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竹青
燃燒的窗子
趙竹青
1
汪琪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宿舍門。教學樓呈曲尺形,汪琪的單身宿舍在二樓盡頭曲尺的短拐上,差不多半間教室大。以前,里面堆著一些待修的破桌椅等雜物。汪琪從一所偏遠小學調來后,那些桌椅和雜物被搬走,空洞的木窗換成帶隔斷的鋼窗。汪琪在這扇鋼窗后拉上窗簾,一層粉紅一層鵝黃,于是,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新景中學教學樓整齊劃一的眾多窗口中,出現了特別而溫馨的一個。因為隔壁就是教室,走廊上多的是來來往往窺探(有些純粹是無意)的眼睛,窗簾也就撩開的時候少,合上的時候多。外面來人找汪琪,無論學生還是老師,都指著教學樓二樓那個拐角對來人說,看見吧,那個彩色的窗子。幾年前,學校將教學樓后面的平房拆了,建了宿舍大樓,汪琪來得晚,沒趕上。
這天下班有些遲。下班前,校長老譚帶著教務主任老閻,將一份新組成的實驗班學生名單交到汪琪手上。學校為提高重點高中升學率,決定初一初二兩個年級成立實驗班,初二實驗班班主任由汪琪擔任。兩天前,兩個年級分別進行語數外主科摸底考試,名單上的五十六人就是從初二三個班一百六十多名學生中選拔出來的。
看了名單后,汪琪的眉頭皺起來:除了她自己班上的,那兩個班里給她留下印象的好生,沒幾個在上面,一些根本不夠格的學生卻選上來了。但她沒說什么,這結果是預料中的。雖然試卷是統一的,評卷卻是各班分別進行。學區有政策,學生考上縣里三所重點中學,學區和學校要對老師給予重獎。
譚校長說,小汪雖說年輕,但有沖勁,少暮氣,想干事,我對你有信心。老閻也說,汪老師不錯,能力強,辦法門路都有,校長你就放心吧。聽老閻這樣說,汪琪面帶笑容的臉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郭敬初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頓時出現在腦海。但她馬上意識到是自己敏感了。她笑著說,兩位領導,我有個請求,你們一定要支持。譚校長說,你說,要我們支持什么?汪琪說,請閻主任親自教初二實驗班的數學。譚校長問老閻,老閻,你看呢?老閻的眼睛瞪圓了,一下又瞇起,呵呵笑道,好,答應你。
包里的手機接連響了幾聲。兩條短信。一條是師兄聶楚云的:演講稿蠻好,提不出啥意見,師妹已然是此道中的高手啊!另一條是郭敬初的:出來吃飯?回復師兄短信時她抿嘴笑了:什么高手,師兄過獎。為人捉刀,能夠交差就好。
給郭敬初則直接回話,秀氣的女教師沖話筒說,正準備到食堂吃飯呢,去哪?郭敬初充滿磁性的聲音傳進耳里:小寶貝,帶你去個新地方。一聲小寶貝,讓這寶貝的心里立即溫潤起來。她輕嗯一聲。
在窗前既是書桌又是梳妝臺的長桌前坐下,一張臉鑲進桌上鏡子里。臉不是特別俊俏,但也不差。臉上還看不到皺紋,下巴很圓潤。小巧卻挺拔的鼻尖沾上了一小點粉筆灰,不是玷污,倒仿佛是一線光聚于光潔圓潤的物件,帶來奪目的光影。鏡中的鼻子俏皮地朝上聳動,同時一圈笑紋在它周圍漾開。伸出一只手將鼻尖那點粉筆灰抹去了,一塊粉餅又跟過來補妝,這張依然年輕的臉離開了鏡子。汪琪換了一件白色短上衣,鎖上門,出了學校。
和郭敬初的幽會從不約在學校,這一點兩人都很好地注意了。學校旁邊有個小山坡,坡上只長淺淺的青草,是老師和學生都喜歡的活動場所。這個時間卻非常幽靜。汪琪爬上山坡,有很溫潤的涼風吹來。西天的晚霞蛋花一樣稀薄,幾只歸鳥投進遠處的林子。一條水泥公路從學校后面穿過,一頭去兩公里外的縣城,一頭去她的老家月巖。汪琪是調來這所學校之前認識郭敬初的。郭敬初由一名鄉中學校長提拔為縣教育局副局長,陪新任局長下來和各校的教職工見見面。那時候,中師畢業的汪琪剛從教師進修學院獲得大專文憑,也還沒有在全縣教師演講比賽中多次折桂的輝煌。出身偏遠山村,個頭不高的汪琪在人前不僅少言寡語,而且有些丑小鴨似的自卑。見面會上,郭敬初的目光不時越過眾人,落到坐在角落里的汪琪身上。
四十來歲的郭敬初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面色紅潤,神情里透著成熟男人的從容與淡定。汪琪從他打量自己的沉靜目光后面,敏感地察覺到他傳遞出一些特殊東西:似乎是挑逗和試探,又像是欣賞和認可。他的那種表面的沉靜讓人覺得不過是種經驗,埋伏了內斂的熱烈。在他的注視下,汪琪顯得有些羞澀,卻不免怦然心動。兩年后,郭敬初將她從那所偏遠山村小學調出,放到這所緊挨縣城的初級中學。
在全縣教育界,流傳不少關于郭敬初的傳說。說他有個在外市當市長的岳叔,老婆是市財政局的干部,可他就是不愿調過去,寧愿兩頭跑,在這鄉下教書,直至當個芝麻大的縣教育局副局長。還說他早就在縣里開了一家公司,但他一直沒有辭掉公職,恐怕是全縣教育系統腰包最鼓的一個。汪琪也早就知道了,這些說法都是真的。
一輛紅色出租車從遠處一堵圍墻后駛出,停在路邊。汪琪走下坡去。
怎么,今天不要回去啊?上車后,她對縮在后座上的男人說。
男人瞇眼微笑,說,這個星期不回去了,陪你。汪琪伸手在男人腿上輕撓一下,很是開心的樣子。
要去的地方挺遠呢,餓了沒有?車子開動后,郭敬初的手從后面伸過來,環在她腰上,一張嘴也向她脖子靠攏。別,叫人看見呢!汪琪緊張了,推開他。郭敬初說,看見才好,穿幫了,我正好可以娶你。女人身子頓時凝住。她斜睨著他,說,你說的?郭敬初保持了后仰的姿勢,臉上的笑容僵持著,目光卻有些游移。車廂里一時安靜了。
老板,去哪里?司機問。
茅滸水鄉。仿佛解禁似的,郭敬初活過來,回答了司機。接著轉臉對他的小情人說,新建的,開張才幾天。
汪琪聽同事們說過這個地方:縣里新搞的游樂場所,很什么那個的。汪琪審視的眼光從男人身上移開,投向車窗外。今天她不想逼他,希望和他輕松地度過這個周末。這個機會對于他們來說,也是很難得的。
下午幾個班把尖子生報了一下,真正的尖子生沒幾個,這個實驗班不知如何帶法。她說,語氣里有一點言不由衷的抱怨。女人堆里混久了,這種小伎倆見得多,自己也會。
唉,人都有私心的,郭敬初感慨道。你可以向老譚提要求,自己去各班挑幾個嘛。
汪琪說,不好。轉過臉來,盯著他的眼睛道,以后你可得好好支持我。郭敬初說,怎么支持啊,給你去兼課?我教政治課真還不賴。說完,男人張嘴大笑。汪琪瞪起眼說,沒事別老來糾纏,我可沒工夫陪你。停停,又一本正經補充:周末嘛可以商量,其余時間概不奉陪。看著男人尷尬窘迫的樣子,她撲哧一聲,也開心地笑起來。郭敬初的身子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兩人樂得在車上滾作一堆。
茅滸水鄉離縣城17公里,他們到時天已挨黑。這里是漣水河的一處回水灣,茅滸半島像片大荷葉浮在水灣里。一百五十年前,曾國藩在這里操練水師,回水灣里飄滿窄長的舢板,精壯的鄉勇們吼聲如雷。如今此處成了一片樂土,停車坪里停了不少游客的小車。幢幢臨水的別墅式小樓,潔凈的鵝卵石小道,移植來的各類名貴樹木。一排垂柳或許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千瘡百孔的樹身顯得有些龍鐘老邁,新綠的枝條卻依然是風情萬種。郭敬初說,明天可以在這柳樹下釣半天魚。
汪琪站在一棵柳樹下,伸手拂著那些柔軟的柳絲,出了會兒神。郭敬初去服務臺訂了房間后,兩人進了餐廳。餐廳還有一些人就餐。他們挑了靠窗邊的小桌,服務員跟過來。汪琪點菜。她覺得胃口很好,比平常多點了點。服務員走后,兩雙眼睛都對餐廳掃了一遍,汪琪沒看到她熟悉的人。
靠里頭一張桌上的人注意到他們。一中年男子微笑著朝這邊舉舉手,郭敬初朝那人笑笑,將手在額頭碰碰。煙草局的局長楊世和,那女的肯定不是他老婆。郭敬初低著嗓子說,神態很是輕松。汪琪轉臉過去,見那男女兩人眼光盯在自己身上,忙把臉轉回來。郭敬初說,緊張什么,大家彼此彼此嘛。汪琪橫他一眼,腳在下面踢他一下,說,你以為大家都像你啊!踢得有些重,郭敬初的腿往后縮去,嘴角也牽扯了一下。哎喲,小祖宗,你輕點嘛!汪琪得意地笑了,說,還要重點才好。
2
汪琪是原36班班主任,新組成的實驗班仍設在36班。一周之后,汪琪利用下午一節自習課時間,組織了一次班活動。那天是個晴天,她讓全班同學帶上凳子,將他們帶到那片向陽的山坡。這是一個互相熟悉融洽感情的班活動,活動的形式和內容事先作了部署:每人自我介紹后,必須有一個才藝表演。活動推出男女兩個學生擔任主持,女主持是班長郭麗,男主持是原37班班長、現在的學習委員肖哲。在兩人的安排下,五十六個學生分三排圍成一個圈坐下。大家顯得很興奮,也有些緊張。絕大多數的學生來自農村,這種形式的班活動很多還是第一次參加。
汪琪和學生坐在一起。她今天一身牛仔裝,短短的上衣敞開著,里面的紅色緊身毛衣拖下來,將整個臀部裹住。卷曲的頭發隨意披著,一串暗紅的木項鏈垂在胸前。許多男女同學的眼光不時瞟來,偷看班主任老師今天這身既干練又嬌俏的打扮。
