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霽
深 夜
● 陳 霽

1.
對黑夜的恐懼貫穿了我的童年,甚至更久。
記得兒時的夏天,熱得睡不著,男女老少都擁向曬場,鋪一張席子,頂滿天繁星,聽大人天南海北地吹。一個言之鑿鑿的故事,講的是鄰近鄉鎮,一戶有名有姓的人家,發生了一連串詭異而恐怖的事件。絕境中,請一位陰陽先生來家勘驗,發現是他家的老人埋進了“養尸地”,即鬼穴。挖開墓穴,打開棺材,人們發現,掩埋已久的尸身比活人還鮮活。可怕的是,原來很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身上已經長出獸毛,嘴里現出獠牙,即將成為厲鬼,在深夜飛出來吃人。
虛擬的一個青面獠牙的形象,衍生出沒有窮盡的故事版本,讓我們既入迷,又恐怖。鬼是另外的一個圖騰,也是孩子們另外的一個保姆。它以超自然的可怕力量,讓我們在夜里中規中矩,不敢跑出大人的視野。好在孩子們的睡眠都好,很難聽說哪個孩子會失眠,將鬼帶入夢鄉。
稍大,我們又知道了還有遠比鬼可怕的東西,那就是人的同類。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說明黑夜不僅僅是掩護地下工作者和游擊隊員,更多的是滋生罪惡,掩護壞人,與罪惡合謀。壞人往往是在暗夜出來活動,陰謀總是在黑暗里醞釀。是他們,以及他們代表的秘密,再加上另外一個深夜主角——鬼,一起填充了那個黑暗的巨大空洞。
因此,在我的詞典里,很長時期的黑夜都是帶有原罪的。夜的深度,有時候就是罪惡的刻度。
上世紀60年代末的射洪小城。街頭紅紅綠綠的標語,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掛黑牌戴高帽子的游街示眾,乘著大卡車呼嘯而過的武裝造反派和零星的槍聲,在一個縣城里縮寫著那場大革命。經常停電,亂世之夜就格外的長,讓人不安。于是,人們早早關嚴房門,吹燈入睡。文化館遠離居民區,獨守一片老林,出門就覺幾分陰森。
一個夏夜,我和父親在沉睡中突然被外面巨大的響動驚醒。準確的說,是父親寢室外面的墻被什么物體沉重地撞了一下,接著就聽見腳步雜沓和慘叫、叱罵和廝打的聲音,令人心驚肉跳。外面的動靜太大,父親穿衣起床,悄然出門。我跟出去,看見平時晚上一片黑暗的文化館外臨河一面,一盞路燈居然亮著,昏暗的燈光照耀著幾個人正在將一個黑壯的中年男人五花大綁。他幾乎全裸,濕淋淋的軀干肌肉鼓凸,像青銅。我一眼看過去,正與他可憐巴巴的眼神相遇,令人立即想起《收租院》那些苦難的形象。但是,從他濕透的褲衩里露出的半截陰莖,像一條丑陋的肥嘟嘟的什么蟲,讓我為他感到無地自容。幾個漢子將他捆結實了,就開始打他,用腳踢,用竹塊打,用皮帶抽,要他交代罪行。但是,那人被打得遍地打滾,只顧得上哀叫。他的叫聲凄厲,有些夸張,但仍直擊人心,令人動容。這時,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一個小伙子,形象俊朗,白凈面皮,好像是文化館下屬曲藝隊的,姓肖。他手里提了一支左輪手槍,一邊用穿了塑料拖鞋的腳朝那人身上猛踩,一邊還用槍管戳,嘴里吼道,老子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好不容易才知道,那人趁夜深到公園河里用手網偷魚,在文化館外的河邊被抓了個正著。盜賊。這是所有人見了都會同仇敵愾以對的公敵。不過,爸爸和文化館的叔叔阿姨們都覺得那伙人下手太毒,嚴正要求他們將賊交到派出所去。但是,他們哪里聽得進去。他們繼續對他實行群眾專政。一個精瘦的小伙子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根木棒,從背后對準剛剛掙扎站起的賊就猛擊了一棒。那賊雖然強壯,有寬厚的肩背,但還是吃不住那冷不防的一棒。只聽嘭地一聲悶響之后,他倒下去了,再也沒有爬起來。幾個人認為他是裝死,再踢了幾腳,看看仍然沒有動靜,才拖著他離開。
