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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學習到的建筑史,一直只涉及幾個特定的文化和很小的地區:歐洲,連帶著埃及和小亞細亞;我們對建筑發展演變的關注也只集中在歷史的后半段:編年史的作者們直接跳過了人類頭五千年,呈現給我們完全是一場“形式”建筑的時裝秀。
對于早期階段的忽略盡管有其原因,譬如說早期時代殘留下來的建筑遺跡實在太少,但這種忽略卻是不可原諒。直到上一代建筑師,他們所關注的仍然是那些出自特權階級和服務于特權階級的建筑作品,譬如祭祀的龕壇,富豪的大院和侯門的深宅。這些古代建筑是建筑師眼中唯一的卓越范例,而無視其他所有種類。建筑史也局限于對光輝城市烏托邦的暢想以及少數精英建筑師(大師)的別墅作品。但到了今天,當簡單復制過往的建筑形式不再合時宜,當銀行或火車站不再需要模仿石砌的神廟就能建造起來時,這種自欺的偏見就開始變得荒謬。
《沒有建筑師的建筑》一書試圖通過介紹上述偏見之外,不為人所熟知的建筑世界,以幫助我們打破對建筑藝術的狹隘觀念。我們對過去的建筑世界知之甚少,以至不知道怎么稱呼它。根據我們所已掌握的資料,這些建筑共通的特點應都是土生土長、植根于民間、出自大眾之手。不幸的是,這些無名建筑既缺少文字記載,又缺少直觀的實物,加上其他一些條件的不足,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常常是失真的。這就好像雖然我們自認為已經很了解原始畫家的藝術追求和造詣深厚,而實際上考古學家若能發現一座公元前三千年的城市遺跡就已經感到幸運十足了。探問建筑的起源問題不僅是正當的,而且與“展示無名建筑”這一主題關系重大。
篤信圣經的人們會認為圣經在“建筑之起源”這個問題上是一本無與倫比的參考書。可是圣經中與建筑有關的地方都不甚明晰。當我們讀到亞當之子該隱將他建造的一座城鎮以自己兒子伊諾克的名字命名時,心中更是疑惑叢生。一座一戶人家的城市!聽起來是如此的美好,但這種說法卻并不準確。如果硬要說它為”建筑之起源”提供了某些佐證,那么就必須承認,僅在一代人的時間里就能取得如此驚人的進步,一跨而建成了復雜得令人頭疼的城鎮,是如此令人難以置信。而那些不信仰宗教、認為伊諾克不過是傳說的人們,會在諾亞方舟這一故事上找到更多的破綻。無庸置疑,方舟是一個建筑物而不是用來航行的器物,因為方舟沒有龍骨。龍骨是更晚一些時代的技術發明。我們還可以很確定地推斷,在那個時候人們還不知道船為何物,因為若船存在,那么旨在毀滅人類的大洪水就變得毫無意義。當諾亞在阿勒山登岸時已是601歲高齡,已經是一個精力衰退的老人。剩下來的時光里,他專心于葡萄的栽培和葡萄酒的釀造,把建造的任務交給自己的子孫。
然而,即便早在人類和野獸行走于地球之前,就已經存在某些建筑。自然的偉力創造出粗糙的原形,再由風沙和流水打磨出優雅的結構。特別是自然洞穴尤其令我們著迷,比如在干燥地區的穴居,丘陵及山地地區的層層退臺式居所。洞穴曾經是人類早期的遮蔽物之一,也很有可能成為我們最后的選擇。任何情況下,或多或少,它們都被具有遠見卓識的人選來存放最重要的物品,例如政府檔案和商業文件。當然,這些并不屬于我們要展示的那些沒有建筑師的建筑范疇,我們只是想借助它們將我們從官方的、商業性的建筑的狹窄世界中解放出來。
與此相對的,那些把對建筑起源歸結為科學發展的無神論者也會遇到一些難以解釋的事實。因為在第一個聰明的人類折彎樹枝搭建起還不能完全遮擋雨水的頂蓋很久之前,很多動物就已是熟練的建造者了。海貍不可能是通過觀察人類之后才知道建造水壩的,反而很有可能是兩者的角色調換了過來。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人類從自己的遠親猿猴那里得到了建造遮蔽物的最初靈感。達爾文曾觀察到遠東島嶼上的猩猩以及非洲的黑猩猩會建造平臺用來休眠:“這兩個物種都有這種習性,我們可以說這是源于本能,但是不能妄下結論,因為還可能是由于兩種動物擁有相似的需求,并具有相近的思維能力。”未馴服的猿類不像人類,老是在天然洞穴里面或者挑出的大石塊底下棲身,它們更愿意自己建造一個通風的構架。在《人類的由來》的另外一處,達爾文寫道:“我們知道猩猩在晚上休憩時會用螺旋松的葉子來遮蓋自己”。德國動物學家布雷姆曾在他的著作《動物的生命》里記錄了一只狒狒“曾經將草席蓋在臉上以避免太陽暴曬。”在這些習性中,布雷姆推測,“我們極有可能看到了某些樸素的藝術——比如粗野風格的建筑以及服飾——的第一階段,它們在人類遠祖的最初時期就已經開始發源了。”郊區居民在草坪上入睡時靠在割草機旁,拿一張周日的報紙蓋在臉上,這些都再現了某種形式上的建筑的起源,