活動進行得很順利。一首歌,一個笑話,也還有模有樣。有個男生將同座邀上來,兩人模仿了奇志大兵一段雙簧。即便是最不濟的,也能背誦一段課文應付下來。郭麗比汪琪想象的還要老練,超級女聲這類節目可能看了很多,她能想方設法讓那些過于緊張的同學完成節目。
一個叫朱安臣的男生,一上來就背了一大段讓同學們不知所云的詩文。什么麻黃湯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發熱惡寒頭項痛,喘而無汗服之宜。三拗湯用麻杏草,宣肺平喘效不低。華蓋麻杏紫蘇子,茯苓陳草桑白皮。風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遲疑……他還要背下去,而郭麗又鬧不清玄虛的時候,汪琪打斷他,說,你背的什么?朱安臣說,《湯頭歌訣》。跟他同座的學生說,他家是開中藥鋪子的。大家都笑了。汪琪也笑了,問,《湯頭歌訣》很長吧,你都能背下來?能。我想以后報考省里的中醫學院。朱安臣高度近視,一副寬邊眼鏡架在尖細的鼻梁上,儼然一副小中醫的派頭。汪琪說,很好,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下面的同學還要表演,你今天就背誦到這里好不好?好,謝謝大家。朱安臣回座位去了。
一半多的人都表演過了,直到黃凱這里卡住。黃凱是原37班的,被同學和老師們稱為啞巴、木頭,從不舉手發言,也不跟同學來往。聽他原先的班主任郭朝蓮說,黃凱母親出走了,父親除了賭博就是酗酒,根本不管他。但成績不差,也分進實驗班了。汪琪想,可能是家庭的原因導致黃凱有些自閉癥傾向,得抽時間去家訪一次,和他父親溝通一下。
黃凱頑固地坐在凳子上不動。郭麗去拉他,周圍的同學往外推他,瘦弱的黃凱被強行拖到圈子中間,勾著頭木在那里。郭麗說,黃凱,你說話嘛,真是根木頭呀!同學們轟的一聲全笑起來。黃凱盯她一眼,梗著通紅的脖子望向一邊去。郭麗還要說什么,汪琪制止了,說,黃凱同學一時還不習慣在公共場合發言,我們將機會留給他以后吧。聽見老師發了話,黃凱如被大赦,不出一聲歸了座位。
黃凱下去后,薛飛上場。這個學生是38班選拔上來的,成績并不好。他長得比較高大,坐在最外面一圈,比前面的同學高出不止半個頭。家境不錯,是少數幾個住在城里的學生之一,很招女生喜歡。他今天有什么心思,一雙眼睛老是瞄在老師身上。汪琪注意他時,他便低下頭去。嫩皮小子,想什么呢!汪琪蹙眉了,心里有些反感。
薛飛自我介紹后,說,我的才藝是畫畫。他一直背著的雙手舉到胸前,一本大開本的漆皮速寫本亮在眾人眼里,翻開的兩頁上,各有一幅炭筆速寫。我剛才畫了兩張速寫,你們看我畫的是誰?薛飛說著,舉起速寫本原地轉了一圈。學生們喧嘩起來,尤其是有幾個女生,她們夸張地發出驚嘆聲。這張汪老師,那一個是朱安臣,好像啊!學生們辨認著,贊嘆著。薛飛面朝汪琪的方向站定了,臉上是得意的笑容。
汪琪頓時感到羞愧,為自己剛才的猜想。她站起來,認真看薛飛的畫。兩張速寫線條流暢剛勁,人物的神態、特征也抓得很準。汪琪在師范讀書時也畫過畫,知道要達到薛飛現在這個水平,是要花費相當長時間練習的。汪琪說,你畫畫多久了,請老師教了嗎?薛飛說,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了,每周去兩次縣群藝館繪畫班,假期還到老師家里學。汪琪對全班同學說,想不到薛飛有這個本事啊。我提議,以后班里黑板報的美化交給他了,你們說好不好?學生們說好,一致贊同了。
活動仍在繼續。汪琪依然認真聽著,看著。無論是她原來班上的,還是這次新進來的,每個學生她都覺得非常熟悉,卻又仿佛是剛剛認識他們。他們單純,幾乎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他們都有一顆向上的心。她知道,很多學生身上,蘊藏著巨大潛力。這些潛力很可能像寶藏一樣被埋沒,需要各種不同的鑰匙開啟它們。汪琪很想為他們找到這些鑰匙,更愿意自己就是這樣一把鑰匙。
汪琪這樣想著,感慨著。只要和自己的學生在一起,這個俊俏的女教師身上,總是體現了一種近乎圣潔的光輝。
3
倪嵐的演講取得學區第二名,要感謝汪琪這個演講稿撰寫者,在蝶舞楓林請客。
倪嵐和她同年,考上同一所師范,住同一間寢室。參加工作后,兩人仍經常玩在一起。兩人愛好也大都相同:喜歡用安利,喜歡聽周華健的歌,喜歡清潔干凈的學生。兩人二十二歲那年,倪嵐現在的丈夫追求倪嵐。倪嵐對汪琪說:寶貝,有人追我了。我們一直都同步的,結婚也同步吧,到時一起去哪里旅行結婚。汪琪說,好啊,你們可別急著把事辦了,耐心等我。結果,汪琪遇上郭敬初,倪嵐沒法等了。兩年后他們結了婚,現在有了一個三歲多的女兒。蝶舞楓林坐落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是縣城一個知名去處。從它開張那天起,汪琪已經不知去過多少回。這里的裝修、小巧別致的茶具、飯菜的口味,以及它詩意的店名,都是汪琪喜歡的。汪琪下了出租車,走進蝶舞楓林雅致的門廳,打電話問哪間包廂。
倪嵐說,二樓望林。
望林?汪琪撲哧一聲,笑了。
怎么啦,不好嗎?倪嵐問。
沒什么,到了。汪琪忍住笑,關了手機。
望林包廂是她跟郭敬初在蝶舞楓林經常幽會的包間之一,另外一間是見林。它們是蝶舞楓林所有包廂中,視野最為開闊的兩間。窗戶外面就是漣水河,楓林洲上的楓林隔水相望,不同的季節,楓林會變換出不同色彩。汪琪還從來沒去想過,別人在這兩間包廂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每次進這兩間包廂,汪琪都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仿佛能聞到他們上次留下的氣味——她的氣味,郭敬初汗水和精液的氣味。倪嵐將她們的聚會安排在望林,讓她忍不住要笑。
包廂里除了倪嵐,還有預料中的琳娜。倪嵐擁有一張樂天的小肉圓臉,厚厚的嘴唇,給這張小圓臉平添了幾分性感與傲氣。她正翻著菜譜點菜,女服務員伺候在一邊。琳娜斜躺在沙發上,慵懶地朝她揮揮手。一只安利紐崔萊的專有紙盒立在茶幾上。琳娜在縣婦聯上班,業余直銷安利產品。兩位女教師因為這個產品跟琳娜結識,成為她的客戶,最后發展為閨中密友。
呆立于門口,汪琪腦中忽然出現幻覺,看見自己赤裸了斜躺在那里。壓抑的喘息、充滿肉欲的氣味彌漫開來。汪琪沖過去,一把拉起琳娜。
琳娜說,做什么,打劫啊!她差點從沙發上掉下。
汪琪醒過神來,說,你一個人霸占了,叫我們如何坐嘛。
是,我的活祖宗,你的屁股多大,那邊坐不下你!琳娜坐正了說。
汪琪笑笑,我想跟你坐一起嘛。
倪嵐打發走服務員,也奇怪于汪琪的反應。汪琪和郭敬初這段感情,她和琳娜是知道的,但如何能想到那上面去。她搖搖頭,說,真搞不懂你們,一見面就弄出這么大動靜。
喂,別搞錯啊,不是我們,是她。琳娜反對了。她今天不知吃錯啥藥,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一進來就揪住我。好了,寶貝。汪琪伸出手去,輕撫在琳娜臉上。接著她岔開話題,也為趕走腦子里殘留的那個臆想,轉臉對另一個說,我們雙劍合璧,你還只取個第二,誰取第一啊?貴學區還有更厲害的高手?
嗨,有個屁高手,倪嵐說。那個狗屁第一的爸贊助了聯校十萬塊錢,領導在這事上還不回報他寶貝女兒一下?哈哈,只是拖累幕后你這個高手,也屈居第二,對不起啊。
琳娜插嘴道,你們說什么呀,聽不懂。
倪嵐說,聽不懂就不說了,憋氣。還是聽你這個愛情高手談愛情過癮。
啊,愛情!琳娜朗誦似地吐出這幾個字,嘴角出現一絲嘲諷的笑紋。這兩個怔怔地望著她,等著聽下文。琳娜瞟她們一眼,嘆息道,真的像歌里唱的啊,像霧像雨又像風,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愛情成恐龍了,這世界哪里還能找到!
琳娜是她們中的愛情古典浪漫主義者。汪琪還記得剛認識她時,她說過的關于愛情的名言:不茍且,不野合;如果婚姻注定只是愛情的墳墓,那就讓婚姻來得更晚一些吧。韶華易逝,多年過去了,琳娜仍然未能找到她的真愛。她比汪琪和倪嵐要大上兩歲,無論是別人看她還是她看自己,就都有些“剩女”的感覺了。
服務員進來擺碗筷,大家一時無語。
服務員退出后,倪嵐對琳娜說,別那么理想主義嘛,照你那樣要求,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要成單身一族了。
琳娜苦笑道,哼,理想主義,我哪里還在乎什么理想和主義。我現在比你們哪個都現實。前一陣子在飯局上結識個人,人也文質彬彬的樣子,沒兩天約我去旁邊的米羅,包廂里就要求做愛。我操,直奔主題,也太快了點吧。我不干,得,閃人了,再不來照面。你們說,現在的男人怎么回事啊,對這事沒一點耐心了,不愿多等一分鐘!
