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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

2011-11-21 02:45:42文星傳
清明 2011年1期

文星傳

經(jīng)過

文星傳

歲月在經(jīng)過,我親愛的,很快就沒人會知道你我知道的是什么。

——納博科夫

新華路在老城區(qū),是這個城市一條不大的街道,不夠繁華,甚至還有點遠離鬧市區(qū)。這條街道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街道兩邊的梧桐樹,和梧桐樹后面的那些造型一致、排列整齊,又低又矮的老舊樓房。在那些樓房中,讓蘇僮銘心刻骨的就是街道北邊的36號樓,那是街面中間一棟臨街的灰白色樓,每個黑洞洞的樓口前都有一盞被綠色燈罩籠罩的老式吊燈,樓前的那棵老梧桐樹有點向街面傾斜,像一個疲倦的老人一樣。在蘇僮的記憶中這棟樓總是和某個季節(jié)相伴,或許是在某個秋風幾許的日子,滿地都是黃色的梧桐葉;或許是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滿地都是斑斑駁駁的樹影;或許是在某個細雨綿綿的時光,樓前飄過一些彩色的花傘,像一朵朵彩色的蘑菇在浪漫地點綴著什么。這條街面上來往的行人始終不多,而且還都是行色匆匆的。總之,這是一條寂靜而又有點懷舊情調(diào)的街道。

36號樓旁邊有一所叫作“新華路小學”的學校,這所學校是蘇僮的母校,蘇僮以前的家就在這條街道的南邊,蘇僮上小學的時候每天都要從這條街上走過。后來蘇僮的家搬到市政府家屬院,她也從這所學校畢業(yè)了,很少再到這里來,但還是有從這里經(jīng)過的時候,每次從這條街道上走過,她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溫暖得讓她心底顫動。

今天她再一次來到這里,沿著這條街道從北往南驅(qū)車,一直把車開到街的盡頭。這條街南邊的盡頭有一家咖啡館,叫上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不算大,但門面很排場,外裝修也很豪華,門前有很寬闊的半圓型臺階,臺階共有七層,上了臺階,大門前還有兩根大理石的圓形門柱,那門柱很粗,成年人也要雙手才能抱過來。臺階下面是一個小小的水泥停車坪。蘇僮一個拐彎,就把車停在咖啡館前面的停車坪上,她緩緩地把墨鏡戴上,這才從車里鉆出來,在鉆出車門的瞬間她很優(yōu)雅地轉了一個身,這個轉身既讓她的身子立得筆直,又隨手就能把車門也關上了,毫無疑問,這是她的習慣動作,習慣到了下意識的地步。然后她才昂著頭走上臺階,站在那粗粗的門柱下朝街的北頭眺望。她把曲線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還時時的踮起腳朝北邊眺望。其實她前面并沒有什么障礙,她完全可以不用踮腳的。蘇僮所有的動作都是下意識的。她只是有些急切,急切地希望那個男人能早點出現(xiàn)。

蘇僮十二歲時,他就像一棵樹一樣在蘇僮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在以后的歲月里,那搖曳的樹梢,那繽紛的落葉,那四季的顏色無不在蘇僮的心中留下痕跡。蘇僮一開始認識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或者說好感,她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老師,甚至還認為他有點怪怪的。他個子不是很高,留著長長的頭發(fā),整個人都很消瘦。他第一次給蘇僮他們上課時,腋下夾著教案,肩膀微微有些傾斜著快步走進教室。跨上講臺后,他先是掃了一眼滿教室的學生,然后就揚起手臂在黑板上刷刷地寫下兩個大字。那兩個字龍飛鳳舞,瀟灑之極,幾乎占滿了整個黑板。他這才指著這兩個字道:“陳述就是我,我就是陳述,以后我教你們美術,大家可以喊我陳老師,也可以喊我老陳,啥時候長得比我老了,就可以喊我小陳了……”他很獨特的開場白讓教室里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蘇僮的同桌是個很淘氣的小男孩,眼睛本來就不大,聽見他的話就朝蘇僮擠了擠小眼睛,詭秘地說:“媽呀,原來是個大哥呀……”同桌的話讓蘇僮“噗嗤”笑出了聲,這就是蘇僮對他的第一印象。

蘇僮對他真正產(chǎn)生好感是從進美術班,跟著他學畫畫開始的。那時候他還相當年輕,或者說是顯得相當?shù)哪贻p。他溫和,沉靜,眼神里有一絲不經(jīng)意的憂傷,留著長長的頭發(fā),穿著一身油漬斑斑的牛仔衣,有點不修邊幅,行為灑脫,一看就是個搞藝術的。那時他的眼神也很純凈,亮亮的,像是一泓清泉。蘇僮覺得那是他多年來飽讀詩書之后沉淀下來的一種修養(yǎng)。蘇僮始終記得她走進美術班的那個下午,站在教室門口的他看見她就眼睛一亮,鐘愛地摸了一下她的后腦勺說:“蘇僮,你很有美術方面的天賦。你來最好,好好學,你一定能學出個名堂?!碧K僮當時肯定沒有想到這句話竟讓她一生都對美術情有獨鐘。

年輕的他對蘇僮總是微笑的,他微笑的樣子很迷人,面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像兩眼清泉。蘇僮也愛偷看他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給她修改畫的時候,蘇僮的眼睛不在畫上,在他的臉上,往往要癡呆好半天,一動不動。他把畫改完看見蘇僮正看著他,看得那樣專注,他的臉也會紅,一剎那閃過一絲紅暈。蘇僮那個時候有些調(diào)皮,故意在他面前淘氣,在他講課時她會去畫他,把他的長發(fā)畫成卷曲的柳條,在空中隨風飄起,把他的眼睛畫成明媚的圓月。他成了蘇僮的天空。他也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看上蘇僮一眼。他一眼就看出蘇僮畫的是誰,眼睛里明明有一絲責備,但還有掩飾不住的一絲喜悅。這個時候的蘇僮會羞澀地一笑,有些撒嬌,也有些得意。

蘇僮記得一次美術課上,她跑到他跟前,要他評判她剛畫的畫。他評判完她的畫后,眼睛停在蘇僮的風衣上,微笑著說:“你這件風衣真好看,多少錢買的?”蘇僮歪著小腦袋淘氣地說:“不告訴你?!?/p>

他把長發(fā)一甩,說:“不告訴我也行,我就不用說它好看在哪里了,我也不告訴你?!?/p>

蘇僮這才說:“一百五?!?/p>

他先是一愣,接著就吐了吐舌頭,說:“啊哈,真不便宜,我一個月工資才九十七呢……”

“……”

“不過,一分價錢一分貨,真的,它真的很好看,好看在它的款式上,很新穎,彌補了中國人體型上的缺陷,夸張的寬肩,緊緊的束腰都恰到好處?!甭犃怂脑?,蘇僮第一次明白衣服還有那么多講究,也讓她對這件風衣情有獨鐘了,不僅僅是因為它有多好看,更因為他喜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蘇僮的爸爸已經(jīng)是局長了,而且是在這個城市里說話算數(shù)的局長,管交通的。蘇僮的家也已經(jīng)很有錢了,他們家掙的錢是他的十倍還多。蘇僮的爸爸媽媽都很疼愛蘇僮,自然不惜給她買好看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如花似玉。一年里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蘇僮都是新的,父母沒讓她穿過頭一年的衣服。蘇僮家親戚中有許多比她小的孩子,蘇僮不穿的衣服就給他們,讓那些孩子們也都跟著歡天喜地,可這件風衣再舊再小蘇僮也舍不得送人,更不舍得扔掉。有一次蘇僮的媽媽清理蘇僮的衣柜,把這件風衣拿在手里抖了抖,對蘇僮說:“這件風衣已經(jīng)小了,讓露露拿去穿吧?!甭堵妒翘K僮的表妹,一直都穿蘇僮穿小了的衣服,也穿得有模有樣。蘇僮便小嘴一噘,說:“才不呢,這件衣服我才不送人!我喜歡?!?/p>

蘇僮的媽媽很不理解地搖搖頭,又把那件風衣放進蘇僮的衣柜,她肯定看不見那件風衣里蘊含的情感。

蘇僮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喜歡的她都珍惜,她把那件風衣當作信物一樣保存了下來,每當打開衣柜,蘇僮就能看到它,也就能不經(jīng)意地想起他。蘇僮還把他寫的字也都珍藏起來,以前學校發(fā)的獎狀全是他寫的,蘇僮得了那么多,雖然紙張都發(fā)黃了,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都放起來。那是蘇僮唯一留下的他的東西。

站在上島咖啡館門前的蘇僮斜挎著一個金黃色的小坤包,就像她當年上學時斜挎書包一樣,那細細的坤包帶從她的右肩一直斜到她的左胯。學生們上學的時候到了,透過墨鏡,她看了一眼街面上走過的學生,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小學生已經(jīng)不斜挎書包了,他們大多背的是雙肩包,像背上馱著一座小山包一樣,把書包背在背上,即便一些不使用雙肩包的學生,也是把書包很隨意地掛在一邊的肩膀上,松松垮垮,吊兒郎當?shù)?,讓那書包像鐘擺一樣在身子的一邊擺動。蘇僮覺得現(xiàn)在的學生和她上學時大不一樣了,想到這些蘇僮就有點光陰似流水的感慨。

