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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于大地的歌唱

2011-11-06 06:54:20阿庫烏霧
延河 2011年2期

阿庫烏霧

低于大地的歌唱

阿庫烏霧

血之光

血之光,我是在這樣一些場景中發現和感知的:看到山中放牧的女人將初生的嬰兒和初生的羊羔一并抱回家的時候;目睹山寨里的人們在驅鬼、祭祖、招魂、送靈儀式上,無數的犧牲被語言的利箭一次次射穿胸膛,靜靜地躺在血泊中的時候;閱讀敘事詩《阿依阿芝》(ax yi ax rryr)中“阿芝”(ax rryr)姑娘在逃婚途中,遭遇殘暴的虎狼,被撕裂后“頭斷路上方,腳斷路下方,腸肚纏竹林”的慘狀的時候;聆聽妖女“茲紫妮札”(zyt zyr hni nrat)受畢摩(bi mox)“卡嘟”(ka ddur)詛咒之后顯原形變成一只公山羊,隨后被七個讒嘴的村婦用柴刀瓜分并狼吞虎咽,瞬間讓她們變成七個可怕的女鬼永遠居住在魔鬼之谷達布絡魔的故事的時候。血之光,輝煌而慘烈。

刀光劍影的血腥征戰;唇槍舌劍的語言之爭;沉默無語的思想較量;愛恨情仇的情感糾葛;這一切都可以產生迷人的血光。畢摩浩繁的卷帙中有浴血的典故;凡人悠遠的譜系的鏈條上有血腥的鏈環;始祖母奇妙的夢魘里有光艷四濺的血案;英雄父親的姓氏確定血緣的走向與古老的尊嚴。我們還要以判斷血液的濃淡來認定根骨的源流,進而確定生命與生俱來的尊卑與貴賤。我們相信,生有生的血性;死有死的血規;男人有男人的血統;女人有女人的血魂;我們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地信仰血液的民族!

仿佛林中的青藤在攀緣而生的過程中,因樹木的長勢,隨時改變自己延伸的方向和路徑;仿佛畢摩會通過觀察生命普遍的癥候判定世人未來的命運遭際。我們古老的血液的長河,跨過一個個艱難與險阻,匯聚一條條山澗和小溪,逐漸匯流成一條渾濁而博大的大流。可是,我們自己卻開始對自己的血液感到陌生和不適。我們記錄地域文明、傳承血統崇拜的母語經文和史詩傳統,經過一次又一次現代都市喧囂潮流的沖濯和洗刷,我們不得不開始懷疑母語生命的信念,不得不逐步放棄族群信仰的高度。我們一脈相承的血緣水系趨于干涸;我們卓爾不群的族性精神開始黯淡無光。

傳說,古時有一位核畢(hxi bi)畢摩,為寫成一部最厲害的咒人經,買來一位貧寒人家還未行過成年禮的小姑娘,從她身上不斷提取血液來撰寫咒人經書,等到經書寫成時,小姑娘也就被榨干血液而死了。如今,這不幸姑娘的災難及其血液的光輝似乎同時降臨到了我們的頭上。

送靈儀式上空的紙幡

沒有那潔白的紙幡如約的飄動,我們看不到冥界誘人的風。讓遠去親人的驚魂穿上這附著有無數祈愿、希冀與福祉的紙衣,溫暖穿越陰陽二界。

我們想象潔白的雪花在洪荒之初如何掩埋我們祖先黑色而輝煌的業績;我們習慣將日月的顏色理解為白色,而后參照著用白色的羊毛搟制貼身的衣物;我們調動所有純潔的語詞,護送我們仙逝的祖先的靈魂,堅定地踏上那白、花、黑“三路”之中的白色之路,順利回到茲茲普巫族群文明的發祥地。

在我們深若潛淵的意識中,紙是放大的竹葉么?紙是柔軟的石板么?紙是天空亙古飄悠的白云的影子和神鳥的翅膀么?紙是我們內心最純真的愛情和最沉重的災難的化身么?其實,紙是生命的胎衣;紙是夢想的本質;紙是死亡的伴侶;紙是靈魂最輕盈的家園。紙還是道路!還是糧食!還是武器!還是旗幟!當然,還是光明與黑暗最隱秘最奇妙的結晶。

紙,結束了我們以結繩和刻木記事的歷史;紙,改變了我們用指頭計算家譜的習慣;紙,不再讓我們的孩子只會在山林的石板上作畫;紙,重新使我們的女人不再輕易放棄夢想;紙,開始讓我們的獵人在圖紙上完成狩獵。

我們與紙交往的歷史不算短暫,我們曾經讓紙成為文明的載體,榮耀的化身;我們也讓紙充當過罪惡的替身,恥辱的證明。我們是一群擅長洄游的生物,我們也是一個十分懂得自我解脫的族群。但是,我們從不輕易忘懷恥辱和仇恨,我們將我們所遭遇的恥辱和仇恨像家譜一樣牢記,我們從不放棄復仇的意念和斗志。為了生存,為了復仇,為了做人的尊嚴,在任何時候,我們可以以鮮血作墨,使蒼白的紙張獲得燦爛的生命。

在一切以紙為媒的時代,我們沒有理由放棄這可以變成金錢,可以變成地位,可以變成驕傲的桂冠,可以變成偉大的愛情,也可以變成極刑判決書的紙張的擁有權。同樣,為了讓我們已經死去的先輩也能時刻與我們分享這魔力無窮的紙張的樂趣,我們一定要讓送靈儀式上空的紙幡高高的久久的飄揚。