汪琪兩個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琳娜打量著他們所處的包廂,接著說,你們瞧這間包廂,擺著可以睡人的長沙發,柔和暗淡的燈光,墻壁地板裝修高檔,房門一扣不按呼叫器就可以不受人打擾。如今這些餐飲休閑場所,都布置得跟臥室一樣,處處透著性的暗示,叫那些男人如何按捺的住……
琳娜停下來,聳起鼻子嗅了兩下,說,我怎么真的在這包廂聞到性的氣味?得,我們今天要在人家做愛的場所進餐了。
倪嵐笑得叫肚子痛。她說,哎呦,救我。彎腰從對面過來,撲在琳娜身上。汪琪的笑聲戛然止住,就像水龍頭突然斷了水,欲羞還惱的表情窘在臉上,半天動彈不得。
4
第二天上午快放學時,聶楚云來學校。聶楚云有事去城里,順道來看汪琪,還給她帶個風箏來。聶楚云的摩托一拐進學校這條路,汪琪就注意了。她的眼睛被一只風箏吸引。那只好看的風箏緊貼著飛在騎者的肩上。汪琪想,好閑心的呀,這是誰呢?結果是師兄聶楚云。
聶楚云在十公里之外的一所中學教書,和汪琪是教師進修學院同學。聶楚云進修時就已經成家,比汪琪大了十來歲。聶楚云書讀得多,對事物經常有不同的見解,進修學院的老師們對他另眼相看。他不是班長,卻是實質上的全班核心。這幾年,聶楚云在網上開的博客很有名。
那時,十八九歲的汪琪喜歡跟這些老大哥混在一起。他們去哪里聚餐,傍晚去湘江游泳,也都喜歡叫上她。和他們在一起,膽子很小的汪琪會變得特別大膽。浮在黑沉沉的江水里,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回校晚了要爬鐵門,小巧的身體猴子似的爬上去,里面師兄們的手集體舉起,將她接住。進修結束后,經常保持聯系的就只有這個聶師兄了。和父母不能說的,有時甚至和好姐妹都不能說的,倒可以和這個師兄說。后來她有了郭敬初,有了更深刻的感情依戀對象。
凡是與她交往密切的人都會發現,無論是交友還是談對象,她都只喜歡那些成熟型的男人,對同齡的男人沒有感覺。倪嵐有次給她指出這點,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看法。她為什么和別的同齡人不同呢?突然地對自己疑惑起來。
倪嵐說,可能是因為你沒有哥哥。你在家里是老大,而且比弟弟大好幾歲,你自小就缺乏哥哥的關愛。
她和倪嵐兩人,基本是以她為中心的,兩人遇事要拿什么主意的也多半是她。倪嵐說這話時,倒是一副蠻有主見的樣子。
聶楚云比郭敬初要小幾歲,單從表面看,郭敬初倒顯得年輕多了。聶楚云不會打扮,發型一定是鄉村理發師的手藝,而又不能按時維護,參差得就像春天街邊未及時修剪的綠籬:衣服一貫以藍黑色調為主,款式陳舊,老派得有些迂腐。汪琪從他身上,總結出一條經驗:好男人多半不會打扮。剛認識郭敬初時,郭敬初也一樣,除了衣服的質地高檔些,色調與款式便如商量好一般,一種好男人的古板和單調。好男人有成熟干練的內在,給這種品質一個出色外包裝,要靠他身邊的女人。現在郭敬初風流倜儻的外表,正有著她的功勞。
進學校的路口有個小餐館,兩人去那里吃飯。汪琪陪聶楚云喝了一杯啤酒,兩人說些教學上的事。汪琪說到聶楚云最近的一篇博客,談拖欠教師工資的事,認為觀點好尖銳。
聶楚云說,是啊,網上跟帖很多,許多網民深有同感。地方政府搞政績工程有錢,建大廣場蓋豪華辦公樓有錢,農村教師的工資卻不能按時發放。現在不是喜歡搞一票否決嗎?我在博文中建議,在不按時足額發放農村教師工資問題上,就該對地方政府實行一票否決。什么是教育興國,這就是最基本的教育興國。我這觀點惹得縣里一個頭頭不高興,說我看問題總是太偏激。我也不管他高不高興,有話就要說。
他將半杯酒一口喝下,把瓶子里剩余的酒倒進杯子。聶楚云一向海量,今天因為要騎摩托,只要了一瓶啤酒。
汪琪盯著師兄這副耿介之士的樣子,心想,你不是這樣一個脾氣的話,何至于現在還是個普通中學教師呢!基于個性造成的這一番際遇上的因果,她能看明白,師兄自己未必就不明白。所以這次也一樣,她只是聽著,不去與他分說。就像這場小小飯局,他的手按在她的包上,搶著去付款,她也不去與他計較一樣。
聽聶楚云和他那個圈子里的人說話,是汪琪很喜歡的一件事。這些人雖然有時會有些偏激,但大都比較有思想深度。她還喜歡他們具有的那種憂患的意識。他們談論到一些深刻話題時,汪琪總是瞪著一雙大眼聽著,樣子像個小學生。
汪琪覺得,郭敬初也有這種思想深度。郭敬初有次談到人的欲望時,對汪琪說,人有多種欲望,金錢啦,權力啦,文學藝術家們的創新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側重。一個人說話太曖昧,模棱兩可,說明他太想迎合對方;有人喜歡挑別人毛病,指責起來尖酸刻薄,這人一定自尊心強,最大的欲望是支配他人。
郭敬初停下來,細瞇了眼覷著她的臉。深刻也是人的一種欲望,他說。思想和精神的深刻,甚至是感情的深刻。寶貝,你就是一個喜歡深刻的欲望型動物!
汪琪瞪大眼睛望著他,問,你呢,你最大的欲望是什么?
郭敬初伸出兩根指頭,捏住汪琪下巴道,我嘛,只喜歡你這一類漂亮小女人。
啊,這一類?你這家伙,竟然是一類!汪琪舉起拳頭,打在郭敬初身上。
啊呀,說錯了。是一個,就你這一個!
吃過飯,聶楚云騎上摩托走了。摩托的后座上,捆著高高的一摞課本。
回到辦公室,看見風箏趴在辦公桌上。是只蝴蝶的造型,色彩斑斕。外面陽光艷麗,幾個年輕女老師靠在椅背上犯困。坐她對面的外語老師嚴素麗說,城東王九根的手藝,全縣就只有他家還留著這門手藝了。上個星期天我帶兒子去買了一個,金魚款式,也蠻好看的。
汪琪看看窗外,說,我們放風箏去?
嚴素麗說好。38班班主任劉珊玲三十出頭,來了精神,也說去。
三個年輕女教師相跟著出了辦公室。走廊里,薛飛在給黑板報畫插圖。汪老師,放風箏去嗎?好漂亮的風箏啊!汪琪嗯一聲,拎著風箏從他身邊走過。薛飛停下他的畫筆,呆望著幾位年輕老師出了校門,上了對面的山坡。小家伙心思不在黑板報上了,畫兩筆又停下來,掉頭朝對面山坡望去。
風箏在汪琪奔跑中飛起來,搖搖晃晃升上去,之后又一頭栽下。隨著這一栽落,薛飛的心也跟著緊了一下。風箏到了劉珊玲手上,又飛了起來,隱約傳來的,還有三個女人歡快的笑聲。薛飛的注意力一時在風箏上,一時又在自己老師身上。目光追逐汪琪奔跑時的嬌俏身姿,被她手舞足蹈的高興勁兒深深感染。在女人們放肆的歡樂里,他仿佛感覺不到其他人存在,只讓自己陷入深深的迷失,迷失于對一個人的音容笑貌的渴慕。
這天晚上,薛飛將看汪老師放風箏的這一幕,寫進一個綠色漆皮日記本里。以后,日記本還會添進關于汪老師的許多文字:她那個漂亮的窗子,她生動的講課,她的某一個來訪的客人,她穿上的某一件新衣,她向他投來的不經意的目光……
直到半個多學期過去,汪琪發生那次變故后,日記也將最后出現它傷心欲絕的文字。
沒有任何人知道,在汪琪是是非非的故事里,還有一個故事發生了,發生在這個愛畫畫的少年心中。
5
郭敬初買了輛別克,來接汪琪去城里吃晚飯。
車子停得離學校有些遠,讓汪琪走了好一截路。車身是深灰色的,很寬敞,汪琪坐在后座上,感覺比坐出租車舒適多了。她知道他早就拿到駕照,還是不放心地問,你這技術行不行,別撞到人啊?郭敬初回過頭來笑道,不曉得,我只能保證盡量不去撞人,人家撞我,就難說了。汪琪緊張道,看前面,路這么窄呢!他們不斷超越騎單車回家的學生和老師,汪琪擔心他們看見自己,將身子盡量往后靠。
新別克停在蝶舞楓林門前。郭敬初對迎上來的服務員說,望林有人嗎?服務員說,空著。汪琪忽然說,換一間吧。郭敬初望著她,汪琪忍住笑,說,待會跟你講。服務員推開語林,問,這間行不?汪琪瞧了瞧說,行吧。
兩人進去。汪琪拉開窗簾,窗外被半堵粗糙磚墻遮擋了,便又將窗簾合上。服務員將茶水送上,輕輕帶上門,郭敬初跟過去,將門扣上。他的手伸過來,帶住她身子,屁股順勢落進沙發。坐在他腿上,女人身子扭曲了,去就男人迫過來的嘴。嘴與嘴的交纏,舌頭伸過去,被緊緊吸住。差不多要窒息,嘴唇分開。
想死我了,男人喘著說。
說假話,幾天不來電話。
太忙……你不是說帶實驗班了,少要我打擾嗎?
哼,女人鼻翼皺起來。借口,我可沒不準你打電話、發短信!
郭敬初稍顯窘迫,頭又俯下去。汪琪這次不配合,用手掌抵住男人嘴。忽然記起似的,郭敬初說,望林比這間好嘛,怎么不要?汪琪將手撤去,格格笑起來,說了早幾天三個女人聚會的事。郭敬初也哈哈大笑,手不忘記在她衣服下面動作。汪琪猴子似地逃開,坐到對面去,依然陷在那個好笑的情境里。
男人的需要沒有解決:讓自己對這個好笑事情的反應延續幾秒鐘后,起身過去。他這次也直奔主題,將她扳倒,嘴壓在她嘴上,手也不閑,去解女人胸衣。小家伙。小妮子。小屁股。郭敬初嘴里喃喃出聲。這張嘴真是出色極了。嘴的出色不光表現在說話。嘴像個虔誠的朝圣者,要徒步抵達它終極的圣地。耳谷,狹長的脖頸地帶,然后是廣闊豐腴的高原。嘴在乳峰上停下。仿佛是餓了,一口咬住乳房。他咬,使勁吮吸,瘋狂地想吞下去。這鮮嫩的水草。這美妙青春的再度擁有。難分難舍的生命的輝煌與榮耀。她哼出聲來。她閉上眼,感覺肌膚一寸寸地酥了,又仿佛是五彩繽紛地盛開了。
嘴和手都到了極地,恰如兩支會師的勁旅。手更有力量,它已搶先突入。喘息的聲音重起來。別停,繼續,繼續。深進去。女人要求,蹬掉腳上皮鞋。礙事的一切都解除。嘴和手讓位了:它們原來不過是主角上場前熱鬧臺面的角色,是一場豪華足球賽里的二傳手。汪琪想喊,想被徹底穿透。欲望如激流似地涌來,摧毀一切,又成就一切。
三個女人在一起時,有時難免要說到這事上來。倪嵐說,剛結婚那陣子,倒是常有這個體驗。現在嘛,十次難有一次啊。生孩子以后,自己興趣淡了,男人的要求也變成純粹生物節律,肚子餓了要吃,不管啥菜,吃飽拉倒,嘴都不挑一口。琳娜笑道,七年之癢啊,你可要當心他外遇。他敢!倪嵐說。我男人我知道。你們沒結婚,結婚后都這樣。
這個四十好幾的已婚男人也一樣嗎?他對這事一直興趣濃厚,而且精力充沛,有時讓差不多小上二十歲的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在賓館房間那些合適的場所,他會更瘋狂。他說她那里真是他的仙境,她的濕潤簡直是汪洋澤國。他喜歡被她浸泡。她呢,喜歡這占有。完美的肉欲仿佛是他經驗和智慧的另一極,他樂此不疲的瘋狂讓她迷戀,讓她欲仙欲死。
每一次,郭敬初都是覺得再也挺不住時,才讓自己迅速撤退。郭敬初不喜歡采取措施,對那種橡膠玩意兒,汪琪也感覺不好。除非絕對安全期,他們一直采用這種方式。將近六年,這辦法基本管用,只有一次例外,其余都是只開花不結果。
也許有前面那個笑話助興,郭敬初今天情緒高漲,對最后的那一刻尤其貪戀。他出來得有些晚。生命之泉噴出一個小高度,淋漓在地板上。
跟往常一樣,汪琪的身體依然陷于一種被抽空的感覺。好似月臺上的纏綿,最后時刻,女人被撂在月臺,空余悵望;男人上車,獨自完成或消解他的高潮。這無力的被動的不徹底的滿足,已變成她身體的習慣。但她已經相當滿足,這樣就夠了。事情過頭了反為不美。
她整理好自己,看見郭敬初正拿紙巾揩拭仿木地板。每次收拾殘局都是郭敬初的事。大男人和偷食者的勤快。他處理得幾乎一絲不茍,不讓絲毫痕跡在地板上留下。仿佛這上面也體現出態度,一種成熟男人愛熨帖和負責任的精神。沒用的,汪琪想。就是擦掉一打紙巾,滿屋子粘糊曖昧的氣息,隨便進來個人都能感覺到。碰到像琳娜那樣敏感和富于想象的人,就更是徒勞。她起身將窗簾撩開,希望那些氣味能跑出去。
或是調侃,或是玩笑,汪琪有時會這樣說,又浪費郭嬌好多弟弟妹妹啊。
郭嬌是郭敬初的女兒,讀高三了,正全力以赴準備今年的高考。郭嬌順利考上一所理想大學,是她和郭敬初的時間表:郭嬌考上大學,郭敬初離婚,和她結合。讓女兒在考上大學前不受到任何負面影響,是郭敬初作為父親的一個承擔。對此,汪琪無話可說。
兩人休息一陣,叫服務員進來點菜,汪琪另要了一個小水果拼盤。吃飯時,郭敬初告訴她,晚上他們去市里唱歌。他說,還記得那個煙草局長楊世和吧,就是在茅滸水鄉打招呼的那個。晚上本來一起吃飯的,他另有應酬。汪琪便模糊地記起一張胖胖的臉,說,去市里啊?明天還有課呢。郭敬初說,走高速,很快的。你以為生意場上的人也像你一樣,霸著話筒不松手啊?聯絡一下感情而已,不會太晚的。嘁,汪琪嗔怪道,你就以為我那么喜歡唱歌?還不多是陪你那些領導和朋友!