第二天上午,有消息從街邊賣菜的農民口中傳出,昨天晚上城郊紫云公社的一個菜農不知道被什么人打死了,扔在人民醫院圍墻外。
我馬上就聯想到昨天深夜那駭人聽聞的一幕。
天哪,他已經死掉了嗎?我想,他的年齡跟我爸爸差不多,應該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吧?從今往后,那孤苦伶仃的孩子該怎么辦啊?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樣,那個差不多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的“賊”和他的孩子,突然就和我拉近了關系。他們可憐哀哀的眼神,讓我久久牽掛,不安。
同時,賊,也因此由抽象而具體。這時,他們身上原先附著的邪惡、猥瑣和或多或少的恐怖,頓時消減大半。
賊縱然是千夫所指,但是除了運氣不好撞到少年英雄劉文學手上那個偷辣椒的老地主外,其余的賊,那時的政治身份其實都很模糊。雖然犯事時人人喊打,然而事后他們往往還是能夠順利回到人民的隊伍。革命群眾批斗走資派和各種階級敵人時,他們還可能站在斗爭的最前列,像是最徹底的革命者。甚至,還有曾經被打得死去活來的賊,搖身一變,成為高舉大旗的造反領袖。反倒是低頭站在臺上接受批斗的那些“階級敵人”,善良,卑微,低眉順眼,身上看不出半點邪惡,與常人無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也許,真正的階級敵人都在布告上。文革使布告成為最熱門的通俗讀物。公安局門口,城墻邊,一張張布告前總是人頭攢動。一排剃了光頭的黑白照片下面,一個個名字,有的還被打了血紅的大叉,各自扛著“惡毒攻擊”、“反標”、“偷聽敵臺”、“反攻倒算”、“投機倒把”、“破壞軍婚”、“流氓”等罪名,雄辯地標示出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布告人物中,我唯一能夠將名字與本人對上號的是一個叫鄧南山的反革命集團首犯。據說,他自封為皇帝,陰謀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還傳說,每個新入伙的成員,都要從自己身上割一塊肉下來給他吃,以示效忠。
這是一個全縣人民恨不得要千刀萬剮的吃人惡魔,理所當然地被判了死刑。
那時槍決犯人,也許是怕劫法場,也許是怕造成場面混亂失控,總之刑場都是臨時決定,絕密。不過我很驕傲,作為高一學生,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射洪縣中隊有內線。因為他們大院門口的巨幅雷鋒畫像,就是我不久前畫的。所以這次槍斃犯人,連執行行刑任務的戰士是誰我都知道。當公判大會開完,上萬群眾在廣場眼睜睜看著載著犯人的汽車絕塵而去時,我已經提前到了即將行刑的山坳里,等候那個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于是,我親眼目睹了從汽車由遠而近、胸前掛著紙板背后插著木牌的鄧南山被拖下汽車、按著跪下、然后兩聲槍響倒地的全過程。
待架著機槍的卡車載著公安局和縣中隊的一干人走遠,我和不多的一群觀眾才走近鄧南山,要零距離地看清這個傳說中的魔頭是何面目。不過,他仰面倒下時,臉被原先掛在胸前的紙板蓋住。我大起膽子,一腳將寫著“反革命集團首犯鄧南山”的紙板踢開,卻發現躺在一團血污里的鄧南山,一臉油黑,眼睛半睜半閉,不過是一個最常見的那類壯年農民形象。
糟糕的是,我踢過鄧南山的那只腳,心愛的軍用膠鞋糊上了污血。中午,直到晚上,我都無法正常吃飯。污血,以及想象中鄧南山吃的人肉,強烈地刺激著我的胃神經。更可怕的是,自以為冒犯了鄧南山,他的鬼魂可能糾纏,報復,總覺得有什么禍事會隨時落到我的頭上。
這以后的許多個深夜,我都被噩夢驚醒。刷過石灰的天花板像銀幕,定格著鄧南山蜷曲在血污中的影像,令我心跳加速,嘭嘭如鼓,擔心他隨時可能伸出的魔爪。
2.
