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酒“（下）

朱英貴

（成都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四川成都 610106）

釋“酒“（下）

朱英貴

（成都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四川成都 610106）

（上篇接本刊2010年第3期第93頁）

四 釋“醉”與“醫(yī)”（從酒的功用看酒效文化）

《說文·酉部》所體現(xiàn)的還有古人的飲酒文化和用酒文化，我們不妨將其統(tǒng)稱為“酒效文化”。在古人看來，飲酒的最直接效果就是會導(dǎo)致醉酒，用酒的最直接效果就是可以醫(yī)病，故這里選擇“醉”和“醫(yī)”（醫(yī)）兩個字作為代表來討論。

《說文·酉部》中從飲酒的程度來解釋了一些“酉”族的漢字：

“酖，樂酒也。從酉冘聲。”（注“：酖”音d ān）

“醅，醉飽也。從酉咅聲。”（注“：醅”音p ēi）

“醺，醉也，從酉熏聲，詩曰：公尸來燕醺醺”（注：“醺”音

“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於亂也。一曰潰也。從酉從卒。”（注“：醉”音z u ì）

酒是一個奇幻的精靈，它能叫人超脫曠達(dá)，放蕩無常，到絕對自由的時空中盡情翱翔；也能叫人忘卻人世的憂愁煩惱和痛苦郁悶，勇敢地沉淪到深淵的最底處。它能叫人肆行無忌，才華橫溢；也能叫人丟掉面具，口吐真言。而這一切都決定于喝酒的狀態(tài)。

從上面所引的《說文·酉部》中一些關(guān)涉人的喝酒狀態(tài)的字義來看，“酣”是指酒喝得正有興致的意思，“酖”是喝得樂在其中的意思，“醅”是喝得心滿意足的意思，而“醉”的意思是達(dá)到了個人飲酒度量的飽和度（卒其度量），恰到好處，但還不至于壞事（不至於亂也），“酩”和“酊”都是指喝得迷迷糊糊的意思，故經(jīng)常可以連綿使用，說成“酩酊”，而“酲”和“醒”在古時本應(yīng)該是同一個字，只是調(diào)換了不同聲旁而已，其意思都是醉意消解、恢復(fù)常態(tài)的意思。應(yīng)該注意的是：“醒”和“悟”是有區(qū)別的，“悟”字從“心”，指心中領(lǐng)受，“醒”字從“酉”，指酒后清楚；“醒”和“覺”也是有區(qū)別的，“覺”字從“見”，指眠后睜眼，“醒”字從“酉”，指酒后明白。

《論語》曰：“唯酒無量，不及亂。”這句話的意思是，各人飲酒多少無需具體數(shù)量限制，只要不及醉而止即可。可見古人對飲酒的度把握是很有分寸的，講究的是恰到好處，盡興不亂。后人談及飲酒的境界常有“一醉方休”的說法，誤以為是喝酒就一定要喝到醉倒的程度，否則便不“休止”，其實這是誤解詞義，成語“一醉方休”原本是對于飲酒飲得恰到好處的準(zhǔn)確表達(dá)。要理解這種“一醉方休”的境界得先弄清楚“醉”字的本義是指恰當(dāng)?shù)亍⑦m可而止地飲酒，如諸葛亮《誡子書》有云：“可以至醉，無致迷亂。”醉是指根據(jù)個人的酒量適度地飲酒，對于樂酒者達(dá)到“酣”是最適宜的了，《史記·高祖本紀(jì)》集解引應(yīng)劭注的解釋是：“不醒不醉曰酣。”“不醒”意味著享受到了飲酒的樂趣，“不醉”是指沒有超過限度，一旦越過了限度，再飲下去就是“至于亂”了。許慎上述對表示飲酒狀態(tài)的字的說解，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在飲酒中體現(xiàn)的那種既不壓抑、又不放縱的中和、節(jié)制精神。