蘇僮上小學那會可從來沒有這樣過,總是把書包規(guī)規(guī)矩矩地斜挎在肩上。從這條街上走過時也總是一本正經(jīng)的,筆直地往前走,起碼有三年時間她都是這樣從這條街上走過的。有時候老師還讓他們排著隊集體走過這條街面。直到六年級以后她在經(jīng)過他住的36號樓時就有些不太安分了,不再是筆直地往前走了。她總惦記著想看他一眼,所以她的路線變成了個C字,往往要在36號樓前那一段路貼著路邊的樓房走。她會刻意在36號樓前的那棵向街面傾斜的梧桐樹下停下腳步,抬起頭來好像在眺望樹梢上的什么東西。其實她很希望二樓那個窗口里會探出一個面孔,帶著笑意的面孔,兩個圓圓的酒窩。那時候蘇僮最盼望的就是周末,因為可以跟他學畫畫了,因為可以看見他了。正常上學時,蘇僮也會為了下課那僅有的十分鐘去看他一眼。蘇僮要從四樓跑下來,然后再從離他辦公室不遠的地方假裝經(jīng)過,一切都是為了看他一眼。現(xiàn)在想想蘇僮覺得那時自己真的太小了,太幼稚了,甚至連洛麗塔的年齡都不到,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還來不及明白什么是責任,什么叫相依為命。

那段時光的生活簡單,但很快樂,最值得蘇僮回味。蘇僮沒想到那段時光過得竟然那樣快,六年級下學期的時候美術班就停了,因為他調(diào)走了。他離開學校的時候是第二節(jié)課,正趕上蘇僮班里數(shù)學小測驗,那時蘇僮的數(shù)學很不錯,很快就把題做完了,自己先出了教室。站在教室門口的蘇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看見他抱著一大摞子書站在教學樓下,學校的一些老師圍在他周圍,像是送行的樣子。他們的說話聲和笑聲都很嘹亮,好像大家都很開心。有人說:“以后可別忘了娘家人啊,要常回來看看?!币灿腥苏f:“走得好啊,人往高處走嘛!學校里有什么待頭,他日發(fā)達了別忘了我們這些教書先生了??!”蘇僮雖然小,但聽了這些話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心“咯噔”一下就沉了下去,就好像沉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她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跑下樓去,問問他真的要離開學校嗎?她想她必須去送行,也應該去送行,但是她知道她其實沒有資格去的,在那些成年人眼里她算什么呢?她扒著教學樓上的欄桿,心里酸酸地看著一些老師在和他握別,看著他們有說有笑,甚至還有人很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他們?nèi)欢紱]有注意到她,他們哪里知道一個小孩子的內(nèi)心感受,在她看來那個時刻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她的心里凄惶極了。她不知道他要調(diào)到哪里,她也無法去詢問他,她想他也許會走得很遠很遠,也許她就永遠見不到他了。當時站在樓下的他似乎也看見她了,他的眼睛也分明往這邊瞟了一眼,亮閃閃的。她想他也許會朝她招招手,也許會有別的什么示意,哪怕是再看她一眼,說明他在乎她,總之他不能就這樣對她視而不見吧。她就拼命地扒著欄桿,拼命讓自己站得高一點,站得更突出一點。那時教學樓上的欄桿都是鋼筋的,涂了天藍色的油漆,那涼涼的感覺讓蘇僮至今還記憶猶新。可她沒有等來他的任何表示,直至他對著眾人把頭發(fā)一甩,昂首離開教學樓,直至他走出校門把一個消瘦的背影留給她,他真的對她視而不見,居然連一個心有靈犀的小小表示都沒給她。

蘇僮心里恨恨的,覺得他有點忘恩負義。后來她跑到操場的角落里,抱著一棵大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眼睛都哭紅了。上課時班主任以為是哪個男孩子欺負了她,就問她:“是誰欺負了你?”

蘇僮不說話。

班主任就說:“你說嘛,不要怕,有老師呢。”

蘇僮還是不說。

班主任就對著全班同學說:“是誰欺負了蘇僮?自己站起來!自己站起來!自覺點。”

這時候蘇僮才說話,她說:“沒人欺負……”

“那你哭什么?還把眼睛都哭紅了,一定有事,一定有事的?!卑嘀魅沃捞K僮的父親是局長,平時對蘇僮就特別關照,所以見蘇僮哭紅了眼,就特別多事,非要弄個水落石出。她根本不相信蘇僮的話,居然當場就在班里查了起來,大查特查,到底也沒查出個名堂。

最后蘇僮沒好氣地說:“別人自己愛哭,想哭嘛,哭了心里舒服,哭了高興,哪個要你來管……”

最后班主任只好灰溜溜地對蘇僮說:“好吧好吧,你現(xiàn)在不想說就算了。你啥時候想說就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還得了嗎?把人欺負成這樣?!?/p>

蘇僮根本沒有在意班主任老師的尷尬,她自己那一肚子的委屈還不知道找誰去說呢。那天她什么課都沒聽進去,只是覺得眼前是黑黑的一片,似乎整個教室里全都是黑乎乎的黑板。

放學時她賭氣地拐了個大彎,和平常拐的彎正好相反,在36號樓前她拐的那個彎是遠離36號樓的,遠到36號樓的街對面,隔著一條寬寬的馬路。蘇僮還專門不去看那棵梧桐樹,她心里說我不看你,就是不看你,氣死你氣死你!那時候蘇僮還小,應該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受傷的年齡,可是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傷痛,而且是深得痛到了心里。

那一次和他分別,直到五年后蘇僮才在他后來工作的地方見到他。幾乎整整五年,在這五年里,她對他始終有一份本不該有的惦念和牽掛。雖說蘇僮對那次和他的分手有著極其苦澀的回憶,但她一直都希望他好。在蘇僮的記憶深處,在蘇僮的心臟里,有那么一個地方是永遠留給他的。事隔五年再見到他時,蘇僮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

那次蘇僮跟一個叫娟子的同學一起去她父親的單位拿鑰匙,娟子的父親在煙草局工作。煙草局在一幢藍色的大樓里,大樓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旁邊。樓前有個不大的圓形廣場,廣場中心的花園里開著萬紫千紅的花,在那鮮花叢中豎著一尊白色的少女雕像,那少女線條修長,懷里還擁著一束鮮花,她正微微傾斜著腰身,朝某個方向深情顧盼。蘇僮一見到那尊雕像心中就猛地一顫,立刻產(chǎn)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少女的神態(tài)眉眼似乎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娟子見蘇僮在看那尊雕像,她也認真去看,這一看就拉著蘇僮的衣角尖叫了起來:“哎呀呀,我才發(fā)現(xiàn)啊,我說呢,每次到這里都覺得這個雕像特別眼熟,怎么這么像你啊?這是不是你?。俊?/p>

蘇僮一笑,嗔怪道:“有病啊,你這個瘋丫頭,這怎么可能!頂多就是個巧合?!闭f是這么說,可她的心跳居然加快起來,她也覺得這尊雕塑分明就是自己。她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預感到今天要發(fā)生點什么事。她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耳朵上摸了摸,火辣辣的。于是她又把娟子的手拿起來放在自己的耳朵上,說:“你摸摸你摸摸,我耳朵咋這么燙啊。”

娟子把嘴一撇,大聲說:“你還以為是什么???大風吹得唄,要不就是我們班哪個靚仔想你了,在背后議論你?!?/p>

“不對不對,糟糕,我媽說過,耳朵發(fā)燙是要挨打的……我可沒招誰惹誰啊……”

“哈哈……”

蘇僮和娟子就這樣一路說笑來到八樓的一間辦公室里,那是一間很普通的辦公室,門前掛著一個白色的牌子,牌子上有三個紅字——宣傳科,門是微微露著縫的。蘇僮怎么也沒想到她的預感居然在這里得到了應驗。她和娟子把門推開,辦公室里面的空間不大,只擺放著一張桌子,一個穿著灰色老式西裝的男人坐在桌子前,正背對著她們伏案工作,從背影上看那人比較胖,似乎對她們的到來沒有一點感覺。

娟子就對著那個背影喊了一聲:“陳叔叔,我爸呢?”

那個穿灰色西裝男人這才緩緩地回過頭來,他和蘇僮幾乎是同時看見了對方。蘇僮驚訝地“啊”出了聲,那個背對著她們的男人不是別人,居然就是她天天都想的他。雖然他和五年前比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人比以前胖了一些,頭發(fā)也比當年短多了,和一般機關里的人一樣的長短,但蘇僮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起碼他的笑容沒有多大改變,面頰兩邊依然是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眼神依然是閃亮的。

他很快地站起身,但他明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并沒有馬上和蘇僮說話,他先對娟子很恭敬地說:“啊,是你呀,娟子,找我們李科長吧,李科長的辦公室搬了,搬到東邊去了,從東往西數(shù)第三個房間。我剛從那里出來。你去吧去吧,他如不在,你等他一會?!?/p>

他微笑地看著娟子離開后,才扭過臉對蘇僮說:“怎么是你?怎么會是你?真有點意外啊,上高中了吧?對,對,你應該是高一,不,高二了,真快啊,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成大姑娘了,啊,快有我高了。坐,坐一會吧。”他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驚喜,說著話他就很殷勤地給蘇僮倒了杯開水。他的西裝袖子上很不般配地套著藍色的袖筒。他以前是不會這樣打扮的,他只穿牛仔服,而且從來不怕把他的牛仔服弄臟,他如今的這身打扮若不是袖筒上有斑斑點點的油彩,就跟街邊裁縫鋪里的裁縫一樣了。