云霧中的經誦

在大西南密林幽谷,千年的云霧是我們的氈衣,千年的經誦是我們的云霧。經誦為云霧堅強身骨,云霧為經誦插上翅膀。時日成為寂寞的鼓槌。惟有那一條條汩汩流淌千年不曾改變流向的山泉,始終以其孱弱而堅毅的流動,證明山林不腐的脈息。

我們的祖先,歷來深信山有山神,樹有樹神,河流有河流神。當然,那自由穿行于山巒古峰,游弋于高天長空之上的云霧,更是巫蘊濃厚,神秘詭譎,必然是神力無窮之物。由此,我們迷戀離開山林的每一股流嵐,我們膜拜飄過天空的每一朵游云。可是,我們樸拙而單純的愿望卻一次次落空。于是,我們開始將成千上萬的大西南彝人畢摩(bi mox)連綿不絕、潮起潮落的經誦之聲鑄造為弓、鍛打為箭,瞄準我們認定的射程之內或射程以外的實物或虛象,如期發出我們滿載仇恨、希望與夢想的第一支利箭,并親眼目睹這歷史之箭鏃,穿越時空,穿透人世,所向披靡,震懾寰宇。致使這看似落寞、死寂的大西南,實際上隨時處于暗流涌動、千鈞一發的緊迫之中。倘若有人不信,可以在大西南森林中任意折斷一根陽光下的樹枝試試看,是否會有動人的淚水滲出,模糊你那疑惑的雙眼。

然而,我們畢竟在大西南密林溫暖的懷抱中沉溺的時日太久,我們希望借助于云貴高原、橫斷山區的巫風與神云騰飛的想法過分幼稚,我們總是以神圣的經誦作為武器的歷史過于漫長。當然,我們為自己愚昧的歷史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我們如殘云般被時代的強風卷進了歷史的旮旯,我們仿佛落葉似地再次遭遇熊熊的烈火。我們用哀牢山的野果養育的生命,我們用金沙江的野水施洗的身骨,我們用大涼山的野火冶煉的意志,第一次遭致如此嚴重的考驗:游走在布爾汝諾(bbu lup ssup hnot)的麂子和獐子歸來了,棲息在阿布倮哈(ap bbux lo hat)的布谷鳥歸來了,停留在谷綽綽伙(ggup cho cho hxo)的大雁歸來了,彝人的靈魂卻在“一步跨千年”的歷史飛躍中丟失了。

我們只能再次高舉神巫的大纛,再次高喊驚天動地的巫唱,再次冒著被周遭希奇古怪的文明恥笑的危險。

畢摩領唱:歸來吧,失群的羔羊!

族人跪地齊聲合唱:歸來吧,大西南之魂!!

青煙是一棵通天樹

我們確信逝去的祖先中,能夠順利成為佑護神吉爾(jjyp lup)的都居住在天空中一個叫世姆恩哈(shyp mu nge hxat)的地方。當我們在人間遭遇孤獨時,偶爾思念自己的祖先,可我們苦于毫無通天的本領。于是,我們借助神巫的思維,試著砍伐身邊的樹木,點燃溫暖的篝火,并試圖順著高高的煙樹攀緣而上。我們甚至砍伐并燃燒我們自己,我們從此獲得了通天的路。

我們自古就是從征戰中成長的民族,我們必須實行火葬;我們的骨子里秉有碩諾杜基(shuo nuo ddut jy)的毒性,我們必須實行火葬;我們有時會找到仇人祖先的靈地進行復仇,我們必須實行火葬;我們還是一個擅長遷徙的民族,我們必須實行火葬。我們相信人的精神是一種無法燒毀的氣體無人懷疑;我們堅持靈魂是可以用竹根象征的觀念千年不變;我們習慣像攜帶家眷一樣攜帶自己的家神走南闖北從不出錯。于是,我們十分看重青煙,我們比別人更能理解一股青煙可能代表的隱喻、象征意義,以及它所顯示的特殊的預兆。

我們的獵人狩住獵物時,必須燃起青煙,向山神報告自己的收獲的同時祈求山神饒恕自己所犯下的罪過;我們過火把節殺牛宰羊時,必須燃起青煙,向天神獲取“準殺證”的同時讓天神順著青煙帶走死去牛羊的魂靈;無論驅鬼、招魂、送靈等任何一個有關生命的儀式,任何一種關于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游戲,我們都必須燃起靈性的青煙,必須通過青煙之路打通人的精神與肉體之間一切可能交往的明徑與暗道,任何可能互通的經絡與神脈。

從此,我們獲得了一棵通天樹,一棵常青常綠的通天樹,一棵同時滿足肉身登高之欲望和精神飛升之渴求的,既實在又虛擬的通天樹,仿佛一架神奇的天梯,亙古立于彝族文明的天地之間。提供給那些彝族歷史上能隨時往返于天地之間偉大的靈魂自由地上下起落。

在另一次清洗蠻荒的野火到來之前,我們總是擔心,要是彝人自家的火種熄滅了,又不能到別人處取火種,那不老的“煙樹”不就失去了肥沃的土壤了嗎?!