酒既然具有神靈之性，在古人看來，自然也就具有另一種妙幻之功——治病。酒的這一功效集中反映在“醫(yī)”（醫(yī)）字的構(gòu)字原理上。《說文》解作：“醫(yī)，治病工也。殹，惡姿也；醫(yī)之性然，得酒而使，從酉。王育說，一曰殹，病聲。酒所以治病也。《周禮》有醫(yī)酒。古者巫彭初作醫(yī)。”

“醫(yī)”是個會意字，許慎解作“治病工也”，其義大致相當(dāng)于醫(yī)務(wù)工作者，“醫(yī)”字上部的構(gòu)件“殹”，許慎解作“惡姿也”，其義大致相當(dāng)于醫(yī)治患者的姿態(tài)，我們不妨將其右上部的構(gòu)件（殳）理解為手持醫(yī)療工具之形，將左上部的構(gòu)件（醫(yī)）理解作為中箭外傷者取出所中之箭的意思。至于“醫(yī)”字下部的構(gòu)件“酉”，則一定是與酒有關(guān)了，故許慎解釋為“醫(yī)之性然，得酒而使，從酉”，至于后面的王育“病聲”之說，僅是另一種說法而已，尚無法印證其可信的理據(jù)，權(quán)且存疑待考。

那么，何以理解許慎的“醫(yī)之性然，得酒而使，從酉”之說呢？怎樣認(rèn)識“醫(yī)”與酒的關(guān)系呢？原來，“醫(yī)”字本身又可用作酒的稱謂，據(jù)《周禮·天官·冢宰》記載：“辨四飲之物，一曰清，二曰醫(yī)，三曰漿，四曰酏。掌其厚薄之齊，以共王之四飲、三酒之饌，及后、世子之飲與其酒。”可見“醫(yī)”字的“治病工也”的字義本身就與酒有著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

一般來說，酒本身對疾病并沒有特殊的療效，雖說適量飲酒可以舒筋活血，提神助興，但酗酒過度反會亂德傷身。若說酒能治病只有從藥用和巫術(shù)兩個角度來認(rèn)識，尚可略知一二。

從酒的藥用方面來看，酒本身并不是藥，但卻可以起到提助藥效的功用。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已有用酒泡制藥材的記錄，《傷寒論》諸方劑中也有多種方劑使用酒作藥引，《本草綱目》中則詳列了70余種藥酒。《漢書·食貨志》稱：“酒，百藥之長。”

從酒與巫的關(guān)系來看，作為“醫(yī)”的會意部件“酉”有時可以換成“巫”，這說明，在古人看來“酉”同“巫”有相近之處，所以才用它來充當(dāng)“醫(yī)”的部件。古人曾以巫術(shù)治病，以巫者為醫(yī)。這可能是因為在古人的意念中，人之所以生病，多與神靈降災(zāi)、鬼魂附體有關(guān)。既然病因乃鬼神所致，治病就理當(dāng)向鬼神祈禱。以巫為醫(yī)，是因為巫可以溝通神靈，降福于人，而酒也同樣具有這種通靈的性能，久而久之，酒便被賦予了可以治病的功效，“醫(yī)”字從“酉”也就不足為奇了。

五 釋“富”與“福”（從酒的價值看酒值文化）

酒的價值幾何？“富”與“福”這兩個字的字義都與酒的價值有著密切關(guān)系。

世人都想富有，民富國才強。人們通常對“富”的理解一是錢財多，二是東西多，然而“富”字的構(gòu)形當(dāng)中并不含有錢財?shù)姆枺梢姟案弧弊值谋玖x是指東西多。什么東西多？不是田宅車馬，也不是珠寶服飾，而是“酒”多，這也是以它的古文字字形為依據(jù)的：

“富”字的甲骨文為合體會意字（從宀從酉），“宀”象房屋之形，“酉”象酒壇之狀，表示房屋中有許多酒裝在壇中，有的甲骨文字形在酒壇上部與側(cè)面還有一些其他符號形體，表示取酒的工具以及酒從壇中溢出的樣子，強調(diào)其財物豐饒之意，表示富有。金文的造字原理與甲骨文一致，小篆的構(gòu)字部件發(fā)生了變形，“酉”變成了“畐”。

