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
割喉
劉振
3月底4月初的時候,老天爺手里緊緊攥著的春光終于從手指縫間漏成了氣候,于是“嘩”的一聲,春天說來就來了。曹芷芬這時候總是滿心雀躍,像一只蟄伏了一冬,剛剛被春光驚醒的小松鼠,不同的是,小松鼠上躥下跳著是尋找食物,而她呢,是賣食物,準確地說,是賣燒烤。不過在賣燒烤前,她喜歡做一件事,就是跑到故州最繁華的濉河路商業街,給自己挑一身又素雅又別致的春裝。春裝上了身,她就覺得那個在漫長的冬天里總是陰郁不安,常常在凄清的黃昏里,呆呆地聽著凄清的歌的曹芷芬已經被老天爺順手收走了,留下的這一個,開朗而又新鮮,就像她最喜歡喝的自己調制的檸檬茶,清亮清亮的,那黃色嫩得讓人心疼,喝一口,酸得人全身一緊,隨之心底里最死巴的那一塊也活泛開了。
晚上的街面剛剛坐得住人,老曹家燒烤就不聲不響開門了。其實是有店面的,可以擺得下六張長條形的桌子,但是生意好,只要一開門屋里便坐滿了人,稍稍來晚點的客人便得坐在外面臨街的桌子上吃。春天的夜晚,風還有些涼,淘氣得往人脖子里鉆去,那滋味并不好受,人們起先還挺不情愿地站著候一會,到底挨不住那燒烤的香味,投降了,坐下來大聲地喊“老板,點單”。曹芷芬開的燒烤店生意如此之好,讓同處于四河巷的另幾家燒烤店的老板又氣悶又不解。要說這四河巷幾年前還是一條又臟又亂的巷子,兩邊零零落落開著修理鋪、雜貨店、舊書店、廢品站,倒像是一塊發霉的豆腐上生出的斑斑點點,讓人看著就不舒服。曹芷芬的燒烤店,不知用了什么法術,把這塊發霉的豆腐回鍋慢慢煎,硬是煎成了一塊聞著臭吃著香的臭豆腐。漸漸的四河巷又多了幾家燒烤,但哪家的生意都不能跟曹家比,幾個老板氣得干瞪眼,沒轍。他們也懷疑曹家的燒烤加了什么秘制佐料,但那燒烤爐就放在外面,他們看來看去無非也就是蔥、姜、蒜、辣子、孜然,但烤出的東西總有一股似有似無又極為醇厚的食物本身的香味。絕不是像他們那樣加了大把佐料,結果吃什么都是佐料味。藥有藥引子,看來這食物也有食引子,只是這食引子,實在讓人說不清道不明。
其實不光是那幾個老板,曹芷芬也有些不明白。做燒烤的李天亮是她無意中“撿”來的。那天她到城郊柴油機廠的老宿舍區去看望生病的老姨娘,出來后看到樓下擺了一個簡陋的燒烤攤,別的燒烤攤都以肉類為主,有吃頭,也有賺頭,偏偏他的小攤子烤的都是各類素菜,卻圍了好幾個人。曹芷芬要了一串烤茄子,才吃了一口便覺得滿嘴鮮香,難得的是這香味溫和質樸,仿佛這眼前的食物是敞開了心扉要和你融為一體,而不是辣著你,沖著你,非要和你作對。曹芷芬邊吃邊打量攤主。是個40多歲的男人,長相平常,話也不多,很利索,閑下來時就抽根煙,沒有時下很多燒烤攤主身上的彪悍之氣。曹芷芬知道自己一直想找的人找到了。李天亮到了她的店里后,她也曾問過幾次,到底有什么燒烤秘訣,李天亮總是拍了拍手,嘿嘿笑著說“哪有啊,又不是練功”,有一次被問得急了,文縐縐地說了句“用心就行”,說完忙轉過身,讓暗紅的爐火遮掩臉上泛起的紅潮。曹芷芬是個聰明人,自己也愛好廚藝,知道同樣的原料,到了不同的人手里,捯飭出的味道絕不相同,菜的味道,往玄妙里說,也就是人的味道,人的性子,人的活法。當下一笑置之,不再多問。
那幾個老板也曾私下里找過李天亮,想把他挖過來。她不是每月給你2500嗎?我給你3500。你要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們就換個地,保管比現在做得大。但是李天亮總是拍了拍手,笑著搖搖頭。幾個老板沒轍。背地里認定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肯定和那娘們有一腿了。除了這招,還有什么能讓一個大男人如此俯首貼耳?話又說回來了,他們嘿嘿地笑,不過那姓曹的確實招人,換了我,我也不走。
曹芷芬依然在令人沉醉的春風里做著她的生意。她是那種銀盆大臉,算不上標準的美人,但是一雙眼睛生得很漂亮,顧盼之間水靈靈的,像一座充盈的天然水庫,無論季節變幻,總是汩汩冒出純樸的甘泉,讓人心中一動。因為不用在燒烤爐前經受煙熏火燎,她的衣著打扮也是暗暗用了心的,不那么花哨,但都很別致。綠是暗綠,紫是灰紫,整個人沉靜而有底氣,和30歲之前的她正好相反。曹芷芬有時覺得30歲之前的自己活得像個蹦噠蹦噠的螞蚱,看著蹦得歡快,其實沒個實在的落腳點,穿衣裳也是,今天覺得青春型的好,明天又覺得淑女型的好,可是一上了身,又全都走了板。人活得不對路,衣服也架不住。那么今天的底氣是從哪兒來的?她有時覺得是來自于這苦心經營的小店,有時又覺得是來自于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并不是別人所說的李天亮。
那個男人叫司軍。
在故州市刑警隊,司軍是個最不起眼的人物。不過是坐值班室里看看大門的,如果說那些意氣風發的刑警們是一粒粒金子,司軍就是混在金子中的那一粒沙,要多黯淡有多黯淡。讓那些小刑警們不解的是,他們的張大隊對司軍倒是不錯,路過門口的時候常鉆進值班室里聊會天,全無跟他們在一起時的嚴肅。而且他們還知道,這個司軍竟然是有正式編制的,工資一分不少。拼命干活的還不如看大門的!小刑警們的情緒,張大隊也感覺到了,于是在成功破獲一起搶劫案,大家伙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叫著要去老曹家燒烤慶功的時候,張大隊笑瞇瞇地喊上了司軍。
從刑警隊的后門出去,往南一拐,就到了四河巷。這群警察都是老曹家燒烤的常客,眼見著一條狗不理的巷子,被他們吃成了十個食堂,三天不來就饞得慌。一進門,“曹姐”“李哥”地打了一通招呼,也不用曹芷芬動手,兩個警察就搬起兩張活動桌子,放在外面拼在了一起。然后就點單。每人一份烤生蠔是少不了的,這是老曹家的招牌燒烤。拇指肚大的那么一塊生蠔肉,裹滿了蔥蒜末,凝在潔白如玉的內殼里,倒像是一位新嫁娘,莊重地打扮好了,等著你去掀開她的蓋頭。剝離時的痛,入口時的香,共同構成了這一過程的妙不可言。曾有吃出個中滋味的食客,一邊拈著零星的蒜末咂摸著,一邊鄭重地向曹芷芬建議,以后每個客人只能點一份烤生蠔。別人不解,待他說了,都嘻笑不已。這個段子,小警察們都知道,吃的時候,又免不了要發揮點聯想,借此樂一樂,消除連日來的緊張疲憊。
兩瓶啤酒下了肚后,借著些微酒意,張大隊給大家講了司軍的故事。不是案子,卻聽得小警察們張口結舌,唏噓不已。
20年前,司軍從省警校畢業,分到了故州市刑警隊,很快成了隊里的一把好手。他看上去粗獷,心卻極細,做事情特別能沉得下來,在破好幾個大案時都立了功。有一次他接手一件強奸案,案子本身并不復雜,嫌疑人卻在聽到風聲后,不知跑到了哪里。司軍去嫌疑人的父母家,做了很多工作,老倆口卻抵死說不知道。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嫌疑人的姐姐偷偷給司軍打了電話,告訴他弟弟藏在南方的一個遠房親戚家。這個當姐姐的是個明白人,知道弟弟是不可能躲得了一輩子的。她叫顧梅,是公交公司的會計,后來就成了司軍的老婆。她得到了一個如意郎君,卻也因此失去了背后的整個家族。兩人結婚后,頭幾年過得挺幸福,還生了個胖兒子。誰知道才30多歲,顧梅就得了腦萎縮這種本該是老年人得的病,仿佛是老天爺覺得她太過幸福,故意使了個絆子。摔了這一跤,顧梅就再也沒能起來。一個如花的女人漸漸變得遲鈍、蒼老,記不住事情,手腳越來越不利索。她生命的花期提前結束,世界變得混沌一片。娘家人認為這是她害了弟弟的報應,置之不理。司軍的父母都在農村,身體不好,也無法前來照應。等到顧梅癱在床上,連生活都無法自理的時候,司軍實在顧不過來,就給她請了保姆。但奇怪的是,話都說不清楚的女人,認人卻非常清楚,保姆要動她的身體,她就神經質似地喊叫,用抖抖的手去抓去打。她的精氣神已經全沒了,只有一份情還牢牢地占據在日漸萎縮的大腦里,成為她維持生命的最后底線。換了第六個保姆的那天,疲憊不堪的司軍坐在樓下的石凳上,抽了整整一包煙,當他將揉碎的煙盒無力地丟棄的時候,他知道,隨之丟棄的還有自己曾經夢想的一切。他申請調到了辦公室做后勤。坐辦公室雖然能按時回家,仍免不了一大堆麻煩事,比如說,她尿了一褲子;她想喝水,但夠不到;她想曬曬太陽,動不了就急得哭。后來,刑警隊看大門的老梁頭告老還鄉,司軍就想到了去看大門。值班室里面帶一間休息室,這樣他可以將她放在休息室里隨時照顧。當時已經是副大隊長的張曉陽和司軍是警校同學,他力勸司軍不能走這一步,去看了大門,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司軍當時說了兩句話:生活把他送回了原點,他就在原點生活;凡事只求個心安。張曉陽扼腕嘆息之下,也只能同意了。讓張曉陽再次沒想到的是,看了幾年大門,司軍竟然拿出了兩篇在省級內部刊物上發表的論文。都是關于犯罪心理學的。司軍的兒子當時已經上了高中,住在學校,司軍在值班和照看顧梅之余,就看起了犯罪心理學方面的書。別說在故州,就是全省,這方面的深入研究也很少。有一次張曉陽鉆進了值班室,開玩笑地對司軍說,看來你也不是就在原點生活了嘛!司軍笑了笑,說,你錯了,無論我在哪里,我都在原點。張曉陽笑罵道,我操,看大門還把你看成了哲學家,我要是讓你去掏大糞,還不把你掏成個愛因斯坦?說這句話的時候,張曉陽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休息室里的女人。她靠在輪椅上,頭發花白,已經成了半個老太婆,夕陽的余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給她蒼白的臉上鍍了絨絨的一層金。她安靜得就像廟里供著的泥塑菩薩。
張曉陽說著這一切的時候,司軍一直就著一碟水煮花生米,慢慢啜幾口啤酒,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如果沒有一個還算漂亮的尾巴,也不過就是一個博取同情的伎倆罷了,他需要的是這些嗎?當如夢初醒的小警察們紛紛端起酒杯,大著舌頭說他如何“偉大”時,他也借著酒意發泄似地說,什么叫偉大?毛澤東打天下,那叫偉大,鄧小平改革開放,那也叫偉大,偉大就是讓你愿意去學,如果你不愿意去學,就甭說什么偉大不偉大,那是沒辦法!說完,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司軍最后這句話的聲音很大,不由得不引起曹芷芬的注意。聲音雖大,卻整個是沉下來的,像一棵陳年的樹根,在看不見的地方有著厚實的分量,不像那幾個小警察,聲音輕飄得像在半空中跳舞。她打量著那個叫司軍的男人,并不老,五官舒朗,鼻子挺挺的,但總是不經意間微皺起眉頭。不知怎的,曹芷芬忽然想到了在哪里看過的一張山水畫,蒼茫天地間,一個小小的旅人留下孤獨的背影。那一點愁緒,改變了整張畫的風水。