蘇僮沒有馬上坐下,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五年,蘇僮已經(jīng)從一個小學生變成了一個高中生;五年,足以讓一棵小樹長成大樹。五年改變了蘇僮愛著的他。蘇僮那一刻分明看到他老了,老了太多,老得讓蘇僮心疼,老得讓蘇僮想哭。歲月和艱辛在他臉上和眼睛里寫下的滄桑蘇僮都看到了。

他又把桌前的椅子側過來,指著椅子對蘇僮說:“坐吧坐吧,那個是你同學吧,我認識她,她常來找她爸。她還要等一會呢。她每次來我們科長都要和她說一會話,不便打擾的。再說我過來時我們科長上衛(wèi)生間去了,也不會立刻就回辦公室的……”

蘇僮還是沒有坐,她只是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她看見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正在起草的文案,堆得很整齊,有條不紊。那辦公桌的桌面上還壓了塊厚厚的玻璃,玻璃下放著一些會議的紀念照,都是很大的合影,領導站在中間,他很不顯眼,中規(guī)中矩地站在人叢里,不是在最左邊就是在最右邊,虛假地笑著,笑得很空洞,沒有內(nèi)容,也沒尊嚴。蘇僮明白了,這五年他少了浪漫的氣質(zhì),少了那份迷人的灑脫,多的是穩(wěn)重,是成熟,是男人的忍耐和內(nèi)涵,當然更多更多的就是小科員的那種卑微。這讓蘇僮心里不是滋味,雖然歲月如梭,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這其中包括愛情,甚至是親情,但這一刻蘇僮明白她對他的記憶卻從未改變過。蘇僮絕望地想我還愛著他,想著他,而且比以前的那份感情更加成熟了,只是他還會是當年的那個他嗎?我們都變了,我在長大,他在成熟在承受,可是不管怎么說歲月還是沒能夠把自己的這份感情改變。

蘇僮說:“陳老師,你很忙嗎?”

“怎么說呢,機關里的工作都是一陣一陣的……忙起來忙得要命,閑下來也閑得難受。不過我沒關系的,不感覺到什么累,都是很熟悉的業(yè)務。”他輕聲說著。蘇僮感覺到他的聲音也有了些許的變化,雖說還是那么富有磁性,但沙啞了許多,或者說那聲音已經(jīng)有幾分蒼老了。

“陳老師,我總覺得這里的工作不適合你?!?/p>

“為什么?”

蘇僮沒有說出來,她不忍心說出來,她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一種假象,真正的他還在,存在于他的骨子里。蘇僮想,當年的他不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現(xiàn)在他的老相確實讓蘇僮難以接受,但對他的愛她卻舍不得放棄,畢竟那是她第一次愛上的一個男人。蘇僮以前設想過他們重逢的情景,擁抱,或者流淚,再或者就是久久的凝視。她沒想到當他們真正見到彼此時,選擇的不是擁抱,不是流淚,甚至也不是凝視,而只是淡淡的微笑,只是蘇僮微笑的背后是心疼,他微笑的背后也許是五年的辛酸。他們的笑容里都隱藏了一些東西,但在蘇僮心里,她更明白這五年中自己的苦苦相思。歲月打磨掉了他們當年的稚氣,換上的是兩張成熟而有深度的笑臉。蘇僮想人也許就是這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點點的變化,但無論如何不應該是變得越來越猥瑣啊。這個男人讓蘇僮心疼,讓蘇僮心里流淚。

蘇僮記不住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反正等娟子再回來時他側過去的椅子依然是空著的。娟子很奇怪蘇僮和陳老師認識,她歪著腦袋問蘇僮:“你們認識?”

蘇僮道:“我們是老鄰居了?!碧K僮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對娟子說了假話。她看了看他,他也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的話點頭表示認可。蘇僮感到他們之間永遠是這么心有靈犀,時間沒有改變這一點。

娟子愣了愣神,就突然叫了起來:“哎呀呀!怪不得門前那尊雕塑像蘇僮呢?陳叔叔一定是把我們的蘇僮當模特了吧?!?/p>

他笑著說:“哪里哪里,怎么可能呢,我可不敢侵犯人家的肖像權,不過美女都有共同地方,一不小心就跟蘇僮相像了,罪過罪過?!?/p>

娟子倒認真起來,說:“陳叔叔,我也不丑啊,下次你再搞雕塑或者畫什么宣傳廣告時就拿我當模特吧,讓我也在大街上亮亮相啊。”

他笑著說:“只要我們李科長沒意見,我照辦就是了。”

聽娟子一口一個陳叔叔蘇僮覺得有些別扭。這讓她更加強烈地感覺到他老了,她知道一個高中生是不會輕易對一個年輕人喊叔叔的,他們更愿意嬌滴滴地喊人家大哥。她愛的這個男人真的已經(jīng)開始老了,而她還沒有真正成人??粗矍暗倪@個她曾經(jīng)強烈愛慕過的男人蘇僮真的好想哭。她沒有勇氣繼續(xù)待下去,就拉著娟子離開了。下樓時他送到了電梯口,伸長手臂,很殷勤地把蘇僮和娟子讓進電梯。在電梯門關上那一剎那他朝蘇僮望了一眼,目光亮閃閃的,比當年更多了幾分讓蘇僮心動的憂傷。

蘇僮在以后對他的思念中便多了這個目光,從此她相信很多時候人的感情確實是可以盡在不言中的,不用說,只要一個眼神。

在高中的后來一年里蘇僮一直沒有再去見他,她不是不想,是沒有勇氣。她盼望自己早日長大,盼望有一天她可以和成年人比肩而立。其實她也去過幾次煙草局,只是沒有進到大樓里,她站在煙草局大樓前的圓形小廣場上,看那花園里的鮮花浪漫地綻放,看那鮮花叢中的雕塑。她品出了那雕塑中所蘊含的深情,那每一刀,每一抹都是一種示愛。她明白這些年里他也沒有忘記她。他把她雕塑成雕像,他讓她定格在某個深情流露中,那種定格肯定是一生一世的緬懷。蘇僮在那雕像面前流過眼淚,在那雕像面前徘徊過許久。但她始終沒和他聯(lián)系,當然他也沒和她聯(lián)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她考上大學。

當蘇僮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見他。蘇僮找娟子要了他辦公室的電話,她要電話時,娟子眼睛怪怪地看著她,她沒有理會娟子的目光,說:“走吧,有些東西你永遠不懂?!?/p>

這樣他們才又一次相見。蘇僮把見面的地點就安排在新華路南邊盡頭的上島咖啡館,雖然他們都與那條街道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了,連他的家也早已搬走了。但蘇僮懷念那些樓門,懷念那所小學,懷念她無數(shù)次走過的那條并不繁華的街道。他們在一個不大的單間里見的面,蘇僮先到的,她靜靜地坐在里面想著他。而他是一頭闖進房間的,身后還跟著服務員。蘇僮認真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他又有了些許的變化,比蘇僮那次在他辦公室見到的時候更胖了些,已經(jīng)有了將軍肚。其實他的那種變化不僅僅是在容貌上,更是在氣質(zhì)上。他身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世俗的東西。他穿的是一件面料很講究的咖啡色夾克,很隨意的樣子,頭發(fā)不但短,而且抹得錚亮,很板正地向兩邊分著,沒有了那種不修邊幅的藝術家的派頭。一進門他就熱情地對蘇僮說:“今天我埋單,你喜歡什么盡管點,一定要開心啊。”然后就把服務員手里菜單遞到蘇僮手里。

這個時候蘇僮的父親已經(jīng)是市里的某位領導了,耳濡目染,這樣的做派她見得太多,也不感興趣,就說:“是不是又進步了,有報銷權了?”

他一怔,說:“哪里哪里,在你面前不敢說這話,小小的一個副科,給領導服務跑腿的,不過報銷一頓飯錢,這點小小的面子上上下下還都是會給的?!?/p>

對于這些蘇僮不想說得太多,她不在意誰來結賬,她不缺錢,就隨意地點了幾個菜。兩人坐下,開始時他們是面對面的,一張窄窄長長的臺面把他們隔開,仿佛依然是走不到一起的兩個世界,這種感覺讓蘇僮有點絕望,但她還是很快就把這種感覺調(diào)整了過來,她想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的感情才更令人心動,才更令人炫目。蘇僮很快就讓笑容在自己臉上重新蕩漾起來,不過笑容里多少帶有些許的苦澀。

可能是他們都經(jīng)歷得太多了,蘇僮也大了,他也日益“成熟”了。都懂得了一些當年在心中模糊或是不懂不知道的東西。那天蘇僮和他在吃飯的時候談了很多,他們說彼此,說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當他們又一次四目相對時,空氣好像是凝結了。蘇僮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看見他好像也是,在一陣沉默后他才喃喃地說:“我過去,對不起……”是啊,在那種環(huán)境下男女就是不發(fā)生點什么都說不過去。其實在上高中的一段時間里,相貌出眾的蘇僮身邊不乏追求的男生,那些男生請?zhí)K僮吃飯,請?zhí)K僮參加他們的生日派對,或者一起出去郊游。在那些活動中蘇僮也不是不茍言笑的,她和所有的年輕貌美的女子一樣享受著周圍男生的追捧,有時候醉酒,有時候忘情,和那些男生們毫無猜疑地在一起親熱。當然也不只一個男生碰過她,但頂多也只是擁抱接吻,她是不允許別人太放肆的。而這天晚上他卻做得很過分,幾杯酒后他就借著酒勁坐到蘇僮這邊來了。他先是挨著蘇僮的身子,見蘇僮并沒有什么反對的表示,后來就摟著蘇僮,把蘇僮攬在懷里,并且還把手伸到了蘇僮的衣服里。蘇僮開始想反抗,但最終卻沒有,她想如果任何一個人是她,也不會拒絕這份來的晚得不能再晚的纏綿。因為這份感情太久了,太漫長了,更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不會有結果的,那就僅僅這么一次好了,這是對歲月的回贈,還是對多少年來壓抑情感的一種放縱?當他的嘴唇放肆地掠過她的嘴,蘇僮卻沒有力氣好好吻他。蘇僮為他當時的一切舉動想了很多,因為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但蘇僮還是不夾雜任何雜念在愛他,那一刻的纏綿,讓蘇僮這一生都無法忘記。