“富”字的本義為富有（與“貧”相對）。《說文·宀部》：“富，備也。一曰厚也。從宀畐聲。”《說文》依據(jù)小篆字形解意，將內(nèi)部的表意部件“酉”誤認(rèn)作聲旁，故曰“從宀畐聲”，其解義“備也。一曰厚也。”雖然接近造字本義，但仍有一定的距離，因為許慎未能解釋其與酒有關(guān)的含義。

“富”字的構(gòu)形與酒有關(guān)，本義為家中富裕，例如：“富人食稻與粱，貧子食糟與糠。”（曹丕《上留田》）后引申為泛指財產(chǎn)、財物多，例如：富有、富饒、富庶、富裕、富強、富豪、富國強兵等詞語中的“富”。也可以引申為充裕、充足的意思，例如：富余、富態(tài)、富麗堂皇等詞語中的“富”。但總體來說，“富”的字義很單純，只是表示“貧”的對立面，從古至今無大變化。

“福”字現(xiàn)在的解釋是“幸福”，而在過去則指“福氣”、“福運”、“福佑”。因為“福”字的本義是用酒祭祀神靈以求護(hù)佑，這可以從“福”字的字形內(nèi)含有表示“神主”與“酒尊”的構(gòu)件得以印證。

“福”字的甲骨文為合體會意字，左邊的構(gòu)件為“示”（一個橫線條，一個豎線條），象祭祀祖先或神靈的神主形象，一說是象祭祀祖先或神靈的供桌之形，橫線條表示石板的桌面，豎線條表示支撐桌面的石頭底座，寫成現(xiàn)代漢字就是“示”；右邊的構(gòu)件為“酉”，“酉”象酒樽之狀，前兩個甲骨文字形酒樽中有酒流出，后一個甲骨文字形“酉”字下面有兩只手的形狀，表示一個人雙手捧著酒壇在奉獻(xiàn)，整個字形表示雙手捧著酒樽向神主進(jìn)奉祭酒之狀，表示以酒祭祀神靈或祖先，以求降福保佑之意。金文、小篆的造字原理與甲骨文一致，只是構(gòu)字部件略有變形。

“福”字的本義是用酒祭祀神靈以求護(hù)佑。《說文·示部》：“福，祐也。從示畐聲。”《說文》依據(jù)小篆字形解義，未能識別會意構(gòu)件“酉”或“尊”的含義，誤將其解釋為“從示畐聲”的形聲字，不符合字形的構(gòu)字理據(jù)，但其解義（福，祐也）還是符合造字本義的。

“福”的本義為祈求神靈護(hù)佑，例如：“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左傳·莊公十年》）

引申為神靈所降賜的福祉，例如：“彼交匪敖，萬福來求”（《詩·小雅·桑扈》），詩句的意思是，不存僥幸不傲慢，萬眾福祉反來求。又如：“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詩·魯頌·閟宮》）意思是，已經(jīng)給你降了很多福祉，還有周公與皇祖，也把福祉賜予你。

又引申為祭祀用的酒肉也叫“福”，例如：福禮（祭祀用的供品），福酒（祭過神明的酒），福食（供祀神用的食物），福脯（祭祀用的干肉）等。

古人又稱富、貴、壽、考等為“福”，例如：“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尚書·洪范》）又如：“全壽富貴之謂福。”（《韓非子·解老》）

又引申為一般的幸福，好運氣，在這個意義上與“禍”相對，例如：“禍，福之所倚；福，禍之所伏。”（《老子》）

另外，舊時婦女行禮的動作，上身稍微前傾，雙手重疊在偏右方向上下移動也叫“福”，例如：“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紅樓夢》第三十九回）