那個晚上,曹芷芬一直覺得耳畔有什么東西咚咚作響,攪得她心神不安,賬算錯了兩筆。
那年的冬天來得早,才十一月中旬,就飄飄揚揚地下了一場大雪。從初秋一下子跳到了深冬,這時候,燒烤店就暫時關門歇業了。雇來的兩個小姑娘高高興興玩了幾天,大包小包回了鄉下老家。李天亮最后一次幫她拉下卷閘門后,說了句,你要是一個人悶得慌,過年就到我們家去吧。曹芷芬笑了笑,沒有說話。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李天亮,在她12歲那年,父親丟下她和母親、哥哥,跟著另外一個女人跑了,而且是在一家人做好了年飯,等他回來時跑的。從那以后,過年對他們一家人來說無異于一場刑罰。
大雪消融過后,氣溫稍有回升,太陽難得地露了回臉。這天上午,曹芷芬看著天好,便想出門逛逛。沒什么事,她走得很慢,兩眼也在閑逛著。女人的靴子花樣越來越多,今年自己也要添一雙。街角又拆了一片民房,故州這個名字,也快要名不副實了。一個年輕男子抱著孩子匆匆走著,孩子睡著了,小手露在外面,凍得通紅。路過刑警隊大門左側的一個小巷口時,曹芷芬忽然停住了腳步。一個老婦人坐在輪椅上,身上搭了一床小棉被。準確地說,她不是坐,因為她的身子總是向一邊歪倒著。陽光下她的臉上滿是皺紋,五官也因此變得模糊,但曹芷芬總覺得,她的嘴角有一抹笑意。這一抹笑意,足以讓她虛弱地躺在這里,接受外人的各種各樣的目光。曹芷芬好像明白了她是誰。這時,她的身子動了動,棉被滑落到了腿上。曹芷芬慢慢走上前去,將棉被在她身上重新搭好。離那么近,但她不敢再看她的臉。
司軍坐在值班室里,看到了這一幕。他點燃了一根煙。
冬日的黃昏,最讓曹芷芬覺得難熬,那份入骨的凄清,刺得人生疼,又沒法說出口。一天黃昏,她焦躁地外出散步。耳畔遙遙傳來羅大佑的那首《你的樣子》,時斷時續的歌聲,卻像是鋪天蓋地撒下的一張大網,誰也逃不過的失去的命運。但是,又有絲絲縷縷的飯菜香順著大網鉆了進來,那些正在廚房里忙碌的主婦們,就是用這飯菜香抵擋著那張大網吧,起碼,還有著那一刻的圓滿。也許,一切在根柢上都是抓不住的,抓得住的,只不過是現在而已。她呢,連現在都沒有。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走到四河巷自家燒烤店不遠的時候,曹芷芬抬頭看到店門前站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呆呆地望著平淡無奇的燒烤店招牌,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她的耳畔再次轟鳴起來。她走上前去。男人看見了她,竟也沒覺得意外,只是低低地說了聲,我以為你的店還開著。那聲音像是一顆魔術子彈,在射出去的一剎那開出花團錦簇,包圍住了曹芷芬。
一切都開始得那么快,他們像是熟悉了很久,熟悉得不需要用語言,只需要用身體來表達。曹芷芬有時候會想起一個詞,烈火干柴。她有多久沒有男人了?她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燎原的感覺真是好啊,什么理由都沒有,就那么一路燒過去,將那些破敗的枯而不死的草燒個精光。就像他們倆在一起時,放蕩的激情過后,她有時也想和他說說自己的童年,父親,母親,還有前夫,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有了必要,那些東西,就像那些草一樣,也已經被燒了個精光吧。有一次因為好奇,她問他和他老婆之間怎么樣,本以為會勾起他一肚子的苦水,他卻嘻笑著說了句,怎么樣都無所謂啊,只要有你就行,說著又翻身壓到她身上,壓得她咯咯直笑。笑完之后,她在心里想,他是在藏著什么吧,那些不如意,還有,折磨。
他們是透明的,也是不透明的。好似西天取經的師徒,輕易掠過了艱險磨難,捧著手里的經書,心里不免有那么一絲懷疑。
也罷,這樣也好,總歸是快樂的。
曹芷芬覺得,那是自己過得最溫暖的一個冬天。
小城的日子,如流水一樣波瀾不驚。這波瀾不驚下面的變化,只有曹芷芬自己知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如鼓漲起來的帆,總是渴望著沖進波濤洶涌的海面,在一上一下的起伏中掙扎著,迎接著,呼喊著,讓撲面而來的巨浪將自己淹沒。她常常在做一些小事的時候,比如倒水,剪指甲,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泛濫起來,如果這時候有人叫她,她一抬頭,便是一張滿含著春風的面孔。人們都說,老曹家燒烤的女老板的那雙眼,以前是天然水庫,純,現在呢,是人工水庫,就一個字,媚。
誰也沒想到,這么充盈水靈的一雙眼睛,在一個晚上,就干涸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那天晚上,也是合該著要出事。8點多鐘,店里來了三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是曹芷芬的前夫。他們來的不是時候,連加的桌子都坐滿了,四個人只好站在一旁,兩個年輕點的男人,嘴里便不干不凈起來。曹芷芬窩了一肚子氣,沒有理他們。不是惹不起,而是在她心里,對前夫是有那么一點愧疚的。前夫叫譚鑫,是她中學同學,在畢業幾年后的一次聚會中重逢后,便對她展開了猛烈的攻勢。譚鑫長得不錯,家境也好,父親是市交通局副局長。他上了省里的交通職業學校,回來后就進了交管站,日子過得太順,便有滿腔的精力無處發泄。曹芷芬在他的猛烈攻勢下暈頭轉向,加之哥哥去了外地,家中只有一個脾氣乖戾的母親,巴不得趕緊離開。結了婚后,公公找關系把她安排到市煤氣公司坐辦公室。眼看著人人羨慕的一個圓便要畫成了,可曹芷芬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有什么東西硌著,那個圓就是畫不成。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偶爾打開電視,看到一個有關居家過日子的生活節目,電視里的那一對夫妻經常爭吵,兩人都十分苦惱。她驀然想起來,其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好像甚至都懶得和丈夫發生爭執了,似乎內心里已經一片寂靜。節目的嘉賓是一位物理學家,他一開口,她就驚呆了。那聲音多好聽啊!像一塊天然生成的玉石,圓潤得沒有一絲裂縫,又像一匹重磅的真絲綢,有著上好的柔軟質感,沉甸甸地垂著,壓得住一切輕薄的東西。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這聲音已經將她帶到了天堂。等到重回人間,她忽然就明白了,總覺得硌得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說這個聲音是一條順暢美好的通天之路,那譚鑫的聲音就是一條坑坑洼洼的鄉間土路,怎么走都是歪歪倒倒的。怎么會產生這樣感覺,她不明白,亦或是不想弄明白。
漸漸地,曹芷芬越來越不想和譚鑫說話,晚上在床上的時候,也不想聽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譚鑫不知道怎么回事,左問右問。曹芷芬始終不說。就因為一個聲音?不,肯定比一個聲音要復雜一點,說不清楚。那怎么又說得出來呢?兩人直到離婚,譚鑫還被蒙在鼓里,認定曹芷芬是在外面有了人。這個心結,他一直記恨著,怎么著也要找機會出口氣。
四個人坐在店里,譚鑫悶聲不響,其他三個人可沒閑著,不是嫌啤酒上晚了,就是嫌烤魚的味道太淡。不停挑刺。曹芷芬面無表情,一切按他們的吩咐。那個女人,燙著一頭翻滾的大波浪,嘴里也是一個浪頭打過來:“都說這兒燒烤做得好,我看也不怎么樣。一股腥騷味,怪不得隔壁開了家寵物店,里面的貓兒狗兒見天叫個不停。”
曹芷芬氣得渾身哆嗦,真想上去給她兩個耳刮子。但還是忍住了。她跑到后堂給司軍打電話:“你現在能不能來?”司軍問她有什么事,她不說,只是一個勁地問“你能不能來”。司軍無奈地說,“她今天拉肚子了,弄得到處都是,等我把她搞干凈了再去。”曹芷芬在電話里沉默了半天,說了聲:“那就不用來了。”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一幫人鬧到11點多,看到曹芷芬像個霜打的茄子般沒了精神,心滿意足地走了。兩個小姑娘過來收拾桌子,一邊收拾一邊罵著,恨不得把他們坐過的椅子也踢爛。她們想安慰曹芷芬,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卻見曹芷芬心不在焉笑了笑,說沒事。兩個小姑娘走后,李天亮留下來陪她喝了兩瓶啤酒。曹芷芬一口一口喝著酒,不說話,眼神飄忽著,丟了魂兒似的,偶爾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苦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倒是平時很少說話的李天亮一點一點說著,自己怎么下崗,怎么離婚,怎么給出了車禍的老娘籌錢,末了,說了句:“最難受的時候,我就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地給我老娘,給我閨女燒飯,人家是有了錢才有好吃的,我呢,正好相反,沒錢了,就能整出好吃的來了,你問我有什么秘訣,就這秘訣。”曹芷芬淡淡笑了笑,說:“你這秘訣,一般人可沒法學。”將手中的最后半杯啤酒一飲而盡,便要回去。李天亮要送她,她也不讓。她習慣了醉在自己的心事里。
曹芷芬的家在城北護城河邊上,她離了婚后,不想回去聽母親的嘮叨,先是四處租房,去年才在護城河邊上的一個小區里買了一套二手房。這個小區緊挨著故州僅存的一段古城墻,古城墻高高大大的,長度卻不過四五十米,失去了橫向的延伸,那高大愈發顯得蒼涼。曹芷芬每次從這段古城墻下走過,都聽見自己心里的一聲嘆息。她并不喜歡歷史,也無意考究這古城墻有多少年了,只是沒來由地覺得它的孤單落寞。路燈昏黃,仿佛也已昏昏欲睡。曹芷芬走到這里,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的沉醉,倒真像是一場美夢,經不得一點現實的碰撞。不過是一個電話,便破碎了。而且,他是真的懂她嗎?她也不知道。一時間心里翻滾起來。