長期以來,異域風格的藝術一直受西方世界喜愛,但是異域風格的藝術從來沒有引起巨大的反響,一直以來都只是被降格作為地理學和人類學雜志的插圖而已。的確,除了一些地方性的研究和零散的報告之外,沒有什么關于這個主題的著作。而近來,自從旅行蛻變成為一種個人消費產業,具有“明信片一般的風景”的城市和“童話王國”里的“流行建筑”開始變得頗具吸引力。不過,面對這些建筑,我們仍然感到自己高高在上、屈尊俯就。
毫無疑問,這些建筑里有不乏賞心悅目者。不過得再次聲明的是,這次對無名建筑的展示并不是什么對奇異事物的體驗或是旅游指南,而是標志著我們開始對以往所持的偏見進行探究和反省。它暗含著一種對比:在所謂不發達國家里建筑顯得平和,而在工業國家中建筑卻處于萎靡狀態;這勢磐會引起爭議。正統的建筑史強調的是建筑師個人的工作,而本書則關注公共的建筑物。意大利建筑大師皮耶特羅·貝魯斯基(PietroBelluschi)認為公共建筑是“公共的藝術,它不是由一些天才或專家制造,而是擁有共同傳統的所有人自發而持久的活動所產生的。”也許有人會爭辯說在原始文明中不存在這種建筑美學藝術,但就算真的如此,從這些建筑物里所得到的教訓經驗,也不應該完全被我們忽略。
在建筑成為一門專業的技藝以前,就已經有很多可學的東西。不同時代不同地域間那些不曾受過專業建筑訓練的建造者們,他們給我們展示了一種令人嘆服的才能,他們的建筑能夠很好地嵌入自然環境。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試圖“征服”自然,而是尊重無常的氣候和崎嶇的地形。當我們認為平坦無奇的地段最理想的時候(在今天,地形上的任何缺陷都可以用推土機抹平),那些更具智慧的人卻被崎嶇的土地所吸引。事實上,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尋找最復雜不平的地形。其中最樂觀積極的人甚至選擇了老鷹筑巢的地方作為建筑基地——例如秘魯的馬丘比丘神廟、墨西哥阿爾班山頂的建筑遺跡、希臘阿陀斯山修道院里石砌的堡壘,這些不過是一兩處世人皆知的例子。
我們的這些麻煩,部分來源于相信所有的建筑師——或者說所有專家——都具有對于生活問題敏銳的洞察力,而事實上他們中的大多數只醉心于名利。此外,在這個國家里,生活的藝術沒人教授也無人鼓勵。它被當作是一種墮落。很少有人意識到它的原則是節儉、清潔和對于創造的普遍尊重,而不是僅
僅在口頭上說說而已。選擇不利地形從事建造毫無疑問是出于安全考慮,但更可能還是為了限定一個社區邊界。歐洲的很多城市仍然被那些早已喪失了防御功用的護城河、瀉湖,斜堤或城墻封閉起來。現在這些城墻對侵略者起不到防御作用,但可以阻礙那些不合需要的擴張。Urbanity(文雅)一詞就和城墻有聯系,拉丁語中的“urbs”指的就是被城墻圍護的城市。一座城市要想成為一件藝術品,就必須像一幅繪畫、一本書籍、一篇音樂作品一樣有個限度。我們對于這種城市布置之傳統的無知與忽視,使得我們在城市規劃上誤入歧途,將所有精力花費在建造越來越多的建筑物上。我們的城市就在這種無益的氣氛中毫無節制地發展起來,成為一塊建筑的濕疹,無藥可醫。我們割裂了人類文明的發展,忽略了那些依然生活在比較古老的文明中的人們的責任和權利,我們同時卻默許混亂和丑陋,把這些認定為我們無法改變的命運。通過一些沒有說服力也沒有針對性的抗議,我們試圖壓制任何一切對于“人們生活正受著建筑的侵犯”這個事實的恐懼。
這種情況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是托歷史學家們辛勤工作的福。他們不斷強調建筑師及其資助者的作用,以致那些無名建筑者的才能和貢獻被掩蓋,而實際上他們的觀點有時候十分理想完美,他們的審美也臻于頂點。沒有建筑師的建筑之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認為是僥幸達到的,但今天我們應當認識到它們實際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的契合。經過數百代人的傳承,這些建筑的形制似乎成為一種永恒,就像他們曾使用的工具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些建筑中所包含的普通人性可以在我們心中引起共鳴。例如,我們從未想到過街道除了空曠無物之外還可以是別的樣子。