舊時還將“福”字用于書信中，表示對尊長的敬語和祝愿，如：福安，福體，福躬（書信中指安吉的身體），萬福等。

“福”字除了單獨表示福分、幸福的意思之外，一方面往往與“禍”對立，如因禍得福、禍福相依；另一方面“福”字又往往與“壽”字等量齊觀，運氣好為福，生命久為壽，因此常與“壽”字對舉使用，如福壽康寧、福壽無疆；再一方面，“福”字往往又可以同“德、祿”等類比，因此也常同“德、祿”對舉使用，如厚德載福、福祿雙全；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福”還可構(gòu)成福星、福地等詞語使用，如福星高照、福地洞天。

六 釋“尊”與“奠”（從酒的敬奉看酒禮文化）

“醋，客酌主人也。從酉昔聲。”（注“：醋”音c ù）

段玉裁注：“凡主人酌賓曰獻(xiàn)，賓還酌主人曰醋，主人又自飲以酌賓曰醻。”

這是古冠、婚禮所行的一種簡單儀式。

“醧，私宴飲也。從酉區(qū)聲。”（注：“醧”音y ù）

“醵，會飲酒也。從酉豦聲。”（注：“醵”音j ù）

“酺，王德布，大飲酒也。從酉甫聲。”（注：“酺”音p ú）

“醧”為私人宴飲，“醵”為聚會宴飲，“酺”為君王聚眾而飲。帝王如遇改朝換代、新帝登基、冊立太子等喜慶大事而特許全國人民飲酒。戰(zhàn)國開始到秦漢以后，歷代多有大酺之舉，據(jù)《史記·秦始皇本記》載：“二十五年五月，天下大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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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有的地方還有鄉(xiāng)飲之禮，其實“鄉(xiāng)”字中間的構(gòu)件也是由“酉”字演變而來的。《禮記·鄉(xiāng)飲酒禮》就記載了諸侯國的鄉(xiāng)紳向國君舉薦人才的飲宴禮儀。

與“酉”相關(guān)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反映酒禮文化的字是“尊”。

漢字“尊”的造字本義應(yīng)為“置酒”，將大的盛酒器中的酒傾注到小的飲酒器（杯、爵等）中，這一動作行為稱為“尊”，于是將用來置酒的盛酒器也叫做“尊”。這不由得使我們想起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最后一句：“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里的“尊”字應(yīng)該是兼有“盛酒器”和“置酒”雙重含義的。至于“尊”字何以有“置酒”的意思，這要由它的古文字字形來印證。

“尊”字的甲骨文為合體會意字，前兩個字形表示用雙手捧著“酉”（酒），第三個字形將雙手簡化為一只手，其表達(dá)的意思不變。金文的頭一個字形與甲骨文造字原理相同，第二個字形在上部增加了一個符號，應(yīng)為“八”，表示分的意思，意謂“尊”是用來分酒的，小篆字形系由此演變而來。現(xiàn)代漢字的字形又將小篆下部的雙手之形簡化為一只手（寫作“寸”）。

“尊”的造字本義應(yīng)為“置酒”，于是將用來置酒的盛酒器也叫做“尊”，“尊”就逐漸成為了一種特定含義的盛酒禮器。最初的尊應(yīng)為陶尊，在夏末商初的時候就開始有了青銅尊，在商周時期，尊的形制與花樣繁多，既是實用器皿，又是藝術(shù)價值極高的工藝品。《說文·酋部》：“尊，酒器也。從酋，廾以奉之。《周禮》六尊：犧尊、象尊、著尊、壺尊、太尊、山尊，以待祭祀賓客之禮。”許慎在對“尊”的這段解釋中透露出兩點意思：其一，尊是一種酒器，其字形是由“酋”和“廾”構(gòu)成的會意字，由于《說文》作者是依據(jù)小篆字形來解析構(gòu)字原理，“從酋”的說法并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從廾從酉從八”會意。其二，引述《周禮》的說法，介紹了“六尊”類型和各自名稱，并指出了尊的功用（以待祭祀賓客之禮）。