突然,黑暗中一只胳膊從身后橫過來,強有力地卡住她的脖子,她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便被拖進了河邊的樹林中。這里更是一片無邊的黑暗。她身體里的酒精起了作用,一口氣沖上來,不顧一切地又踢又抓。他松開了她的脖子,卻仍然緊緊地拉著她的一只胳膊,壓低了聲音,似乎是很緊張地說:“說說話吧,說說話吧。”這聲音在曹芷芬的腦子里滑過,讓她覺得有一絲異樣,但她什么都來不及細想,整個人飄浮著,找不到目標地亂踢亂蹬,倒像是一場混亂的獨舞。她控制不住自己,叫喊著,似乎是為了掙脫,又似乎是在向周圍的一切發泄。男人再次抓緊了她,一巴掌捂住了她的嘴,用著幾乎失望的語氣說:“說說話吧,說說話吧。”她始終安靜不下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曹芷芬只覺得脖子上一涼,隨即身上一松,便像漏光了氣的氣球那樣癱軟下去。在那一瞬,她聽到了幾聲狗叫在身邊響起,還有,男人的驚叫聲。很快,狗叫聲漸遠,她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個奇異的夢,想醒,卻醒不過來,終于還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老曹家燒烤店的女老板被人割了喉的消息,隨著五月的風吹遍了故城的角角落落。五月的風那樣讓人舒坦,混和著花香、草香、新茶香,由不得地將人拖入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現在這風中又添了些血腥氣,血腥氣很快便成了主角,在四河巷人們口中,過去的每個細枝末節都被拿出來翻炒,直到變了色,變了味。那幾個燒烤店的老板,私下里是高興的,看你曹芷芬還能不能過了這一劫!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僅僅歇業了一天,老曹家燒烤又正常營業了,而且來的人比以往還多。故州太平靜了,人們需要一個謎,盡管他們從李天亮和兩個小姑娘那里沒有打聽到任何謎底。
司軍是在那天凌晨的四點多鐘,剛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這樣的電話鈴聲了,以至于“咯噔”一下醒來時,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電話是張曉陽打來的。他沒有解釋為什么要給司軍打這個電話,只跟他說了一句:“曹芷芬出事了,現在在市醫院搶救。”司軍猛然跳了起來。曹芷芬晚上給他打了那個電話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寧。那時,顧梅正被他從滿是污物的床上抱到衛生間的椅子上,褲子被褪了下來,露出兩條干癟而失去彈性的腿,像兩段橫陳的枯枝。他對這雙腿早已麻木了,像對待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物件一樣,但是最近,他一看到顧梅的這雙腿,眼前就忍不住閃現出曹芷芬的那雙異常豐滿的腿。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欲望還能像咆哮的山泉那樣噴發出來,那一段時間他仿佛又回到了20歲出頭的時候。但是現在顧梅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嘴里發出“唔唔呀呀”的聲音。他知道她的意思,發病前,她是那樣一個愛干凈的女人,哪怕衣服上只是沾上了一點油煙氣,也要扔到水里撈一撈。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一點一點地幫她擦洗起來。等到他忙完了這一切,再給曹芷芬打電話時,那頭已經關機了。他本來還可以再去曹芷芬的家,鑰匙都拿在手里了,但是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究竟猶豫什么,他也沒太想明白。和曹芷芬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完全回歸了原始的沖動,這一點讓他激動不已,但又有些后怕。他一向自以為是個理性而有節制的人。曹芷芬的出現,將他的自以為是打破了,當他沉醉在她的呢喃溫存中時,心里不是沒有一點點疑惑,但他不愿意去深想,沉溺在肉體的歡娛中也好,他背負的東西,本來已經夠沉重了。
她的情緒有點不好,下次見面再安慰她吧,他想。
悔意像是一盆兜頭澆下來的冷水,一下子灌滿了全身。他心急火燎地出門打車,趕往市醫院。天剛蒙蒙亮,月亮還沒有隱去,即使是早起的人們,也帶著緩慢和慵懶,只有一輛疾馳的出租,快得像是要追趕時間。
兩個警察守候在市醫院的急救室外。小王和小邢,也是老曹家燒烤的常客,看到司軍緊皺著眉頭來到這里,開始還有些奇怪,又看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樣子,全不似往日的心平氣和,也就多少明白了一點。小王活潑一點,剛想開句玩笑,被小邢一個胳膊肘搗了回去。
曹芷芬是被一個夜班的出租車司機發現的。那個司機開到人煙僻靜處,準備就地解決一下自己的問題,他鉆到護城河邊上的林子里,正要放松地小解時,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團白影子。他走近一看,是個女人衣衫凌亂地躺在那里,身上好像還有血,他打了一個激靈,趕緊跑出去撥打“110”。幸好發現得及時,送到醫院時,曹芷芬還有氣。經過檢查,她脖子上的表皮被利器割開,傷口長達8厘米多,幸虧割得不深,沒有傷及喉管,只是淌了很多血。急救的醫生連聲說這個女人真是命大,如果那把刀子再往里深幾毫米,她的靈魂也很快就要上天了,這幾毫米,簡直就如同買彩票中了頭獎那樣難得。小邢說到這里,看見司軍又皺起了眉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了個話題,說“110”的人很快通知了刑警隊,張大隊一聽說出了割喉案,張口就是一句“我操,上輩子欠了誰的”,然后就趕緊讓我們到醫院來,他天一亮就帶人去勘察現場了……司軍打斷他,問醫生在哪兒,小邢帶他找到當晚值班的醫生,是個白白凈凈的年輕人,正在向小護士們抱怨著一輪到他值夜班就最倒霉,一晚上都歇不下來。看到警察來找他,語氣放和緩了些,說你們是來問18床病人的情況的吧,搶救了一個多小時,命算是撿回來了,但是縫合的時候打了麻醉,現在還沒醒過來,還在觀察。你們要問什么,等她醒了以后再說。司軍頓了頓,問我現在能進去看看嗎?年輕醫生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說你們警察什么時候也這樣講起效率來了。司軍被噎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小邢剛要發火,被司軍攔住了。年輕醫生回過頭去對一個護士說,你帶他們去看看吧,時間別太長。三個人剛走出去,年輕醫生又追出來說,哎,麻煩你們提高點效率,查實她的身份后趕快通知家屬!
這是一間兩人病房,另一張床上沒有人,屋子里很安靜。天藍色的窗簾還沒拉開,早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漫進來。司軍慢慢走過去,低下頭,凝目注視著。她的脖子上纏著厚厚的一圈紗布,那么柔軟的布,卻生硬地像一道箍,整個兒的將她的頭和身體隔開。她的面孔蒼白,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原本豐滿的臉頰也凹陷下去,仿佛一個吸血鬼一夜之間抽走了她的滋潤與靈氣,她顯出前所未有的憔悴與疲憊。忽然,她的眉輕輕動了一下。司軍以為她要醒了,卻見她仍是昏睡著,但是他仿佛聽見一聲嘆息,遠遠的,不像是從鼻腔,倒像是從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傳來,讓他心中一緊。他不由想起他們共有的那些夜晚,她是那樣熱烈,而且是那樣單純的熱烈,好像這些已足以填滿她的心胸。他熟悉那樣的她,他不知道怎么將那樣的她與眼前的她畫上等號。司軍一時間竟然感到有些陌生。他想拼命地搖醒她,將她從那個世界拉回來,但是最終,他什么也不能做。
刑警隊很快成立了“5·10”專案組,張曉陽掛帥。割喉案的社會影響太過惡劣,市里領導已經指示,一個月之內務必破案。雖然不止一次接到過這樣的指示,也有很多案件到期未破,張曉陽這次仍然感到巨大的壓力。受害者是曹芷芬,這是他沒想到的,當手下的警察小邢向他匯報這一點時,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人突然上了一把鎖,不到破案之日,這把鎖是無法打開了。
現場勘察的收獲不大。沒有發現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毛發、衣物纖維等有效線索,只能根據小樹林里凌亂的腳印,初步判定對方是個身高1米75以上,體重80公斤左右的比較健壯的年輕人。讓張曉陽迷惑不解的是,如果是仇殺,這樣一個健壯的男人可以很輕易地給予受害者致命一擊,而不需要那么多的撕扯,但從現場和受害者被發現時衣衫凌亂這兩點看,兩人是經過了一番撕扯打斗的。如果是強奸,地面上則應該留下更多的痕跡,比如成片的草地倒伏,然而現場又不是如此。盡管也有疑問,目前看來,強奸未遂,以致起意割喉的可能性比較大,當然,也不排除報復尋仇的可能,如那天晚上大鬧燒烤店的曹芷芬的前夫,如一直眼紅老曹家燒烤店生意好的另外幾個燒烤店老板。張曉陽思索了一陣,心煩意躁,順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受害人詢問筆錄。曹芷芬還在醫院里,雖然醒了過來,暫時還不能說話,這份詢問筆錄是小王和小邢事先準備好紙筆,讓她躺在病床上寫出來的。寫出來的東西,總嫌簡單些。張曉陽看著上面的字跡,雖然努力保持著工整,總顯得跌跌撞撞的,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
“你能形容一下你對那個人的感覺嗎,比如身高、動作特點,或者說話的口音?”
“個子挺高,臉看不清楚,好像就是本地口音,但也不能肯定。”
“他跟你說了些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你能明確感受到嗎?”
“開始他說要跟我說話,后來說什么就忘了。那天晚上我喝了點酒。他一直不放開我,我認為他要強奸,就反抗。”
“你認為他要強奸,那他有哪些具體的舉動?”
“他一直緊緊拉著我,把我朝他那里拉,好像是要親我吧,我就一直反抗。”
“你認為他是強奸沒成功,所以就對你實施割喉嗎?”
“難道不是?”