那一天蘇僮的話少,而他的話卻很多。這個男人把蘇僮攬在懷里的時候感慨萬端,他甚至清楚地告訴蘇僮,她當年的眼神也影響了他很多,要不他不會離開學校的,他知道一個教師是沒有多大出息的,是永遠沒有辦法把年齡相差這么大的蘇僮娶到家的,他要想得到她,就必須極端地出人頭地。他離開學校,丟掉自己喜歡的美術,就是要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但他的目的仍然沒有達到,仍然是一無所成,他和蘇僮依然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睛又是亮亮的了,閃著晶瑩的淚光。他還告訴蘇僮他現(xiàn)在過的不好。蘇僮不希望是這樣的,蘇僮一直都以為他有個很好的家,過得很好,但其實不是這樣。蘇僮問他為什么,他對蘇僮說這里面可能也有你的原因。

他的話讓蘇僮心里溫暖極了,覺得自己這些年對他苦苦的思念是值得的,但蘇僮還是忘不了提起那個她心痛欲裂的時刻。她說:“有個問題,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能告訴我嗎?”

他問:“什么問題?”

“就是你離開學校的那個日子,你為什么連一個暗示都不給我?你到底看見我站在欄桿旁沒有?我一直在看你,一直看,在等待你給我一個暗示,哪怕就是點一下頭,你知道我當時的感情嗎?你知道一個孩子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嗎?”蘇僮說這些的時候沒有指責的意思,但她太想知道這個答案了,對于那個日子多少年以來她一直耿耿于懷。

蘇僮的話讓他想了好一會才開口,但蘇僮看出來他并沒有說假話,他只是在回想那個過程。他說:“蘇僮,你讓我說實話嗎?”

“當然哪?!?/p>

“實話告訴你,我什么都看見了,也能猜到你的心境,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晌耶敃r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我沒有那個勇氣,畢竟我們是師生,而且你那么小,現(xiàn)在細想想其實我們也沒什么啊,師生啊,師生道個別又有什么呢?可能是自己心虛了吧……唉,那個時候……”

蘇僮聽到這就流淚了,她拍著他的胸脯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明白了,你呀你……”

那天他們說話并不是很多,可時間卻飛一般流逝了。很快就到了分手的時候,來到咖啡館門口的時候,蘇僮很想再讓他擁抱一下她,可他卻躲得遠遠的在路邊給蘇僮攔車。

最后蘇僮是坐著一輛紅色的士離開新華路的,她眼前晃過那所她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小學和她一生都無法釋懷的36號樓。

第二天蘇僮又叫他出來吃飯,因為有好多想說的話她還沒有說,她總覺得對自己和他的感情要做個交代,至于交代什么,她想要個什么樣的結局她也說不清。她只是還想見見他,并且把地點還安排在上島咖啡館。

這一次是他先到的,蘇僮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里面打電話,還是昨天那一身裝束,見蘇僮進來,他用另一只手朝蘇僮打著招呼,那時候手機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普及。蘇僮看了一眼他的手機,他用的那種手機蘇僮的爸爸早在幾年前就送人了,蘇僮家是沒人會用的。蘇僮明白他要靠自己的奮斗也許一輩子也達不到蘇僮他們家的水平。在這個物質(zhì)豐裕的社會中,沒有錢沒有權是很難干出一番事業(yè)的,他雖然沒有什么大的成功,但他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現(xiàn)在的,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務員也算是不容易了?;蛟S只是領導的一句話,他就要努力好幾年,或許還是領導的一句話,他就會省卻好多年的奮斗。蘇僮想她是應該幫幫他了。蘇僮不想看到他再受苦,蘇僮想讓他過得幸福點。

當時蘇僮是這樣想的,后來蘇僮也這樣做了。蘇僮也有意無意地和爸爸說過,在和爸爸一起吃飯時有他單位上面的人蘇僮也要提起他。

煙草局長是蘇僮爸爸的老下級,那次她爸爸有病,煙草局長到她家來看望,蘇僮就特意陪著煙草局長坐了一會,她專門對煙草局長說起他。蘇僮說:“你們局的陳述是個不錯的人,很有能力,也很要求進步呢?!?/p>

蘇僮的爸爸就隨口接了句:“年輕人要求進步是應該的嘛,我們也要注意培養(yǎng)年輕人,這次年輕干部的考核貯備,看看他行不行?!?/p>

煙草局長有些疑惑地問:“哪個陳科長?”

“陳述啊?!?/p>

煙草局長就望著蘇僮的爸爸結結巴巴地說:“人是很不錯的,很不錯,也有工作能力。就是,就是他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做年輕干部恐怕超齡了吧……不過以后有機會我會注意他的……機會還是有的……”

當時蘇僮的爸爸就有些不高興地看了看蘇僮。等煙草局長離開后,蘇僮的爸爸就訓蘇僮道:“你搞的什么名堂,我還以為是個年輕人呢,你拿個老頭子出來搞什么搞?真是什么都不懂,出你老子洋相?。俊?/p>

蘇僮嘴巴一噘說:“老爸,你別給我說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們提的那些干部都按條件了嗎?你不是常常說框框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他也不是老頭子啊,年富力強的。”

蘇僮的爸爸說:“那你事先也要把他的情況給我說清楚嘛?!?/p>

蘇僮任性地說:“不說不說,我就是不說嘛,誰要你不問我的,我還不知道你啊,一個小小的副科長根本夠不著你過問?!?/p>

蘇僮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尤其是在父親面前她總是很任性的。她不怕爸爸不高興,就是想幫他一把。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是在她上大學時候發(fā)生的事。蘇僮在他打電話那個時刻就只是想給他換個手機,她想把自己的手機送給他,回頭自己再到爸爸的抽屜隨便拿一個,也還比他這個好。等他把耳朵旁的手機拿開時,蘇僮就說:“我看看你的手機?!?/p>

他笑著把手機遞到蘇僮手里,說:“才把老手機換了,朋友送的,韓國貨,隨便玩玩啊?!彼坪鯇ψ约旱氖謾C很滿意,還有點炫耀的意味。這讓蘇僮打消了把自己手機送給他的想法,她一方面怕傷他的自尊,另一方面也對他的這種炫耀有些反感。蘇僮覺得他沒有資格用這樣的態(tài)度說話,蘇僮見過的有錢有權的多了,沒有像他這樣的,一個得意的小吏而已。

他們坐下后他就把自己的手機擺在臺面上,蘇僮就皺著眉頭說:“手機有輻射,別放在離自己心臟近的地方,還是裝到褲兜里好?!?/p>

氣氛一時就尷尬了。他始終坐在蘇僮對面,喝了幾杯酒后,他似乎想化解這種尷尬,淺淺地一笑,說:“昨天我喝多了點,有些失態(tài),請你務必原諒?”

“沒有啊?!?/p>

“是這樣的,我這個人喝酒容易失控,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機關里工作平時喝酒次數(shù)也多,老有人喊,不過平時我都能控制自己,能把握自己不喝那么多。昨天和你一起沒有想那么多,就隨意了,所以喝多了。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呵呵……”

蘇僮根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話,自己倒一時無語了。她不希望他是這樣的,她希望他很明白自己昨天做了什么,那也是她容忍了的啊,她寧可他說是因為控制不住對她的喜愛,是感情的真實流露,甚至干脆說是對異性的輕佻。那起碼說明他對她還有激情。蘇僮實在不理解他為什么把前一天做的一切都拿喝多了來當擋箭牌,否認了前一天他對蘇僮所做的一切。就是從那個時刻起,蘇僮就覺得他變得太多了,他幾乎已經(jīng)不是她愛慕的他了。在他的話語中,多了幾分官場上的滑頭,但少的卻是當年最真誠的感情和交流。蘇僮不知道男人為什么會變,他的變讓蘇僮覺得很突然。一個好男人在幾年中居然變成一個油滑的官場小吏,他讓蘇僮覺得他甚至是更追求身體和物質(zhì)上的需求,而不去在乎真正的情感了。他學會了玩,學會了欺騙,,學會了不負責任,學會了那些官場上不好的習氣。他這話讓蘇僮有些討厭,有些瞧不起,甚至讓蘇僮憎恨。

蘇僮直直地望著他說:“真是因為酒嗎?如果昨天你沒有喝那么多酒就不會對我做那些了?”

他點了點頭,眼光里多少還殘留著幾絲憂傷,說:“我昨天回去想了很多,我們不會有結果的,真的……我不想破壞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而且,而且……”

“我知道你對你現(xiàn)在的工作還是相當滿意的,怕丟掉你現(xiàn)在的地位,也怕丟了前程。如果現(xiàn)在再讓你做一次選擇,你還會像當年那樣為了我離開你喜愛的事業(yè)嗎?”

蘇僮看見他又點了點頭,點得有些沉重,但一點也不猶豫。蘇僮說:“人為什么不能有尊嚴地活著,一個科長的位置對你就那么重要嗎?”