在那些街道的功能還沒有墮落成只有高速路和停車場的國家里,很多措施使得街道更具人性:街道兩旁的綠廊,跨過街道的雨遮、類似帳篷的結構和永久性的屋頂。這些都是東方國家或者是具有東方傳統的國家,如西班牙所特有的。譬如拱廊,這是最為優雅精美的街道遮蔽建筑,是居于此間的市民所特有的社區文化最切實的表現。這個異常可人的特色建筑已遠遠超過了遮蔽風雨和保護行人安全的作用,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的人們是無法了解也無法欣賞的。除了使街道景觀統一和諧之外,它往往還起到了古代廣場的作用。整個歐洲,北非,亞洲,拱廊隨處可見,因為它早已被列入”形式”建筑中去。僅舉一個例子,博洛尼亞(意大利城市)的街道兩旁就有接近二十英里的柱廊。
除了這些地域性很強的建筑——歐洲中部、地中海地區、南亞東亞地區的精致的建筑——以及原始建筑之外,此書還包括了很多類似雕刻挖空出來的建筑種類。它們有的是洞穴人的住所,有的是把單獨的一塊大塊巖石鑿成中空而形成的沒有基礎的建筑。初期建筑的另一個代表是防風屏,它們有時在日常生活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在日本,防風屏包裹覆蓋了一幢房子、幾戶人家甚至整個村落。還有游牧民族的建筑,很多是可移動的房屋:安了輪子的房子,雪橇上的房子,船上的房子,還有帳篷。還有早期的工業建筑,包括水磨、風車、化肥廠房等。我們這些“輕思想重外在”的后人,往往只關注了這些原始建筑中的機械成分而忽略了其中蘊含的文化美,及其所體現的社區文化。另一種外國風格的常見公共建筑是糧倉。在把食物當威神賜的禮物而不是工業產品的社會里,糧倉是神圣莊嚴的。其莊嚴的程度讓不知情的人以為那是一處拜神的場所。盡管占地面積不大,在伊比利亞半島、蘇丹和日本,糧倉都極具紀念性。由于它們純凈的外表和精致的內涵,我們可以稱其為“準神圣的”。
我們會了解到早在繁重復雜的機械設備技術出現之前,人們就已經有了很多大膽巧妙的“土”方法來解決建筑問題。而近來發明的什么新技術,例如標準化構件、可拆卸結構,甚至地板供熱,空氣調節、光照控制、還有電梯,都不過是拾了鄉土建筑的牙慧而已。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一邊是我們現在的住宅,一邊是非洲某個部位地位較高的男人的住宅,他的六個妻子都能擁有各自的房間,很清楚可以看到哪一個更加舒適,而后者從來沒有拿這一點來吹噓。又或者我們會發現,早在現代的建筑師們欣喜地構想能保護人類免受未來戰爭危害的地下城市之前,這樣的城鎮就已經存在,而且在不同的大陸上都可以找到。
今天的城市居民們喜歡回歸自然,定期離開他們城市中華麗的居所,去尋找那些他們所認為是“原始的”環境所在:山間的一棟小木屋,一座小帳篷,如果他對“原始”一詞的理解更加寬泛的話,還可以是國外的一個小漁鄉或者小山城。盡管現在的人們狂熱地追求科技設施所帶來的舒適,但他們也會偶爾嘗試著在沒有這些東西的縫隙里尋找放松和休閑。這種極具諷刺意味的事例數不勝數。在過去,人們所居住的社區里存在著廣泛的人情紐帶的聯系,生活在其中有許多特殊的好處。不用每天幾個小時的通勤,一個人只消幾步臺階就能從學習工作的地方來到起居的場所。在這里,周圍環境都是由自己調整和維護,所以他樂此不疲,而完全不去關注所謂的“發展”。因為就像孩子的玩具不能替代父母親的情感關愛一樣,若失去了基本的欣賞日常生活之美的能力,對人類而言,是任何科學的進步、技術的發明都無法彌補的。
這些無名建造者不僅僅洞察到一個社區的發展需要節制,而且明白建筑自身也有極限。他們從來不追逐利益和所謂的“技術進步”。在這一點上他們和哲學家們所見略同。荷蘭歷史學家赫伊津哈(J0hn Huizinga)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人們期待每一個新的發現或每一次對現實的改進都能帶來更大的價值或更大的快樂,這種想法實在是天真……文明必須建立在切實的進步之上,否則就太荒謬。”
這場關于沒有建筑師的建筑的展示是這本專題著作的序言,也是一次對于那些不為世人所熟知的建造者思想和技藝的傳播,旨在向工業社會的人們在建筑靈感上提供大量新的啟發。這些智慧超越了經濟和美學的范疇,因為它探討了一個越來越棘手的問題,既包括廣義上的怎樣“如何讓大家活得更好”的問題,也包括狹義上的如何與鄰為善的社區文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