低于大地的歌唱

在木葉如簧的時節,我以低于大地的姿態傾聽,我聽到土地內心沉重而永恒的律動。在秋天的馨香漸漸消散殆盡的時候,我以高于雪線的心境靜察,我感到一種馥郁的氣息來自遙不可即的古老的森林。

我以我的靈敏,感覺著我周圍的一切生命;我以我的思情,熱愛著這個充滿神性的世界;我把我的福分和榮譽讓我深愛的人們分享;我將我的焦灼與疼痛深埋我的內心。

“畢摩”(bi mox)大師千年的禁忌和規約我將虔誠的恪守;智者“德古”(ndep ggup)祖先的睿智與雄辯我會努力傳承。我還要讓父親的遺志在我的腳下綻放歡樂的花朵;我還要使母親的乳液在我的夢里成為溫暖的溪流。我命中注定像布谷鳥一樣用鮮血和生命歌唱最美麗的季節;我還會繼續身背無形的財寶在城市的森林間成為高貴的乞丐。

老畢摩說,低于大地的歌唱才是真正的歌唱。可我的記憶中祖先開墾的大地只是存在于史詩荒原不為人知的角落。老畢摩又說,大地之下還住著一種人類,他們種族的名字就叫:“德措”(dde co)人,他們以和睦相處而聞名與地上地下。我卻聽我的祖母說,我的父親是沙場上戰無不勝的大英雄,可在一次手足相殘的冤家械斗中隨一束青煙去了天國。老畢摩還說,夢是對生命暫時的逃離,它讓人類在活著時就體驗到死亡的恐懼以及生死往復之間無窮的樂趣。可我又知道,夢是反的,夢是假的,夢是深淵,夢是背叛、夢是插翅難飛的人體中的寄生蟲。

人們用畢摩自己一生的經誦聲將老去的畢摩在大地上火化;春天的種子如期在大地的石縫和泥塊間萌芽;傳說和歌謠反復講述著發生在大地上動人的故事;寓言和童話把蒼老的大地帶回初始的歲月;格言和諺語依然隱隱約約控制著大地上一切成熟的生命。當黃昏再度來臨,送親的人群唱著不再憂傷的婚歌,像遠古的洪水一樣漫過大地上有人類生存并歌唱的地方。

老去的畢摩托夢來到我居住的城市高樓的窗口,聲音渾厚而沉重,仿佛來自大地的底部:孩子,住得太高了,回到大地吧!回到你的祖先獲得人性和智慧的根基吧!……但我確定,我此生絕對無法成為那可愛的“德措”(dde co)人了!……

世襲之痛

我們自知我們的歷史,是祖先用一節一節的木槽,從重重疊疊的懸崖絕壁間誘引出山的泉流,任意抽空其中的一節,那古泉的流向就會瞬間改變。我們的傳統,是由一代一代的英雄先輩,像房前屋后一排排堅固的柵欄排列而成,無論抽去其中的哪一代,那柵欄都會喪失其應有的功能和價值。

祭師畢摩(bi mox)是族人中深諳此種生命意志和精神傳統的人,他們以自己獨特的心性和神性的話語充分顯示了古老智慧的精髓:以家族血緣世襲的方式,將一個民族靈魂的歌謠永遠傳唱。

于是,血脈根譜觀念與萬物有靈意識在我們單純的身體中悄悄地滋生蔓延;于是,我們游離寒野的身軀開始獲得溫暖的約束;于是,我們漂泊他鄉的魂魄重新回到了久別的故園;于是,我們知道我們將追隨一條河流踏上那狹窄、崎嶇的山路永不回頭;于是,我們用我們的命運告誡我們的子孫:世襲制猶如一壇陳年的美酒令人陶醉;譜系樹始終埋伏著致命的危機——結的果子無核!

跌跌撞撞我們一路走來一路歌唱,反反復復我們在山谷中盤桓了千年萬年。太陽是我們的神鼓,月亮是我們的蕎餅,星星是我們的火把,布谷鳥為我們的孩子迎接春天,黑烏鴉為我們離去的老人送行,我們致死不渝的愛情:永遠追隨那條日夜閃耀著金色光芒的河流!

我們的生命發源于雪山,雪與靈掌在我們的典籍中混用;我們的身體成長于杉林,杉與記憶在我們的母語中同音;我們的愛情萌芽于森林,我們把山谷中一種古老的樹木叫做“情樹”。我們最終把命運交給那條發源于雪山的金色的河流,渴望有朝一日她能帶領我們向著山外洶涌而去。

如今,我們畢摩世襲的經誦聲時斷時續,是因為山寨里丟失了太多虔誠的聽眾;我們的長老不再具有破譯鳥語的神秘能力,是因為多數靈性的鳥兒毅然飛離了日益繁盛的山鄉;我們金色河流蜿蜒美麗的身體遭到意外的攔截,正在山谷中呻吟;我們血承的譜系莫名遭遇嚴重的血災,日夜盼望先祖派來萬能的使者為我們換血。

我們的敘事只想把世襲祖先的名字一個個串起,戴在我們曾經高傲的頭顱上,印證我們正在承受的世襲之痛!

雌雄山河

萬物皆雌雄呵,雌雄是生命最原始的財富;萬物皆商品呵,商品自產生便具有雌雄的屬性;而雌雄,歷來就是可以出賣的家當。即使在鄉野密林的山河之間誕生的一切儀式,都有雌雄的象征和陰陽的內涵,在這生命世界里孕育的所有花朵,都有雌雄的姿影與性別的光澤。

日月是兄妹,太陽為妹妹,月亮為哥哥;天地分公母,上天為公,下地為母;山有公母山,陽山為公,陰山為母;泉有陰泉和陽泉;竹有雌竹和雄竹;畢摩(bi mox)胸前的扣結有公扣和母扣;送進山洞的靈牌必須夫妻配對;記述歷史的圣典《勒俄》(hne wo)也要分解為“公勒俄”(hne wo ap bbu)和“母勒俄”(hne wo ap mop)。統領和保佑人類命運的家神叫“吉爾”(jjyp lup)和“庫霍”(ku hxo);掌管男人一生運勢的神靈叫“克頗”(ke po)和“沙庫”(sha kur),操縱女人生育與幸福之事的神靈叫“格非”(gep fi)和“色依”(sie yyr)。這一切都跟陰陽思維與生命智慧有關。