“你能不能再盡量回憶一下他身上的特征,越細越好,這對破案有很大幫助。”
“我頭有些疼。我再想想吧。”
……
合上詢問筆錄,張曉陽略一思索,他拿起桌上的電話,剛要撥打,有人敲門。張曉陽有個習慣,平時辦公室的門是大敞著的,但琢磨案情的時候一定要把門關上,別人輕易不會敲他的門。他走上前去把門打開一看,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司軍眉頭微皺但很快就舒展開了。他看見桌子上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玉雕睡佛,應該是鎮紙,睡佛臉上隱隱的笑意倒像是天然生成一般,隨口問一句:“什么時候玩起這個來了。”張曉陽苦笑了一下:“干我們這行的,你還不知道壓力有多大,擺著這么個東西,怎么看也沒用,他媽的要是真的如來佛坐在這兒,估計也笑不出來。”司軍笑了笑,心里劃過一絲傷感。
張曉陽拍了拍司軍的肩膀,說:“你來得正好,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曹芷芬這個案子,現在看來有點麻煩,上面又壓得緊,我們的日子不好過。我考慮了一下,受害人的筆錄現在做得很粗,她情況特殊,還不能說話,我問過醫生了,她大概一周以后能開口小聲說話,我們必須從她那里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這個任務,我想交給你,只是擔心你家里怎么辦。”
司軍沉默了片刻。其實他來找張曉陽,就是申請加入這個案子,否則內心的愧疚,會像黑壓壓的螞蟻一樣咬噬著他,讓他不得安寧,只是沒想到張曉陽會讓他去做曹芷芬的工作。他猶疑的是,以前,司軍總是不帶感情地去投入案子——他很注意觀察當事人的情緒,但是自己從來不為所動,站在外面,反而能看得清楚。在他看來,講感情是破案的大忌,他喜歡的是,庖丁解牛,而不是拖泥帶水。每次,當他的腦子因為某件案子而快速轉動起來的時候,都有一種燃燒的快感,他幾乎不允許這種快感里摻入任何雜質。但是,張曉陽這樣安排,自然也有他的意思,這層意思在他們倆之間,無需點破。
司軍點了點頭:“好。”
張曉陽又問:“那你家里怎么辦?”
“問題不大,她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要我看著。”話剛落音,司軍忽然意識到,在別人的眼里,顧梅已經沒有自己的名字了,偶爾說起來,也是“你家里的”,就像一滴雨落入小河,一片葉化為泥土,即將找不到原來的蹤跡。而他,也習慣于用“她”來代替她了。竟然。
曹芷芬慢慢睜開眼睛,眼前仍是一片刺目的白。夏天,她是喜歡白色的,最看不得的,就是衣服上盤踞的一朵朵艷麗的大花,擠得人心煩意亂。可是現在,這包圍著的白色似乎又將她拉回了冷寂的冬,那驅趕不走的,深入骨髓的冷,她想逃離,可是不能動。
一動,就牽著脖子上的傷口,那疼痛不是蔓延到全身的,如果蔓延到全身,還是連在一起的,那疼痛是一種割裂,硬生生的,讓人心生恐懼。那天晚上,她倒沒覺得恐懼,至今想起來,仍覺得迷糊、疑慮,好像一頭扎進了一團霧中,影影綽綽的,前面有什么東西,但,看不清楚。
“咔嗒”一聲,門響了。曹芷芬知道,是母親李瑛。
一聽說女兒出了事,李瑛就從家趕到醫院,幾天來寸步不離地守在這里,晚上就在旁邊的床上和衣而睡。這些年來,曹芷芬倒是第一次和母親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以前她每次回家,總是待不了多長時間,便被母親顛過來倒過去訴說過去的那些事情搞得全無心情,落荒而逃。這次在醫院,母親眼睛紅紅的,苦著一張臉,給她擦身子,換衣服,喂湯,倒是一句話都沒說。曹芷芬是知道母親的,哪怕在她嘴里是天大的委屈,只要說出來,也就沒什么了,說不出來的時候,才真是難受。曹芷芬只能那樣看著母親,在夏天里永遠穿著一條白色的綿綢褲子,上衣卻不像別的中老年女人那樣,花花綠綠且講究質地,這兩年她喜歡穿顏色粉嫩的棉質寬松圓領衫,而且,上面常常有卡通圖案,好似返老還童一般,就像今天,鵝黃色的圓領衫上用線條勾勒出一只憨態可鞠的小熊,她就帶著那只小熊,一聲不吭地在曹芷芬面前晃來晃去。曹芷芬想起父親離家出走的那個除夕夜,母親也是一聲不吭的,把什么都準備好了,順手拿起一條褲子,慢慢地補起被磨破的襠。補著補著,她的嘴唇一哆嗦,淚就流了下來。不知為什么,曹芷芬和哥哥并沒有過去安慰母親,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空氣像是凝固了似的,很久沒有散去——或許對兄妹倆來說,終有散去的一天,對母親來說,卻永遠也不會散去了。成年之后的曹芷芬每當想起那一幕,心里其實是疼惜母親的,但是她終于無法忍受母親的永無休止的訴說——借著訴說,母親得到了宣泄,甚而得到了某種快樂,看上去,她和過去離得那么近,可是曹芷芬覺得,那是一種靠近的遠離,歲月之手像一個電腦高手一樣,悄悄地涂改著她身后的背景,而她,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寧愿如此。每想至此,曹芷芬總有一絲內疚,翻騰著。終于無語。
從第三天開始,病房里漸漸熱鬧起來了。探望的人一個接一個。曹芷芬這兩年因了婚姻的失敗,疏于和過去的同學朋友交往,來探望的,倒多是李瑛的老同事和街坊鄰居。來了一個人,李瑛便精神起來,先是不厭其煩地說起她怎樣得到消息,心里怎樣擔心害怕。她不停地比畫著,“就差那么一點點啊,就差那么一點點啊”,便不能再說下去,仿佛踏在懸崖邊的人,再邁一步就是另一個深不可測的世界。接著又一遍遍地詛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得了這樣的毒手,那還是個人嘛,活該讓天打五雷劈!”她只能在這樣的詛咒中對抗著內心的恐懼。這時,來人往往會略帶遲疑地問起某個問題,兩人便竊竊討論起來。
“你不知道呢,刑警隊的人都來了三四次了,對這個案子重視著呢。”
“是嗎,那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干的?”
“瞧你說的,要知道是誰干的,還一遍遍跑過來干嘛!”
“那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線索嗎,他們倒是問過我,小芬最近有沒有和人鬧過矛盾,我這個丫頭,你也是知道的,好是好,就是跟她那個爹一個樣,悶,問她十句話,她能回答個半句就阿彌陀佛了。不過我想著,除了那個姓譚的,還能有誰?兩個人離婚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別人哪個離婚的時候不是吵得驚天動地的,他倆倒不聲不響就離掉了。這人啊,活著有個規律,該折騰的時候就得折騰,今天沒折騰,就得留到明天。這不,就攤上了!不過那個姓譚的,竟然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我想一想都后脊梁骨發涼啊!”
一遍。又一遍。
曹芷芬努力地把眼球往左擠,再往左,固定住。現在出現在她眼中的是窗外一叢開得蓬蓬勃勃的梔子花,長得有一人多高,擠滿了整個窗口,那一朵朵白色的梔子花,靠著延伸的枝葉,是見了些世面的小家碧玉,莊重中帶著些魅惑。曹芷芬一朵一朵地看過去,將窗外看到了眼前,像徐徐拉上的一道綠色幕布,遮擋住了床尾兩個人煞有介事的談論。可是,真累啊。曹芷芬從來不知道,眼睛為了支撐心里的重量,還會這么累。索性,她閉上眼睛。綠色幕布消失了,好在,還有另外一道屏障。她想起了那位物理學家的聲音,那樣的收斂卻又那樣的響亮,像一顆渾圓的珠子在夜色中熠熠發光。還有高中時的語文老師,在別的老師用題海將學生包圍時,他卻熱衷于在課堂上激情澎湃地朗讀課文,渾厚的共鳴腔,像是在他身體里深埋著的一座寶藏,他迫不及待地將寶藏挖出來,與未必能理解其意的學生們分享。還有一些人,還有誰呢?她不能不想到他,司軍。他的聲音很低沉,是低到地面后又反彈回來的一只小球,在連續的彈跳中,有著讓人回味不已的磁性。她幾乎是固執地認為,如果一個人有著讓人感到舒服動聽的聲音,那這個人,肯定是個好人,起碼不壞。她承認,她是被這連續的彈跳吸引著,在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的時候,便陷了下去。可是,那聲音足以當她的屏障嗎?她醒過來以后,司軍來過兩次,像那兩個年輕警察一樣,一板一眼地問著她各種問題,她機械而笨拙的回答著,心卻一點一點往下沉——那小球,也是在彈跳著的,可不知怎么,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的,隨意的,貼心的。
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李天亮面前的小盆里已經堆滿了小山樣的蒜末,剁得那么細,顆顆粘連著,散發出濃郁刺鼻的蒜味。他仍然在厚厚的大案板上“咚咚”地剁著。這個活在平時是兩個小姑娘做的,可今天中午,送走上學的女兒后,他無論如何也安靜不下來,拿個拖把拖地,把桌椅板凳碰得山響,連耳朵不好的老娘都問他怎么了。他只好早早跑到燒烤店,備起了料。各種佐料之中他最愛用的就是蒜,這東西,生的時候像個愣頭青似的,那么沖,經他的手撒到食物上,再經炭火慢慢地燒烤一番,就綿軟了,融合了,百煉鋼成繞指柔。李天亮喜歡這個過程。可是最近這些天,他總覺得經自己手烤出來的東西,味道大不如前,料還是那些料,吃進嘴里卻沒有了那種渾然一體的快感,好像缺了點什么。他怨怪兩個小姑娘剁蒜不夠細,自己操起了刀。
還是六神無主,心浮氣躁。他想到去醫院里看曹芷芬那天,正好碰上了曹芷芬的哥哥從外地回來看她。她哥哥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大概是個坐機關的,問過妹妹的傷情后,就開始一迭聲地向他打聽故州的房價已經漲到多少,再與自己所在的那個城市對比,抱怨毫無理由的房價已經讓人們脆弱的神經無法忍受。又問故州的護城河到底有沒有得到治理,花了多少錢,這里面有沒有腐敗。李天亮對這些問題一向敬而遠之,哦哦哦地應著,想對他說你妹妹是在護城河邊被人割了喉的,這比護城河有沒有治理更重要。但還是沒說出來。曹芷芬的哥哥只待了半天,下午就坐火車回去了。等他走了,李天亮松了一口氣,看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面色蒼白的曹芷芬,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臨了,說了句,你放心吧,店里還有我呢。從那天開始,李天亮就覺得自己心里窩著一股火,看什么都不順眼。
五六點鐘時候,燒烤店開始上客了。天剛擦黑,站在燒烤爐旁的李天亮看到遠遠地走來四個人,三男一女,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譚鑫在刑警隊被訊問了24個小時。出來之后他才知道,那天跟他在一起的勇子和蝦皮兩個小兄弟,他的現任女友小錦,還有平時跟他過從甚密的幾個朋友都被叫到局子里了。也難怪,譚鑫在交管站上班,平時常在路上查車,又有個老爸在后面撐腰,耀武揚威的,資歷雖不算太老,已自詡是個黑白通吃的人物了。對曹芷芬,他雖是恨得牙根癢癢,也并沒想把她往死里整。聽說曹芷芬那天晚上被人割了喉,他嚇了一跳,還打算到醫院里去看看,一來是心里突然冒出來的那點憐憫,二來也是撇清關系的意思。沒想到剛到病房走廊,迎面遇上了前岳母李瑛,臉色鐵青地一口一個“殺人犯”,將他罵了出去,搞得他老大不爽。即使如此,當他穿著一身“黃皮”被兩個警察“請”到局子里去時,他還挺無所謂的,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這身“黃皮”跟面前的“黑皮”沒法比,他稍一嘴硬便招來一頓呵斥,外加臨時羈押的警告。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說,那天晚上在燒烤店鬧了一通后,他們四個人又跑到“羅馬假日”卡拉OK,一直唱到凌晨兩點,“羅馬假日”的服務生們可以作證,他們絕對沒有作案的時間。再說了,他不無委屈地對訊問他的兩個警察說,曹芷芬好歹也做過我的老婆,就算我想搞她,也要自己上,不能讓別的男人動手是不是?不知是不是這最后一句話起了作用,24小時之后,他終于被放出來了。譚鑫從小嬌生慣養,哪里受過這種窩囊氣,吼了一通電話,召集了幾個人,罵罵咧咧地又往燒烤店來了。
一坐下,譚鑫將手機“啪”地往桌上一放,大著嗓門說:“媽的,從來都是老子查別人,今天老子竟然被別人查了!”一旁的勇子湊上來說:“譚哥,別生氣,這也就是個意外。”瘦瘦的蝦皮緊接著說:“你當然不用生氣了,反正你都進進出出好幾回了。譚哥哪能跟你比,譚哥可是白臉面的!”店里的小姑娘過來,怯怯地問他們點什么。譚鑫頭也沒抬,說:“讓你們老板過來。”小姑娘嚇白了臉,說:“我們老板還在醫院。”譚鑫說:“她在醫院,又不是我害的,我進了局子,可是她給害的!老板不在是不是,那老板的相好總在吧,讓他過來。”小姑娘嚇得不敢搭腔。
李天亮站在外面的燒烤爐前,里面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手抖得厲害,一勺蒜末不知怎的,都撒到炭火上去了,再舀一勺,又不知該往哪兒撒,一顆心卻“咚咚”盲跳,不屬于自己似的。他將那勺蒜末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走進了店里。
蝦皮嘻笑著說:“說相好,相好就到嘛。”譚鑫抬眼看著面前這個相貌普通,衣著也有些邋遢的男人,問:“你知道我是誰嗎?”李天亮冷冷地說:“你到店里,就是客人,別的我不想知道。”譚鑫“哼”了一聲,恨恨地說:“你不想知道我,我可一直想知道你呢,如果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你,非得卸掉你一條腿!”說著,一把拿起手機,朝著門玻璃砸去,“啪”地一聲,門玻璃上現出一圈弧狀的裂紋,又笑著對李天亮說:“不就是個手機嘛,你的呢,也拿出來玩玩?”
