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情?家——析“秘史”系列電視劇敘事策略

歷史題材的古裝劇已風聲水起數年，這些電視劇或展現宏大的王朝興衰歷史沉浮，或戲說帝王、編織傳奇宮廷故事，創造了一浪接一浪的高收視率，但也由于數量泛濫，制作良莠不齊，遭到各種質疑。著名電視劇導演尤小剛在熱潮不退的歷史題材古裝劇浪潮中，一手打造了“秘史”系列古裝劇，在“正史”和“戲說”之間開辟了一條新路，獲得了可觀的收視和市場反響。從2002年拍攝首部《孝莊秘史》，講述清朝“興國太后”孝莊的傳奇一生，收視和評論的雙贏打響了“秘史”系列第一炮，接著《皇太子秘史》，《太祖秘史》，《康熙秘史》，繼續他的清朝秘史敘述。2010年又將視角轉到盛唐，《楊貴妃秘史》盛裝登場。時至今日，尤小剛一手打造的“秘史”品牌已深入人心。

在大的歷史真實背景下講人的故事是“秘史”系列的主要敘事策略，在基本把握重要歷史人物的歷史定位的前提下，進行藝術虛構，用現代的和藝術的眼光重新審視重要歷史人物的心路歷程，構筑人物關系的變化沖突，把歷史上不為人知的細節放大，不以宏大的歷史場面和跌宕的王朝盛衰為主要表現對象，而落點在歷史人物的感情、征戰、生活上，挖掘在歷史變遷中歷史人物心靈深處的掙扎和沖突。綜觀 “秘史”系列連續劇，可以看出編導主要的敘事策略就落實在“秘”、“情”和“家”三個點上，走出了一條獨特的歷史題材古裝劇的表現路子。

一、“秘”

“秘史”系列的首要策略在于其“秘”，不光是講歷史，更是突出歷史后面的“秘”字，開辟了一種既非歷史正劇、又非戲說的新的歷史敘事方式。“秘史”劇不能全當歷史來讀，但它又具有一定的歷史精神，歷史人物有基本尊重史實的定位，同時也借鑒了“戲說”劇傳奇性、趣味性的元素。用尤小剛的話說：“‘秘史’就是在大的歷史背景真實的前提下，用文學即人學的眼光，去審視、挖掘、勾勒歷史人物關系及情感沖突的故事。”①

“秘史”系列電視劇選取的歷史人物多是具有傳奇性或爭議性的，《孝莊秘史》表現的孝莊皇太后，一生經歷太宗、世祖、圣祖三朝，輔佐兩代幼主，是清史上一位偉大的傳奇女性，其“太后下嫁”之謎更成為“清宮四大謎”之一。《皇太子秘史》中的康熙之子胤礽，是歷史上唯一一個當了42年太子又被兩立兩廢的皇子，他的故事也成為一段清宮疑案。至《太祖秘史》的清太祖努爾哈赤，大清帝國的奠基人，戎馬一生，留下很多歷史疑案——姓氏之謎、身世之謎、幽弟之謎、殺子之謎、族名之謎、八旗之謎、建元之謎、大妃之謎、葉赫老女之謎、炮傷之謎和遺詔之謎……這些人物本身就具有傳奇和神秘色彩，史書上對這些人物的記載大多是簡略概述，只有人物經歷的輪廓和他們的主要歷史作為，對他們的種種疑團并沒有權威的答案，也給電視藝術工作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和創造空間。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是“秘史”系列主要的創作原則。在大歷史真實的情況下，對一些歷史細節進行創作，推敲人物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的行為邏輯，以此鋪排情節，融言情劇、歷史劇的多種表現手法，構造具有傳奇性、可看性的故事，探索歷史人物的心靈和情感。

“秘史”系列電視劇依托“史”，而重在講“人”，將一系列有據可考的歷史人物，融入現代人的解讀，探索特殊身份的人物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們在與生俱來的人性需求與所處的制度制約之間無法避免的矛盾，表現出歷史人物作為“人”的性情與掙扎。《孝莊秘史》實質既是表現一個女人在理智與情感，在丈夫、兒子、情人中間犧牲和掙扎的一生，并通過這個女性的視角來見證那一段歷史。《皇太子秘史》將清史上兩廢兩立的建儲風波，演繹成一個向往自由的皇太子與所處的皇族環境無法相容的人生悲劇，從出生之日起就被推向爭斗中心，成為眾矢之的，表現的是一個皇家之子不可避免的悲哀。《太祖秘史》展現的重點其實并不是女真金戈鐵馬打天下的過程，而主要表現努爾哈赤作為一個大情大性、萬丈雄心的男人，在這個過程之中面對親情、愛情、權力時的取舍和矛盾，娓娓細述其創業路上的心路歷程和情感經歷。“秘史”劇之“秘”，就是在解歷史人物心靈之“秘”，以人文主義的視角，觀照古人在特定歷史背景中的人性需要和情感訴求。