畢摩(bi mox)從十二種統稱為“巫哲惹”(vo nre sse)的生物種那里領悟了陰陽相克,陰陽相生,雌雄互蝕,雌雄互補的道理。從此,畢摩獲得了解釋萬物為什么會榮枯興衰生死的能力和機緣,一切生命天然的雌雄屬性由此成為早期人類情感與性靈的根基和本源。

自從我們的歷史開始進入出賣的時代,我們便以出賣為樂為榮,以出賣來安身立命,以出賣來談婚論嫁,以出賣來光宗耀祖。我們和我們的畢摩合謀,出賣天地日月,出賣山川河流,出賣家譜,出賣典籍,出賣靈牌,出賣母語,出賣男人的尊嚴和女人的貞操,出賣親生的嬰兒來養活我們家族的傳人。

雌雄再次成為萬惡的源泉!

一位年輕的畢摩拒絕長者的勸導,日日夜夜固執地守候著這泉源,用山泉和自己的血液撰寫著未來又一次災難的經過!

被懸置的文字

文字是樹枝在水中的倒影嗎?文字是鳥獸留在石板上的蹤跡嗎?文字是那沒有形體的人類記憶外化的蛛絲嗎?文字是潛藏在人類精神骨骼里的螢火蟲嗎?

受神鳥的啟迪與指引,那位被自己的母親長期監視和跟蹤的神性的祖先,利用自己詭異的智慧,在自己的童年,就早早地創制了用來發現生命、記錄生命與表達生命的古老而神秘的符號。正是因為這種從象形逐步走向抽象的文字符號產生的年代過早,而能夠真正駕馭和使用的人數過少,也就遭遇了它將被歷史久久的懸置、封存、延宕甚至逐漸被撂棄的命運。

文字被創造之后,畢摩(bi mox)開始使用文字撰寫經書,以確定自己在族群成員中的特殊身份和職業功能;畢摩使用文字與想象中的神靈和鬼怪對話,以證明自己超凡的能力和博大的愛心;畢摩使用文字逐步提升自己的等級層次和社會地位;畢摩使用文字見證歷史,試圖使族人脫離蠻荒躋身于人類文明的行列。

文字被創造之后,畢摩又開始久久地封鎖文字,實施傳內不傳外的方針,將氏族血緣以外的學徒拒之門外,即使勉強收為學徒,也只能培養成基本上無人問津的“姿畢”(zzyt bi);畢摩開始故意設置障礙,將已有的文字任意增減偏旁和筆畫,使得他人無法順利辨認自己的經書;畢摩還巧妙利用宗教的權威,讓眾生及其子孫后代對他和他的文字行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自此,我們便開始踏上締造我們民族真正意義上的口頭文明的歷程。我們逐步實現了自身精于口頭表述和口頭智慧的原生民族的口頭生命形態。于是,我們共同祖先創制的古老的文字被狹窄、狹隘和歷史性的短視所禁錮。實際上被久久地懸置于神秘的經柜和漆黑的山洞之中。于是,我們更多的族人的身體從未接受過祖先書寫文明的雨露自在的沐浴,從未感領過古老文字的光芒透徹的照耀!……被懸置的文字,猶如被久久流放在野山野水之中閃光的魚類,要自由自在地游向大海,還將有很遙遠的路程……

經書中的異體字

在浩瀚的歷史森林里,那神鳥吐出的血字,是否夾帶過一顆脫落的鳥兒的牙骨?那受命記字造字的少年祭師,是否因為瞬間的雜念,使污穢的蛀蟲鉆進了文字的骨骼?那多疑母親驚飛的神鳥,是否將剩余的智慧傳授給了我們命定的敵人?難道這一切都歸結于永恒的宿命么?!

這些充斥著巫氣和神性,卻像昆蟲一樣在經書中爬來爬去的異體字;這些與女人息息相關,卻不能讓成年女人碰觸的,世世代代被奉為圭臬的神圣經卷;這些制造各種符號,并用這些奇異古怪的符號生養自己、保全自己,并釋放自己滔滔不絕的生命激情和陰險黑暗的內心生活的執掌經書的人。他們用他們的方式向現代人類發難:在非現代與現代之間宗教何謂?在去神話化或再神話化之間宗教何謂?在科學有限與生命無限之間宗教何謂?在我們的宗教經典出現大量異體字的時候宗教何謂?

經書中的異體字揭示出人性之惡由來已久;經書中的異體字觸發了人類對于宗教與時間永恒的思索;經書中的異體字告訴我們:一切創造的原力,皆來源于人類對異己力量的認知,對危機可能性的預見,對自我利益本能的衛護。

經書中的異體字還告戒我們:骨質增生的確是一種疾病!