李天亮渾身的血直往上涌,身子哆嗦著,猛地從身邊抄起一個圓凳子,沒頭沒腦地砸將過去,嘴里怒罵著:“王八蛋!你們給我滾!都給我滾!”女人的尖叫聲接踵而至,食客們都嚇得跑到了外面,伶俐點的趕緊撥打110。人們圍在外面,或同情,或興災樂禍地看著那個平時很少說話的燒烤師傅像一只發怒而不辨方向的熊一樣,很快被人從后面攔腰抱住,另一個人奪下了凳子,接著雨點般的拳頭落到他的身上,一股血不知從哪兒一下子噴出來,濺了滿墻。人們驚叫躲開得更遠,但他們并不知道,此時的李天亮一點都沒覺得疼痛,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在暈暈乎乎中,他想到了家里的老娘,還有他那閨女,以前每次憤怒時一想到她們,他就什么都忍了,鉆進廚房里忙半天,高高興興地端出來一桌菜……為了她們他忍得太久了,結了殼,結了疤,可今天有人非要把這殼掀開,把這疤戳爛,好吧,你們掀吧,戳吧,我他媽的再也不用裝孫子了……幾個打人的家伙一時間都差點兒呆住了,他們看到血泊中的李天亮,竟然令人恐怖地咧著嘴笑了。這次事件的結果是,李天亮頭上縫了七針,左上臂骨折,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對方三人只受了點輕傷。派出所處理后,很快就放出來了。
本是一次尋常的滋事,誰也沒想到,在平靜的故州卻掀起了軒然大波。人們口口相傳,官家子弟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報復前妻,不但割了喉,還砸了店,局子里溜了一趟,平平安安地出來,權當泡了一回澡堂子,可憐那個女人口不能言,求告無門,故州這地界上,真是當官的一手遮天,小老百姓茍延殘喘啊!還有好事者義憤填膺地要把這事發到網絡上,說是不怕地方偏,越是落后的地方,這種事越能引起轟動!
終于,市里的一位主要領導坐不住了,把張曉陽喊到他的辦公室,嚴厲地問“5·10”割喉案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有沒有包庇縱容的現象,為什么群眾會有那么多議論。張曉陽只好據實相告。譚鑫和他的兄弟們,都已經查過了,在細節上,比如“羅馬假日”包廂的服務員是誰,點了哪些零食,都能對得上,監控錄像也顯示沒有人中途開溜,應該排除作案可能。四河巷的那幾家燒烤店老板,經過調查,也都沒有作案時間。曹芷芬的社會關系比較簡單,沒發現有其他仇家。基本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現在專案組主要的警力用在對本市范圍內慣犯的排查中,通過線人廣撒網,摸排在案發前后,有沒有人表現異常,已經有了重大收獲,有兩個人在案發后去向不明,正在進行追查。張曉陽一口氣講到這里,頓了頓,又說,譚鑫雖然沒殺人,砸了人家的店卻是真的,群眾要怎么說,我們也沒辦法。主要領導的口氣放緩和了些,給了他八個字的指示:盡快破案,以正視聽。張曉陽口中稱是,走出領導辦公室的時候,在心里罵了句,我操!
一大清早,司軍抽著煙,慢慢地在古城墻下踱著步,不時停下來,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案發的那一片小樹林。20多天過去,小樹林里已看不出任何異樣,那承載著曹芷芬身子的一小片草地,也都重新挺立起來,似乎一切對它來說,只是一個游戲。司軍疑惑地看看這片草地,越來越不解。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也許——那個人并不是真的要強奸曹芷芬?那么,那個人到底和曹芷芬說了些什么呢?這個問題,他其實也反復問過曹芷芬,可曹芷芬卻像得了失憶癥似的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他總覺得曹芷芬能想起點什么,只是要耐心等一等。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在一起時,曹芷芬躺在他的懷里,調皮地一遍遍撥拉著他的下唇,然后聽著下唇彈回去后與上唇“啵”地一聲合奏,嘻嘻地笑著,突然就說了句,你相不相信,我對聲音很敏感的,很多聲音,我聽過一遍之后就不會忘記。他當時笑了笑,并沒往心里去,現在想來,起碼是可能的一個突破口。但是,他突然又問自己,我這是在感情用事嗎?寄希望于一句私語。他使勁晃了晃頭,仿佛是要把感情這東西甩出去,又把煙頭扔掉,用腳尖踏滅,大步向醫院走去。
曹芷芬脖子上厚厚的紗布已經拿掉了,換成了打上的藥疤,脖子和身體終于連在了一起。醫生說,只要注意防止感染,再過幾天就可以拆線了。但是會留下一道疤。他又開玩笑似的說,以后你可成了明星人物了,走哪兒都能被人認出來。曹芷芬勉強笑了笑,沒有說話。她的頭發散在肩上,目光因為長久地凝視著窗外的梔子花而顯得有些呆滯。司軍進來時,她看了一眼,忽然覺得異常厭倦,又想沉沉睡去。
司軍坐在床邊凳子上,問:“今天覺得怎么樣?”
例行公事似的。她不想回答。
停了停,司軍說:“案子還是有進展的,有兩個人,正在追奔。但是就算抓到了,還是要有力的證據,所以還是要你的配合。”
下指示似的。她心里冷笑了一下,說:“還要我怎么配合?總不能把腦子打開,看看里面有什么。”
司軍繼續不動聲色地說:“這樣吧,我們可以專注于對方身上的某一點,這樣可以暫時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擾,把這一個特點抓出來。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對聲音很敏感,我們就來說說他的聲音怎么樣?”
曹芷芬心里一動。他還記得她隨口說出的一句話。但是記得又怎么樣,他只不過是為了破案。他只知道破案,當然,她也希望破案,可是她更需要別的一些東西。
她是一個死過一回的人啊,他怎么還能這么冷靜地讓她去回憶去條分縷析呢?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這么——冷酷。
司軍頓了頓,看曹芷芬沒有說話,便接著說下去:“你再想想他的聲音,比較粗,還是比較細?口音是本地的嗎?還有,他說要和你說話,那么不排除他是一個你認識但不熟的人,你想一想,在你的記憶里,有沒有這樣的聲音?”