高中畢業那個晚上,我與好朋友唐健、李強散步。此前的很多個周末,我們都在夜色籠罩中的馬路上走啊走啊,如同熱戀中的情人。現在,告別了學生時代,也許我們從此就天各一方,所以那天的散步就有了告別儀式的意味。
我們出了縣城西門,往郊外走,一直走向田野深處。
田壟像切豆腐,將遼闊的土地分割成大塊,形成四通八達的道路。但是夜色籠罩了一切。黑暗使我們失去了方向感,就像我們所處的1976年,躁動,迷茫,看不到出路。不過,夜空飛揚著柑橘花香,似有少女飄然而過,讓剛出中學校門的小青年興奮。我們不知不覺就已走進夜的深處,想象的深處。
唐健和李強侃侃而談,都是形而上的話題。李強的理想是機械工程師,研究汽車,或者設計飛機。唐健的目標,我們既看不見也摸不著,只是感覺很大,與哲學、政治經濟學有關,甚至與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哥達綱領批判》這類經典著作有關。他們的理想都像是順理成章,有水到渠成的一天。但是我的理想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我不過是希望像爸爸那樣,在文化館,天天畫畫,經常被人尊敬地喊“陳老師”。然而嚴格地講,這還算不上是我的理想。因為這個理想對我而言太大,很不現實。稍微靠譜一點的是憑一手好畫,到某個工廠當工人,到一個小劇團當一個美工。不過,因為父親的出身、歷史問題,因為農村戶口,我就是在工廠、劇團當正式工也不怎么現實。學生生涯已經結束。我的理想,像夜空里的那幾顆稀疏的星星,遠在天邊,若隱若現。它們發出的微光,面對深邃漆黑的夜幕,無法洞穿。

射洪老城墻
幾天以后,我回到了梓江邊上那個小村。
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甚至不認同它是我家的所在地。一個不大不小的老宅院,曾經是曾祖置下的產業,但是現在成了十幾家人擠在一起的大雜院。我家擁有三間偏房,但是母親生病,弟弟妹妹上學,他們都在城里,現在由我獨守。雖然父親出生、成長在這個小村,他身上有太多這個地主大院的基因,但是我早已把自己從這里龐雜的根系里拔出。幾個月后,我奉命在村里畫宣傳畫,其中就在老宅的高墻上畫了一幅分別舉著榔頭、鋤頭和槍桿的工農兵,他們雖然指向不明,但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大幅標題揭示了一切。我用廣告顏料調合石灰畫成的“杰作”,至今清晰在墻。
這不是我作為一個共青團員的覺悟,大義滅親,而是時代的規定,形式和內容都別無選擇。
同樣,它也標明了那時我在這里身份的尷尬。
這是一個連土生土長的年輕人都夢想逃離的地方。人多地少,一年的汗流浹背也難以糊口。未嫁的姑娘們有二次選擇的權利。條件好的夢想嫁食品站、供銷社賣肉賣貨的職工和鄉干部,至少也要嫁森工局的伐木工人。一般的向往著成都綿陽那些平壩地方,差的也想遠嫁據說可以吃飽飯的外省,哪怕是新疆。村里光棍扎堆。而小伙子們,人人有打光棍的恐慌。他們唯一可以做的白日夢,就是到什么地方去倒插門。滿倉他哥哥,從部隊復員兩年討不到老婆,就“嫁”給了外鄉一個有兩個孩子的中年寡婦。
我回到老家不久的一個深夜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老光棍在一個寡婦家里被寡婦的兒子所殺。這個鄉村版的《哈姆雷特》,有多年情仇,其實也是因為光棍太多,女人,性,過于稀缺。
