之一)
(7)攏鬢新收玉步搖,背燈初
二
依據“回燈(燭)”用例 ,既可排除誤訓,亦可助作出確證。
(11)楊子談經所,淮王載酒過。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徑轉回銀燭,林開散玉珂。嚴城時未啟,前路擁笙歌。(唐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
此詩描寫王維一行人秉燭夜游的情形。詩中“轉”與“開”既分別為“徑”、“林”的謂語,也分別是“銀燭”、“玉珂(一種車鈴,代指車馬)”的謂語:隨徑轉,銀燭轉回;隨林開,玉珂散開。隨著曲折的小徑,銀燭移轉,穿過樹林,車馬散開。自漢至唐,秉燭夜游乃為雅事,詩作中頻見,如:
(12)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東漢《古詩十九首》)
(13)寒夜邀歡須秉燭,豈得空思花柳年。(唐賀蘭進明《行路難五首》之三)
與王維詩相類的有:
(14)回衾燈照綺,渡襪水沾羅。(唐李商隱《荷花》)
“回衾燈照綺,渡襪水沾羅”即是“回燈照綺衾,渡水沾羅襪”。
白居易亦有詩寫其移燭夜游之景:
(15)選勝移銀燭,邀歡舉玉觴。《(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
王安石在行船中,以“回燈”狀“尋夢”:
(16)木落草揺洲渚昏,泊船深閉雨中門。回燈只欲尋歸夢,兒女紛紛強笑言。《(舟過長蘆》)
又如:
(17)燈回松竹動,人息斗牛寒。(唐僧無可《冬晚與諸文士會太仆田卿宅》)
(18)西里夜回燭,東鄰朝玩山。(元劉詵《春寒閑居五首》)
(19)卷幔移盆香馥郁,回燈入畫影交加。(清查慎行《信庵四弟自開化至貽我頭陀蘭一盆》)
以上用例說明:第一,自中古而清,“回燈(燭)”的用義沒有發生變化,或者說,有同一義項保存下來;第二,其上下文中,皆有明顯佐證,可助說明“回燈(燭)”有“移燈(燭)”之義。
就唐詩而言,亦有上下文沒有提供明顯佐證的用例,但以“移燈(燭)”釋之亦可通。如:
(20)回燈正衣裳,出戶星未稀。堂前候姑起,環佩生晨輝。(唐王建《早起》)
(21)風頭難著枕,病眼厭看書。無酒銷長夜,回燈照小馀。(唐元稹《景申秋八首》)
(22)回燭整頭簪,漱泉立中庭。定步履齒深,貌禪目冥冥。(唐孟郊《聽琴》)
(23)逆風聽漏短,回燭向樓明。(唐朱慶馀《雪夜與真上人宿韓協律宅》)
由上述用例可知“回燈(燭)”當為“移燈(燭)”。
三
“回燈(燭)”為“移燈(燭)”,在詞匯學上亦有憑據。王力先生《漢語史稿》及汪維輝先生《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都曾探討“回”從上古到中古詞義發展演變的情況,但所論只涉“轉”、“繞”及“歸”義。然而中古時“回”由其“轉”義還引申出“移易”、“改變”義,不僅有抽象的改變,也有具體位置的改變,如:
(24)且省置交加,日回月徙,寄寓遷流,迄無定托,邦名邑號,難或詳書。《(宋書·律志》)
“回”與“移”義可通 ,故常以“守節不回”或“守節不移”表“固守節操而不改”之義,甚至“回移”同義連用。如:
(25)伏惟將軍國富政修,士兵懷附。親遇厄會之際,國家不利之時,守節不回,承事本朝,后遣伯春委身于國,無疑之誠,于斯有效。《(后漢書·竇融傳》)
(26)“余幼既有此鴻節兮,長愈固而彌純。不從俗而诐行兮,直躬指而信志。不枉繩以追曲兮,屈情素以從事。”注“直躬指而信志”曰“:言己執履忠信,不能隨從俗人,傾易其行,直身而言,以信己之志終不回移也。”《(楚辭章句》卷十六)
志不回移,即是不移志。“回移”[3]連用“,回”即“移易”之義。
所以 ,“回燈 (燭)”表“移燈(燭)”不僅有據可憑,而且進一步表現出“回”在中古時與“移”相通的詞義演變情況。此演變情況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各大辭書中“回”未收“移”義,宜補。
四