“尊”字的本義是“置酒”，例如：“側(cè)尊一甒醴，在服北。”（《儀禮·士冠禮》）鄭玄注：“置酒曰尊。”又如：“燔柴于奧，夫奧者，老婦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禮記·禮器》）注曰：“其神則先炊也，故謂之老婦。”這里的“盛于盆，尊于瓶”意思是“在盆中裝上食物，在瓶中斟滿酒”這是民間普通百姓的簡單祭奠儀式。

作為“置酒”意思的“尊”后來由“斟”字取代，“尊”便用作特定酒器的名稱，例如：“出其尊彝，陳其俎豆。”（《國語·周語》）韋昭注：“尊、彝皆受酒之器也。”又如：“攜幼入室，有酒盈尊。”（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這種名詞義的“尊”后來寫作“樽”或“罇”。

由于“尊”的本義為雙手捧著酒器為人置酒，故可引申為“敬重、推崇”的意思，例如：“此四賢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漢·賈誼《過秦論》）又如：“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論語·堯曰》）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說，要尊崇五種美事，屏除四種惡事，這就可以從政了。“五美”是指君子為政，惠民而不耗費財力，勞民而不招民怨，有欲而非自私之貪，心中安泰而不驕傲，有威儀而不兇猛；“四惡”是指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由此可引申為“尊奉、擁戴”的意思，例如：“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王為皇帝。”（《史記·李斯列傳》）又可引申為“重視”的意思，例如：“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禮記·中庸》）意思是君子重視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然后歸結(jié)到由勤問好學(xué)入手。

由于“尊”的本義是將酒倒出（越倒越少），故又可引申出“節(jié)制、減損”的意思，例如：“大者不難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祿以利之。”（《韓非子·說疑》）這里“尊位”的意思是節(jié)制減損他的地位。又如：“子深其深，淺其淺，益其益，尊其尊。”（《墨子·大取》）這里的“尊其尊”與“益其益”相反，是“該減少的就減少”的意思，即是說，學(xué)生程度深的，教他也深一些；學(xué)生程度淺的，教他也淺一點。學(xué)生學(xué)業(yè)需要增加的，就增加；需要減少的，就減少。

“尊”由“敬重、推崇”的動詞意思還可引申出“尊貴、高貴”的形容詞意思，例如：“天子者，執(zhí)位至尊，無敵于天下，夫有誰與讓矣？”（《荀子·正論》）又如：“先達(dá)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明·宋濂《送東陽馬生序》）

又可引申出“高、高出”的意思，例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易·系辭》）又如：“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齒最尊，推為族長。”（明·馮夢龍《醒世恒言》）

“尊”還常用作敬辭：可以用作對帝王、官吏的敬稱，例如：尊王、尊君（稱帝王）、尊官（對官員的敬稱）等；可以用作對別人父親的敬稱，例如：尊上、尊大人（稱人父母）、尊大君（稱人父親）、尊甫、尊公（稱別人父親）、尊侯（敬稱別人父親）、令尊等；也可用于尊稱自己的父母，例如：家尊（自己的父親）、尊慈（對自己母親的敬稱）等。還可以用作對一般長輩的敬稱，例如：尊上、尊長等。也可以用作對一般人的敬稱，例如：尊篆（您的大名，客氣說法）、尊壺（敬稱別人的夫人）、尊兄（對同輩年長者或己兄、他兄或朋友、共事者之間的敬稱）、尊姓（對人姓氏敬稱）、尊門（對人家族敬稱）等。

最為隆重的當(dāng)屬進(jìn)行人神溝通的“酒禮”，其原始的形式反映在《說文·酉部》的“莤”字上：

“莤，禮祭，束茅，加于祼圭，而灌鬯酒，是爲(wèi)莤。象神歆之也。一曰莤，榼上塞也。從酉從艸。《春秋傳》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莤酒。’”（注：“莤”音s ù或者s u ō）