二、“情”

在注重表現“人”的創作理念引導下，以“情”動人成為“秘史”系列電視劇的主要敘事策略，用現代人的眼光探究歷史人物在特殊環境下的情感歷程，挖掘他們作為“人”的情感需求。電視劇人物之間復雜的情感關系和錯綜的恩怨糾葛，總是喚起受眾的觀看欲望的法寶，蕓蕓眾生無一不為情所動。加之現代觀眾對古代皇族人物天然的神秘感，更加深了他們對歷史人物內心情感世界的好奇，看見這些處于最高統治中心的王侯陷入與普通人一樣的愛情、親情、手足情、父子情、夫妻情的情感糾葛之中，經歷大悲大喜、纏綿悱惻的情感洗禮，觀眾最終被這種情感起伏吸引并打動。避開歌頌豐功偉績的歷史正劇路線，在歷史中表現情感，在情感中呈現歷史，呈現似“戲說”、又比“戲說”更具張力的歷史厚度，以情動人比以史、以事動人更為討巧。

《孝莊秘史》展示孝莊的人生，是圍繞她與丈夫皇太極、情人多爾袞、兒子順治帝糾葛一生的愛恨情仇展開的。這三個男人伴隨著她的成長。與多爾袞是青梅竹馬最純真的愛情，那時的她是草原上最幸福的格格，這份少女時代的愛也陪伴了她一生。丈夫皇太極對她是征服的愛，將她領入政治，磨練了她的政治頭腦和英明決斷，成為精明內斂的西宮莊妃。兒子福臨既是她最后的希望與寄托，更推動她肩負起把握王朝命運興衰的重任，成為一代興國太后。劇中副線人物之“情”同樣感人至深。皇太極對海蘭珠是君王很少能擁有的純粹的男人對女人的愛，小玉兒對多爾袞掙扎一生卻無果的絕望的愛，順治帝對宛如不顧一切、只爭朝夕的愛，一段段泣血而開的愛情貫穿全劇始終。

與《孝莊秘史》不同，《皇太子秘史》所表現的“情”更側重親情，情感沖突也是從男性的視角展開的，太子胤礽和康熙、雍正之間的父子、兄弟、君臣之間的情感和命運。全劇的情感中心落實在康熙父子二人身上，展示游離于帝王之家殘忍斗爭中的那一絲骨肉親情。康熙與胤礽，是復雜微妙的“父子君臣”關系，康熙既是父，也是皇；胤礽既是兒，也是臣，一對情深義重的父子，因這種身不由己的關系，經歷了兩立兩廢、史無二例的建儲風波。劇中康熙與胤礽之間的父子情超越了一切，然而生在皇家這個權力斗爭的中心，他們無法自由地表現真實自我，追求人生愿望，都要為維護這份情感付出慘痛的代價。胤礽最終割舍了自己的愛情，甚至拋棄了皇位，只想成為父親的“好兒子”，這份交織在權力與親情、愛與恨夾縫中的皇家父子情，具有打動人心的悲劇力量。

