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 忘

沿文泰公路,過珊溪,約十余里,便見路旁有古樹簇擁著,幾幢洋房或現或隱,別有格致,車上早有人嚷嚷,那就是朱川村了。
其實,于朱川的大致,一路上已略有耳聞。據說朱川的水口是文成最好看的兩個之一。之于水口概念的模糊,粗淺且不好學的我選擇了默言。直至下車奔入村口,見眼前景物,才恍然有似是而非的悟解。
那古樹簇立著,有紅楓,有紅豆杉,有毛栗等,皆虬枝熊干,聳立入云,儼然便是所謂風水樹了。樹蔭下,乍現小橋流水,雖無激烈,卻也清澈透石,悠悠聲去,漫漫音來,和著風動,水動,葉動,云動,心也一并動了。
那一瞬間,水口化作一口古老的鐘,在心跳的敲擊下,訴說著曾經發生的一切。數百年前,一戶朱姓人家率子孫從黃坦稽垟遷此定居,具體原因或可猜測,或從族譜查證,只是,從來到這兒始,便不重要了。當第一縷炊煙升起,在這戶朱姓人家的心里,他們所有的希望與幸福,包括糧食豐收、子孫繁衍、光宗耀祖等等,都在這里落了根,并隨之蔓延。而為了留住這一切,他們在村莊的出口,或者說入口,種下了這些寓意吉祥的樹木,世世代代守護著成長,守護著他們的希望與幸福。
是的,水口就是這樣的希望之鐘,幸福之鐘。風從這里吹過,水從這里流過,水口罩住了希望與幸福,同時也把邪惡與災難阻擋在外。許多美好雖然源于內心,但通過實物的寄托,往往變得更加堅強,久遠。拜物主義或流于迷信,只是我們內心的脆弱,有著那參天古樹的支撐,也便固實難以塌陷了。或者說,便是心中長出了一棵大樹來。
村民是熱情的,見了我們,或倚或坐在橋欄曬太陽的老人圍了過來,招呼著。
我說,這些樹真大,真多,真好!老人笑了,紛紛說起樹的好,譬如在這些樹里,有全縣最大的紅楓,有多高多大;有全縣最大的紅豆杉,在夏天太陽下還會噴出水霧來呢。
其實在路上,我就已聽過同行的人對于這些樹的贊美,只是相對而言,那從心里綻放出來的虔誠,卻又是另一番言語。在老人的言語中,那些樹真大,真多,真好!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村莊。車上的聽聞,還有些狐疑,而見了水口,我便斷定了。
是的,老人的話題果然從那些樹轉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個相當老相當老的老人,一是年代相當老,大概是在百多年前的大清朝;二是活得相當老,足足活了一百歲。在那個六十古來稀的年代,能活一百歲,無疑是生命的奇跡。更難能可貴的,她還繁衍了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庭。甚至在她的有生之年,子孫無分家之念而承歡膝下,無死亡之傷而其樂融融。在民間,這樣的家庭謂之五代榮。
按照當時社會的規定,這樣的家庭是要被立牌坊的。這種牌坊叫百歲坊。
而一個人或家庭若是被立了牌坊,那便是莫大的榮耀。不僅是自身,更是一個家族,一個村莊,乃至方圓鄉里。可以想象,當朝廷頒發圣諭給這位百歲老人立牌坊時,鄉里人敲鑼打鼓的熱鬧及砌石挖土的熱火。當世人敬仰的百歲坊終于在村口樹立起來時,這個村莊便被烙上了某種深刻的印記,如同一面不朽的旗幟,在村民的精神世界中獵獵飛揚。而這種從長壽圖騰中衍生出來并能予以普世的最核心價值,就是孝。
百多年來,我們不知道這種價值給這個村莊帶來怎樣的精神洗禮。或許,相對于那些水口上護佑安康的風水樹,牌坊更像是威嚴的傳道者,以不可置疑的語氣,指引或規范著村民的行為,一代,接著一代。
然而,牌坊終于還是倒了。應該在文革期間,破四舊幾乎破掉了所有有關儒家符號的實物,那時,瘋狂的人群大概是徹底拋棄了原本屬于內心倫理范疇內的禁忌,顛覆一切傳統成了造反有理最直接的內心宣泄形式,并以打砸拆燒等具體行為付諸實施。自然而然,牌坊也無法幸免于難。
數十年過去了,村里的老人指著路邊青草上的一堆石條告訴我們,那便是拆倒的牌坊。我默然無語,愣愣地聽著他們試圖重建的意圖,仰眼望去,晴空萬里,流云幾縷,若有如無。恍惚間,那百多年來起起伏伏的歷史印跡似乎也隱于其間,難能捉摸。