“畢摩”的嘴

毫無疑問,畢摩(bi mox)的嘴與常人不同。有時,畢摩的嘴是山林之中無底的深淵,靈肉世界的生死與善惡皆源于此而終于此;有時,畢摩的嘴是浩瀚無邊、星月密布的空宇,一切生命均可以在這浩宇之間培育自己靈動而矯健的翅羽;有時,畢摩的嘴是波濤洶涌、博大深厚的大海,只有讓生命的航船不斷乘風破浪,勇往直前,那巨龍出沒、危機四伏的海洋世界,才會真正成為我們獲取生命最終智慧和意義的墨綠而沉厚的土壤。

有道是:禍從口出,病從口入。畢摩的嘴卻如一個熔爐,一切悲歡離合,一切喜怒哀樂,一切生老病死都可以在這里進行熔煉、進行鍛造,從而徹底改變這些人類與生俱來的精神和肉身現象的本質和特性,逐步朝著畢摩為之預設的方向和目標進發。

然而,在更多的族人那里,畢摩的嘴是山巖莫名遭到雷劈之后留下永難彌合的縫,有一種生物必定會從那里生長;是山神故意布設在大西南高原上的大地致命的陷阱,有一些腳印必定會落入陷阱無法脫逃;是山林之子承受歷史、創造歷史、表述歷史過程中不經意留下的傷口,有一類藥物必定能治愈歷史的痼疾;是自古以來千千萬萬個自然生命最終用語言選擇陰陽二界,各自走向歸宿時的分界線,有一些迷失方位的靈魂必定能在此獲得一個生命輪回的方向。

其實,畢摩的嘴是用來長牙齒、吃飯、啃骨頭的。

據說念經作法跟嘴不會有太大的關系。

尋找祖靈巖洞

在思念的季節,有雨總是好事。昨夜,第一場春雨清洗城市蒙塵的面頰,也蕩滌我孤寂已久的心靈。一定是我又在尋找祖靈安放的巖洞,又在擔心自己家的祖靈受潮,擔心受潮的種子要么會發芽,要么會腐爛的原因。

我夢見那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我已故的兄長送進巖屋的我的祖輩和父輩兩代四個長輩的靈牌,夢見我親愛的兄長就是因為按照送靈儀式的規矩,在祖靈經過了“尼木”(nip mu)儀式送進巖屋后的第九天去看靈片是否跳出靈槽時,犯了個小小的規矩,他把已經跳出靈槽的靈片撿拾起來重新放回他認為溫暖的靈槽內,我想,他一定是不愿讓代表靈界絕對權威的祖靈失散或受寒。可他忘記了那送靈畢摩(bi mox)自古以來嚴格的忠告:靈片跳出靈槽是大吉大利的標志,千萬不能再用凡俗之手去撿拾那承載著祝咒之詞的神圣的竹片。之后不久,我的兄長拋下妻兒,拋下所有的親人和仇人,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毅然追隨祖靈而去,沒有留下半句值得讓我們追憶和回味的話語。

我發現,雨夜是多夢的。我因為在遙遠的城里求學,為了不影響學業,家里人征得畢摩的同意用我的衣物代替我參與應該有我的環節,履行我應盡的職責,這樣,我的真身就不必參加送祖靈儀式了。也許是這個原因,多年以來,我內心深處一直有種莫名的愧疚和自責感。如果我去盡了這項天經地義的義務,如果第九天去看靈片的不是我的兄長而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去撿拾那靈片了。我雖然也不缺乏愛心,但憑我的膽量我是絕對不敢再去碰那神圣的靈物的。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按照大人們的愿望撒個美麗的謊說:靈片跳出來了!跳出來了!好得很呵!好得很!何況我懂得對待鬼神之事是講規矩,不是講人的良心的。

經過春雨一夜不停的沖刷,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久居城市,我雖然可以借思情之風雨隨時返回我魂牽夢縈的故鄉,但惟一去過祖靈巖屋的我的親哥哥隨祖靈而去后,我再也找不到我們家的祖靈巖屋了。因為怕他人使壞,怕女人玷污,所以那是個他人和女人絕對不知道也不準去的神秘巖洞。

我想,不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今生今世我必須找到我家的祖靈巖屋,我必須還要告訴我的兒子,將來有一天把屬于我的靈片和我在冥界的伴侶一同也要放進那巖屋中去,到了第九天時不必來看我,我和我的靈魂的伴侶一定會給子孫后代帶來吉祥與興旺。

頓覺,屋外的雨早已停了。

吃五谷的“畢摩”

畢摩(bi mox)是用人類語言的神力去克服人類亙古的局限的智者,又是用人類文字的光芒照耀其他生命的神力與魔力并與之永恒抗爭的勇者。按理說要么只有他們有資格種植五谷并享用五谷;要么他們不該下地種植,也不該食用五谷雜糧,他們應該喝神泉,食神餐,穿神衣,講神道,做神事;要么他們和我們想象中的祖先的靈魂一樣,偶爾來到人間從不伸張,默默地、悄悄地從瓦板的縫隙間如陽光般泄漏進屋子,只是吸幾口熱氣騰騰的祭品供品的蒸氣便匆匆離去。

假如畢摩們不種地、不吃飯、不娶妻、不生子的話,他們又怎么體驗人世間的七情六欲?怎么懂得我們這些必須種地、必須吃飯、必須娶妻、必須生子的世俗人卓卓(rrop rrop)的生老病死之事呢?!所以,彝族人的祖先十分明智,他們從來就沒有打算過學著別的宗教那樣把僧俗二界搞得涇渭分明。這樣,畢摩為卓卓而司職,卓卓對畢摩有著永恒的需求,相濡以沫,唇齒相依,長此以往,直至今日。

有人說,畢摩不是嚴格的宗教職業者,畢摩信仰也不算嚴格的宗教信仰。所以畢摩可以種五谷吃五谷,畢摩可以養六畜吃六畜,畢摩可以生兒育女,延續煙火。我不知道什么是嚴格的宗教,我只知道畢摩及其信仰體系已經存在了不下五千年的歷史,我只知道在畢摩信仰的文化圈內,很難有其他形式的信仰滲透其中,我還知道建立建構畢摩文化及其信仰體系的民族在中國的大西南創制了自己獨立的文字,締造過誰也不能無視或隨意抹殺的古代文明。

到目前為止,至少在我的故鄉,有了畢摩的虔誠司職,才會有農人的五谷豐登;有了畢摩的虔誠司職,才會有民間的六畜興旺;有了畢摩的虔誠司職,才會有卓卓的子孫發達。這在彝鄉是不辯的史實。

正因為畢摩從不把自己輕易束之高閣,深知高處不勝寒;從不輕易離開大眾卓卓,深信卓卓大眾才是信仰的土壤和歸宿;畢摩世家,雖然世襲傳承畢摩使命,但畢摩世家要和卓卓大眾其他氏族通婚,要和大眾有世俗往來,要讓卓卓大眾隨時有機會檢驗和監督自己的品格和功底。

有理由表明:我和與我共同文化血緣和文化命運的人,我們都信仰:

吃五谷的畢摩教!