青山,綠野。瓦屋,炊煙。狗咬,雞鳴。與陶淵明無關,更與梭羅無關。田園牧歌的表象,輕易被生活殘酷地撕開,把我打回在農耕深處的原形。
單薄,文弱,一直做著畫家的夢,沒有當農民的心理準備,更沒有準備好一副可以在廣闊天地里戰天斗地的身板。尤其是搶種忙收,緊張如同打仗,把人累得死去活來,每一天都是難以趟過的水深火熱,挑戰著生命的極限。晝長夜短,時間仍嫌不夠用,只有兩頭披星戴月,擠占睡覺的時間。這時的農民,屬于自己的只剩下了深夜。
我的理想,這時已經縮水為最簡單的東西:睡覺,美美地睡一覺。
好不容易熬到大忙過去,卻傳來了純的死訊。大我兩三歲的純,我們從小學開始就要好,形影不離,幾乎是我在鄉間唯一的朋友。他母親是我的啟蒙老師,和我的父母差不多也是朋友。純雖然也長在鄉間,但畢竟母親是教師,父親也是舊軍人,熏陶出不同于普通農家孩子的氣質。喜歡讀書又都擁有一些書,是我們成為朋友的主要原因。他剛在鄰村一個叫天臺山的地方當上赤腳醫生,我是在準備去看的前夜才知道他的死訊的。他的死因極不光彩:搞大了當地姑娘的肚子,然后吃了整瓶的安眠藥,讓自己永遠沉睡,逃離緋聞。
在充滿詭異的小村里,我愈加感到迷惘和絕望。
每天晚上,我的小屋里都會響起口琴聲。我的敦煌牌口琴是我最好的深夜伴侶。我已經學會了用舌頭抵觸琴格,一吐一縮地打拍子,隨心所欲地吹奏會唱的歌曲。我吹口琴有拉手風琴的酣暢感,讓我十分投入。但是我早就沒有了《紅星照我去戰斗》、《我愛這藍色的海洋》之類的豪邁。只有《北風吹》、《繡紅旗》以及南斯拉夫電影《橋》插曲《啊朋友再見》這樣的曲子,憂傷,悲壯,以及革命的浪漫主義也無法回避的死亡氣息,與我的心境合拍。只有折騰到午夜以后,我才上床,關嚴蚊帳,用油燈去燒預先埋伏在蚊帳里的蚊子。當撲的一聲,火焰觸及蚊子翅膀,它們像中彈的敵機,紛紛墜落在我的面前。我由此而獲得了幾絲快感,然后吹滅燈,迅速像豬一樣睡去。
幸好,我在這個小山村之外還有廣泛的聯系。
我的來信超過了生產隊里鄉親們收信的總和。它們來自新疆喀什、上海金山、甘肅張掖等老百姓聞所未聞的地方,更多的是來自射洪的各個鄉鎮以及省內的成都、綿陽和安縣等地方。寄信的都是要好的同學。同校的,也有不同校的。里面也有個別女同學,具有時代特征的蒼白語言后面,似乎隱藏著天大的的內心秘密,欲啟未啟,讓我想入非非。深夜的讀信和回信,就成了我和這個世界對話的最主要的形式,調節著我的心態,校正著我的世界觀,讓我重新燃起希望。
冬天,我開始寫詩了。
深夜,攤開一張白紙時才感到夜的寬廣和強大。我把它關在門外,也可以聽見它在奔跑,在推動和拍打門窗。但是,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時候,人們因熟睡而暫時棄權,把世界放在了一邊。這時,我就有了空前的自由度。我憑著一盞孤燈,可以逆勢而上,尋找任何一條路徑,把鐵板一塊的夜幕掏出一個空洞,讓我在里面像礦工一樣,一點一點地掘進,像挖金子一樣寫出詩句。
不過,無數次的熬夜,無數次的投稿,雖然那些詩稿還開后門在公社加蓋了公章,但是因為 “編輯同志”們缺少慧眼,直等到粉碎了四人幫,我才在《綿陽報》上發表了我的詩歌處女作,驕傲地得到了5元稿費。我的大作全文如下:
萬里東風鼓征帆,雄文四卷作指南,
華主席為咱掌大舵,革命航船永向前。

涪江夜幕下的打漁人
3.