這話有些言不由衷,她確實愛唱歌。不僅是她歌唱得好,在歌廳她簡直會變成另一個人——熱烈亢奮,激情四射,如同一只歡快的百靈鳥。也不是一味抓住話筒不放,而且要緊的場合頗能識大體,叫好和鼓掌尤其積極。遇上唱得好的有身份的男人,她的掌聲和尖叫更加夸張。燈影迷蒙里,活潑的女教師嘴唇貼到差不多所有那些男人耳邊,說出她的贊賞和感受。似乎是平時在學校有太多的壓抑,這些場合她就要特別放松開來。
郭敬初形容過汪琪在歌舞廳的這種表現:幽谷花蕾,燦爛綻放!
汪琪說,我喜歡綻放兩個字。女人跟花朵一樣,甚至不如——她只有一回(老了的女人不是女人,只是女人的遺骸。這是她另一個觀點),應該將自身的美盡情綻放,展示自己,予人快樂。以前在小學時,我還讓學生用綻放造句呢。
每當汪琪在歌舞廳這樣“綻放”時,郭敬初既欣賞又醋意暗涌。這種小女生加交際花式的甜與媚,會讓男人們產生怎樣的非分之想,他非常清楚。因此,有次實在忍不住時,他過去咬著她的耳朵說:
不知道啊,跟你做情人好?還是做丈夫好?
她偷偷地使勁掐他一把。你兩個都不做,最好!
男人暗叫一聲疼,嬉皮笑臉說,肯定要青紫的,老婆一定要問,這周不能回去了。寶貝,跟你去學校好不?去就去,怕什么。我們最好起來晚點,讓譚校長他們大吃一驚。嘻嘻。
6
歌局安排在市里的銀華娛樂城,二樓一間頗大的包廂。由于兩人在蝶舞楓林待久了點,楊局長他們已經先到。先來的是兩男兩女,汪琪沒想到,琳娜也在這里。琳娜是跟楊世和來的;聽介紹,另一個男的是市里的,沒帶女伴,要了小姐。
郭敬初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沒有,我們也剛到。楊世和說,指指同來的男人,今天做東不是你也不是我,是這位新城開發公司的張總。
張總也是個已經發福的中年人,他馬上伸手過來說,張新橋。郭局長,幸會,以后要請你多多關照。
哪里,郭敬初握住對方手道,郭某以后要請張總多多關照才是。
楊世和說,張總表態了,他們所有樓盤的內外墻裝飾材料,全部從你那里進,老弟,你恐怕要大發一筆了。
男人們有事要談,三個女人自然走開一些。汪琪和琳娜坐到一起,兩人說著體己的話。那位小姐孤單了一陣,去電腦前點歌。汪琪聽那個張新橋說,洪書記下周就要從湘西那邊過來,到時要請郭局長引見引見。郭敬初說,一定,一定。
湘西?洪書記?汪琪心想,他老婆的叔叔要調來市里?接著,神思就有些恍惚了。
音樂響起來。張新橋說,凈說話就不要來這里了。早就聽楊局長說,郭局長是個歌壇高手,手下的美女高手更是不少,今晚來的這個看樣子就不錯。這個頭是郭局長先開,還是美女先開?他回頭問小姐,這是什么歌?
小姐回答,《深情相擁》。
好啊,《深情相擁》。郭局長,請你和你帶來的美女先來個對唱吧。
郭敬初先是謙讓,最后無線話筒還是塞到他和汪琪手中。汪琪起身,走到郭敬初身邊。就是這一會兒,她已經不再去想洪書記調來的事。看情形,郭敬初早知道了,卻沒告訴她。她想,他一定認為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市里一個主要領導的變動,如此而已,跟他們沒多大關系。她相信他們這么多年來的感情,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已經進入歌唱者的角色。碰到一首喜歡的歌,碰上一個唱得好的對手,她就會亢奮起來。即便是在她純粹的歌友圈子里,郭敬初也算得上出類拔萃。
汪琪還記得第一次跟郭敬初出去唱歌。那時他們剛認識不久,沒什么特殊關系,郭敬初唱了周華健的《若不是因為你》。汪琪靠過去,咬著郭敬初耳朵說,沒想到郭局會唱這首歌。郭敬初得意地說,華健的歌嘛,我不會的恐怕沒幾首呢。汪琪說,是嗎?再來一首看。郭敬初就唱了那首《風雨無阻》。其他人都叫起好來,汪琪安靜地坐著,半天沒有反應。郭敬初問她有何評價,她沒正面回答,只是說,在師范讀書和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每次聽華健唱這首歌我都會流淚。接著問他,華健有首對唱《天下有情人》,會不會?郭敬初說,有這歌?不知道。汪琪笑道,是吧,話說大了吧,隨便點一首就不知道了。不過,她心里承認,他是她碰到的唱《風雨無阻》唱得最好的人。
沒幾天,郭敬初再邀她唱歌時,就跟她對唱《天下有情人》了。
三個女人的歌都唱得不錯,楊世和跟張新橋就比郭敬初遜色多了。服務員上了許多小瓶裝啤酒,以及各種水果、小吃。幾人都喝上了,汪琪也被張新橋逼著喝了幾口。張和楊晚上已經喝了不少,兩人幾杯啤酒下肚后,酒意就更濃了。張新橋的手環到小姐的肩上,楊世和則頻頻邀琳娜跳舞。
輪到琳娜唱歌,郭敬初跟汪琪跳了一支慢四。他的臉貼到她臉上,汪琪躲避。他的手托住她后腦,說,不要緊。除非是面對私交甚篤無需設防的人,或者是隔得很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郭敬初和她是不敢顯得過于親密的,甚至要裝模作樣拉開一點距離。汪琪看出,或者以她對敬初的了解,楊和張顯然不屬于這兩類人。但他似乎要做出信任他們的樣子。至少是張新橋。敬初在跟他做生意,她想,這是生意場上的另一種誠意吧。這支舞便跳得情意纏綿。
樂曲結束,郭敬初又拉汪琪一把,將她拖向自己坐的地方。他湊在汪琪耳邊說,別老跟琳娜坐一起嘛,楊局長挺不方便的。汪琪小聲道,不會,琳娜跟他沒什么呀?郭敬初朝她眨眨眼,聽我的吧,沒錯。
汪琪便坐到郭敬初身邊了。她一落座,楊世和起身去了衛生間,回來便坐到琳娜身邊。這樣一來,六人分三對坐著,彼此稍拉開一點距離。
先是張新橋那邊有了狀況。他跟陪歌的小姐喝開了交杯酒,似乎是終于不勝酒力,躺在沙發上了,頭靠到小姐懷里。楊世和也開始了動作。他抱住琳娜要親吻,琳娜抗拒著,卻并不堅決。眼光朝汪琪投來,后者似乎并沒在意。汪琪瞥見,琳娜終于讓楊世和親上了。他的一只手托在琳娜腦后,另一只手捏住琳娜耳垂。不茍且,不野合。汪琪記起好朋友說過的話,心里忽然嘆息了,接著就有了模糊的痛感。是嘆息閨中密友愛情的失落?是痛苦于自己演了一場展示私情的戲?今晚,她再次恍惚。
我多想抱著你哭,緊緊的把你抱住。只要你能夠幸福,我愿意付出全部……
一支關于愛和傷感的歌。大屏幕上的MTV,像場預交定金卻沒人理會的堂會。票友們另找了樂子,因為合約未終止,臺上鑼鼓絲弦只管照演。只有郭敬初和汪琪仍然保持了斯文。正是如此,便顯得似乎是最不該尷尬的人尷尬在那里。汪琪坐不住了。她朝郭敬初狠狠瞪了一眼,郭敬初曖昧地笑笑。救場的終于來了。是手機鈴聲響了,琳娜的。琳娜掙脫開楊世和,拿了手機去外面。汪琪想想,起身跟出去。
琳娜接完電話,才看到汪琪在等她。兩人去衛生間。你可得注意,楊世和在外面挺亂的。兩人洗著手時,汪琪說。琳娜紅了臉。我知道,不會的。你們呢?就這樣一直拖下去?
快了吧。
這一個不解,什么快了?
他離婚快了。
兩人回到包廂,郭敬初起了身,對那兩個男人說,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改日再聚?張新橋忙坐起來,說,還早嘛,要不去洗個腳?楊世和說,散吧,都還要回縣里呢。小吳,我送你回家。汪琪本想叫琳娜坐郭敬初的車,嘴都張開了,瞥見郭敬初有制止她的意思,就沒做聲。幾人在門口道別,各自上車。
回去的路上,汪琪尋思,可以把琳娜介紹給師兄。師兄離了婚,只是有個小孩,但琳娜這么多年也一直沒閑下,應該不會介意。就是,以前怎么沒想到呢?連忙從包里拿出手機,給琳娜發去短信:淑女,扎緊籬笆,回家好好待著。我想到個好男人,可做你夫婿,過兩天替你介紹。
一會就收到回信:放心,籬笆不是隨便就能捅開的。嘻嘻。有什么好男人,不相信。
汪琪咯咯笑了,再發去兩字:乖乖。
郭敬初轉過頭來,說,給誰發短信啊,這么好笑?
汪琪笑道,琳娜,叫她提防楊局長。
郭敬初也笑了,說,人家郎情妾意,你操空心。
哼,汪琪說,琳娜才不會呢!