彝人鬼谷“達布絡魔”

在歷代畢摩(bi mox)彝經、蘇尼(su nyit)咒語或老百姓口傳文本中有一個與鬼神有關的,出現頻率很高的地名,它就是位于現今涼山州甘洛和越西兩縣交界處的彝人鬼谷——達布絡魔(ndep bup lo mox)。

凡是在彝家山寨里接受過彝族傳統母語文化嚴格熏陶的人,只要一提起“達布絡魔”這個地名,就立刻感覺到毛骨悚然,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之情油然而生。

“達布絡魔”是彝語“ndep bup lo mox”的音譯。“ndep bup”是一種草本植物,民間稱蕁麻;“lo mox”的意思是指深谷、幽谷。這地方在彝族地區為什么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呢?首先,是因為傳說中那里居住著食人魔王措則莫舒阿荷(cox zze mop shut ap ho)和其女兒女鬼之始祖母孜姿妮扎(zyt zyr hni nrat)這兩大男女魔頭的緣故。兩大男女魔頭手下又有無數兇惡殘暴、為所欲為的男鬼和女鬼,他們以殺人吃人為職業,自古以來,給遠近山寨彝人的身心籠罩上一層莫名的恐懼。并且,山寨中的蘇尼和畢摩的詮釋使這種恐懼代代相傳,直至永遠。其次,是因為人們總是希望像人的世界一樣,鬼也有個固定的居所,一來讓那些妖魔鬼怪也擁有自己相對固定的家園和領地,不再成為孤魂野鬼肆意侵擾人間;二來所謂鬼怪其實都是我們直接或間接的親人,雖然這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親人最終成為了罪惡的魔鬼,可我們也發現人類始終無法決然放棄一個與鬼為鄰的世界而去創造一個純粹無鬼無靈的世界。再次,鬼似乎是彝人對人性之惡的一種覺悟與想象的載體。

鬼與我們其實是相依為命的呵。

由此,“達布絡魔”成為善惡之根源,溫暖如初,生生不息!

火紅的凈身石

我們誕生之時,父母用茲依(nzyt yy)泉水潔凈的只是我們粗樸而笨拙的身軀,要將我們長期游弋于山間的不安分的魂靈送往遙遠而高潔之地,要對付那種想用有形無形的語言損毀我們的身心的人和鬼,就必須先用烈火木嘟(mup dut)與熾石爾擦(lur ca)凈身,再用最陰險、最毒辣的語言進行反咒。而后為山間孱弱的生命建起一道道堅固的語言的屏障。

我曾經在北美的印第安部落看到過他們用燒灼的礦石和草藥熏身、凈身的儀式。這種用火紅的熾石凈身的儀式,彝語稱為“爾擦蘇”(lur ca sur),意思是“轉熾石”。在進行這個凈身儀式之前,作為主人家,我們必須去很少有牲畜過往的房屋的上方拾來三塊完好無損的白石放進火塘里燒紅,這期間不準任何人用口對著火塘吹火,同時還要采摘一些苦蒿的新芽回來備用。儀式開始時,畢摩(bi mox)的助手用帶柄的木瓢舀來一瓢清水,用咖捏(gax nyie)火鉗將燒紅的白石從火塘里夾出,順手取些蒿芽放入水中,然后圍著已經坐成一團的主人家及整個屋子內所有屬于這個家庭的人和物轉上一圈,當然貓貓狗狗的必須除外。這個過程中,我們首先用心傾聽那燒紅的白石被輕輕放入水中時發出的簌簌的聲音,這聲音富有催眠和令人遐想的魅力;緊接著我們會看到薄霧般的蒸氣慢慢在屋內飄散開來,漸漸熏沐著整個屋宇,仿佛讓我們接受一次特殊的蒸氣浴;之后,我們就能聞到那苦蒿的味道伴著水的熱氣飄溢而來的淡淡的清香,我們會久久沉醉在這種天然的香氣之中,直到主祭的畢摩(bi mox)提示下一個環節開始。

這樣,凡是參與者就被認定為是這個家庭不可缺少的成員了。只有已經長大成人行過莎拉洛(shap hlat hlo)成年禮的女兒除外。畢摩(bi mox)一般會采取兩種方式對待她們:一是針對成年后很快出嫁了的就只能參與其婆家或自己新家的凈身反咒儀式了,不能再參加娘家的這類活動,即使在場也視為外人;二是針對已經行過成年禮,但還未出嫁的就在娘家為其單獨進行凈身和反咒等儀式。

所有已經用過的凈身石,會被拋向房前屋后,長此以往,在某年某月某日,人們發現那些不再有用的石頭,都被一一砌進房屋,成為房屋堅實的根基,已經嵌進人類和動植物不可多得的生命的支柱。

我從此明白了石頭是不老不死的道理!