曹芷芬的頭再次疼起來。她幾乎忍受不了這樣一遍又一遍的拷問。必要的,但又是無情的。她幾乎想說你們還是換個人來吧,但是真的換了人,她會更加失落。
門開了。李瑛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嘩啦嘩啦響的塑料袋,沉甸甸地墜著一個小鍋,里面是她在家里熬好的稠稠的小米粥。這是曹芷芬最愛吃的。她顯然沒想到司軍會來這么早,愣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打了聲招呼——開始,司軍給她留下的印象很好,穩重,說話有條有理,但幾次下來她便發現有點不對。自家那丫頭,好的時候還能說幾句,不好了就一副滿腹委屈,愛理不理的樣子。哪有這樣對人家警官的?就算你躺在床上,也沒這個道理。李瑛疑惑起來,轉天,她打聽到司軍家里還有一個癱在床上的老婆,心里不禁冷笑,我說呢,這是借著工作之便給自己找備用老婆呢。我家小芬再嫁不出去,也不能給你當個備用的。自此見著司軍便有些冷淡,這會兒把鍋碗筷子弄得叮當響,卻沒盛出粥來,拿著笤帚掃了掃地,又將床下別人送來的水果翻了個遍,看看有沒有壞的。屋子里的空氣一時間尷尬起來。司軍沒法問下去。曹芷芬心里頭怨怪母親多事,也不好說出來。
折騰了一番,李瑛大概也覺得沒什么意思,拿著一個熱水瓶出去了,“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聽著李瑛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曹芷芬忽然說了句:“狗還知道救人呢,人都不知道。”說著,兩行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司軍忙拿了紙巾來給她擦。一擦不要緊,曹芷芬的眼淚越來越多,決了堤似的往外涌,她又不敢大聲,憋了氣,張大了嘴,吞吐著一肚子的委屈,像一艘蓄足了馬力的船,要啟航了,前路卻是一片茫然。
哭了一刻鐘工夫,她才漸漸安靜下來。那整張臉是風雨吹打后的殘紅,眼睛是殘紅里的那抹花蕊——在還在,只是等著凋零罷了。
司軍嘆了一口氣。沒有哪個男人在這樣的哭聲面前還能保持理性。其實,他不是不知道她哭什么,可是他不能面對,開始他對自己說,必須保持一種職業狀態,盡快把案子破了,才是對她的真正負責。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其實是不敢面對——不敢面對一種沉重的東西。為了這種沉重的叫感情的東西,他付出的還少嗎?但是,他真的覺得要重新認識這個女人了——在那個漫長的冬天里,她給了他那么多的溫暖,他以為她原就是溫暖的、單純的、熱烈的,為此他甚至掩藏起內心的傷痛,調動起全身的原始的荷爾蒙來迎合她。是迎合的,也是排斥的。卻原來,兩個人都是掩藏著的,現在,她的眼淚將她自己撕裂了,也將他撕裂了。卻不知道,撕裂的兩個人,還能不能溫暖到一起。
他說:“芷芬,對不起,那天晚上我沒能去。”
其實這句話,他憋了很久,現在終于說了出來。
他等待著女人對他的懲罰。
良久。
曹芷芬沒有看他,卻幽幽地說道:“我記得到后來,聽到旁邊有幾聲狗叫,然后那個人又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被狗咬了。后來,他就跑了。”
司軍的眼睛一亮。
司軍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小邢開著一輛普桑警車。他們手上有一份治安大隊提供的全市范圍內公辦或私營可以打狂犬疫苗的醫院、防疫站、獸醫站的名單。這一趟排查下來,起碼要有三四天工夫。張曉陽本來安排了別人,但他堅持要去。并不是像張曉陽所說的,怕小年輕們辦事不牢,有所遺漏,而是他必須這樣做,才能面對曹芷芬。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法說出來——以他現在在刑警隊的樣子,多么尷尬呀!他和曹芷芬的關系,在邢警隊已經不是秘密,他也無所謂,本來也就不是為著別人怎么看他。可是那些小年輕人,嘴巴里不說不服,愈是在面子上尊敬他,他卻愈是心虛,難受。他想起自己曾說過的關于人生的原點之類的話,苦笑了一下。如果張曉陽現在問他,他該怎么回答呢?
昨天晚上,他給顧梅做好了第二天的午飯。爛爛的米飯,剁得碎碎的青菜肉末,還有絲瓜蛋湯。然后,他給住校的兒子打了個電話,讓他今天中午回家一趟,喂媽媽吃飯。他心里有些歉疚。兒子成績不錯,自從上了高中住校以后,就沒讓他操過心。偶爾兒子回家一趟,要照顧照顧媽媽,都讓他給攔住了。他不愿讓兒子過早地面對人生的痛苦與無奈。不知道是哪本心理學的書上有這么一句話,當我們稱贊一個孩子懂事的時候,卻忘記了他是多么不快樂。是的,他寧愿兒子不懂事。
早上出門前,他給顧梅喂了點早飯,吃了藥,又給她套上了一個嬰兒用的紙尿褲,大號的。當他把紙尿褲打開,往顧梅的屁股下面塞進去的時候,她開始不安地扭動起來。司軍平時很少給她用這玩意,對皮膚不好,他都是過個把小時就把她抱到衛生間里,完了再抱出來。她知道司軍這是要出去,混沌的眼里露出一絲不舍。司軍沒有看她,仔細地將紙尿褲兩邊的膠帶粘牢,又將下面的褶子理好,防止尿液漏出來,然后穿上褲子,將她抱到輪椅上,推到窗口的位置。臨走時,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每次的排查都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在最終找到那根針之前,永遠都是失望,也永遠都是希望,失望與希望,能把人折磨個半死。司軍來刑警隊不久,就感覺到干這一行遠不是影視劇里表現的那樣刺激與風光,更大量的是艱苦、瑣碎,還可能是在事后看來毫無意義的勞動,這些被忽略的東西,其實才是他們的日常,像每一個捧出珍珠的蚌,疼痛與磨煉才是它們必經的功課。
三天下來,一無所獲。
每天晚上,司軍精疲力盡地回到家里,看到的都是顧梅坐在輪椅上凝滯不動的身影,見他回來也沒有“哦哦啊啊”地鬧,看來她也沒什么力氣了。有那么一會,司軍心頭一凜,突然想到曾經在一座名剎中看到過的肉身和尚,塑了金身,端坐在玻璃柜中,干枯的,也是那樣一動不動。但這個景象倏忽閃去。他要給她解開裹了一天的紙尿褲,浸了滿滿的尿,沉得墜手,還要下面條給她吃,再做點第二天的午飯。他近乎麻木地做著這一切,一倒到床上,便來不及地呼呼大睡。
到了第四天,該查的已經查過了,大海里的那根針,仍然沒有找到。可能,他并沒有被狗咬,也可能他流竄到外地去打了疫苗。看來,這根線索是斷了。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一聲不吭。是墜入谷底的那種感覺,四周是黑壓壓的高山,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小邢將警車開得飛快,看到前面有車就拼命鳴笛。而他呢,什么都看不見似的,身體散了架,心也散了架。
回到家里,打開燈,一看到屋里的情形,他仿佛突然被雷擊了一般,張大了嘴巴。
顧梅的身子趴倒在地上,一條腿還拖在輪椅上,胳膊大張著,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扭曲著。司軍馬上發現,在她的頭頂偏后的位置一大團烏黑的血已經凝固了,一直放在旁邊柜子頂上的一只沉重的花瓶滾在她身旁,瓶口沾滿了血跡。
司軍雙腿發軟地走過去,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他人也癱了下去。
那只花瓶有著簡潔而優美的線條,魚鱗般的花紋和磨砂出的百合交錯著若隱若現,輕靈的外表掩飾著它沉重的實質。花瓶還是在他和顧梅結婚時刑警隊的兄弟們送的,因為是結婚禮物,要拿得出手,兄弟們在百貨商場精挑細選了半天,買了這個最貴的花瓶。它的貴,不是因為它的外表有多么搶眼,而是它上好而厚實的質地,光一個瓶底就有近四厘米那么厚,非得用兩只手抱起來不可。顧梅非常喜歡這只花瓶,將它擺在餐桌的中間,今天一束野菊,明天一捧月季,開得熱鬧非凡。后來顧梅生了病,他也沒心思侍弄花草,就將這花瓶擱到了大柜子的上面,蒙了塵,早就忘記了。不知道顧梅怎么回事,她癱在輪椅上,手抖抖的還是能動彈一點,也許她是想從柜子里面拿什么東西,也許是扶在柜子上,想借點力,讓輪椅滑到小桌邊,再也許,她就是想看看那只花瓶,總之,花瓶掉了下來,她那因為長年的腦萎縮而變得脆弱無比的頭部和那沉重的花瓶相比,簡直不堪一擊。
他就那樣癱坐在地上,任著時間一分一秒走過,一動也不想動。那么多年了,他只有麻木自己才能毫無怨言地做下去,他不敢奢望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他沒有辦法。現在,這一切終于結束了,他卻只覺得不堪,是的,不堪。當他對張曉陽說生活把他送回了原點,他就在原點生活時,他的內心,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淡泊通透,所謂的淡泊通透,或許只是一種自我安慰。他不能讓別人看出他的不堪。他的良心,成了他的敵人。甚至,有時,他恨所有的一切。但是,誰又有錯呢?
他又想到了他們結婚那天。那時候的顧梅,是多么勇敢的一個女人啊,黑白分明,敢愛敢恨,她想要的東西,就不顧一切地去爭取,即使全世界都反對,她也要笑著去對抗。結婚那天,只是小范圍地請了單位的一些熟人,她娘家沒一個人來,她卻高舉著酒杯,從這桌轉到那桌,笑聲朗朗,仿佛她不是一個害羞的新娘,而是一個得勝的女將。婚禮過半,她的一個老娘舅沖了進來,陰沉著臉掀翻了一張酒桌。別人不知他什么身份,也不敢上前勸阻,眼看著僵在了那里,顧梅婷婷婀婀地走了過來,一字一句地對她老娘舅說,她是個不孝的女兒,父母的恩情她下輩子再報,這一輩子她只能跟著這個男人走了,希望老娘舅給她一條生路,否則,回去了她也是個死。老娘舅瞪著眼看了她半天,最后長嘆了一口氣,離開了飯店。老娘舅剛走,飯店里便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而這個勇敢的女人,晚上在男人的懷里,卻哭得淚水漣漣。
司軍慢慢地扶起顧梅的身子,他驚訝地發現,她的唇角,竟然還殘留著一抹笑意。
曹芷芬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李天亮。出門前她照了又照鏡子,現在的縫合手術做得好,拆線后沒有留下一溜針眼,否則真的像趴了一只大蜈蚣,嚇也嚇死人。然而還是有一道淺色的疤,不像蜈蚣,像什么呢?她端詳了半天,是一片月牙,最細最細的那種,缺的多,補的少,永遠那么孤零零地掛著——長不滿,滿了,就不是它了。
但總算是,就像母親說的,閻王爺打了個盹兒,留了一條命。該怎么活,還得怎么活,欠的債多了,想走也走不了。
是的,現在,她就去還一份債。曹芷芬找出一條以前到海邊旅游時買的珍珠項鏈戴上,當時買了只是隨大流,貪圖便宜,沒想到還能派上這種用場,珍珠又大又圓,比哪一種項鏈都更能遮掩那道疤。不過還是能看出來一點,在項鏈墜下來的那一塊。但也只能這樣了,哪里有真的圓滿呢?