7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汪琪每天忙于帶班上課,一有時間還去學生家里家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實驗班漸漸走上正軌,好學的風氣濃了,學生們的思維也活躍起來。學校領導和其他老師漸漸投來贊許的眼光。
郭敬初也明顯忙了些。他的公司不僅接了新城開發公司的活,還接了其他一些樓盤的外墻材料業務。汪琪想,他的業務在市里大為拓展,肯定和新到任的洪書記有關系。但隔三岔五地會接她出去吃頓飯,或者陪他去歌廳茶館做一些生意上的應酬。郭敬初對汪琪說,和那邊拍手站開前,要抓緊多賺幾筆。
新來的洪書記她在電視上多次見到,一張白白胖胖保養很好的老頭臉,額頭很開闊。她一直沒見過郭敬初妻子,想從這張臉上猜度出她的樣子。有意思的是,在洪書記的臉上她總結出許多官場人物的共同特征,但要尋出一個四十幾歲女人的蛛絲馬跡,卻是毫無頭緒。
琳娜和聶楚云關系據說進展順利,倒是倪嵐兩口子緊張起來,鬧得差不多要離婚了。倪嵐老公原本是一所偏遠中學的美術老師,通過倪嵐父親關系,早兩年調到鎮文化館做文化專干。不知何時同鎮上一個開文具店的女人搞上了,最近被人發覺,女人丈夫找人揍了倪嵐老公一頓。
周末晚上,三死黨約在米羅咖啡。倪嵐披頭散發,沒上妝的臉浮著一層粗瓷似的灰白。現在,樂天的小肉圓臉上,完全是一副幽怨與暴戾的神情。汪琪拿不準,該怎樣才能幫她跨過這道坎。她把眼光投向琳娜。琳娜看她一眼,低頭去攪動杯里的菊花茶,分明是也不知如何開口。
竟敢在外面搞女人,他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呢!倪嵐恨恨地說。
兩個好友虛著面,認真聽著。
結婚買房子,我爹拿了多少錢?幫他搞調動又花了多少錢?他竟然忘恩負義背叛我!
汪琪張了張嘴,卻出不來詞兒。從戀愛時起,倪嵐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夫妻雙方中,以雙方條件論,她絕對應該是擁有優越感的一方。在她看來,如果有一個出軌的邏輯存在,首先出軌的那個也絕不應該是自己老公。他憑什么嘛!她會這樣想。因此,她的氣憤里有許多不服氣的成分。汪琪找不到安慰勸說的話,心里卻涌出這許多想法。
事情做出了,又是一副窩囊樣子——聽任人家打一頓,不曉得還手,回頭又來討我的饒。我如果要他下跪,只怕就真會跪在那里了。真是越發讓人瞧不起!
倪嵐繼續聲討,從桌上取紙巾擤鼻涕。睨朋友們一眼,揩臟的紙巾被掐成一個小團子,拋在玻璃桌面上。臟污的紙團在三個女人眼底滾了幾滾,仿佛是那個不爭氣的丈夫。
汪琪終于說,算了,只要他認錯了,原諒他這一次吧。琳娜也接口道,就是,你們還有孩子呢,真離了,你女兒怎么辦?倪嵐低下頭去,好一會說,是啊,連著幾晚我都睡不著覺。離婚我不怕,孩子怎么辦呢?一開始只在氣頭上,想不到她。到頭來才曉得,再堅強的女人,孩子永遠是她的軟肋,是她心里的最痛。
這兩個女人暫時都還沒有孩子。汪琪在想,郭嬌也會是那兩個人心里的痛。但郭嬌已經成人,她和郭敬初將會等到她考上大學。為此,她已經等了好幾年,還將等上一小段時間。
倪嵐的悲痛似乎已經過去。這種事其實大多是無需別人幫助的。所謂的幫助無非是來聽聽他們的宣泄,當事人早就將各種能勸自己的話想到了。兩個朋友都松了口氣,她們知道,不必太為倪嵐擔心。
從米羅出來,三個女人都感到了一絲寒冷:變天了,起了一絲風兒。汪琪和琳娜都要送倪嵐回家,倪嵐說,都不要送,沒事的,我打的回家。放心,我才不會蠢到去拿自己怎么樣呢。那家伙,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讓兩個死黨熟悉的那一股傲氣,又回到她臉上。
目送倪嵐坐車走后,汪琪問,娜,和我師兄怎樣了?
人是不錯,就是不能讓人提起來勁兒。或許是我不能讓他來勁兒吧,搞不清。能不能有那一天,我真沒那個信心。琳娜說。
提不上勁兒,怎么會呢?師兄怎么搞的嘛,改日我問問他。
琳娜笑笑,攔車走了。
時間并不晚。汪琪抬頭看天,天空暗暗的,感覺云層堆積很厚。她走到墻角背風處,拿出手機,給郭敬初打電話。
電話響了好一陣才通。她問他在哪里,他說局里。她說她也在縣里,要他來接她。他說不行,她來了,聲音壓得極低。她還沒反應過來,耳里傳進一個女人聲音,問還有沒有洗發液。男人仿佛是對遠處回了一句,在下面抽屜里。轉過來對她說,打的吧,掛了。
汪琪發了一陣呆,心想,他說這周不回去,原來是老婆要來。從墻角轉出,將嬌小的身軀投進風中。街燈清冷地亮著,行人稀少,透著風雨要來之前的蒼涼。遠處,蝶舞楓林的霓虹燈依然猩紅得耀眼。一輛出租車靠過來,她招招手。
8
車到校門口,雨已經下起來。鐵門插銷早兩天壞了,還沒焊好,只是用根鐵絲彎個鉤扣住對付著。她將鐵門照原樣扣好,跑進學校,身上被雨水淋濕不少。進了宿舍,將白色的挎包扔在床上,感覺鼻子有些塞,身上一時熱一時又冷似的,像是受了風寒。心想,洗個熱水澡可能好些。
拿了換洗衣服和布傘下樓。公共浴室在食堂里面,煮飯的阿姨給她留著門。她推開虛掩的門,拉亮食堂的燈。穿過食堂前廳,已經睡下的阿姨在里面問,是汪老師嗎?汪琪回答是。阿姨說,你走時別關燈,我起來關門。汪琪回答好。
汪琪摸到后面,打開浴室燈,將衣服放到墻上的擱板。返身出來,去擰擱在墻角液化氣鋼瓶開關。猛一抬頭,下意識地驚叫一聲。一張仿佛枯干了的老婦臉,雙眼冷漠地望過來,隨即隱于墻后,輕煙似地消散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手壓在胸口,身子半天動彈不得。好一會之后,她追去前面食堂。食堂里燈仍開著,照見外面箭矢似的雨。自己宿舍窗戶的燈光漏出來,撒在雨霧彌漫的草坪上。
一切如舊。她返身回浴室。仿佛是烙進腦海了,枯干、陰鷙的雙眼很深地朝她望著。真是詭異啊,一張老婦的臉!她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洗完澡,叫了阿姨一聲,依然將食堂門虛掩上。雨大了,風也更急。她將褲腳挽到膝蓋,穿了拖鞋穿過草坪。傘幾乎不管用,豆大的雨滴濺到腳上。一道閃電將整個校園照得慘白。仿佛那滯后的雷聲才可怕,亡命奔進房里,將震耳的炸雷關于門外。又去搬來靠椅頂在門后,將走廊這邊的窗頁合上插緊,窗簾拉上。稍許安心些了,找塊毛巾揩干腳,熄掉燈,抖開被子睡下。
風,潮汐似的,一波一波掠來;雨便一時急一時緩。汪琪希望自己趕快睡去,但耳里心里,都由這風雨雷電占據,不留睡意的空間。聽見樓下鐵門響了,接著由遠及近,聽見教學樓的門一張張被撬開。汪琪睜開眼,閃電剛好又亮了,照見一團黑影趴在窗戶上。是那越墻逾戶的人來了嗎?她控制不住牙齒在嘴里的擊打,雙手攥緊被子。旋即明白,窗上的黑影不過是樹影作祟。
汪琪調來之前,附近村民經常翻墻進來偷東西,食堂里的米和油,曬在外面的衣服被褥,教室里的鋁桶,老師們鎖在抽屜的錢,什么都偷,恨不得把整個學校背回家去。那時,一樓她下面這一間,也是一間寢室,住著兩個女生。有天晚上,一個去了附近同學家玩,被同學留宿。竊賊從窗戶伸進手來把門打開,將留在里面的女生強奸了。那次進來作案的是村長的弟弟。村長弟弟被判刑了,學校的治安也好了許多。
現在,汪琪的緊張轉移了。她相信,校園里一定來了不速之客。學校宿舍樓在田徑場西北角上,離教學樓遠,又是風雨之夜,前面要發生些什么,宿舍樓里的人根本聽不到。她坐了起來,抱住被子縮做一團,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她感覺撬門的聲音逼近了,仿佛就是從那間大辦公室傳來的。牙齒緊得生疼后,終于想起給譚校長打電話。
接了她的電話,校長老譚也緊張了,說,我馬上過來。
不久,便有手電光在窗外劃過。譚校長父子在外面說話,兒子在二樓大聲喊,爸,沒人進來,門窗都好好的。手電光打到她窗上,譚校長的聲音從草坪里傳上來,汪老師,沒有賊的,放心睡吧。汪琪忽然就不緊張了。她爬起來,開了窗戶朝外面喊,譚校長,你們還要去看看食堂那邊。譚校長答應了,跟兒子說,建化生子沒名堂,叫他來修門,答應好好的,就是不來。你明天去催他一下。
食堂那邊自然也沒什么情況。汪琪透過北邊窗戶,看見那父子倆打著手電光回宿舍樓。汪琪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過于緊張,讓大家虛驚一場。整個校園又交給風雨聲。
汪琪躺下去,依然是沒有絲毫睡意。風雨不歇,恰如她內心的不能平靜。恐懼感消失,蒼涼的孤獨與寂寞又加倍襲來。今晚仍然未能得到拯救。風雨造成的幻聽幻覺,不過是個外殼。外殼剝去了,核心猶在。你委屈什么呢,這不是你自找的嗎?她大瞪著雙眼,凝視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又一次產生給他打電話的沖動。這念頭終被克制。這個周末別想和他在一起了。老婆來了,他不可能再來陪她。雖然過去周末兩人未必都在一起,但這個周末不同——他似乎就在身邊,卻遠隔千里。手機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顯示屏亮了,亮出了時間,有些晚了。
汪琪忽然想,周末之夜,師兄在干什么呢?還在上網嗎?手指仿佛不要大腦指揮似的,就將電話撥了。
師兄,還沒睡嗎?對方接了,汪琪吁了口氣,有種找到救星的感覺。
沒有。這么晚了,還沒睡?聶楚云關切的聲音傳來,聲音里略有一絲疲憊。她聽到他輕輕打個哈欠。
睡了,睡不著。這雨攪的。她把晚上的這一場驚嚇說了。
電話那頭沉吟一陣,說,現在好些了?
好些。反正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
嗯,說吧。
說什么呢?她一時無話。記起琳娜說的話,便說,今天我碰到琳娜了,看她的樣子,好像是你沒給她足夠信心。琳娜不錯吧,你要積極主動啊。
……我知道,她不錯的。
琳娜其實很中意你,你要多陪陪她,別老是顧著寫文章。
嗯,我知道。
唉,跟你說這么多話,頭都有些疼了,可就是沒一點睡意。師兄,你瞌睡了嗎?