儀式中那孩子的雙眸

你必須毫無理由地久久居住在山林深處,你必須深信久居山中的人們與大山的對話需要通過一些神秘的儀式,你必須具備將你整個的身心瞬間變成一雙能夠進行靈視的慧眼的能力,你才有機緣與儀式之中那孩子的雙眸奇妙地相遇。

自古以來,天空中降下的雨水和山里女人的淚水在林中積成了一個個傳說中的湖泊。于是,有一條眸子的河流在此起源,而后汩汩流經山寨,那些無名的野花在河流的兩岸常開不敗,那些歡快的小鳥,沿著河流的方向筑巢,伴著河水的聲音自在地鳴唱。于是,陽光的毒汁,夜空的陷阱,彩虹的陰險,流嵐的神秘,以及綠葉的生機,鵝卵石在河底散發的光艷,共同凝結為一條生命的河床。于是,我們深信,生命源于水,水生于巫,巫是更為無邊而永恒的水氣。

有巫必定有儀式,有儀式就必定有孩子在接受巫氣的熏陶和巫光的沐浴。儀式中那孩子充滿疑惑的雙眸,仿佛夢的泉眼,仿佛青澀的野果;時而是海底的暗礁,時而又成為寶劍上鑲嵌的夜明珠。

你的身體要充滿對異質文化應有的尊重,你的內心要擁有對世界虛境真切的參透力,你就有機會通過儀式中那孩子的雙眸獲得生命的真諦,從而獲得對生命世界獨特的解釋權。

儀式和面塑身上的咒語

沒有這些如云遮霧罩、如蛛網密織、如鴆酒、如甘泉的語言的咒詞,儀式中的面塑,就立即還原為用苦蕎面糅合而成的一團團一塊塊可以充饑并含有多種氨基酸的地地道道的蕎饃,成為山地民族自古以來最為普通卻難以割舍的食物。人類在對付自己精神的對手、虛擬的敵人,或者被動而虔誠地祈福消災時,總還是樂此不疲地采取對待人類自身的基本方式:在人們習慣不假思索的食物中加上語言的毒汁或者將食物攙和上祈愿的蜜語,直至達到目的。長此以往,顯得何等幼稚而可笑。

自古以來,儀式中的面塑一直成為彝族人一支支無言的軍隊和一把把特殊的武器,默默地按照人們的意愿,按照畢摩(bi mox)的指令,赴湯蹈火,所向披靡,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春播時節,山里人將一顆一顆的苦蕎種子任意撒播在貧瘠而廣袤的荒坡上,不就是為了讓這天生具有自由品質的苦蕎耔,在大地的身體上尋找到自己隨意誕生的位置么?!

秋收之時,按照山里的習慣,一半由飛禽走獸肆意攫取,另一半我們為嬰兒、老人和儀式中的生命而收割。

其實,面塑只是拐杖、獵槍和天梯,只有那些附著在它們身上的秘密的咒語和祝詞才是穿越陰陽穿越時空的彈頭。在有記憶方式的歷史長路中,很多無辜的生命曾經被這彈頭天命地擊中,有的從此傷痕累累,有的從此博大開懷。

有時,我也很想變魔術般變成這些面塑中小小的一個,按照畢摩的指引,去擔負過分繁重的使命。和這么多的小人、小鬼、小動物在一起生、一起死該有多么的與眾不同,多么的愜意,多么的讓那些貌似龐大內心卻無比孱弱、空虛和自私的生命望而生畏。

祖先在上

我們無數次試圖靠近你們,借助我們的夢,借助我們發自肺腑的文字,借助我們從你們那里遺傳的無比旺盛的性力。祖先呵,你們一直佑護著我們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生命的難關。正當我們深懷感激之情拼命回報你們的恩澤之時,你們卻又托夢給我們致命的暗示:有一場災難將如期降臨記憶中的城市,所有翅羽未豐的城市生物必須提前飛離。并說有許多羽毛在空中觸礁,災難的預告來得如此隱秘而突然。

祖先在上,所以我們無論有何種欲求和夢想,總是養成仰望天空的品質;

祖先在上,所以我們無論遭遇何種不幸與災難,總是用一生奮袂而往,從不猶豫和彷徨;

祖先在上,所以我們無論如何,必須對生死作出準確的界定,并且打上明顯的標記,否則靈界和凡界一樣,魚目混珠,難分彼此,莫辨親疏。

祖先在上,你曾經劃破蒼穹、所向披靡的閃電什么時候開始黯淡無光、孱弱無力?

祖先在上,你一度挺拔俊秀、剛正不阿的身影什么時候開始卑躬屈膝、躲躲閃閃?

祖先在上,你總是勇于探索、勇于超越的本性什么時候開始困頓不堪、甘于墮落?

祖先在上,無論留守山寨還是遷居都市,你們的子孫注定承受一次災難;

祖先在上,無論是否有過長翅膀的歷史,你們的子孫注定插翅難飛;

祖先在上,無論你們同意與否,我們將不再畫地為牢。

蟲災再度降臨這座古城之前,我們備足滅火器!

患不孕不育癥的男女成群結隊,打出第一面旗幟:

祖靈必須引咎辭職!