“很難跟你說清,你從小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不會理解的。”

“你做那尊雕像時是怎么想的?能告訴我嗎?”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可望不可即。你要知道人都是這樣的,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是愛得強烈,就愈是朝思暮想,所以我就把那份感情都做到雕像里了?!?/p>

聽了這句話蘇僮的淚就流出來了,她喃喃地說:“也算是值了……”那天他們分手得很早,雙方似乎都小心翼翼的,似乎都不想再多說什么。

他們分手的時候,上島咖啡館外面的霓虹閃爍得十分耀眼,把門前的廊柱都映成彩色的了。這次他沒有那么快地去給蘇僮攔車,他站在霓虹的光彩中,人也跟著成了彩色的。他的臉紅得厲害,而且是立體感很強的紅著,在他身后的夜色中,他的面部顯得格外突出。蘇僮不知道這是霓虹映照的,還是他真的臉紅了。他從懷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蘇僮,說:“我知道你一直對美術情有獨鐘,其實我也一樣,人都是生活在矛盾中的,處在這個時代,我這樣的人人格分裂是在所難免的,別笑話我。這個是我送給你的……別把我想得太委瑣了……”

蘇僮在霓虹里看了看那書的封面,是《芥子園畫譜》,而他最后的這幾句話,讓蘇僮對他又有了新的看法,他,畢竟還沒有在官場里徹底淪落,還能夠清晰地剖析自己,這讓她的心境又溫暖起來。

蘇僮上的是一所很有名的醫(yī)學院,在南方的某個城市里。蘇僮離開這座城市時乘的是夜班車。當她獨自一人坐在列車臥鋪的窗口向外眺望時,這座城市正漸漸遠去。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在夜色中就像個年輕的童話一般呈現(xiàn)在她面前,她再一次想到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的他,想到她和他童話般的戀情。一種深深的眷念立刻就縈繞在蘇僮的心頭。不過當時蘇僮想她和他的一切都已經(jīng)有了結局,以后她應該把他忘掉了,她也應該可以把他忘掉,可以把自己少年時代的習慣改掉。但蘇僮錯了,她沒想到她居然做不到這一點,多少年來想他已經(jīng)成了蘇僮的一種習慣,一種改不掉的壞習慣。到大學后,不管學習生活有多緊張,在有了閑暇的時候,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愿意去延續(xù)這種習慣。蘇僮無奈地明白也許一個人少年時代養(yǎng)成的習慣一輩子也改不了。

蘇僮曾試著強迫自己去改變這種習慣,甚至還試著去愛別的男生。班里有一個被女同學私下叫作班草的男同學,那男同學有著一張和他當年一樣陽光的面孔,笑的時候也是眼睛亮亮的,面頰上也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還是在剛到學校報到的時候,蘇僮急往前走,不小心就碰到了人家的胳膊,當時人家回頭看了看蘇僮,淺淺地一笑。蘇僮當時覺得他很像他,于是蘇僮也回了人家一個笑,并且客氣地說了聲對不起。她沒想到他們居然被分到了一個系一個班。

第一天下課那個男生就走到蘇僮跟前自我介紹說:“我們見過面,認識一下吧,我叫田壟?!?/p>

說實話蘇僮對這個名字倒很有好感,不卑不亢,大俗也就大雅了。覺得這個男生的家庭也肯定不一般,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家庭,后來她就試著和田壟走近。當然田壟對這個校花級的女生也和別的男生一樣,是極其追求的??墒钱斕K僮真正走近田壟時卻怎么也愛不起來。田壟是一個很純粹的醫(yī)學院學生,整天沉溺于人體的肌肉和骨骼,對美術缺少鑒賞力,也沒有一點興趣。蘇僮很快就看出來田壟缺少他身上特有的那種氣質(zhì)和情趣,以及無處不在的審美。田壟和他只是形似而已。有時候田壟喊她一起去郊游,她去是去了,望著郊外滿目的綠色也有滿腹的感慨和激動,可是沒有人交流就是開心不起來,眼睛里依然流露出幾絲憂郁和冷漠。田壟不知道她的家境,田壟望著她憂郁的眼睛說:“蘇僮,讓我猜猜你的家境如何吧?”

“能猜到嗎?”

“一定能?!?/p>

蘇僮這才一笑,說:“那好啊,你猜吧,看看你的感覺是不是很優(yōu)秀?!彼肽呐滤砩线€存在著某種生命的感性,那也是一種魅力。

田壟就說:“一個醫(yī)學院的高才生,看人是可以一眼看透的。你的眼睛里總是有著一種別樣的憂郁,這說明什么?說明你有很重的心思,這個心思是什么呢?那一定是你的家讓你從小就不得不多一分思考,總有一些要讓你擔憂的地方,對嗎?這已經(jīng)說明了你的家境,是的,窮人的孩子要早當家?!?/p>

田壟這種自以為是的口氣讓蘇僮有一種找不到北的感覺。她只好淡淡地一笑,說:“是啊,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能幫我嗎?”

“你說出來吧,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不瞞你說,我家條件還是可以的,爸媽都是醫(yī)生,算是白領吧,收入也不錯,以后我向家里多要點,自己再省一點,完全可以資助你一部分,怎么樣?”

“這個資助有條件嗎?”

“……應該說目前沒有……”

蘇僮一笑,沒有就這個問題再往下說,她現(xiàn)在想的是早點離開這里返校了,她覺得這一片綠色不屬于他們倆共有。其實蘇僮也知道她不該這樣,天底下哪只有一個人可以愛的道理,這樣下去也許真的就把自己一生的情感生活給葬送了。對此蘇僮甚至想過去看心理醫(yī)生。蘇僮是天秤座,一次她在書上看到人家說:天秤座愛一個人會很愛很愛的,而且這樣的愛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她想也許真的就是這樣,她和他的這場愛提前耗盡了她一生的力氣,她再沒有剩余給任何人了。然而蘇僮也知道他說的對,她和他不可能有結果,她只想把他永遠存在心里,讓他知道,他會永遠都住在一個她管它叫做心臟的地方。

在后來的日子里蘇僮想他的毛病甚至更厲害了。她對他思念最厲害的時候還給他打了個電話。那是一個中秋節(jié)的夜晚,大學里的女生好熱鬧,班里學生自發(fā)組織聯(lián)歡,宿舍里的人都出去和男同學瘋了。唯有蘇僮沒有出門,她對大學里的那些男生怎么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那些小男生平淡得就像白開水,她沒有辦法去改變這種心態(tài)。蘇僮那天獨自躺在床上翻看他送給她的那本《芥子園畫譜》,翻著翻著書頁間就飄出了一頁白紙,那白紙在空中像小船一樣蕩漾著,緩緩地蕩漾到蘇僮的枕頭上,白紙上散著淡淡的墨香。蘇僮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這書里還夾帶著這樣一張白紙。她有些驚喜,也有些好奇,就坐了起來,拿起那頁白紙,上面居然是他清秀又剛勁的鋼筆字,用黑色墨水寫的,如同打印出來的鉛字一般。蘇僮非常熟悉他的字,一眼就認出來了。那白紙上寫的是一首蘇僮并不陌生的古詩,這首詩蘇僮在網(wǎng)上看到過,也在一篇小小說里讀到過,每一次都讓她心動。詩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看著看著蘇僮的眼睛就有些濕潤了,對于這首詩的出處蘇僮也是知道的,是湖南長沙銅官窯窯址出土的。她一直比較喜歡這首詩,尤其喜歡這首詩的上半部分,總感覺那好像就是在寫她。而他抄的是這首詩的下半部分,蘇僮當然一眼就看明白了。她很明白他的心,這下半部分也分明就是在寫他??磥硐袼麄冞@樣的忘年之愛古已有之,也許人皆有之,納博科夫的憂傷也許就是亨伯特永遠沒走出他的童年。在人生的某個階段也許我們都會遇上某個錯了歲月,錯了時代的愛,那是一種讓我們痛感自己生不逢時的愛,那人也只能永遠都在“燈火闌珊處”了,而那燈火闌珊近乎于虛幻。

想到這些蘇僮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拿起手機小心翼翼地撥通了他的手機。他不知道蘇僮的手機號,在那頭充滿困惑地問:“你好,這么晚了,哪一位?。坑惺聠??”