沒有……給你放一段音樂?
好啊,你有什么音樂?
等著,可多了。對了,戴上耳機,用最舒服的姿勢躺著,別想著要關手機。估計你那手機電板里的電也差不多了。
汪琪側身打開臺燈,找出耳機戴上。之后,像聶楚云說的那樣,用最舒服的姿勢躺下。音樂隨即響起來,是華健的《風雨無阻》。
給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賭注。
只留下一段歲月,
讓我無怨無悔,
全心的付出。
……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詞。汪琪沉浸在歌聲里,眼淚從閉合的眼簾滲出,將長長的睫毛打濕。之后,她還依稀聽到舒伯特的《搖籃曲》、《小夜曲》,聽到巴赫的《英國組曲》、薩克斯演奏的名曲《回家》。
終于,她什么也聽不到了,進入風平浪靜的夢鄉……
9
明天要回去嗎?星期四晚,汪琪問郭敬初。
要回去,怎么啦?郭敬初說。
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去?今天不是……
郭敬初還想說什么,可能想起上個禮拜的事,沒往下說了。那個風雨之夜的驚恐,他已經聽她說過。
汪琪嘟著嘴說,不行嗎?又不是沒去過。
郭敬初說,行。也好,跟我去那邊,免得又害怕一晚。
剛開始的一兩年,兩人都有一時也難以離開對方的感覺。郭敬初有家庭,周末不能老不回去。因此,郭敬初周末回去,經常是汪琪也跟著。兩人一起坐上四個多小時火車,到他家鄉的那個城市后,郭敬初將她安排住進一家賓館,再回家。如此一來,算上回來的車程,這個周末他們就依然有很多時間廝守在一起了。這兩年汪琪體恤他太疲勞,便不怎么跟去。
第二天,兩人在蝶舞楓林吃完晚飯,便上路了。汪琪問,開車回去要幾個小時?郭敬初說,三個來小時吧。汽車駛上高速公路,郭敬初加快了車速。周末,路上車多,一輛接一輛,每一輛的車速都非常快。郭敬初目視前方,神情高度集中,即便跟她說話,也不敢轉過臉來。他開車不久呢,躋身于這高速奔馳的車流里,汪琪也有些緊張。
經過高架橋,下面一列火車剛好駛過。看著黑暗中那趟列車迤邐而去,汪琪想起以前,兩人坐火車來這邊的情景。那是湘黔線上很擠的一趟慢車,郭敬初和列車長熟,每次被安排進餐車或是乘務員的休息室。聽他談自己的經歷、讀過的好書,路上這段時間是多么悠閑和溫馨啊。
汪琪盯著窗外,說,坐火車比坐汽車舒服。
郭敬初朝那列火車瞟去一眼,說,是的。
到市里比預計的時間早。別克停在他們熟悉的那家賓館門前,郭敬初去開房間。她待在外面等,隨即收到他的短信:506。汪琪上去。她從衛生間出來,郭敬初坐在窗前沙發上,含笑望著她。這情形是她熟悉的。有一瞬間,她仿佛回到她和他最初的那些日子。她坐到床上,同樣一絲隱秘的笑容漾在臉上。他起身過來,將她擁在懷里。一會兒后,郭敬初在她耳邊說,寶貝,我要早點走,開這么久的車,也有些累呢。汪琪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是十分的不愿。
歪在床上半天沒動。那種不得不讓他離去的失落感,同樣是熟悉的。她起身將電視打開。一路將頻道摁下去,沒一個能停下來。倒騰一遍,又將電視關了。她后悔沒帶一本書,幫她抵御這漫長的夜。夜在一點點陷落,身上也漸漸有了涼意。她從床上爬起,去包里翻出衣服洗澡。
早晨醒得有些晚,睜著眼不想起來。身上慵懶不過,依然犯著困。去床頭柜上拿來手機看,沒有電話和短信提示。過去在這里的這個時候,他早就有短信發來。是他還沒起床嗎?心里隨即疑惑了,怎么老是想起以前呢?也知道不過是個形式而已,沒多大實際意義。但形式就不重要?愛情本來就更多是形式上的東西。一枝玫瑰、一句溫馨體己的話、一雙默默關注的眼,有什么要緊的實際意義呢?女教師在形而上的問題上較真了。
肚子餓,不得不起來洗漱。對著鏡子描眉化妝,心情好起來,一張臉也明艷生動了。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很奇怪地想起這段著名的電影臺詞,隨即在心里自我調侃一句:老公也會有的。快樂可以減緩人的衰老,為什么不讓自己有一個好心情?先去附近的小吃店填飽肚子吧——還記得那個福建人做的海鮮餛飩呢,那可是好吃得很啊!
然后呢,然后去做個檢查,這個月的月事有些不正常。
從小吃店出來,走在湘西邊陲這座山城街道上,汪琪有身處異域之感——陌生的市容,陌生的方言土語,還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黃梅時節,花木扶疏。大概也是剛落過幾場雨,久雨初晴,讓人神清氣爽。在臨近賓館的一個湖邊,不少上年紀的本地人坐在人行道上休閑。汪琪想起家鄉漣水河邊那條街,街邊也每天坐滿下棋聊天唱花鼓的老人。老人們沒什么忌諱,戲稱那條街為等死一條街。等死,達觀還是無奈?一條街,一種喧囂的落寞。汪琪經過那里,有時會感嘆,生命的花季過了,枝頭惟留枯葉。
滿面紅光的老人和他的鷹讓汪琪停下腳步。老人坐于石凳上,上身黑褂子,下著黑色燈籠褲,右臂裸著,手腕部分用皮子包裹了。鷹便立于老人裹好的手腕上。這已經被馴養的寵物,依然是一派鷹視隼揚的猛禽氣概。好幾個畫畫的學生圍著老人寫生。這人生的況味,嫩皮的小生們能理會得了?汪琪看看鷹和老人,又看看學生們的畫板。或許是不耐煩,又或是懸著的手臂難以撐久,老人撇下學生們和圍觀的路人,起身離去。學生們稍稍失望了一會,換過紙張,另找了下棋聊天的老人做模特。
汪琪在學生們身后繼續站了幾分鐘,離去時,她想起了自己的學生薛飛。汪琪想,再過幾年,薛飛也肯定要背著畫夾到處寫生了。
緊挨湖邊,是一家婦幼保健院。汪琪停下腳步。四年前她來過這里,那是她第一次懷孕,郭敬初陪著來的。郭敬初送她來這里,然后去湖邊等候。手術卻是回去做的,兩人覺得那邊更安全。一直不采取措施,像是在鋼絲上跳舞。他也一直控制得很好。這么多年來,她幾乎不用擔心,自己會意外懷孕。這次月事已經推遲好多天,她拿不準是不是已經懷孕。跟他過來,這也是一個原因。
汪琪排在第三個。前面兩個年紀似乎都比她小,一個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一個跟她一樣,身上不來了,要來確定一下。她們都有丈夫陪著。汪琪沒告訴郭敬初,告訴了,他也不敢這么陪著。
檢查過后,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醫生說,懷孕了。
真的懷上了?汪琪怔怔地望著醫生。
是的。懷孕初期要多注意休息,保證睡眠,行房要注意,避免劇烈運動……
醫生說了許多注意事項,汪琪一邊聽著,一邊就在想,他也等不及了,就要來了呢。歡喜忽如一股活潑山泉,頃刻間就將心窩里注滿了。她對醫生說,好的,好的,謝謝。
回到湖邊,汪琪聞到沁人的清香。幾株丁香花從鐵藝的圍欄斜出,紫色釘狀的花筒欲藏還顯。這常見的花兒,在今天變得極為可愛了。汪琪忍不住伸出手,差了一點點。身子曲起了,伸直,就要彈起的那一瞬間,勁被突然卸去。手撫在心口,心兀自跳得厲害。
你還這么不當心呢,把小寶寶弄掉了如何得了!她在心里說。
想起前天在蝶舞楓林,自己仍然跟他那么瘋狂,真是危險啊!以后可不能由著他了。汪琪朝丁香花揮揮手,寶貝,不折你,你就好好待著吧。
過了前面路口,是這個城市的一條老街。郭敬初說過,老外最喜歡來這條街了,商店里擺了許多老玩意,很是吸引他們。但這些老玩意基本上是假的。窄窄的馬路兩旁,面積不大的門面一間挨著一間,里面裝修各異,外觀依然保持著古老的磚木結構。銀飾、苗族服裝、根雕書畫等,各家的經營以傳統特色為主,一些鋪面也賣現代時尚的東西。
汪琪在一家賣蠟染的小店看了看,又在一家賣牛角梳的店鋪停了停。之后,她走進一家經營時尚女式衣裙的小店。
10
吸引汪琪注意的,是一款別致的連衣短裙:清水似的白紗上,參差了一串帶葉的曼陀羅花。這花她在昆明世博園見過,巴掌似的葉,喇叭狀的花,很獨特。書上說曼陀羅花、葉都有毒,致人迷幻,卻又被稱為天使的喇叭。汪琪沒料到,這含義復雜的花印到裙子上,卻是更加好看了。她伸出手去,一只手比她更快。裙子倏地從她眼前消失。
媽,這條裙子好看。
清脆的聲音,清脆的欣喜。汪琪轉臉,女孩正拿了裙子在鏡前比照。母親說,這是什么花呀?不好看嘛。敬初,你過來呀,看好不好看?汪琪轉眼過去,頓時怔住了。一會兒后,奇怪的沖動與喜悅,像只頑皮的松鼠,要從她體內躥出。離高考還有二十來天,夫婦倆是陪孩子出來放松一下吧。
郭敬初在剎那間也怔住。看見她俏皮地望著自己,男人很快就沉住了氣,眼光自然地從她臉上滑開,落到女兒身上。他說,喜歡就買下吧。
這裙子我先看中呢!汪琪朝男人飛去一眼,轉身對售貨員道,小姐,是吧?
是、是的,這位顧客先看中了。站店的小姐支吾道。我們這里的裙子款式多,小妹妹,你是不是再選一款別的?母女倆不甘心,狐疑的眼光一齊投來。汪琪裝做沒看見,伸手搶回裙子,掛在臉上的依然是淺淺的笑。
小姐,這個款式的還有吧?再拿一條。母親對售貨小姐說,得到的答復卻是只此一條。
郭嬌看著汪琪手中的裙子,臉上一副懊喪至極的表情。做母親的盯著她尚不知情的情敵,欲言又止。剩下的那個站在門口,尷尬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汪琪差不多要撲哧一聲笑出來,到底心中不忍。
你真的喜歡?那就讓給你吧。她對他女兒說,將裙子遞過去。
郭嬌說聲謝謝,高興地接了裙子。郭嬌母親也道了謝。那一個她不用去看,就知道他松了口氣。
她心里的笑和臉上的笑是一致的。沒料到和這母女倆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一種情形。沒有想象中的心虛和膽怯。破壞者和偷竊者的自我認同不再。或許是知道自己也懷著他的孩子,或許他曾多次表白自己真正愛的人是她,今天碰巧的面對,帶給她的只有高興。那女人已老。
瞥見服務員包好裙子,一家三口走出時裝店后,汪琪從一款套裙前抽身了。她遠遠地尾隨在他們身后。女兒走在父母中間:一只手提著新買的裙子,一只手挽在父親臂彎處。可能是知道她在后面跟著的緣故,男人的身形略顯生硬。汪琪偷笑著,搗蛋的念頭又起。她從包里掏出手機來。郭敬初看了一眼手機,隨即掐掉。她頑皮地又打過去。郭敬初對郭嬌說了什么,父女倆分開了,接電話前,回頭瞪她一眼。
初,她說,避到一個行道樹后。我今天對你女兒怎么樣,很照顧吧?嘻嘻。
男人說,頑皮,嚇我一跳。你就想看我難堪是吧?