鬼魂在下

不論生死,古老的生命律注定,我們必須對生命的靈肉世界進行一次分割的話,請不要讓那勾魂攝魄的送魂曲把我帶走。我不愿去那《送魂經》中描繪的:“百草結谷穗,蒿枝結花椒”;“上方有山好牧羊,山下安寨好居住;下方有壩好耕作,壩中平地好賽馬,壩下沼澤好放豬”;“上方放牧帶回獐麂來,寨邊砍柴帶回松明來,寨下背水帶回魚兒來”;“不懂有人來教授,不識有人來指點。”的祖界理想的樂園。我愿意與人間鬼魂為伍,繼續留守在大地上,即使慘遭殘酷的詛咒,即使死亡再次降臨,我也不愿輕易放棄對人間持久的依戀。

鬼魂在下,鬼魂隨時給人間帶來危險與警策,防止人類墜入靈魂麻木的深谷;

鬼魂在下,鬼魂以敵對的方式,促進和提升人類創造的能力,去不斷征服生命的天敵;

鬼魂在下,鬼魂以自覺受難的勇氣,提醒著祖界高傲的神靈,要懂得珍惜自己圣潔的生命際遇;

鬼魂在下,鬼魂以信仰般的虔誠,接受命運的詛咒,從而為自己生命中曾經犯下的罪過永恒贖罪。

鬼魂在下,人間才能獲得不完美的真實!

鬼魂在下,上天祖界才更加顯得遙遠而高潔!

人間“畢摩”

你如果對物質生命世界沒有深入細致的體驗;你如果沒有感受過人的七情六欲、男歡女愛的無限樂趣;你如果對人世間的真善美、假惡丑及生老病死的規律沒有足夠的認知積累;你如果不墾荒、不種地、不娶妻、不生子、不嫁女、不衰老,你就不是人間畢摩(bi mox)。

你融于族人之中,是族群生命最致命的部位;你立于族人之外,似日月用永恒的冷暖撫慰大地;你是現實生活中真正的智者,是彝人歷史智慧最集中的體現;你又是靈魂世界忠誠的使者,似穿越時空的光芒照耀生死。你時而駕駛心智之車,輕捷地奔馳在紙質的山河和文字的海洋;你時而憑借靈異的光束,泅行于人性幽暗的隧道。

因為有你,彝人母語中“畢”(bi)這個詞匯變得無比的神圣,表述著彝族古老而輝煌的口頭文明從未中斷;因為有你,體現著悠遠、深邃、高尚、偉大的母性智慧的“摩”(mop)的音節與你結合,暗示出彝人古老的口頭傳統從此孕育和起源的內涵。

彝族諺語早已界定出”人間畢摩(bi mox)”的原始屬性:

“畢摩(bi mox)反悔畢摩(bi mox)舌頭斷,主人反悔主人子女死。”有言出必行,違約反悔必遭報應的觀念。是世俗規約與神性思維結合的判斷方式。

“土司進屋畢摩(bi mox)不起身。”這話并不意味著土司尊重畢摩,也不不意味著畢摩無視土司,只能表示畢摩做儀式的位置不能讓坐,即職業身份決定該讓座而不能讓座。通過世俗對比去強調畢摩的地位,這種地位不是基于信仰,相反,是從這種對比中強調土司在現實世界至高無上的地位。出自凡俗的價值、身份、權力可見這地位不是與生俱來的地位。

“畢摩(bi mox)是中間人,主人是出資者。”是主人出資,讓畢摩去消除神、鬼、人三者之間的對立與沖突,無異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江湖規矩和袍哥道義,只不過畢摩對付的是用肉眼看不見的敵人。

“大畢摩阿蘇拉則(a su lat zzi),不會為自我驅鬼祈福;大蘇尼拉茨俄覺(lat cy o njox),不會為自己測定吉兇。”道出有缺陷的生命才是健全的生命,因為生命有了缺陷,人類才有互補的可能,哪怕是祭師畢摩(bi mox)和神巫蘇尼也不例外的道理。

人間畢摩,自古以來自由攀緣于人間煙火之樹,成就天界與人界神秘的往來。

經書中有一只大鳥

依照“80歲不在吆喝雞群”的老母從老家傳來的“圣旨”,去年春天,我從故鄉請來了沾些親戚關系、也有些知名度的,吉克(jjix ke)世襲畢摩(bi mox)家族中一位年輕的畢摩吉克木呷(ji ke mu gat)。在城市的家里,我讓他做祈福禳災的“俄果古”(o go mgup)儀式時,我的兒子十分好奇地乘畢摩(bi mox)不注意的瞬間,將畢摩身邊的經書拿到一旁翻閱,在畢摩(bi mox)的經書中翻到了一只被畢摩稱作“殊尼兀勒”(shut nyi vop le)的奇異的大鳥。

我告訴兒子,這只大鳥在神圣的經卷中沉睡了足足千年萬年。兒子用狐疑的眼光時而看我,時而看那正在憑借銅鈴徹骨的巫樂與靈界潛心對話的畢摩,時而又回到經書上,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只有骨架而沒有肉身,也沒有眼神,仿佛一只奇特的竹簍的神鳥,自言自語地說:爸爸,我知道了,這是畢摩的卡通畫!

我對兒子說:畢摩的祖先在彝族地區數不勝數的鳥類中確定“殊尼兀勒”(shut nyi vop le)進入經典之中,想必不是偶然和隨意的,而彝諺“翅類嘎阿(gat nga)鳥大,蹄類霍莫(hop mop)駱駝大”,也并沒有提到“殊尼兀勒”(shut nyi vop le)鳥。據說“殊尼兀勒”(shut nyi vop le)鳥是一種具備語言輸送能力的候鳥,畢摩(bi mox)選擇它作為最早的傳送語言的工具或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載體,大概更多是基于它的體形的巨大與候鳥的品質。

兒子半信半疑地說:是畢摩的國際航班“波音757”嗎?

我只能回答說:可它不是運載肉身生命的,而是運載靈魂生命的!

兒子的眼神中飄過一朵陰險的云:爸爸,我想吃大鳥的肉!

責任編輯:劉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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