白云蒼狗,百年瞬息。其實,牌坊的立與倒,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孝的基因依舊傳承。那些被賦予向善的心靈,始終不為歷史風云所變,即使因種種動蕩有所波折,甚至是蒙蔽,但終究曲折散盡,歸于本源。
水口下的朱氏祠堂,我們逛了進去,最分明的特征,便是墻上彩繪的二十四孝圖。一個個故事,訴說著一個個傳說,有平實,有荒誕,但都指向內心的同一個方向:孝。
那個百歲老人呢?后來,回去的路上,在村民的指引下,我們在珊溪水庫旁邊的青山下的一塊青石墓碑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她的丈夫,活了99歲。
站在水口,眼前豁然一片村落模樣。大致是磚瓦洋房,見證著鄉村的發展。然而,在熱心村民的指引下,從水口繞進,才知道朱村還是別有洞天。
沿著小溪右撇,拐了個彎,便見一間間老屋,于山間順勢而上。那房子自有特色,靠著山脊,圍成三面,成一個凹形。之于我粗陋的印象,老屋大多是四面團團的,有著保守的意味。但這里的開放,讓我心生感慨:那時的民風定是淳樸熱情,即便是大戶人家,也對著門前的道路敞開著,儼然有坦蕩蕩的豪爽。
村民把我們引到一間老屋前,以直露的熱情訴說著老屋昔日的輝煌。翹首四顧,一塊精致的老匾吸引了我的眼光,它高掛中堂,上書“林麓”兩字,依稀巴掌大小,卻是溫雅秀氣,有著俊逸的神情,而老匾右手邊卻豎書著楷書幾行,由于年代久遠,脫漆蒙塵較重,兼之字跡較小,已難以辨認。
這樣的一塊匾,突然讓我心中一驚。在我的概念中,這樣的山疙瘩里,即使有匾額,感覺也應該是莊重肅穆,大致四個大字一行排開,有著穩穩當當的規矩。而這樣突然的雅致卻難免令人對這里的一切狐疑起來。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在百多年前的老屋里,有一位書生長身案前,青衫磊落,妙筆丹青。而畫中的女子與山間的白狐幻影重重,衣袂翩翩,或歌若清泉,或舞如山風,最終,迷離成唐詩宋詞般的印痕,融入文學溪流之中。
“這里本來還有一塊匾的,是孫怡讓題的,后來讓人偷走了。”身邊,一個老人的遺憾驚覺了我的發呆,忽然若有所悟:孫怡讓,一代大儒,這樣僻遠的一個小山村,這樣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哪怕是舉手之勞的提筆,也應該有共同的審美溝通。
的確,老屋里蘊藏著的文化厚度,出乎我的意料。原本粗淺的判斷,于我是該羞愧的,并懼于深究。
就這樣,隨著村民指引的腳步,繼續走馬觀花。在另一間老屋里,一個秤錘狀的大石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那是以前的人練武用的,叫千斤石。”村民的解釋讓我們頗感興趣,幾個自認有手勁的更是躍躍欲試。結果,僅有一人卯足勁拎起離地,博得滿堂彩。
看著他們表演,我不敢一試,但還是隱約得知,曾經在這個村莊里,那些老屋里的人們,不僅能文,亦能善武。穿越時空,就在這老屋里,你經常會在清晨或傍晚聽到一聲大喝,循聲看去,一個赤膊的漢子彎腰掄起一塊大石,大石翻飛,在他手上成了玩具。而手臂上鼓起的肌肉,在額頭汗水的澆灌下,凸顯出一個經絡錯橫的刺青:武。
是的,每一間老屋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在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我們走著,看著,聽著。繞了一個大圈,同行的朱禮說,我數了數,這樣的老屋,村子里一共有20余間。
我感慨,但更多的是遺憾。對于我這樣一個陌生人來說,老屋的故事是新鮮的,但老屋的氣象的確是敗落了。不少老屋,已少有村民居住,顯現出倒塌的跡象,且有無人維修的意思。同行中,那個年輕而富有想法的大學生村長告訴我們,村里很想把這些老屋保存下來,但苦于沒有資金。如果再不保護的話,再過幾年,這些老屋可能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聽著,偶爾回應。言語是熱烈的,心卻在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