這里指的是古人用酒灌注茅束以祭神。“茜”，后來寫作“縮”，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去，若神散之，故謂之縮。

與“酉”相關(guān)的另一個很有代表性的反映酒禮文化的字是“奠”：

“奠”字的甲骨文為合體會意字，上部為“酉”（盛酒器），下部的一條橫線表示擺放酒器的草席，“酉”（內(nèi)盛裝著酒），代表祭品，置于其上。金文字形在一橫下面又增加了兩點，這兩點與上面的一橫共同構(gòu)成供桌的形象，大約這時的祭品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擺在草席之上，而是奉獻(xiàn)于供桌之上了。小篆字形在上部增加了一個“八”字形的符號，應(yīng)該是“尊”的儉省形式，“尊”是主要供祭祀用的酒器，因而小篆的構(gòu)字原理是與甲骨文、金文相一致的。

漢字“奠”的造字本義其實也是“置酒”，在上古時代的喪禮過程中，把酒食等祭品放在地上的祭祀稱為奠祭，也可徑稱為“奠”。由于人們堅信鬼神可以決定自己的吉兇禍福，故為了討好鬼神，人們奉獻(xiàn)的祭品多是自己珍愛之物，酒作為當(dāng)時尊者的愛物，也就成為最常見的祭品。準(zhǔn)確地說，古人把死者從始死到棺柩落葬之前的祭祀統(tǒng)稱為“奠”，而且，葬前之祭，只能叫奠，不能叫祭。換句話說，下葬是條界線，下葬之前的所有薦饋活動都叫做奠，下葬之后的所有薦饋活動都叫做祭。

那么，下葬之前都有哪些“奠”呢？根據(jù)《儀禮》的《士喪禮》與《既夕禮》兩篇的記載，喪奠有十：一是始死之奠（人剛死時向死者進(jìn)獻(xiàn)酒食），二是小斂奠（死后第二天小斂時的進(jìn)獻(xiàn)酒食），三是大殮奠（死后第三天大殮時的進(jìn)獻(xiàn)酒食），四是朝夕奠（死后第五天朝夕哭時所設(shè)之奠），五是朔月奠（即每月初一所設(shè)的奠。因為按照古禮規(guī)定，士三月而葬，大夫、諸侯、天子的停殯待葬時間更長，所以才會有朔月奠），六是月半奠（每月望日所設(shè)之奠），七是薦新奠（進(jìn)獻(xiàn)當(dāng)令五谷瓜果之奠），八是遷祖奠（為遷柩朝祖所設(shè)之奠），九是祖奠（柩車啟行以后所設(shè)之奠。此“祖”是開始上路之意），十是大遣奠（又叫葬奠，是與靈柩作最后告別之奠）。

奠是喪祭中的薦饋活動，現(xiàn)代使用的花圈是中西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花圈這種形式，屬于舶來品，而花圈中央的“奠”字，反映的卻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屬于“國粹”。下葬前是奠祭，使用花圈屬于“奠”的過程，我們?nèi)ニ退勒卟⒄埳裣勺８Ｋ勒叩男袨槭堑爝^程的祭儀式。下葬以后，因為已經(jīng)奠過了，花圈這個供品就該燒了，這跟古時的殉葬品有同樣的意義。

正因為奠的時候，是把死者當(dāng)作活人來看待的，所以供品可用死者生前平常的規(guī)格，故有“時饈之奠”的說法，即可以用應(yīng)時的日常食品來薦饋，而酒能通神靈，是必不可少的。