哈,哪個要你見了老婆女兒就想不起我了,一上午電話都沒一個!
還說呢,不是計劃下午就來陪你嘛。聽話,別吵。
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郭嬌的弟弟快來了。
什么……意思?
剛才去檢查了,我懷孕了。
啊?……怎么會?男人的聲音里有稍許的驚慌。
怎么不會,你現在是不到最后不愿出來,以為次次都那么保險啊?嘻嘻,不過時間還算趕得好,這次我可要留著。一陣沒聽到男人的聲音,汪琪從樹后伸出頭來,看見郭敬初拿著手機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發呆。她柔聲道,初,你不高興嗎?男人要說什么,他老婆在前面喊,嚇得她趕快縮到樹后。回頭再說吧,郭敬初嘆息一聲,掛機了。
汪琪笑笑,心想,這次得逼逼你了。
汪琪決定不再跟著那一家三口。她隨便逛了一陣后,看見路邊有賣水果的攤擔,便去挑了一只香瓜、幾只腰芒。看情形郭敬初不可能陪她吃中飯,這些水果足夠讓自己對付過去。
郭敬初是下午三點來賓館的。汪琪開門后,又縮回床上去。這個午睡她睡得極好,郭敬初敲門時她還在夢里。夢見他們的兒子非常可愛(孩子性別還遠不能確定,她早已一廂情愿懷的是兒子了),兩人帶著他在學校旁邊的坡地上盡情嬉戲。睡意趕跑了,只留著好心情。桃花似的臉,枕在潔白枕套上。投向男人的雙眼,是兩灣清澈的桃花潭水。男人的情緒有些不合拍。他在床沿坐下,盯著她的肚子,眉宇間透著凝重。
琪,這孩子暫時還不能要。郭敬初說。
怎么不能要?現在懷上,預產期在明年三月,月子里正好不冷不熱嘛。
傻瓜,我還沒離婚,你現在就懷上,怎么行呢?肚子顯出來后,怎么跟人解釋啊?男人的語氣輕松些了,伸手在女人臉上捏捏。
怎么不能解釋!郭嬌一考完,你馬上就可以離婚呀?你不是這樣答應過我嗎?汪琪的臉色倏地變了,推開郭敬初的手,坐了起來。
……是離呀,可也要她肯嘛,喊離就能離啊?她都沒一點心理準備呢。
你什么意思?……要她肯,要是她不肯,你就不離婚了?
不是這意思嘛,我是說要給我些時間,也要給她些時間。
時間,時間。我給你們的時間還少啊,我的時間誰給呀?我不管,孩子我要留下。
汪琪下床,去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眼淚一下子蹦出來。她有些后悔,過去太慣著他了,由著他享齊人之福,左擁右抱呢。拖這么久,居然還是時間不夠!以前怎么就那么害怕,不敢在他老婆面前捅破這層關系呢?今天就去他家鬧上一場吧,也好早讓她有個準備!這么胡亂想著,汪琪從衛生間出來。瞥見郭敬初站在房里,訕訕地看著自己。她去床頭拿衣服穿了,對郭敬初說,走吧。
走?去哪里?郭敬初疑惑道。
去你家。早點告訴一聲,免得人家到時沒有準備。
郭敬初苦笑了。我的姑奶奶,別鬧。你這一鬧,女兒還想考學校?正說著,手機響了。他朝她做個噤聲的手勢,去衛生間門口接電話。什么?……那有啥用?嬌嬌說要?那你去買一套吧,我有事。……好好,我去。
郭敬初關了手機,對汪琪說,娘兒倆聽說書店有套高考試題,就是那押題什么的。我去給她買了就來,你等我。無論如何,過了這二十來天再說吧。
眼睜睜看著男人離去,汪琪再次體會了自己的軟弱。她扔了手里的包,一屁股塌在床上。那母女倆好要緊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緊呢!越想心里越委屈,就這么坐著生了一陣悶氣后,一股心勁兒就較上了。你去陪她們吧,我走人了。彎腰去地上撿了包,將帶來的幾件隨身衣物塞進包里,出了房間。
出租車上,她問司機好不好買火車票。上年紀的司機問明她去哪里后,說,坐火車做么子,坐豪華大巴走高速快多了。去省城要經過你們那里嘛,半小時一趟。她說,好,那就去汽車站吧。
坐上大巴后,她還是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走了?也好,路上小心。一切等我回來再說。”郭敬初給她回復了這幾個字。她似乎又一次聽到他松了一口氣。
11
這口氣賭到周三。這天下午剛到辦公室,汪琪接到郭敬初短信:得空嗎,出來一下?下午她沒課,跟老閻說了一聲,請他關照一下班里。
郭敬初這次將車差不多開到了校門口。上車前,汪琪的臉還一直是繃著的,坐到郭敬初身邊,臉上就不那么緊了。今天他不再擔心別人看見。郭局長少有的大膽,讓她稍感欣慰。總不能老這樣擰著,他是孩子爸呢。汪琪目視前方,一直避免去看他。男人微笑著,一副見慣女人使小性子的神情。
車子進入縣城,汪琪想問他去哪里,忍住沒開口。當車子停在一個住宅小區時,終于忍不住了,問是不是要去拜訪什么人?郭敬初笑笑,說,跟我來吧。兩人下車,汪琪跟著他上了一幢單元房的二樓。郭敬初從皮包里掏出鑰匙,將左邊一戶的門打開。汪琪靜靜地看著他,他所做的一切她似乎都能洞悉:他終于替她和孩子著想了。
這是套兩居室,裝修還不太陳舊,家具電器齊全。房東將房子打掃得很干凈。主臥門框上,掛著兩塊竹雕。剖成兩半的粗楠竹經過處理后,呈現一種高貴自然的色澤。上面刻著一幅對聯:秋來時,伊曾托染霜的楓葉寄意;春醒后,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字體娟秀,刀法利落。汪琪被這詩意的語句和雅致的雕刻吸引,心里徑自喜歡上了。
暫時在這里住著吧,家具什么的都有,已經交了半年租金。學校那邊太不方便了嘛。我在望江那邊訂了一套三居室的,交房后再搬過去,郭敬初說。見汪琪盯著那副對聯出神,又說,這家的老先生是位詩人,去北京女兒家了。對聯是他一位臺灣詩友書寫給他的,他找人刻在竹子上。臨走交代,他對別的沒什么不放心,只有這副竹雕,要好生替他看管,別弄丟弄壞了。
汪琪嘴里輕嗯一聲,行動上卻透出十分的嘉許。她踮腳在郭敬初臉上吻了一下,進房去看床和衣柜,之后又到了廚房和衛生間。看著汪琪像只快樂的燕子,起勁地圍著新巢盤旋,郭敬初在剎那間閉上了眼。心里一下涌進的東西似乎太多,讓他的心負荷不了。這女人曾經讓他愛得發狂,是他人到中年之后的深刻慰藉。他想,時間能夠倒回多好啊。回到十八世紀的古老中國,抑或是擁有另一片天空,自己是蓄大胡子穿布袍子中的一員,這些煩惱就不復存在了。
他也深愛過那邊的那一個。和那邊的那個排除了重重阻難,才走到一起。農家子弟和官宦家的千金,這種故事里永遠有相同的屈辱。發誓不調過去,發誓不依賴她的家人。不相信憑自己就不能出人頭地。結果呢,放棄了那個背景,自己并未真正成為一條過江龍。過江龍嗎?蝸牛吧。還可能是最幼稚的那只。幼稚的蝸牛面前,仍是那片闊大的無法泅渡的水。現在,她的叔叔過來了。仿佛是早就架在那邊的一座橋延伸過來,要渡他超越這片水境。
男人的這番心思,汪琪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放在怎樣營造這個臨時的家上。要買床薄棉被。五屜柜上的花瓶缺一束花。書桌上的臺燈要換燈泡。
初,床上墊涼席還是墊毯子?還墊一段時間毯子好不好?還不太熱呢。初,睡毯子你熱不熱?她在臥室里喊。
男人回過神來,走進臥室。隨便,我都可以的。你覺得哪樣合適就哪樣吧。他說。
第二天就搬過來了。晚上躺在床上,汪琪有種很踏實的感覺。在這個并不寬敞,也沒怎么裝修的別人的房子里,她產生了一種真正的家的感覺。跟了他六年,這種感覺第一次有了。對此,她很貪戀。她摟住男人脖子,吹氣如蘭。男人側過身來。男人的沖動說來就來。汪琪說輕點,孩子在里面呢。男人溫柔起來,動作輕了慢了。輕和慢,感覺有點像小時,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壓歲錢,一次用一點,小心翼翼地花。花錢的過程長了,滿足的過程也延長了。最后的一把雖說仍然講究了分寸,卻又揮霍無度:知道錢還有的來,知道錢不能變成切實的物質和肉體的快樂,不過是幾張毫無用處的紙。
汪琪也得到滿足。她的滿足附上了幾分主婦和母親的色彩。水都灌溉進地里,莊稼們吐穗揚花,豐收在望。窗外,傳來嬰兒的哭聲。年輕母親哄孩子的聲音。孩子父親聲音也加進來,他在忙著給嬰兒沖奶粉。汪琪張耳聽著,內心被一種關切和期待填滿。她被這種呵護與忙碌的氣氛感染,仿佛里面有種讓她很享受的味道。遼闊的家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是對這種家味的豐富和補充。早上郭敬初開車送汪琪一截,晚上都回到租住的地方。如果回家早,汪琪會做上兩個菜,等郭敬初回來。親熱的事明顯少了,女人聽從了醫囑。有次郭敬初想說什么,說之前表現得很溫柔,汪琪以為男人又想那事了,她拿過男人的手來,放在自己肚子上。她說,初,你不是一直還想要個孩子嗎?他就在里面呢。我們的小寶寶一定非常可愛。
郭敬初想說的話說不出口了。他一直在尋找說服她的機會,希望她能不要這個孩子。撫摸著汪琪的肚子,郭敬初的內心被一種復雜的情緒控制。孩子對他的誘惑太大。一個孩子真是太少,而且那個孩子從一出生,他就有種被剝奪的感覺——被孩子的外祖父母剝奪,被那個家族剝奪。他們不稱意他這個女婿,卻對他的孩子寵愛有加。現在呢,這個新的嬰兒已經在母腹中了。可能是個男孩,在飛快地長,跟他爭搶時間。在他差不多五十歲的時候,要來和他這個做父親的會面。換個時間,他一定會是另外一番感受吧。中年得子,老夫少妻,這世上的男人又有幾個做到呢!可他也還在趕時間。因為他還可以選擇,選擇做一個更富有的人。要如何才能使身邊這個女人明白,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么就不能再等個一兩年呢?