將情感招數貫穿到無以復加的是第三部《太祖秘史》，努爾哈赤和佟佳氏、東哥、孟古、阿巴亥、那齊婭五個女人之間回腸蕩氣的戀情，以及夾雜其中的兄弟之情，兒女之情，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幾乎所有紛繁復雜的人間情感都交織其中，金戈鐵馬的征戰其實僅是一個背景，而更多的是俠骨柔情、英雄美人，五段曠世之戀成為了表現努爾哈赤人生歷程的主要推動力量。結發之妻佟佳氏，對努爾哈赤是點滴積累無法替代的恩情。努爾哈赤一生的摯愛東哥，他們的愛情牽扯進兄弟情義和家族恩怨，最終無緣相守。孟古與努爾哈赤的愛和家族滅門的恨交織在一起，成為悲劇之愛。努爾哈赤晚年摯愛阿巴亥讓他真正體會到一個男人、君王的自豪。紅顏知己那齊婭，在努爾哈赤在每個關鍵時刻都有她的犧牲和幫助，二人各自在心底相守了一生無法言說的愛。五位女性與努爾哈赤是五種不同的愛情，她們各自的身份也成為努爾哈赤政治斗爭的籌碼，她們用生命悲劇和愛情悲劇成就了努爾哈赤一生的命運和事業。但不得不指出，這種情感表現有過火之嫌，一代馬上打天下的君王幾乎被塑造成一個情種，言情劇路數運用過猛，使人物基本身份和行為有所偏離。

三、“家”

電視劇要想受到歡迎，其所傳達的根本理念是需要與所處民族大眾的普遍心理具有一致性的。在中國這個“家國”理念根深蒂固的國家，“家”在人們的生活中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在精神上至今仍是一個家國同構的傳統社會，“家國天下”，“國”是“家”的延伸，修齊治平,先家后國,家即如國,國即如家。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帝王，就是“國”這個大“家”的家長，皇族的命運會直接影響天下的興亡。

綜觀三部“秘史”，在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宮闈情節背后，都暗藏著一個完整的帝王之“家”，所有的情節鋪排，都是圍繞這個帝王家族的血肉關聯展開的，每一個宮廷故事的構成，都有一個嚴密的封建“家族”體系：威嚴冷酷的男主人（皇太極，康熙，努爾哈赤），他是這個家族權力的中心，所有家族成員都要服從于這個“家長”的管制。賢德可敬的女主人（哲哲，德妃，佟佳氏），集中國傳統女性美德于一身，以寬容慈愛的母性光輝維持家族的平衡。嬌美凄涼的妾（海蘭珠，如玉，東哥/孟古/阿巴亥），尷尬的地位讓她們企圖掙脫悲慘命運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縱有男主人的千般寵愛，也終難逃家族斗爭犧牲品的宿命。與父輩發生激烈沖突的子輩（順治，胤礽，褚英），他們與父輩或因立場、價值觀的差異，或因對家族權力的欲望，引發家族爭端。相濡以沫的夫妻（皇太極與哲哲，康熙與德妃，努爾哈赤與佟佳氏），傳統家族夫貴妻榮、相敬如賓的模范夫婦典型。愛恨交織的父子（康熙與胤礽，努爾哈赤與褚英/皇太極），身在最高統治者家族，需要面對骨肉親情與家族利益的艱難取舍。相互依存的母子（孝莊與順治，佟佳氏與褚英，孟古與皇太極），母親的地位決定兒子的命運，為兒子的前途，母親必須傾其所有。恩怨糾葛的兄弟（皇太極與多爾袞，胤礽與雍正，努爾哈赤與舒爾哈其），為利益，為權力，為女人，手足情深卻最終兵戎相見。這些基本的家族關系成為人物關系的主軸，也是電視劇情節展開的基點。

“家”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本位”，是安身立命和精神寄托的基礎。這里的家可以是小家——家庭，也可以是較大范圍的家——家族，還指更大層面的家——國家。個人的一切活動在家的范圍內展開，個人的生活只有依托于“家”才有意義，個人的存在是“家庭化”和“家族化”的，對“家”的義務成了人生的主旨。在這樣的傳統理念下，個人的情感需求和人性張揚都受到了來自家族責任的制約。帝王之家，這個最高統治者家族，想要獲得摯愛親情，更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秘史”系列正是表現這些宮廷人物在個人情感和家國責任之間的艱難選擇。而最后，這些人物大都歸順了“家國”利益，孝莊，胤礽，努爾哈赤，都不同程度地割舍和拋棄了自己的親情、愛情，完成了他們對“家國”的責任。

因此，“秘史”系列表面是在講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傳奇，而其內核也就是發生在皇宮里的一家人的故事，人物的基本關系和血緣情感是與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相差無幾的，他們的情感都是在普通大眾可以體認的范圍之內的，他們的人生抉擇與價值取舍，也是與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一脈相承的，這種若即若離的微妙距離，正是電視劇引發觀眾興趣之所在。

注釋

① http://www.sg.com.cn/glxw/wh/t20030108_1962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