曹芷芬到超市里買了一些營養品,想著李天亮也不吃這些東西,倒多是給老人買的,出來后手里拎了一大堆東西,淌了一身汗,步子也有些不穩。躺了那么多天,身上的零件都銹了似的。一眼看到馬路對面有幾家兒童用品專賣店,心中一動,就過了馬路。從小店里出來手里又多了兩個大袋子,是給李天亮的女兒買的衣裙和玩具。
她打車來到老柴油機廠的宿舍,進了破敗的小區,才給李天亮打手機,問他住在幾棟樓幾號。當她迅速出現在李天亮面前時,李天亮吃驚的表情和他頭上、胳膊上裹的繃帶一樣醒目。他的老母親窸窸窣窣地從里間出來,一把抓住曹芷芬的手,話還沒說倒先哭了起來,把曹芷芬嚇下一跳。老人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那些前因后果的,在她肚子里發酵了幾十年,別人卻并不知道,聽得一頭糨糊。旁邊的李天亮顯然很不耐煩,從這屋竄到那屋,似乎是不想聽,時不時地猛然一下打斷老母親的話頭。李天亮已經這樣了,曹芷芬倒不好表現出什么,坐在那兒耐心地聽著。總算有兩件事聽清楚了。李天亮七歲那年,父親出了工傷事故,死了,為了孤兒寡母以后的生活,他母親帶著他,天天去找廠長,想多要一些撫恤金,在辦公室門口、在家門口,不聲不響的,一站就是一天,逼得廠長破了例。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她那時候脾氣特別大,李天亮11歲的時候,一次放學后因為貪玩回家晚了,剛進家門,她拎起一根搟面杖就打過去,一下子打折了胳膊,娘兒倆一起哭,“呶”,老母親指著李天亮說,“也是左胳膊。”曹芷芬瞅了李天亮一眼,心里一陣刺疼。老母親終于回憶完了,拉著曹芷芬的手,上下看著,一遍遍地說:“你這閨女,長得可真有福氣啊。”曹芷芬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說她長得有福氣,笑了笑,不知怎么接話。
臨走,曹芷芬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里面是五千元錢。她小心翼翼地說,李天亮是因為幫她而受了傷,這是她的一點心意。果然,李天亮像一只暴怒的獅子一般,用那沒有受傷的右手拿起信封甩得“嘩嘩”作響,連聲問她,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李天亮就是為了這點錢,甘愿讓人揍一頓的嗎?他媽的別人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
老母親茫然而惶恐地看著他倆,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曹芷芬沉默著。有時候她真是不明白自己,最痛恨的就是世間的人情冷漠,卻在真摯情意來臨的一剎那,敏感地逃避,結果,自己也成了最痛恨的人情冷漠的一分子。
她收起了錢。
回到家。是過去的家。剛出院,李瑛不放心,讓她回來住一段時間。她也想著要好好陪陪母親,便回來了。李瑛正坐在餐桌前一粒一粒地剝著毛豆,她也就坐下來一起剝。剝著,李瑛突然問了一句:“那個司軍最近沒找你嗎?”她說:“沒。”表面上很平靜。李瑛又說:“不是我說你,30多歲的人了,要找,就得沖著能結婚的找。他那個樣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空出來,你能等,我可不能等,大半輩子都耗到你們身上了,還要耗到什么時候?當年那個沒良心的走的時候,一分錢都沒留下,我就想著能把你們倆拉扯大,掙碗飯吃,我就消停了。可我什么時候消停過?一個翅膀硬了,不回來了,一個好好的被人割了喉,你都不知道外面傳得多難聽,老老實實的,能出那么多事嗎?”
毛豆剝好了,碧生生的大半碗。曹芷芬說了句:“我來吧。”進了廚房,把毛豆倒進小盆里搓洗,將外面的一層膜濾掉,然后放開水里焯。趁這當兒將一小棵酸菜洗凈、切好。毛豆從鍋里撈出來,添上油,灑點姜末、蒜末,將酸菜和毛豆倒進去一陣翻炒,連鹽都可以省去不放,抄進盤中,便是夏日里最爽口的一道小菜。
十余天后,曹芷芬突然接到刑警隊小邢打來的電話,說是犯罪嫌疑人已經抓到了,讓她去指認一下。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咚咚”跳著,走進刑警隊大門口時不自覺地轉頭向值班室里瞄了一眼,是個不認識的年輕小伙子。
小邢看到她,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曹姐,這下你可得好好請我們吃一頓了。”說著,便領她到暫時扣押犯罪嫌疑人的一個小房間。上樓時他忍不住眉飛色舞地說道:“你猜怎么著,那個家伙還是被狗咬了一口,不敢打防疫,跑到安縣他女朋友那兒躲起來了。其實不是我們把他抓到的,是他女朋友把他供出來的!那家伙,心里肯定恨死了!”
隔著一道鐵柵欄,曹芷芬看到了他。戴著腳鐐,手拷,拷在半人高的管道上,他就那樣坐在地上,舉著雙手,頭微微仰著,睡著了。那是一張十分英俊的臉。
曹芷芬倒吸了一口氣。她見過他。
那還是春天的時候。那一陣子曹芷芬簡直是妖妖嬈嬈,春光嫵媚。那天晚上生意很好,她一邊忙著招呼客人,一邊忍不住走走神,回味著前一晚上兩個人的溫存,幾乎是化到骨子里了,滋潤得她渾身輕飄飄的。真好。她就帶著這樣的好心情和客人招呼著,熱情有加,溫婉說笑,眉眼生動的像是過了電。來了個生客,是個年輕男人,一個人找張桌子坐下。吃燒烤的多是三五成群,圖的是熱鬧,很少有一個人來的,曹芷芬走上前去笑著讓他點單。不經意間看了看,小伙子長得真是帥氣,兩道濃黑的眉毛和鼻子,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那眼睛,卻是山峰上的一團迷霧,沉郁而迷惘。看上去很孤獨的一個人,她想。那時候她可不孤獨,渾身洋溢著歡愛帶來的溫情,于是就像一個良善的富人想著窮人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一樣,心里生出了一絲憐憫。端來一份烤生蠔時她關切地說,這是我們的招牌菜,你嘗嘗,不管飽,但準讓你記住。再次經過他的身邊,年輕男人抬起頭來,說了句,老板娘,來,坐下喝杯啤酒。陪客人喝點酒,也是常事,是戴上的面具,也是內心的那么點虛榮,何況,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洌洌的像山里浸了寒氣的溪水。曹芷芬“哎”了一聲,坐在對面,看著年輕男人給自己倒了杯啤酒,白色的泡沫歡快地冒出來。她笑著問,怎么樣,生蠔的味道?年輕男人說,不錯,就是不夠辣。她沖口說了句,你吃的是生蠔,又不是辣椒。說完自己也有點奇怪,以往客人們提點意見她都是順著意思說的,角色的設置,分分明明,現在卻像故意要拗個勁似的。又有客人喊她了,她抱歉地對年輕男人笑了笑,忙去了。等到一番忙碌下來,她轉頭一看,年輕男人已經不在了,她的那杯酒還泛著一點白沫,是歡樂的尾巴,簡陋的塑料杯下面,壓著50塊錢。
她很快就把他忘了。
曹芷芬想到那么多天來一直折磨著她的那個聲音“說說話吧,說說話吧”,她總覺得有一絲異樣,但一點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聽過這樣的聲音。渾濁的,不知夾雜了多少泥沙,橫沖直撞。
原來,聲音也是會騙人的。
指認過后,小邢和她回到辦公室,做了最后一份筆錄,將該走的程序走了。小邢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曹芷芬還在簽名按手印,他就忍不住說開了。
犯罪嫌疑人叫羅松,是個慣犯,十幾歲的時候就因為偷竊進過少管所,出來后找不到工作,漸漸又走上老路。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跟蹤曹芷芬,等到店里打了烊,他又跟著她走到僻靜的護城河邊。總之,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后來他交待自己的意圖只是想跟曹芷芬說說話,因為他太孤獨了,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他有個女朋友,在鄰近的安縣,是個三陪小姐,像他這樣的人,正經人哪里看得起——他也不需要他們看得起,不過是一群自以為是的家伙罷了。他只是想和曹芷芬說說話。他的這個交待讓審訊的刑警們嗤之以鼻,說你一個強奸犯還挺有情調的,說說話就能把人家的喉給割了。他不辯解。他當時其實很慌,比偷東西還慌,而且他沒想到曹芷芬像發了瘋一樣又跳又叫,他說了很多好話,她都像沒聽見一樣,他突然生了氣,這個女人真是給臉不要臉,你不是不想說話嗎,那你就不用說了,隨手掏出身上帶著的一把裁紙刀,往她的喉嚨上抹了一刀。他腦子一熱就干了出來,根本沒想過后果。誰知道這時候,可能是血腥味驚動了一條不知從哪兒竄進來的野狗,朝他腿上就咬了一口。他心想壞了,拔腿就跑,第二天跑到了安縣他女朋友那兒。腿上的傷倒是不深,沒流多少血,很快就止住了。他不敢去打狂犬疫苗,這時候打等于給警察送上門去。躲了幾天后,他開始疑神疑鬼,有時覺得警察就在外面,有時覺得自己得了狂犬病了,后面這個懷疑漸漸占了上風,以致于他見了涼水,就渾身一哆嗦,他狂躁地命令他女朋友把所有盆盆罐罐之類的東西都扔出去,他不能看她在自己面前喝水,不能聽到她洗澡的聲音。到了后來,他不讓他女朋友出門,口口聲聲地問她愛不愛他,愿不愿意陪他去死,幻想著在什么地方死好,然后就拼命地做愛。他女朋友本來挺喜歡他的,可也架不住他如此折磨,心想這樣下去非得被他逼死不可,就瞅了個空跑出去報了警。羅松正是刑警隊追查的兩個去向不明人之一,當時刑警隊只是根據線人提供的線索,知道羅松有可能逃到安縣,但具體在哪兒,他們還在暗地里查,沒想到一個小姐突然跳出來,讓他們提前結束了偵查。
小邢按滅了煙頭,意猶未盡地說:“他還非說他既不想強奸,也不想殺人,他媽的鬼才相信,不就是怕死,想給自己減減刑嘛!讓他到法庭上鬼扯去吧!”
曹芷芬聽得心里一沉一沉的。在病房時,她無數次聽著母親顫著聲詛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得了這樣的毒手,那還是個人嘛,活該讓天打五雷劈!”她閉著眼,并沒覺得仇恨,只覺得心里一片冰涼。人與人之間,簡直讓人絕望。
現在她知道了,就是這么一個人,差點將她置于死地——她的死與不死,都不是來源于他的一念之差,只是手上的力道不同而已。如果,那天晚上他稍稍再用點勁;如果,沒有那只狗狂叫著竄出來,對她來說,就再也沒有如果了。她僥幸地活著,可是她的生與死,竟是被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勾,勾的是什么,那人都不知道。多么可怕!
她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原諒他?
她的心又慢慢地發緊——他是個孤獨的人。他想找人說話。
下樓時,曹芷芬仍然顯得有些激動,差點一腳踏空。小邢連忙扶了她一把,堅持要把她送到大門外。樓梯上遇見了好幾個年輕警察,燒烤店的常客,平時見了曹芷芬都是大大咧咧地說笑,這時卻不知怎么回事,打了個招呼,頭一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過去,好像一個個都要務纏身。曹芷芬心里正亂著,路過張曉陽的辦公室,門敞著,她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張曉陽也看見了她,熱情地迎了上來:“我早就聽說你出院了,怎么樣,恢復得還不錯吧。嗯,這么淺的一道疤,權當是人生的一個紀念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小邢都帶你認過人了吧,你放心,我們不會放過那個家伙的,一定會為你主持正義!這個案子社會影響那么大,市里和省廳領導都盯著呢,我天天都睡不好覺,要是破不了案怎么向領導、市民交待,怎么再到你那兒吃燒烤?現在好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你準備什么時候重新開張啊,弟兄們可都饞得流口水了!”張曉陽不停地說著,臉上的笑容堪比桌子上的那尊睡佛。曹芷芬掩飾著內心的紛亂,連聲說著感謝的話。
走出大門的時候,她又朝值班室看了一眼。仍然是那個她不認識的年輕人。她終于忍不住問了小邢一句:“司軍到哪里去了?”