蘇僮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沒有必要,她只是對著手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詩的前半部分背了下來,她背的很慢,力圖把每個字的情緒都表達出來,或者說她只是要把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蘇僮背完這首詩,就在手機里聽見了他的喘息,很輕很緩慢,有些許的顫抖,仿佛在細細地品味著什么,也仿佛在抑制著什么。蘇僮依然沒有說話,她知道她什么也沒有必要說。她感覺在那不經(jīng)意間,面頰上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流動,很緩慢很緩慢,她想也許是自己流淚了,她不想讓對方聽出自己落淚的聲音,就緩緩地把手機合上。她想如果對方再把電話打過來,她也不會去接的,這種相思應該是默默的放在心里。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對方能有所表示,能撥響她的手機,或者發(fā)過來一個短信,證明他在乎她。但她沒有等到,一直到很晚,她甚至把寢室的燈都關了,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讓自己陷入一片沉寂中去等待,手機還是靜悄悄的,整個房間也一樣是靜悄悄的,只有對面樓上的歡笑聲和歌聲時不時地從窗口滲進來,還有雪白的光從窗口射進來,蘇僮搞不明白這是中秋節(jié)的月光還是對面樓上歡慶的燈光,她想夢境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當時蘇僮并沒有抱怨,她平靜地想也許他不方便,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孩子正睡在他的身邊,而且兩個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蘇僮只是希望他能因此記住她的手機號,在某個時候會出其不意地給她打來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蘇僮沒想到的是在大學的整整四年里,她居然一直沒有等來他的一個電話或者一個短信。

她想:人活一輩子,只是憑一種緣分,但緣分未必會給人一個明了的結局。她和他的愛也不會有結局。從相遇,相識,相知,相互掛念,到無可奈何的離開,因為苦澀,才去品嘗,因為感動,才去深愛。人生其實就是一盤被操縱的棋局,棋子是不該有任何怨言的。

上島咖啡館和幾年前比,變化不是很大。這個城市的變化大都在新城區(qū)和繁華的鬧市區(qū)。新華路兩邊依然還是一些灰白色的低矮樓房,樓房前的法國梧桐枝葉參天,把整個街道都覆蓋了,走在這條街道上就如同走在樹蔭里,上島咖啡館尖尖的屋頂在樹葉的綠色中獨自聳起,這使得上島咖啡館有了一種很獨特的韻味,刺痛人心的韻味。蘇僮看著那些上學的學生走過,看著街道又恢復了寂靜。其實蘇僮很喜歡這種寂靜,在如今的都市里你很難找到一處沒有喧嘩沒有浮躁的地方,也很難找一處可以讓自己靜靜的等待與思念的地方。蘇僮心里開始涌動一種恬靜的感覺,這感覺讓她不太著急了,甚至一點也不著急,她喜歡這樣靜靜的等待,她甚至認為這樣的等待是一種情調(diào)。他來,或者不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覺得這樣的等待是一種享受。

蘇僮今天穿的是一件棕色的毛料風衣,腰身很緊的,下擺很開,腳上是黑色的長筒靴,高跟的。蘇僮的身材本來就很苗條,這身打扮讓她更顯得線條生動而修長。蘇僮在上島咖啡館門前徘徊了幾步,就下了臺階。她在一棵梧桐樹前停下,她想起當年在36號樓前那棵梧桐樹上刻下痕跡的往事。她不知道自己當年刻的那個半圓還在不在?她一直沒有勇氣再去看它一眼。那是她刻在心里的某個記憶,純真而美麗無比的記憶,她真怕它消失了,所以一直就不敢去看它,很多東西是只能放在心里的。

那次蘇僮刻上那個痕跡,是在焦急等待之后做出的某種發(fā)泄。那是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是美術班上課的日子,已經(jīng)到了上課的時間,他還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別的同學都因此興奮不已,在教室里拼命地打鬧起哄。蘇僮卻莫名地焦急不安起來,最后她就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學校,跑到了36號樓前,她仰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口發(fā)呆。她太想看到他了,這是她盼了一周才等到的日子,她還特意穿上了他喜愛的那件風衣。那也是個天高氣爽的秋日,午休時間幽靜的街道上行人更是不多,絲絲秋風輕拂著街面,由北往南一陣一陣地吹著,一些早早就落下的黃色樹葉隨著秋風在地上緩緩滾動,梧桐樹上還有不少的綠色,那些綠色在微微的秋風里顫抖著。幾個老太太從街的南邊走過來,她們很親熱地說著什么,聲音也像地上樹葉一般緩緩地滾動在這寂靜的大街上。蘇僮在那樓下等了好長時間,等到那些老太太從這條街的南邊走到北邊,等到她們的身影在北邊的街口消失,等到又有一個穿著藍色上衣的中年人匆匆走來,又匆匆走過,可就是不見他的蹤影。她甚至不奢望他今天還能來上課,哪怕他就是只在那個黑洞洞的窗口一閃而過呢。蘇僮到底什么也沒看著,蘇僮心里失落極了,于是她就把削鉛筆的小刀從兜里拿出來。這是她今天特意買的一把金魚樣的小刀,小刀是金色的,那金魚的眼睛大大的,有些調(diào)皮地噘著小嘴,翹翹的小尾巴。蘇僮在文具店里一眼就喜歡上了這把小刀,覺得它特別討人喜歡,所以她想都沒多想就把它買下來了。她懷揣著那把小刀高高興興地來到學校,是想讓他和她一起來分享她的快樂的??墒撬尤贿B影子都沒有出現(xiàn)。失望的蘇僮就靠在那棵梧桐樹旁,有意無意地在那梧桐樹的樹干上刻著,無意識地刻出了那個半圓。其實她一開始是想刻個圓的,刻了一半就停住了手,也許是她潛意識里感覺還是刻個半圓好,她說不出她為什么有這樣的感覺,她只是憑著感覺這樣做了,她不想再刻下去了,于是她收了小刀,懶洋洋地離開了那棵樹。蘇僮聽見自己腳上的布鞋在地上蹭出“沙沙”的聲音。

蘇僮當然沒有想到,她在36號樓前等他的期間,他已經(jīng)到了教室,并且已經(jīng)給美術班的同學講課了。等蘇僮再回到教室門口時,他站在講臺上,用著異樣的目光看她。他問:“今天怎么來晚了?你是從來不遲到的啊?!?/p>

蘇僮小嘴一噘,什么也不說,她心里想:還好意思問我呢,到底是誰遲到了???遲到也是你先遲到的。

他見她不說話,只好一笑,說:“進去吧,以后別遲到了?!?/p>

蘇僮這才回到座位上,那個下午她都不去看他一眼,更是把金魚小刀藏得嚴嚴實實的,她的小金魚才不稀罕他呢。他肯定看出了蘇僮的不愉快,但他并不知道蘇僮的不愉快從何而來,幾次走過蘇僮身邊他都故意在她面前停留,并且多次去看蘇僮作的畫。蘇僮記得那次他讓學生們畫的是一幅石膏像素描,那石膏像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也不是一張完整的臉,而是一個有著大大耳垂的耳朵,耳輪格外分明。蘇僮賭氣地把那耳垂夸張到奇大無比。這讓他笑了,他說:“喂,天下有那么大的耳垂嗎?”

蘇僮說:“當然有啊,我畫了就有。”

他繼續(xù)微笑著說:“那是什么耳朵啊?”

蘇僮說:“大象的耳朵,豬的耳朵都比這還大呢,還有驢的耳朵,怎么就沒有啊?”

于是他就俯下身子,去給蘇僮修改畫,邊改邊耐心地說:“我叫你畫的是人耳朵啊,人耳朵啊,而且是這個特定的人耳朵,他的耳垂啊,應該是這樣的……這樣的……對對,這樣的……像一個問號?!?/p>

蘇僮嗅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粉筆和香煙的混合氣息,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氣息,她喜歡??此?,一臉為難的樣子,她這才開心地笑了,她就是要難為他,就是要讓他頭疼,就是要讓他一遍一遍去修改她的畫。哼,她可不是好惹的。放學的時候,他喊住了她。他說:“你等一下,我有話問你。”

蘇僮本來已經(jīng)噘著嘴走到教室門口了,聽見他的聲音就站住了腳,但她并不用眼睛去看他,她揚著腦袋靠在教室的門框上,她看見一排大雁正在藍天里飛翔。直到他抱起石膏像,傾斜著肩膀走到她跟前,說了句:“一起走吧?!彼@才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她再一次嗅到了他身上很濃很濃的粉筆和香煙的混合氣味,她故意夸張地皺了皺眉頭,甚至捂了一下鼻子。

他看了看她,說:“今天怎么了?小嘴噘得能掛醬油瓶了,好像看見什么都不滿意啊?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看她。

他說:“是不是和同學生氣了?”

“沒有?!?/p>

“那一定是和爹娘慪氣了?!?/p>

“沒有?!?/p>

他把長發(fā)往后一甩,說:“呵呵,那是怎么回事呢?看來氣還不小,你知道生氣是什么嗎?生氣就是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所以啊,還是別生氣的好。你看你今天畫也沒畫好,心情也不好,可把自己懲罰得不輕?!?/p>

“知道知道。”蘇僮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然后一蹦一跳地離開了他。她看見眼前的夕陽圓圓的,一片火紅,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那些灰色樓體的樓頂,讓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想身后的他一定也不舒服了,那紅紅的夕陽不把他照得面紅耳赤,睜不開眼才怪呢。哈哈,于是她偷笑了起來,開心地一路笑一路蹦地走了。

那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和他賭氣,也是讓他一頭霧水的一次賭氣。其實一個小小女孩的心思有幾人能知道呢?那是天邊隨風而動的流云,是水中逐波而漂的浮萍。連現(xiàn)在的蘇僮也對自己當時的舉動覺得有些不理解,那時真是太天真率性了。

蘇僮知道這一天是遲早會來的,這是命中注定的,是宿命。其實她準備結婚時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結婚前夕她非常猶豫,甚至一度想到了退縮。新郎是父親老戰(zhàn)友的兒子,是個年輕的大公司老總,配得上她,和她家也是門當戶對。對方年齡也不小了,所以雙方的家庭都很急切。父親對她的猶豫很不滿,拍桌子說:“還有什么猶豫的?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嘛,人品沒有一點問題,靠得住,你還要找什么樣的?你以為你還小嗎?都三十了,老姑娘了,依我看啊,能找到他,也是你的福分!我已經(jīng)退了,再過幾年就更不值錢了,你還擺什么譜?這不是摸著石頭過河,是看著石頭過河,為什么還不過?”剛從市長位置上退下來的父親還是免不了在家里也帶著點官腔,說話也帶著命令的口氣。

蘇僮無奈地點了頭:“既然你這樣說了,就聽市長大人的吧。”

“我已經(jīng)退了。”

“哦,前市長大人。”

父親還是很不滿意,晃著頭說:“什么話!難道我強迫你了嗎?”