“回燈向下榻”、“回燈入綺帳”都是指“移燈”至屏帳外或屏帳內,以便就寢后方便取燈行事。當時的眠床比現代睡床大,燈置床帳內不足為奇。如圖1、圖2。

圖1 打虎亭2號墓壁畫

圖2 寧懋石刻中的圍屏架帳榻床圖[4]
在當時的詩作中也有所反映,如例:
(27)曖色輕帷里,低光照寶琴。(齊謝朓《詠燭》)
(28)帳里殘燈才去焰,爐中香燼盡成灰。(唐孟浩然《除夜有懷》)
而且,為了使燈燭不刺眼,不直射眼睛,一般置于床腳處,如:
(29)自食飲畢。安寢。至二更許,燈在床之東南,忽爾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變,因命移燭背墻,置室東南隅。《(太平廣記》卷三百四十《李章武》)[5]
故而移燈(燭)于屏帳內外都可通。
“添酒回燈重開宴”中,“回燈(燭)”被誤為“重新點燈(燭)”或“挑燈(燭)”,大概與其前后有“添”、“重”二詞有關,人們據此認為“重開宴”則燈亦應重新點或使更亮。然而“回燈”亦用于“撤宴”時:
(30)回燈撤杯案,抱被宿船倉。(宋賀鑄《重別王掾》)
所以“回燈(燭)”不僅可用于指“移近燈(燭)”,還可指“移去燈 (燭)”。若以“重新點燈(燭)”或“挑燈(燭)”釋之則誤矣。
“移燭”而宴的用例也是有的,如:
(31)宴私移燭飲,游賞籍琴臺。(齊謝朓《奉和隨王殿下》其七)
“移燈(燭)”而宴,與秉燭侍宴有關。據《中國燈具簡史》:
在陜西乾縣唐永壽公主墓出土的壁畫中,就有侍女捧持燭臺的場面。《開元天寶遺事》記載“:(申王)每夜宮中與諸王貴戚聚宴,以龍檀雕成獨鬟童子,衣以綠衣袍,系以束帶,使執畫燭,立于宴命之側,目對燭奴。”
秉燭侍宴,自古已有。為表現主人的敬客之道,甚至要求主人親自執燭。如《禮記 ·少儀》載:“凡飲酒,為獻主者,執燭抱燋,客作而辭,然后以授人。”注曰“:為宵言也。主人親執燭敬賓,示不倦也。”不僅侍宴時令奴秉燭,下棋、讀書亦有奴秉燭《,玉臺新詠》卷八劉孝綽《賦詠得照棋燭刻五分成》題注引《白帖》:“后魏甄琛奕棋,令蒼頭執燭,睡,加杖。奴曰:‘郎君若為讀書,不敢辭。’”
附 注
[1]“燈”、“燭”有時不可分辨 ,故釋“回燈”時也兼釋“回燭”。
[2]據目前《國學寶典》《四庫全書》等電子檢索本,自南北朝至唐五代的16例“回燈”、8例“回燭”用例均出自詩歌。
[3]《漢語大詞典》注“回移”一詞,引張衡《思玄賦》“處子懷春,精魂回移”為例,注為“縈回游移”,忽視了“回”與“移”之間的同義關系。
[4]圖1、圖2均參見:李宗山.中國家具史圖說.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1.
[5]“置室東南隅”:“南”原作“西”,據明鈔本改。
1.封演.封氏聞見記校注.趙貞術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8.
2.高豐,孫建君.中國燈具簡史.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7.
3.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4.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
6.李宗山.中國家具史圖說.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1.
7.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8.徐陵.玉臺新詠.吳兆宜注.上海:世界書局,1935.
9.徐中玉.唐代詩歌評點.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1.
*本文受2009年廣西師范學院青年科研基金項目資助。
(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南寧 530001)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