小邢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他愛人死了。前段時間查案子的時候,他愛人在家里出了意外。我還以為你知道。”
曹芷芬回到家里,覺得昏昏沉沉的。李瑛一看她的樣子不對,嘴里說著是不是在外面跑得中了暑,連忙又盛了一碗涼下來的綠豆湯端來。她坐下來慢慢啜著,涼涼的,甜甜的,便覺得鼻子一酸。說什么百轉千回,到底還是徒勞。那個人,死了,可卻是因她而死,怪不得,他連個電話都沒來一個。
她的母親,她從十幾歲開始就在內心里逃離著,縱有萬般不解,在這一刻還是她最親近的人。
看著她喝了一碗,李瑛又給她盛了一碗,才坐下來問她到邢警隊去的情況怎么樣。她淡淡地說已經抓到了,在安縣抓到的,是個流竄犯。李瑛一下子跳了起來,連聲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她帶著衣服上的那只小熊在屋里轉了幾圈,忽然說她出去有點事,就拉開門走了。曹芷芬知道她是要迫不及待地向街坊鄰居們宣布這個大好消息,并會強調那家伙是個“流——竄——犯”,言下之意,我女兒多么清白啊!
曹芷芬收拾了碗筷,走進臥室,脫了外衣,連睡衣也沒換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睡得并不踏實,總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到她上學的時候,和同學一起到學校后面的小山去玩,卻看見同學一個接一個地陷了下去。又夢見她不知怎的,漂在一片茫茫的大海里,四周霧氣蒸騰,她感到周圍隱藏著很多怪物,卻一個也看不見。在夢里頭,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做夢,便努力地讓自己醒過來,她覺得已經費力地睜開了被膠粘住似的眼皮,過了不久卻發現仍是在夢里。循環往復,沒有盡頭。人生也是這樣嗎?
等到她真的徹底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了。盛夏的天氣,讓人有著累積起來的疲軟,她蔫耷耷地發了一會兒怔才下床。曹芷芬收拾好了身心,打算去做一件事。她給李天亮打了個電話,約中午一起吃飯。在飯桌上,她提出來要把燒烤店轉給他,如果他手頭的錢不夠的話,可以分期付給她,完全沒問題。李天亮狐疑地盯了她半天,說你是不是發了神經,那么好的店,你為什么要轉給我,是不是送錢沒送出去,就變著法來折騰我?我的傷還沒好呢,經不起折騰。曹芷芬說沒想到你挨了頓打,嘴巴倒厲害起來了,我是想折騰你,因為我自己不想折騰了。她的口氣漸漸真誠起來——也確實是累了,沒日沒夜,事無巨細,錢是掙了一些,可是卻沒有了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就算她現在不撤,也撐不了幾年。而且她這個店,表面上是她干的,實際上是李天亮撐起來的,她長得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她絮絮叨叨了半天,終于把李天亮說得動了心。但是在錢上面,他卻堅持一定要曹芷芬拿出以前上任店主轉給她時簽下的合同,他出的錢只能比過去多,不能比過去少,否則他就撂攤子不干,再找家店打工,還省心些。曹芷芬給他搞得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她看著他臉上那副犟牛似的卻裝得滿不在乎的表情,忽然覺得他非常可愛。但她知道,僅此而已。臨走時,她說了句,其實你高興時,一樣可以把菜做得很好。李天亮愣在那里,半天沒說話。
做完了這件事,曹芷芬感到輕松了好多。以后怎么辦呢?還沒想好。也許母親說得對,再找,就要沖著能結婚的。轉年自己就33歲了,想起來真是后怕。20多歲的時候,過得稀里糊涂,總以為日子還漫長得很,一過了30,時間就像個魔術師,眼一眨倏忽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一切都像是上了發條,由不得你不往前進,趕都趕不急。曹芷芬記起以前在雜志上看過一篇小文章,說人的歲數不應該從零開始,一歲一歲地加,而是應該從60歲或者80歲開始,一歲一歲地減,那樣才可以提醒你,你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存在多久。當時覺得挺可笑,現在一想可不是,人生已經從加法變成了減法,不但是年齡,其他的也是如此,而她的那道減法里,得數還是個未知數。
隔天曹芷芬起了個大早,出去轉了一圈,難得地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回來后也沒覺得累,就手又洗起了衣服。嘩啦嘩啦放水的間隙,她看著窗邊一叢蜿蜒著爬上來的爬墻虎,有一片小小的嫩葉在清晨的微風中微微顫抖著,神思又有些恍惚。他現在怎么樣了?他們倆之間,倒像是比他老婆還在的時候有著更多的障礙,一切都熱烈不起來,猶猶疑疑的。她不是不可以去找他,可是想到在病房里他說話時那無比冷靜的口氣,又覺得灰了心。
水放滿了,在倒進去衣物之前,她先將兩條胳膊深深地浸進水盆里,涼涼的,透徹心肺。
正搓洗得滿手泡沫,李瑛回來了,手里的菜還沒放下來便揚著一疊報紙說:“快看,快看,上報了!這下不用我說,全城的人也都知道了!”
曹芷芬洗著手,心想她母親總是這樣一驚一乍地發布信息,沒去報社當記者真是埋沒了。
是當天出版的《故州晨報》。這份像更年期婦女一樣變幻莫測,時而板起面孔教訓人,時而恨不得娛樂至死的報紙,今天像吃了激素藥一樣煥發出前所未有的青春,用了整整五個版的篇幅來報道“5·10”割喉案。真是觸目驚心。頭版是一張將犯罪嫌疑人羅松押解回來的照片,加上羅松的一張面部大特寫,配上斗大的標題《“5·10”割喉案成功告破市委市政府頒發嘉獎令》。往后看,是連篇累牘的案件報道,記者極盡煽情之能事,將案發時的神秘與離奇描述得無以復加。這是在寫電影劇本呢,其實這個記者也就在病房里待了十分鐘不到,話都沒搭上兩句。她將這個版掀過去,有一個版的大標題是《追尋“割喉男”成長史殘缺的愛使其走上不歸路》。她將目光定住,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起來。原來這個羅松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病故了,父親再婚,他送到了鄉下的爺爺奶奶家撫養,他和爺爺奶奶的感情很深。等到要上初中的時候,父親把他接回了城,可他已沒法融入新家,經常逃課跑回鄉下看爺爺奶奶。父親把他接回來就是一頓打,更加加深了他內心的怨恨。他不好好學習,處處與家里作對,高中沒畢業,就因為偷竊進過少管所。出來后他不愿再回父親家,而爺爺奶奶也在這兩年相繼去世,無依無靠的羅松很快又滑向犯罪的道路。他流竄在鄰近幾個城市,偷竊、搶劫,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回到鄉下,在快要倒塌的老房子里住幾天。在這篇報道里,記者用了各色人等的話來表現羅松的“孤獨”,包括采訪羅松時,他說的一句話:“回來,是因為覺得孤獨,離開,還是因為覺得孤獨。”曹芷芬盯著這句話半天,聽見自己心里嘆了一口氣。
再往后翻,倒像是一個光榮榜。某某干警發著高燒,深入群眾中了解情況。某某干警在安縣蹲點,老婆生孩子都不在身邊。最醒目的是一篇對刑警隊大隊長張曉陽的專訪,標題叫《嘔心瀝血卅日夜不破“割喉”誓不回》。
曹芷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翻回前面的版面,仔細看起破案的過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領導重視,數次批示,大小干警們輪番登場——但是沒有她想找的那個名字。報道也只字未提羅松是被女朋友供出來的事實,變成了干警們深入追查后,天兵天將般包圍了羅松在安縣的藏匿處,一舉將其神勇擒獲!
曹芷芬又仔細看了一遍,還是沒有她想找的那個名字。
一個字都沒有。
她的腦子里像是灌滿了糨糊,攪來攪去的,攪不出個頭緒。
忽然,她想到在刑警隊指認犯罪嫌疑人那天,幾個年輕干警們不自然的躲閃,和張曉陽過了分的熱情。
她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他的人生的原點,現在在哪兒?
這天下午,曹芷芬說她回自己的房子看看,這么多天沒回去了,房子里肯定臟得很,她要好好打掃打掃,晚了的話就不回來了,李瑛要陪她一起回去,她笑著說:“媽,這些天你太累了,還是在家好好歇歇吧,要不然就找人聊聊天,書上說了,老年人就要多說話、多交流,不容易得老年癡呆!”自從女兒出了事以來,還從來沒有說過這么體貼的話,李瑛高興地想,還是登報紙的作用大呀,為女兒徹底平了反,這么快就陰轉晴了,從此后就能抬頭挺胸地做人了!
曹芷芬回到自己家中,稍稍收拾了一番,看看天快黑了,就打開衣柜挑起來。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式樣簡潔,除了胸前的一道橫紋和淺淺的褶皺,沒有其他任何裝飾。下面配一件黑色的褲裙,裙角上,繡著一朵幽藍的大花。那掛珍珠項鏈,還是要戴上的,遮住那道疤。她并不想抬頭挺胸地做人,她只想平平常常地做人。
出了家門她并不著急,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小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就像被文火煎熬了一整天的一道大餐,在揭開蓋子的一剎那,流光溢彩,眩目迷人。街角的小廣場上,一群老太太跟著甜膩的音樂起舞。幾個小孩子呼嘯著將夜光飛碟飛上天,藍綠色的光旋轉著飛上去,沉下來。更多的是勾肩搭背的年輕人,在這俏麗的夜色中享用著漫長而無所事事的青春。一茬又一茬,永遠也不會變。
走過了兩條街,到了一條較為安靜的巷子里。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巷子的盡頭有兩棟公安局的宿舍。當年司軍為了方便照顧妻子,要的是一樓的房子。她看到了那棟樓,也看到了掛在樓頂一側的一輪圓月。她對著那圓月笑了笑。
秋風乍起的時候故州城里多了一家專賣絲巾的小店。那里的絲巾品種琳瑯滿目:素雅的,斜斜開出的一朵梔子,幾枝白梅;熱烈的,厚實底色上鋪陳開的滿目錦繡;古典的,一襲輕薄綢子上的西湖斷橋,四目相對;現代的,毫無規則的線條與色彩組合成的新奇與玄奧。每當人們身處在這色彩繽紛的小小空間時,往往迷失了自己,眼花繚亂過后是不知如何選擇的焦慮。這時,女店主總會適時出現在顧客的身邊,果斷地挑出一款最適合她或他的絲巾。顧客們,即使是再挑剔的女顧客,都不得不信任女店主的眼光,他們說,看看這個女店主自己圍著的絲巾,就知道。
小店有個溫馨而頗為曖昧的名字,叫“交頸”。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