“沒有。”

“難道我是為了一己私利嗎?”

“不是?!?/p>

蘇僮是在四月結的婚,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可是當她和新郎走在紅地毯上時,她就有了一種和對方腳步永遠不一致的感覺。她本來想讓自己的步幅和對方的步幅保持一致的,只是在她準備追趕上對方的節(jié)奏時,對方卻放慢腳步在等待她,在她也放慢腳步時對方又在追趕她的腳步,因此有好幾次她都踩在了雪白的婚紗裙上,差點跌倒,好在對方有力的胳膊能挽得起她整個身子,讓她艱難地走完那段并不長的紅地毯。

后面是漫長的儀式,婚宴,敬酒,她像木偶一樣被人操縱著完成了整個過程。在令她疲憊不堪的新婚之夜她是這樣對新郎說的,她說:“我覺得好累好累,真的不想結婚。”

新郎說:“誰結婚都是這樣的,休息幾天就好了。”

“可是我沒有一點力量,沒有一點繼續(xù)往下走的力量了……”

“以后就沒這么多事了,放心吧。”

蘇僮試探著說:“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說這話,我有一種這樣的感覺:或許我們走不到頭……”

新郎那時已經(jīng)有了醉意,哪里能聽明白她的話。新郎醉眼朦朧地看著她說:“是的,蘇僮,只要有了開頭,以后什么都可能發(fā)生,那是以后啊,我們管那么多干嗎?人來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經(jīng)過……”

蘇僮苦笑了,毫無疑問,他說得有道理。人都是一個經(jīng)過,她和他又何嘗不是一個經(jīng)過呢?

那個夜晚蘇僮把自己的軀殼交給了一個男人,一個她無力去愛的男人。應該承認那還是個很不錯的男人,起碼比他的地位要高出許多,經(jīng)濟條件也要好出許多。這個男人可以滿足她的一切物質(zhì)要求,而他卻根本就不可能,他沒有那個條件。蘇僮知道,她要的生活根本就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或者是一個職員就能給的。即使她同意嫁給他,爸爸媽媽也不會同意的。蘇僮想到過認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她還是希望新婚便是自己永遠的歸宿,希望能夠和這個新郎天長地久,一輩子恩恩愛愛地走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試著徹底忘卻他,希望能夠安于自己的生活。但她終于沒有做到這一點,她甚至在和那個男人做愛的時候喊出了他的名字。當時那個男人一下子就松軟地伏在了她身上,沮喪地問:“你,你這是在喊誰的名字?”

蘇僮就把她和他的故事講給那個男人聽,故事講完后蘇僮說:“經(jīng)過就是這樣的,我真的沒法把他忘掉?!?/p>

那男人說:“那你能和他走到一起嗎?”

蘇僮搖了搖頭。

那男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是啊,所以你還是必須把他忘掉,好好地跟自己的男人過日子,除非你精神上有毛病。”

蘇僮說:“我盡力試著去做好嗎?你得給我點時間?!?/p>

那男人點了點頭,蘇僮看出來那頭點得有點勉強,充滿了疑慮。其實蘇僮對自己的話也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她之所以這樣說是讓雙方都有個臺階,不至于尷尬,那種場合她只能這樣說。

那個時候蘇僮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預感到了這場婚姻的結局,只是她還不敢真正的面對,或者說她還在期盼著出現(xiàn)某種意外,某種時間和環(huán)境對她情感的改變,不是有句話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嗎?她期待著那個改變能夠早點出現(xiàn)。

事實上蘇僮等待的那個改變一直沒有出現(xiàn)。到了秋天,她的婚姻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疲憊和瑣碎的日子后,也走到了盡頭。蘇僮和那個男人都感到無法再繼續(xù)下去了,他們坐到一起開始談判他們的婚姻了。那天是男人提出一起去喝茶的,兩個人一起去了一個叫金茗樓的茶社。男人沒和蘇僮商量就要了一壺苦丁茶。蘇僮不喜歡苦味,那茶壺擺到他們面前時,蘇僮就問:“為什么?為什么要喝這個茶?”

男人說:“別的茶苦過還有香,香過還有甘,甘過了還有清淡,清淡過后還有回味。我發(fā)現(xiàn)這個茶就不一樣了,它苦過還是苦,再苦過也還是苦,一直苦到你的腸子里,讓你苦得腸子都發(fā)澀,這就是它給予我們的唯一經(jīng)過?!?/p>

蘇僮馬上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她抱歉地一笑,說:“對不起,我真的盡力了,可我沒有做到,我做不到。”

男人大度地說:“應該抱歉的是我,主要是我無法再等下去了,去慢慢培養(yǎng)我們的感情,這是個快節(jié)奏的世界,昨天還流行MP3,今天就已經(jīng)是MP5了,你沒有能力去細細品嘗經(jīng)過?!?/p>

“是嗎?”

“當然是的,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我覺得你的腦子真的有毛病,一段不切實際的單相思,一段柏拉圖似的愛情居然能影響你的現(xiàn)實生活。”

“你這樣的人不懂。”

“對不起,也許是我不懂,我也不想去弄懂,我缺少一個男人應有的耐心,在這樣一個講究效率的時代,誰都會變得浮躁,我們工商界基本上是信奉摘桃子的,誰也沒工夫去播種。都說櫻桃好吃樹難栽,但栽了櫻桃,然后站在櫻桃樹下等著櫻桃成熟了再去收獲的人畢竟不多,尤其是現(xiàn)在。我是摘桃派,不是栽桃派,呵呵,很不好意思啊?!?/p>

蘇僮說:“是啊,栽櫻桃的人未必是要吃櫻桃,吃櫻桃的人也未必一定要栽櫻桃。栽櫻桃的當初也許就是為了掙錢,把它當作商品了,吃櫻桃的也許就是為了需要,需要美食,需要把錢花出去。都是商品,都是買賣……”

“呵呵,你言重了,我可沒這個意思,真理往前邁進一步就成了謬誤……”蘇僮想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他還沒把自己當作櫻桃,他對她還有著“君恨我生遲”的悵恨,那么她對他的那種感情盡管那么不現(xiàn)實,也是值得的。想到這些蘇僮內(nèi)心里的痛似乎都得到了補償,她苦苦一笑,說:“看來我們都對對方充滿了抱歉和理解,我們會很友好地分手?!?/p>

男人點了點頭,并且親自給蘇僮倒了滿滿一杯苦丁茶:“等我們品完這杯苦茶,就去辦手續(xù)?”

蘇僮點了點頭,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心里居然也一樣痛得徹骨,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淚水,這是她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她好容易才沒讓這些淚水流出來。

男人在出門時對蘇僮說:“啊,對了,我們這事還是先不要公開的好,起碼先不要讓我們雙方的父母知道……對單位人也沒必要宣布,打爛牙齒往肚里咽吧,讓周圍的人慢慢接受……”

蘇僮心里痛痛地想,男人啊,要的還是面子,難道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嗎?結束了婚姻的蘇僮在單位里請了十天的年假,想都沒多想就驅(qū)車直奔向這個城市,她突然感覺她好想見他。她離異了,在某種程度上說,她和他正在走向某種世俗的平等。進了市區(qū)蘇僮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是多年沒跟他聯(lián)系了,他該怎么樣了?是不是又老了許多?

蘇僮戴的是那種很大的墨鏡,足可以遮去她的半邊臉。她沒有故意遮掩的意思,她只是感覺她應該這樣做,不是怕什么,也不是有意躲避什么。或許她只是想跟他開個玩笑,她已經(jīng)在電話里把咖啡館的房間訂好了,二樓的雅9。她也通過手機短信的方式把這個房間號告訴了他。他接到短信就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沒有接,逗他玩呢,她能感覺到他的急切,也能感覺到他似乎已經(jīng)不再矜持了,也許他活得已經(jīng)不在乎得失了。只是她不想自己先進到房間里去,她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坐在房間里羞答答地等著他。她愿意站在門口,愿意像看風景一樣看著這條街道。當然她也想遠遠地就能看見他,看他肩膀有些傾斜的走路姿勢,看他的穿戴,或許還能看見他和別人的談吐。蘇僮更想看著他從她的身邊走過,但是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他會徑直進了雅9,然后就讓他在那里面焦急等待,等到若干時候,二十分鐘,三十分鐘,或者四十分鐘,最后再讓他抓耳撓腮地從里面狂奔出來。直到這個時候自己才緩緩地摘下墨鏡,酷酷地亮個像,像某個電視劇里的大佬一樣。蘇僮覺得這樣更有意思,更富有戲劇性。她不知道為什么她在他面前總是喜歡搞點惡作劇。

蘇僮就這樣想著想著,最后捂嘴一笑,干脆復又坐進汽車里,她把車里的音響打開,是一首老歌,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來的時候蘇僮特意找了一盤老歌的光盤,她難忘那個時代的一切,她認為這些歌曲毫無疑問都是那個時代的標簽。而這首歌尤其有意義,是他和她都很喜歡的。他一般是很少唱歌的,那次她在走過他的辦公室時聽他哼過這首歌,他反復吟唱著“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那一句。他的辦公桌離窗子很近,窗子外面有一棵柳樹,滿樹的青枝綠葉從高處垂下。他坐在辦公室的時候臉就總要露在窗子外面一截,露在那些柳樹垂下的綠色枝條間。所以當時盡管他的聲音不大,她還是聽到了。她捂著嘴笑了。他看見她從窗前走過,也看見了她的笑,于是他的聲音就停下了,也對她微微一笑,很開心的樣子。

星期日到了美術班上,蘇僮就當著全美術班的同學笑嘻嘻地對他說:“陳老師唱歌蠻好聽的,給大家唱一個吧。”

他平時也愛和學生們開玩笑,又是副課老師,同學們當然都不懼怕他,所以聽蘇僮這樣一說,大家都跟著起哄,紛紛應和著說:“陳老師唱一個!陳老師唱一個!”