希臘神話說,夜神是黑夜的主宰。他有一對孿生子:穿白衣的睡神和和穿黑衣的死神。他們干的事情都是讓人睡去。只不過,睡神要讓人在白天醒來,而死神是讓人長眠不醒。
1990年冬天,一個深夜,全世界人民都在幸福地酣睡,我卻被死神追趕著。這不是做夢,而是現實的死亡威脅。
那時,我已經由江津調回綿陽幾年了。女兒已滿三歲,生活安定。
上午,機關組織的體檢,血壓、心電圖、B超、血常規,我一如既往的正常,正常得令人羨慕。問題出在下午的胸片上。照X光,科學的、現代的儀器冷冷地指出了我肺部有重大問題嫌疑。醫生的筆跡潦草,但是意思不容置疑:發現兩厘米大的球狀陰影,必須對肺部再做檢查。
球狀陰影,不就是腫瘤嗎?是腫瘤,癌癥的嫌疑就大了。是癌癥,就等于是被死神捉住了,在劫難逃。
出了醫院,我以假裝的鎮靜,密封了內心的翻江倒海。夜晚,我的世界一片漆黑。我聽見我自己分裂成正反兩方,就自己的生死問題進行激辯。
正方說,體檢有疑點而復查是正常的,我的身體從來都是健康的,別疑神疑鬼……
反方說,現代化的儀器錯不了,肺部球狀的東西,不是腫瘤又是什么?癌,就是腫瘤嘛……
反復吵架,竟是反方漸漸占了上風。夜深人靜,家人均已熟睡。恐怕連睡神自己都睡著了,我卻孤立無援,被死神拽住,難以掙脫。這時,我忍不住站在生命的“終點”上,回望來路。我覺得自己剛剛三十出頭,吃苦不少,享福不多,事業毫無建樹。尤其是女兒才三歲,等待她的命運難道就如此悲慘嗎?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去醫院掛號,想爭取第一個復查。哪知醫院所在片區停電,檢驗科不上班,我的煎熬進一步拉長。又一個夜晚來臨之時,我只能一個人在靜夜里呆望著天花板,繼續思考自己的“后事”。
第三天,終于成功復查,一切正常。一種死而復生的幸福,從天而降,瞬間將我籠罩。走出醫院,重負卸去,我的行走輕盈如飛。我在陽光下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真想對我看見的每一個人說一聲,活著真好啊真好啊。
免費享受了一次瀕臨死亡的體驗。死神的擦肩而過像是一道閃電,將我生命的許多角落倏然照亮。也許,我前往終極的道路,如同一位智者說的,將因此能在生的過程中更精彩地展開?
近幾年,我在沉睡時,手機都醒著。這是領導的規定,以便他的指示隨時抵達,不分晝夜。但是,大約我工作的部門不太要害,也許和平年代,領導也需要正常睡覺,總之從來沒有領導在深更半夜電話召見。倒是多次有毫不相干的酒瘋子,不但晴天霹靂般在午夜把我吵醒,還罵罵咧咧對我發“指示”。苦不堪言,于是好多時候又關了手機睡覺。
前年春天,那個晚上我恰恰又關了手機。半夜,房門突然被猛烈拍打,令人心驚肉跳。一看時間是凌晨三點,就越發覺得恐怖。開了燈,反復喝問,才弄明白是單位的駕駛員和一位小兄弟在門外,急不可耐。狐疑地開了門,他們只說是市委通知,開緊急會議。
這讓我更加滿頭霧水。凌晨在市委開緊急會議,是世界大戰爆發了嗎?有恐怖分子即將在我市發動暴亂嗎?即使是這樣,也輪不到我開會啊。
車到市委,開會的跡象完全沒有。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位似曾相識的紀委干部過來,引我上樓。凌晨,紀委。各種聯想迅速產生,又被我迅速否定。自信任何腐敗案件都與我沾不上邊,因此,我在電梯里底氣十足地主動詢問,才知道是我單位一位女士的丈夫剛才跳了樓,地點就在這棟樓里。要我參加,是要我負責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
進到一個小會議室,已經有三位市委領導坐陣,正在聽公安局、檢察院、紀委等部門的頭頭匯報。
案情很簡單。根據警方偵查,死者屬于自殺。
這個深夜跳樓的人,我熟悉,并且印象不錯。他軍人出身,身體健康,人很低調,事業順利,在重要部門擔任頗要害的職務。
他為什么要走上絕路?
