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超一
歐陽山尊對《日出》的刪改
■郭超一
一出劇目,在公演三年之后復排時,因為在結尾刪了一場戲,又添了一場戲,而幾乎可以看作是另外一出大戲。這就是《日出》。
對于這次刪改“高潮動作”,山尊有著詳細的記述:“一九五九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為慶祝建國十周年演出這個戲的時候,又作了一處重要改動,那就是把陳白露自殺的直接原因從‘還不清欠債’改為‘不甘心被金八侮辱’。這樣也就使全劇高潮更加深刻,更具社會意義。我將第四幕時陳白露向張喬治借錢的一大場戲刪去了,增加黑三來傳金八的話:金八晚上要來找陳白露陪他‘美美地樂一樂’。金八試圖污辱小東西,小東西敢于反抗,敢于打這個龐然大物,現在金八要來污辱陳白露,她又將怎樣對待?問題尖銳地擺在她的面前。要就是俯首向金八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要就是用死來反抗,陳白露選擇了后者。這一重要修改也是經過和劇作者研究,并得到他的同意來做的。”
《日出》寫于1935年,在北京人藝首演于1956年,此前的1954年,作為中央戲劇學院專家班的學員,山尊導演的《‘日出’導演計劃》,被蘇聯專家在全班當作示例。并且于1981年出版。
關于這一改動在演出中所能提升的社會意義,是十分明顯的。一方面情境變得越發尖銳,白露現在面臨著一個“兩難”的悖論,“兩害擇其輕”遠比“窮途末路”有戲劇性;另一方面,白露的自殺不再是那么消極遁世,儼然有了積極抗爭的意味。這兩個效應疊加起來,對控訴那個“損不足以奉有余”的萬惡制度,無疑火力強大了許多。
但是我們以為這個增刪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此。事實上,它不僅直接提升了劇本的格調,乃至幾乎將其改頭換面為另外一個戲!因為,此陳白露以非彼陳白露。
我們以為“結構即是人物,人物即是結構”,而所謂結構的作用即在于:“提供不斷增強的壓力,把人物逼向越來越困難的兩難之境,迫使他們作出越來越冒險的抉擇和行動,逐漸揭示出其真實的本性,甚至直逼其無意識的自我”
在這里,陳白露的死是一個固定的結局——明場或暗場處理是次要的。那么高潮動作究竟是對“窮困潦倒”還是“寧死不屈”的反應,作為兩個截然不同的“困境”,就必然塑造出兩個截然不同的陳白露。
這是因為:“壓力是根本。人物真相只有當一個人在壓力下作出選擇時才能得到揭示——壓力越大,揭示越深,該選擇便越真實地表述了人物地本性。”改變了人物最后所面臨的那股最強大的、足以揭示其本性的“壓力”,即意味著改變了人物本身。
如果說面對付不起的帳單,陳白露A選擇自殺,陳白露B選擇和方達生逃走,《日出》就是另一個戲的話。同樣是自殺,陳白露A因為付不起帳單,陳白露B則是不愿委身金八,那么《日出》同樣變成了另一個戲。因為,只有面對真正兩難的境地,面對不可調和的兩惡之輕——死,亦或忍辱偷生——的選擇,才能將主人公真正置于生活中最大的壓力之下!
即所謂:“這一兩難之境擺在主人公面前,當他與他生活中最強大,最集中的對抗力量進行面對面的斗爭時,他必須作出一個決定,要么采取此一行動,要么采取彼一行動,為贏得自己的欲望對象做出最后的努力;主人公在此如何選擇可以使我們對他的深層性格——其人性的終極表現——有了一個最深刻的認識;與其同時,這一選擇也揭示了故事中最重要的價值。”
改變究竟發生在哪兒呢?
首先,陳白露有了變化。
原先的死,是因為付不起帳單,問題不在于她值不值的同情。問題是,這樣死去的陳白露依舊是開場時的她自己。在四幕戲的舞臺時間里她沒有變化。就是個醉生夢死的弱女子。當然我們不會忘記要抨擊舊社會逼良為娼。可是拋開現實批判,單單就技術而言,無論是方達生,還是小東西都沒有促使白露發生實質意義的變化。人物是沒有發展的。
況且,就人物邏輯而言,白露既然能向張喬治借錢,就能向顧八奶奶,亦或是李喬治、王喬治借錢。在借錢失敗后沒有新的打擊給她,她的死是不可信的。換言之,她只要開口跟張喬治借了錢,她就根本死不掉了。
而刪改之后,經濟危機變得并不迫切,她本就是交際花。哪怕不是她心甘情愿,她的生活方式的確就是靠男人包養的。帳單自然可以想辦法,劇作既沒說她愛上了潘月亭,也沒有提及白露已然象翠喜般人老珠黃。所以錢不是根本問題。
問題是金八嗎?也不全是。潘月亭沒有任何地方比金八來得高級。金八是污辱,難道潘月亭就不是污辱了?
問題在于:她再也沒辦法繼續過去的生活了。通過與方達生跟小東西的相遇,她無法繼續醉生夢死了。人物有了變化,有了發展。
其次,陳白露變得有力量了。
今天的“八零后”演員若重排《日出》難免要問:白露既然不喜歡這樣的風塵生活,為什么不攢點錢,開源節流,存些私房,待時機成熟就離開天津,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在原作劇本里,可以找到一個答案:她不夠有智慧。她既然可以把張喬治這種不靠譜的人當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還能指望她對自己的生活有什么規劃嗎?
刪改之后,則可以解釋為:她一直厭惡自己的生活,厭惡周圍的一切鬼魅般的人物,乃至厭惡自己;她一直在慢性自殺;她甚至一直在尋求一個撒手人寰的理由。
這樣一來,舊社會的吃人本質,也就昭然若揭了。
刪改文本,以提升演出的現實意義只是山尊創作手法之一。通過上述《日出》的刪改前后的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刪改文本所起到的作用是明顯的,亦是強烈的。因為,山尊都是從改變戲劇的“高潮動作”處下手,既而使文本的精神氣質煥然一新,更甚至直接重新架構人物塑造,從而使演出更加符合排演時的現實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