他說:“別聽蘇僮瞎說,我哪里會唱歌啊,五音不全,從來都沒唱過歌,沒有的事。”

蘇僮說:“你就是唱過就是唱過,我親耳聽見的嘛,唱的啥歌我都聽見了?!?/p>

同學們問:“唱的啥歌?”

“《瀟灑走一回》?!?/p>

于是同學都叫了起來,說:“哇塞!陳老師好時髦啊,連這歌都會唱。”那時這首歌才剛剛開始在大陸流行,很多人家的錄音機整日都放著這首歌,蘇僮也很喜歡這首歌,跟著家里的錄音機學了幾遍,已經(jīng)會唱了。

他被蘇僮搞得臉紅了好半天,但他不但不生氣,倒有些開心笑著。放學的時候,他有意和她走在一起,走在校園的林蔭小路上,走在柳樹垂下的枝條間,身上依然散發(fā)著粉筆和香煙的混合氣息。他低聲對她說:“我就是挺喜歡這首歌的,聽電視里唱過,我還不怎么會唱呢,唱不全?!?/p>

“我也喜歡啊?!?/p>

“那你會唱嗎?”

“會呀!”

“唱給我聽聽好嗎?”

蘇僮當下就唱了起來,沒有一點靦腆,但她沒有唱完,在他正聽得有興致的時候她就停下了。他說:“唱啊唱啊。”

蘇僮調(diào)皮地說:“陳老師,你說,我為啥要給你唱呢?”他一時答不上來,蘇僮就笑著跑開了,一蹦一跳的。她回頭看他時,發(fā)現(xiàn)他皺著眉頭,一臉的遺憾和無奈,她笑得更厲害了。

那個時候的他還是個內(nèi)心充滿了激情的年輕人,雖說是走起路來肩膀有些傾斜,但腳步輕快,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活力,很能感染人,蘇僮當時就是被他這種活力感染了。蘇僮想他如今也許再也走不出那樣的活力了,也許再也沒有那樣的感染力了,也許只有那肩膀依然是傾斜的。

就在蘇僮沉思的片刻,北邊的街口就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個子不是很高,遠遠看去一身黑色的西裝,肩膀微微有些傾斜,頭有些下勾。這讓蘇僮心里一動。從那步履和身姿上判斷這很可能就是他,很可能就是那個她想要見的人,蘇僮下意識地把兩鬢的頭發(fā)整理了一下,然后端坐好身子,定定地注視著那個人。

那個男人走得不緊不慢,腋下還夾著什么東西,仿佛是一肚子心思。從那走路的姿勢上可以看出他生活的狀態(tài)并不是很得意,起碼和她前兩次見的他相比,這個人沒有那種小官吏的得意勁頭,是生活確實不如意,還是紅塵落定后的淡泊呢?總之這絕對不是一個當下很成功的人。蘇僮心里蕩起了一絲的酸楚和內(nèi)疚,她想如果她一直在父親面前堅持的話,或許是可以幫他的。但她這幾年一直都在力圖把他忘掉,力圖不去想他,不在別人面前提起他,所以也沒有在父親面前更多地為他力爭。

那人是筆直地朝南走著,似乎他的目標就是上島咖啡館,他甚至還抬起頭朝這邊張望了幾眼,只是又很不自信地把頭勾得更低了。他就那樣勾著頭不緊不慢地走著,讓蘇僮有些著急。她真希望他能走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她覺得她已經(jīng)等了太長的時間了,仿佛不是半天,也不是這二十多年,而是整整一個世紀。

不過蘇僮很快就失望了,那個男人只走了很小很小一段路,最終沒有繼續(xù)往前走了,他在那所學校大門前停下了腳步,再朝這邊張望了一眼,緊走兩步便傾斜著肩膀側身進了那所學校的大門。那扇鐵柵欄的大門,在他進去后發(fā)出了咣當?shù)穆曇簦瑴蚀_說那聲音并沒有傳到這邊,是蘇僮太熟悉那聲音了,憑著感覺感覺到那聲音的,清脆悅耳,余音繚繞,在她耳邊蕩漾了好久。也就是在這一刻蘇僮才看明白那男人腋下夾的也是一本教案,蘇僮心里酸酸地想這并不是他,但一定又是一個教書匠,而且也是個相當年輕的教書匠,假如他身上也洋溢著活力的話,或許也會讓某個小女生著迷,這是悲?還是喜?個中滋味又有誰能體會得到呢?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蘇僮很想繼續(xù)看下去,很想看那扇鐵柵欄門再次打開,或者再次發(fā)出咣當?shù)穆曇?,讓余音再一次在她耳邊繚繞。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迅速擋住了蘇僮的視線,那車就停在蘇僮眼前。蘇僮看著車門打開,看著司機先下車,然后畢恭畢敬地把后面的車門打開。從車里面鉆出一個趾高氣揚的胖子。那胖子已經(jīng)開始謝頂了,額頭前光光的,可以看出來那不多的頭發(fā)也是焗過油的,沒有一點生氣的烏黑。他從小車里鉆出來后看也不看司機,只是在嗓子眼里哼了一聲。司機又慌慌張張地從小車里拿出一束鮮花遞到他手里。那胖子斜著肩膀朝前走了兩步,又仰著頭朝上島咖啡的招牌上看了看,仿佛很有感觸一般。

蘇僮一時心跳得厲害,她已經(jīng)猜出眼前這人是誰了,盡管他的變化讓她吃驚,讓她意外,他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人,和當年的他已經(jīng)是徹底的判若兩人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舉止間有著一種很特別的東西,那東西深入到骨子里了,是永遠改變不了的,盡管蘇僮說不出那東西究竟是什么,但她能感覺到。

他拉了拉衣角,把胸脯挺了挺直就抱著那束鮮花上了臺階,腳步有些蹣跚,不是老邁的蹣跚,是臃腫的蹣跚,上了七層的臺階后他就有些氣喘吁吁了,但他還是很快就消失在咖啡館的門里。只剩下司機在駕駛座上靜靜地等候著。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蘇僮看到他,除了最初那一刻依然還心跳外,過后就陷入到一種極其平淡的感覺中,味同嚼蠟。蘇僮痛楚地感覺到他已經(jīng)徹底不是當年的他了,當年那個瘦瘦的,眼里有著淡淡的憂傷,身上洋溢著藝術氣息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在了。這是一個官僚,這樣的官僚蘇僮見得太多,從來就沒有感覺。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讓蘇僮魂牽夢繞的人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這時蘇僮的手機響了,她聽見他在那邊說:“小蘇啊,小蘇啊,你還沒有到???我已經(jīng)到了,你趕緊,趕緊吧,這些日子我都快忙死了,是見縫插針跑來的,下午還有個局長辦公會,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肩上擔子重了,主持全局的工作……”

蘇僮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那邊聽見她的啊聲又說:“小蘇啊,你要是一時趕不到的話,下午咱就算了。這樣吧,晚上我安排,到萬客豪大酒店,一條龍服務,哈哈,怎么樣?”

“用的著那么好的飯店嗎?”

“當然,當然,這樣的咖啡廳我已經(jīng)好久不進了。你看看我如今的活法,你不是說我猥瑣嗎?告訴你,我已經(jīng)不再猥瑣了,可以昂首挺胸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哈哈。”

蘇僮很反感這樣的笑聲,她低聲說:“你不該這樣得意,讓我為你悲哀了……”“小蘇,你說笑話吧,我哪能得意啊,只是不再卑微而已,其實從內(nèi)心說,我不該走這條道的,后悔還來不及呢。如今是領導信任咱,把局長的擔子壓到咱肩上,穿上紅舞鞋我就得不停地跳,現(xiàn)在連時間都不屬于自己了,還真不如當個小科長那會呢……喂喂……你說話呀,你呀,小蘇,我總覺得你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到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不相信柏拉圖了,人哪,還是現(xiàn)實點的好,不要和現(xiàn)實分裂了?!?/p>

這哪里還是那個他,分明是一個得意無比的暴發(fā)戶,人生沒了憂傷就輕了許多,太得意了反而沒了尊嚴。蘇僮覺得心里一時堵得難受,她憂傷地想起一句詩:“如果是魚,就不要迷戀天空,如果是鳥,就不要迷戀海洋?!兵B和魚,是注定了遺憾和無奈的。蘇僮不愿意再多想,也不愿意再多聽,她關了手機,一咬牙打動方向盤,踩動離合器就迅速離開了上島咖啡館門前的停車坪。當她駕著車經(jīng)過36號樓和那個校園時,那棵向街面傾斜的老梧桐樹又映入了她的眼簾,那滿樹蒼老的枝葉遮天蔽日。蘇僮只是瞥了一眼便淚流滿面了。

蘇僮想也許自己真的是分裂了,和這個世界分裂,是一尾迷戀天空的魚,是一只迷戀海洋的鳥。

責任編輯 陳曉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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