他本來是在機關里加班。但是,工作的壓力遠不至于把他推向絕路。他殺?現場勘驗和種種證據都排除了這種可能。深夜的跳樓,事先試圖給家
屬、朋友打電話,不通,還發了短信。雖然決絕離開,但也經歷了內心的掙扎。他究竟是怎么想、怎么形成決定的,已經成謎。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當時一定覺得死去比活著輕松,才選擇了深夜的一跳。
夜闌人靜的時候,深陷黑暗,深陷孤獨。個人被放大,內心被放大,焦慮、懷疑、畏懼、羞愧、憤怒、不安、脆弱,絕望,都被一一放大,鋪天蓋地,無法沖破無法掙脫,最終將他推下樓去。
也許,深夜,也常常充當著殺手。
4.
我的黑夜是生命中另外的一條平行線,是特殊的一部個人史。
生活在城市,周圍的人何止萬千。綿陽市區人口已經過了百萬。但是,哪怕是在電梯里,一些人都將臉別在一邊,裝著在緊盯樓層數字的跳動,以掩飾人與人之間的尷尬。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就隔了幾米遠的距離,甚至是鄰居,彼此卻是國境一般森嚴。世界之大,真正擁有的何其之小。只有深夜,人們暫且放棄了索取,縮回了自己的小窩。是璀璨的燈火,還是無邊的夜色,只有醒著的人感知。想象無邊,一切皆有可能。雖是暫時的擁有,那一瞬間,也是國王般的富翁。
今天,面對黑夜,我已經不再感到神秘和恐懼。因為,我確信深夜里并沒有鬼魅。并且,每天陽光都會揭穿黑夜的老底,讓我們對朗朗乾坤來一次驗明正身。
已經送走了幾位親人,參加過無數次追悼會,尤其是5.12大地震,曾經從北川縣城廢墟的死人堆里趟過。經歷了太多的死亡,死亡也就成了尋常的事情。夜深人靜,追憶逝者,場面慘烈,恐怖,歷歷眼前,我也不會犯怵。
一年總有那么幾次失眠。一次暢談,一次暢飲,也可能無緣無故。
在床上使勁閉著眼睛,茫茫黑夜之中,那個叫“睡眠”的東西,像一段漂木,浮在意識的表面。努力把它朝深水里按,它總是頑強地不愿下沉。于是,只好放棄努力,索性讓意識隨波逐流,甚至天馬行空。這時如果起身,踱步窗前,就會發現城市徹夜流光溢彩,夜車隆隆碾過堅實的大地,川流不息。卡拉OK、火鍋、燒烤、麻將館,都像晝伏夜出的動物,幾乎通宵達旦。
生活和職場的壓力越來越大。許多人在向睡眠索取時間。因為有燈,向黑夜的索取也越來越容易,“主動失眠族”就像在進行填海造地的運動。
夜不再深沉,睡眠不再深沉。現在我們已經失去了真正的深夜。
今天,又是深夜,又一次失眠。我突然懷念兒時,懷念鄉村,懷念那種純粹、簡單、安靜的黑夜。
真的,那樣的黑夜多好啊,哪怕窮,哪怕有鬼的存在。
陳霽,四川射洪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當過教師、公務員和媒體人。作品見于《散文》《美文》《人民文學》《讀者原創版》《文學報》《青年文學》等報刊。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品文選刊》等刊物選載。多次入選《中國散文年選》等年度選本和中國散文排行榜。有作品入選多種中學語文閱讀教材。曾獲四川文學獎和《人民文學》征文一等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