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理的勝利與公共話語空間的壞死

陶東風 教授 首都師范大學

歪理的勝利與公共話語空間的壞死

陶東風 教授 首都師范大學

都說我們的社會奉行拜金主義價值觀，其實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是這種拜金主義的價值觀居然可以明目張膽地說出來，可以在公共話語的領域暢通無阻，說的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比如江蘇衛視《非誠勿擾》節目的女嘉賓馬諾，洋洋得意地宣稱“我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歷史上有很多時候都流行拜金主義，都存在嫌貧愛富現象，但是明目張膽地在公共話語空間嫌貧愛富，明目張膽地宣揚拜金主義，明目張膽地鼓吹我們就是為有錢人服務而不管窮人死活，明目張膽地蔑視底層草根階層，這樣的時代是極少見的，可惜我們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前段時間有房地產商公開說“我們就是為富人蓋房的”，還有一則房地產廣告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白領盡開顏。”有人從中解讀出了西方社會與中國的差異：在西方社會，上層階級多半要夾著尾巴做人，能想不能說。但在中國，上層階級越來越霸道了：既然我是這樣想的，當然我就這樣說了，你敢怎么著？我以為這個差別非同小可：不僅人們內心的價值觀的天平已經傾斜，而且同情弱者的公共話語倫理的底線也不再存在。當公共話語領域也被拜金主義、嫌貧愛富占領的時候，我們的公共空間就不是一個窮人可以說理的空間，一個為弱勢群體伸張正義，提供申訴機會的空間，而是一個強者、富者對弱者、貧者進行話語施暴的空間，是強者、富者羞辱弱者、貧者的空間。強者不僅在政治經濟上對弱者施暴，而且在話語空間對弱者施暴。弱者不但在現實空間中蒙羞，而且在話語空間蒙羞。這是歷史上很少見的怪現象。

比這個還要嚴重的是我所稱的歪理的勝利。這幾年流行的很多官員雷人語錄就是歪理的勝利。2009年8月間，鄭州一塊經濟適用房用地被開發成豪華別墅和樓中樓，面對記者的采訪，鄭州市規劃局副局長逯軍這樣質問記者：“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百姓說話？”同年年11月，媒體在采訪鄭州市養犬管理費去向時，鄭州財政局城建處處長王冠旗反問記者：“你是不是黨員？”問得記者一愣一愣的說不出話來。替黨說話就不能替百姓說話，這是典型的歪理，但是可惜今天就是這種歪理暢通無阻，無往而不勝。更離譜的是就在2010年7月間，吉林省遼源市環保局分配責任制獎，局長與職工相差三倍，有人認為不公，向紀檢部門反映，結果惹惱了局長郭東波，在今年年初的一個大會上破口大罵：“領導就得騎馬坐轎，老百姓想要公平？臭不要臉！”郭局長雷人雷語的音頻在網上流傳，輿論大嘩。

還有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女孩經過北京的一個天橋時，被兩個男人搶了金項鏈。過了幾天，她又一次經過這個天橋時，又遇見了這兩個男人。只見這兩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沖到她的面前，其中一個伸手就是兩個耳光，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缺德？你以為我們搶你一次容易嗎？我們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礙？要冒多大的風險？下多大的決心？你知道嗎？你不戴項鏈也就罷了，還戴個假的。下次注意點啊！”

好人被壞人欺負以后還不敢講理，還顯得很無理；壞人做了壞事以后不但不怕，而且理直氣壯；壞事不但是可以做的，而且是可以公開頌揚的。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這就是歪理的勝利。

歪理為什么會勝利？在一個正常社會不會說或不便說、不敢說的言論為什么堂而皇之地在當今中國的公共話語空間暢通無阻？仔細分析就會發現，歪理雖然不符合紙上的原則，但是卻符合事實。比如官員的雷語都有這樣的特點：一是雷語明顯違反了見諸官方文件、社論、主流媒體的公共政策和意識形態要求，因此是禁忌，是根本不能公開化的。一旦公開化，不但荒唐可笑，而且犯了忌。“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就因其把黨和人民相對立而觸犯了黨章的原則。但雷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特點，即雷語雖然明顯觸犯了主流話語禁忌，卻又同樣明顯地道出了社會實情，它看似荒唐卻又驚人地真實。這使得很多雷語都具有明顯的反諷效果：有悖常理又完全可信。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追問：一個黨的干部怎么可能不知道黨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如果知道，那他們為什么還這么說？答案恐怕是：在有些官員的心目中，這句話不過是騙騙百姓的空頭口號和官樣文章，他們多年為官的心得是：忠于黨就不可能同時忠于人民，忠于人民就不可能同時忠于黨。這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政治無意識，以至于說出來了都不覺得犯忌。

正是現實中的歪理走遍天下的事實，導致了公共話語領域歪理的暢通無阻，后者不過是前者的進一步發展。但這進一步的發展非常可怕。因為歪理在公共話語領域的勝利不但認可了不合理的、腐朽的現實，而且是對這種現實的文化認可和文化授權，使得現實性變成了合法性。現實生活中總是有人做壞事、不正當的事，或者在心里信奉某種歪理。但如果它們沒有文化上的合法性，壞事和歪理就不敢從黑暗的幕后走到話語的前臺，不敢說出來。壞事可做不可說，歪理可信不可說，就是這個道理。歪理可以公然宣揚的結果是，那些在現實中受到欺壓的人們，失去了通過說理在文化領域為自己伸張正義的信心，他們開始變得犬儒、投機，既然連說理的地方也沒有了，那就認同歪理吧，就按照歪理做人、做事吧。這種犬儒的態度進一步促進了歪理的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