“奠”字的本義是喪祭中的薦饋活動。它與“祭”的區(qū)別在于，“祭”用牲靈作祭品，須在特定時日進(jìn)行，“奠”用酒食作禮物，不受時間限制；它與“福”的區(qū)別在于，“福”是用酒食祭祀神靈以求護(hù)佑，“奠”是用酒食祭祀親人寄托思念；它與“尊”的區(qū)別在于，“尊”側(cè)重在祭奠或宴請賓客的時候置酒，“奠”側(cè)重在祭奠去世的親人的時候布置酒食；它與“祝”的區(qū)別在于，“祝”側(cè)重在用語言祈禱，“奠”側(cè)重在用酒食奉獻(xiàn)。《說文·丌部》：“奠，置祭也。從酋。酋，酒也。下其丌也。《禮》有奠祭者。”《說文》依據(jù)小篆字形解義，未能識別會意構(gòu)件“酉”的含義，誤將其解釋為“從酋”，而“下其丌也”的解釋也顯朦朧，與字形的構(gòu)字理據(jù)略有距離，但其解義（置祭也）還是符合造字本義的。段玉裁注云：“置祭者，置酒食而祭也。禮，謂《禮經(jīng)》。《士喪禮》、《既夕禮》祭，皆謂之奠。”段注這段話中的所謂“《禮經(jīng)》”，就是今天的《儀禮》。而《士喪禮》和《既夕禮》則是《儀禮》中的兩篇，其內(nèi)容是記載一個人從始死到下葬的全部禮儀的，而其中凡是說到祭，一律稱之為“奠”。可見，許慎的意思是說，“奠”是從始死到下葬這段時間內(nèi)的奠置酒食之祭。王筠《說文句讀》認(rèn)為，“奠”的本義是置，作為“祭禮中之一名”，是“奠”的引申義，也有助于我們的理解。劉熙的《釋名》一書，是專講事物命名的來歷的，他在《釋喪制》一節(jié)中說：“喪祭曰奠。奠，停也。”劉熙所說的“喪祭”，即指葬前之祭。葬后之祭，就不叫做喪祭，而叫做吉祭。可見，“奠”與“祭”雖然是同義詞，但在某些場合又絕不能隨意代換：葬前只能用“奠”，葬后只能用“祭”。劉熙所說的“奠，停也”，是因為“奠”、“置”、“停”三個字的古音相近，音近義通，都有“放置”之義。

奠的時候，死者的兒孫要稱“哀子”“哀孫”；而祭的時候，死者的兒孫要稱“孝子”“孝孫”。這就是《禮記·雜記上》所說的：“祭稱孝子孝孫，喪稱哀子哀孫。”

“奠”的本義為喪祭中（從始死到下葬這段時間內(nèi)）的薦饋（用酒食祭祀）活動，例如：“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詩·召南·采蘋》）意思是將薦饋的酒食放在何處？可將其放在宗室的窗戶下。又如：“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清·袁牧《祭妹文》）

由此可引申出“祭品”的名詞意思，例如：“使建中遠(yuǎn)具時羞之奠。”（唐·韓愈《祭十二郎文》）又可引申為一般性的“進(jìn)獻(xiàn)、敬獻(xiàn)”的意思，例如：“主人坐，奠爵于階前。”（《儀禮·鄉(xiāng)飲酒》）又如：奠獻(xiàn)（獻(xiàn)祭品以祀死者），奠儀（送給喪家用于祭奠的錢物），奠雁（古代婚俗。新郎用雁作見面禮到女家迎親，表示不再娶他人）。

現(xiàn)代工程開工前通常要用土埋一個刻在石頭上的“奠”字，稱為“奠基”，意思是“建立基礎(chǔ)，使之穩(wěn)固”。這是源于古人在動土修建時，由于動了土，要祭奠土地神，表示對土地神的尊重，保佑其穩(wěn)固長久。最初是埋酒壇子，后來逐漸演變?yōu)槁窨逃小暗臁弊值氖＝裉斓牡旎瘜嶋H上是饋贈給土地神供品的象征物，“奠”就是請土地神施法讓房子堅固。

[1]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M].武漢：武漢市古籍書店，1983

[4]高明.古文字類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孫海波.甲骨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5

[6]何金松.漢字文化解讀[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2010-01-15

朱英貴（1950-），男，成都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