女人早就睡著了。懷上這個孩子,她變了很多。變得安靜了,也固執了。身體上也有些變化,晚上要起一次夜了。女人上廁所時,看見男人還睜著兩只眼,就咕噥一句,寶貝,明天要早起呢,快睡。
這個在黑暗中睜著眼的人,看見他的身體里有兩股力量在拉扯。那是兩列火車,他把自己分成兩半,分乘在兩列車上。自己的每一半都在高聲喊,努力陳述,都希望另一列車開慢一點。可每一列車都不受他控制,它們都要高速前行。郭敬初有些暈眩,知道那個必然的結果。他可以選擇,或是只乘一列車,或是被撕裂。
12
我們去仙女山吧,那里準備搞森林公園呢。再不去,山上的杜鵑花只怕要看不到了。周末郭敬初沒回那邊,周六兩人吃早餐時,他說。
好。女人回答他。
仙女山在縣城西南,是縣里最高的山脈。相傳晉代三女子在此得道成仙,山因此得名。過去山上有座古廟,叫仙女庵,文革中被毀。現在山上的觀音廟是近幾年修的,規模比過去那個古庵宏大多了。
郭敬初將車開到半山腰,找位置停了。半山腰有個小停車場,擺了一些賣紀念品的攤檔,和幾輛送游客上下山的摩托。這里有兩條路可供游客選擇,一條順山路繼續往上爬,直達山頂的觀音廟。但那里人多熱鬧,燒香拜佛的事兩人也不感興趣。另一條路旁逸斜出,緩緩伸進樹林,人少很多,有一種幽趣。兩人下車后,選了這條幽靜的路。兩邊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杜鵑花這里一叢那里一簇,讓人滿眼生輝。
到了背人處,郭敬初牽過汪琪手來,將她擁在懷里。女人稍一遲疑,馬上也熱烈了。兩人親吻一陣,汪琪說,初,我感覺他在里面動呢。男人笑道,不可能嘛,才多大。坐到那邊那塊大石頭上去好不好?可以看到整個縣城。女人嗯一聲,答應了。
那塊巨石突兀地峭拔在懸崖上,看上去像一座石堡。巨石朝北的方向尖尖地突出一角,汪琪當時在心里形容了一下:它多像一個逗號啊。這塊巨石被命名為飛天石,是仙女山一景。巨石約四米高,簡單的幾個登級被游人磨得放光。女人推開男人要幫她的手。她的身手仍然敏捷,敏捷如山中的小雌獸,三兩下就攀爬上去。
上面是約兩張桌球臺大小的平臺,略有點凹凸。飛天石東北面是陡峭的絕壁,低矮的雜樹,綠緞子似的青草,以及以杜鵑花為主的各種山花鋪展下去,使這處絕壁顯得花團錦簇生動無比。如果換成是積雪,這真是一條不錯的滑道呢。汪琪覺得這處絕壁有著攝人的誘惑力,她把眼光挪向遠處。初夏的午后,遠處的縣城星羅棋布,彎曲的漣水河細若鵝腸。涼風徐來,汪琪神情為之一爽。她側過臉來,對男人說,初,這里好美啊!郭敬初的心事似乎仍未放下,淡淡道,是的,好美。
兩人觀賞了一陣風景,感覺有些累了。前面游客留下了攤在地上的報紙,他們就著報紙坐下。汪琪望著郭敬初。她知道他要跟自己談什么,她也想好好和他談談。孩子的問題上,他還在搖擺呢。
琪,還記得那個新城開發公司的張總嗎?郭敬初這樣開了頭,知道她還記得,就接著說下去。我現在和他合作搞一個項目,想拿下市里萬樓新城一塊地。當然,我主要是牽牽線搭搭橋。那是塊黃金寶地,很多有實力的大公司都在爭搶,光憑我們的實力沒什么指望。你知道,我現在有洪書記這層關系,這事就變得容易多了。所以,現在還不能跟她把關系搞僵,我們的……
到底還是有些不舍,郭敬初看著汪琪的肚子,后面的話一時說不出來。
我們的孩子也不能留下,是嗎?汪琪替他說出來。
這個項目搞成了,估計會賺不少,到時我就可以離婚了。我們結婚后,再要孩子好不好?
不好。我已經不年輕,以前流過產,再刮掉會難懷上的。敬初,讓我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吧,要那么多錢干嗎?錢是賺不完的。
……別擔心,你還年輕,怎么懷不上呢。趁現在多賺些錢,我們以后的日子會更好過,孩子將來的起點也高些。我向你保證,做完這一單我就離婚。郭敬初誠懇表白,試圖做出最后努力。
我不信,你到時就不這樣想了。……敬初,告訴我,你是喜歡錢一些,還是喜歡我一些呢?女人認真地瞪著他。
傻瓜,誰不喜歡錢啊?
男人以一種輕松的口吻回答了。或者他是想讓氣氛輕松一點。他的手向她伸去。
別碰我!
女人尖叫道,站了起來,身子往后退去。地面不平,她的鞋后跟磕在一塊凸起的石坎上。她看見男人突然變得驚恐的臉。之后,她才察覺,自己的身子已經不受自己控制……
懸崖下面,有兩個年輕女子在采摘杜鵑花。聽到一聲慘叫后,她們抬頭張望,目睹上面的女人倒摔下來。她們不禁同時驚呼出聲。她們的驚叫短促,尖利如一把鋒利錐子,刺痛附近另外一些游人的耳膜,招來更多驚恐的目光。
摔下來的女人被一棵樹枝掛住。女人身上的紅裙如同抽去傘骨的傘,皺縮在壓彎的樹枝上,隨著樹枝搖晃飄擺。恐懼和絕望的女人朝飛天石上大聲呼救,敬初救我,救我啊!站在巨石上的男人嚇傻了一般,聽見女人呼救,他在石上轉了一圈,大概是希望找到能撈救她的東西。掛在樹上的人看見,他轉回來時,兩手依然空空。
這情形大約維持了三分鐘。汪琪有過短暫的暈眩,感覺眼前的一切如同夢幻。她真希望這就是一場夢,一身冷汗中醒來后,一切都不曾實際發生。現在她已經沒有閑情,也沒有時間完成她新的發現。從她的角度看,飛天石多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掛在樹上的她,正是驚嘆號下面那欲落未落的一點。
女人和被她死命攀住的樹枝,最后都沒能堅持住。在眾多的驚叫和惋惜里,紅紅綠綠地再一次摔下。
女人還算命大,那些生長在懸崖上的杜鵑花叢救了她。它們阻止了她要命的墜落。
13
為什么要安慰,親愛的?
因為初不能經常看到琪。
還撒嬌呢!
不,是淡淡的憂傷。
琪很幸福!以后會有本東西,叫《琪之戀》。
昏昏沉沉中,兩人之間這些最早的對白,出現在汪琪腦海。當初她是多么喜歡聽他的這些甜言蜜語,為他那份男人的從容和睿智著迷。現在想來,不過是自己淺薄和虛榮罷了。她睜開眼睛,一滴淚珠掛在眼角。淚珠渙散了,浸到左臉顴骨紗布上。
病房里很安靜。單間,沒別的病人。
一個星期過去了。那一場驚險造成身上多處掛傷,臉上縫了三針。最嚴重的是,孩子沒了。動了手術,留在子宮里的殘余被清除干凈。當得知孩子保不住時,她希望那些記憶也能被徹底清除。
郭敬初送她來的醫院。動手術后,他帶來一些水果和補品。還有一沓錢,用信封裝著。汪琪對琳娜說,娜,你要這個人出去,帶走他的東西。琳娜和郭敬初都在尷尬的時候,她側過身來,拎起那個信封和那些補品朝門口摔去。郭敬初說,我走我走,你好好養著吧。
單位的同事來看了。瞞是瞞不住的,但大家都注意了回避,只有好心好意的安慰。校長老譚說,班上的事有老閻管著,不用操心。校門修好了,給你的房門加了一張鐵門,以后風呀雨呀,都不用怕它。他從身上摸出幾片鑰匙,放到床頭柜上。她閉上眼。痛苦和羞愧如加在她嘴上的封條,感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星期六,班上幾名班干部也來看望老師。郭麗讀了一封信,是全班五十六名同學每人寫的一句話。那個被人稱為啞巴的黃凱也寫了,他寫的是:老師,我媽媽回來了。聽了這一句,汪琪的眼角濕潤了。
門開了,倪嵐和琳娜走進來。倪嵐說,醒了?兩人坐到她兩側床沿上。出事后她們就來了,這幾天都是她們在陪守。尤其是琳娜,她在城里,單位事不多,每天去點個卯就過來。她不想告訴父母,幸虧有她們兩個。看著兩個姐妹,汪琪的眼淚又流出來。
別哭別哭,傷口還沒拆線呢!琳娜說,伸手將她眼角上的淚水揩去。醫生說,這傷口只要注意得好,以后看不出疤痕的,不會影響這張漂亮臉蛋。倪嵐也勸,別傷心了,養好身體要緊。
下午拆線,醫生說傷口愈合還不錯。倪嵐有課,琳娜幫著辦了出院手續。兩人在外面吃晚飯,琳娜告訴汪琪,聶楚云昨天來看過她后,直接去了教育局,罵了郭局長一頓。汪琪聽著,說,這個書呆子。
你師兄是不是暗戀你?把他還給你好不好?琳娜說,臉上是俏皮的,也是真誠的。
說什么呢!好多年了,我一直把他當大哥。汪琪拿筷子頭戳琳娜一下。
到學校天已擦黑。琳娜想留下陪她,她拒絕了。琳娜走后,汪琪在桌前坐下,臉進入桌上的鏡子。臉略顯浮腫,精神還算好。拆線的傷口仍被紗布捂著。她的眼睛在紗布上停了一會。
從桌前離開,回身看著房間。房里依然是她搬走時的樣子。幾件不穿的衣服隨意丟在床上,一只高跟皮鞋歪倒在床邊地上。那天快樂地收拾東西的情景隨即在腦海涌現了,心中又是一痛。將鞋子扶正,直起身來,便看見那只風箏。
聶楚云送的風箏,掛在朝北的窗戶邊。
她出了會兒神,從包里拿出手機。出事第二天,手機就被她關掉了。一陣開機的音樂響過,她將電話撥過去。
出院了?聶楚云在那頭問。
嗯,出院了。聽說你去罵他了,干嘛呀?對你不好。
我管它好不好,氣不過嘛。我說他是故意的,曉得你懷孕,還帶你去那上面!
……不說他了,過去了。就是告訴你一聲,我出院了。我有些累,掛了。
嗯,注意休息。
汪琪掛了機,眼光又投到那只風箏上。想起琳娜說的話,苦笑一下。心里說,娜,別放棄啊。
樓下鐵門開了,幾個老師從外面回來。他們停下了腳步。教學樓二樓,那個沉寂許久的窗戶,又亮起來了。窗戶上的斑斕色彩,讓他們有久違之感。
在他們看來,那些色彩仿佛不是被照亮的,而是被點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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