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螄（外一篇）

● 黃勁松

螺螄（外一篇）

● 黃勁松

前幾日回鄉，母親為我炒了一碗螺螄。雖然六月里的螺螄已偏瘦，肉不甚飽滿，但我還是吃得滋滋有味，沒一會兒，一碗螺螄下肚，連湯也一滴不剩，打著飽嗝，滿心的舒適與愜意。

這幾年，條件好了，上酒店的機會多了，山珍海味享用了不少，偶而還能吃上魚翅和鮑魚，但都感到食之無味，可能是人到中年，心境煩擾的緣故吧。但母親的一碗螺螄，又吊起了我的口腹之欲，讓人心境大好起來。

小時候，我所在的鄉村比較貧窮，幾乎有一半以上是“透支戶”，辛辛苦苦一年下來，沒分到錢不說，還要倒欠生產隊的，到現在我還是不能想得太明白。一年難得買幾次肉，偶而家中有裁縫、木匠來做活，才買點肉，但那些肉是看的，我們不能吃，即使是那些五匠師傅也只有在橫推豎推之后，才勉為其難地吃下一塊。過年了，一碗紅燒肉，一碗油面筋，一碗豆腐干絲，算是有了改善。但那些肉和油面筋還是基本不動，頓頓要在飯鍋中蒸，一直要到過清明，每一塊肉都被蒸得烏黑發爛，都成肉糊糊了，大人們才允許我們慰勞一下腸胃。

一年吃得最多的菜，我印象最深的是青菜、白菜和冬瓜，還有清燉蘿卜干。最讓人難忘的是螺螄。

“三月螺螄四月蚌”。當寒風遠去，天空炸響第一個春雷，這時，大人們便從屋梁上取下一張網，修復去年留下的漏洞，帶著我們到生產隊的魚塘耥螺螄。一網下去，又一網下去，大人們把網翻過來，把耥到的東西一古腦兒地倒在地上，我們張開小手，飛快地將螺螄撿出來。有時還能撿到幾枚銹蝕的古錢，作為副產品，這些銅板豐富了我們童年的游戲。生產隊的幾個魚塘每天都要被耥螺螄的人們梳理幾遍，但奇怪的是，從沒有人空手而歸，這些魚塘好像都有靈性，對于滿懷希望的人，總是不讓他們失望。

黃昏來臨之前，幾乎家家戶戶都炒起了螺螄，青蔥的香味和螺螄的鮮味，讓整個村莊彌漫著溫馨祥樂的氛圍。男人們端著酒碗，吸吮螺螄的“嘖嘖”之聲此起彼伏，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女人們，端著飯碗，聚在一起，飯尖上堆滿了螺螄，她們彼此交換著自己的手藝，有時相互調侃幾句，將一些私房話當作公眾信息來傳播，笑聲和善意的叫罵聲沸騰著。小孩們則用細細的竹簽把殼里的肉小心地挑出來，享受著被大人稱作“瓶里肉”的美味，調皮的，還偷偷地喝一口大人碗中的白酒。

螺螄是菜中君子，是窮人的朋友，它不欺貧，不攀富，從不分高低貴賤，只要是勤勞的人，它都會賜予你難得的好滋味。螺螄還有滋補價值，用它的湯滋補孕婦是再好不過的了。我的一位遠方表叔患了肝炎，身體虛弱，沒錢買補品一類的東西，但長期食用螺螄，使他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一段時間之后，他竟然又能在生產隊掙頭等工分。春季、夏季、秋季，螺螄每年為我們奉獻三個季節的營養，讓淳樸的鄉村有滋有味，給清貧的生活增添暖意。

如今，螺螄已爬上了城里的酒桌，由于被人為地注入了過多的養分，它們肥碩瓷實，已失去了本真自然的味道，雖然烹飪手法不斷翻新，但已找不到往日的天然與單純。

母親的一碗螺螄又勾起了我的美好回憶。生活就是這樣，幸福就是適度的享受，就像當年我趴在客堂的八仙桌上，享用一碗螺螄的過程。

茭 白

五月，田間的小麥風風火火地成熟，蠶豆咧開飽滿的笑容，另一種叫茭白的植物也在溝渠水塘之中茁壯著，像劍一樣的尾穗直刺藍天，在青殼、白殼或者赤殼的包裹之下，一段肥白水嫩的果實即將豐富鄉村的餐桌。

初夏的風裹著濕潤的氣息掠過大地，茭白搖曳的身影讓生活有了一種期待。村姑們輕盈地走過水塘，拔起一莖翠白的心事，在輕輕的咀嚼中，感受絲絲甜味，一顆未充分孕熟的果實馬上就要充盈。

到了六月，茭白們齊刷刷挺起了肥碩的身子，在一大片寬闊有序的水塘中，茭白們接受著人們的檢閱，并獻出了蓄積已久的甜美。一根根白嫩嫩的收獲鋪滿了庭院的曬臺。

這時，家家戶戶點起了炊煙，將茭白剁成塊，切成絲，油燜的、麻辣的、炒肉絲的，家庭主婦們甩開臂膀，盡情地舒展著自己的廚藝。而茭白也生就了一副與人為善的心腸，無論你怎樣折騰它，它總是會給你最美的滋味，不管廚藝高低，從沒有聽說，誰的烹飪會失敗的。在我的印象中，被烹煮的茭白，總是被我們一掃而光。

在“瓜菜代”的年代，茭白可以說是農村的奢侈品。食量與身體同樣驚人成長的小伙子們，經常悄悄地在塘邊地頭剝一兩個茭白，三兩口就吞下了肚子，那種苦澀歲月里微甜的時刻，作為一種記憶，深深地烙在人們的腦海之中。

難能可貴的是，茭白的產量很高，一棵茭白一年至少可以收摘兩次。家里經常堆滿了它們青翠欲滴的身子，于是，大家動手，制作茭白干，經過一個夏季的曝曬，它又成了每家每戶過冬的蔬菜。到了冬季，只要把它在清水中浸泡，鮮嫩的身子馬上就得到復原，一盆蔥油茭白，又可以溫暖我們的臟腑。

現在科技進步了，經過大棚的培育，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的茭白。無論是在城市的酒店還是在鄉村的餐桌，茭白仍然保持著不卑不亢的氣質，它演繹著陽春白雪的高潔，也闡釋著下里巴人的從容，無論你是怎樣的角色，在茭白的面前，你首先要拿出善食者的姿態。

初夏的風吹過了城市高大的屋頂，家鄉的茭白應該就要上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