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怡
我在草長鶯飛的季節里,突然想起回憶你。
——題 記
【一】
我情愿有一天可以永遠地睡下去。
即使我知道這對于父母而言是何等的殘忍,即使我知道這對于我的生命而言是何等的褻瀆,可我還是希望一睡不醒,希望用死亡來結束我處于黑暗的無望的生命。
十二歲那年,一聲刺耳的鳴笛混著令人暈眩的燈光將我原本色彩斑斕的生命狠狠地打入了深淵。當我再次醒來,我的世界就開始了永遠的黑夜。醫生安慰我說: “孩子,這只是短暫的失明,只要你復明的欲望強,總有一天會好的。”母親每天都會附著我的耳朵輕語:“囡囡,你難過的話說出來好不好?告訴媽媽好不好?不要一直不說話·……”我知道我已經好久沒說話了,我也知道母親的擔心,我甚至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母親努力抑制的哭泣聲。可我還是不想講,因為我看不見任何人,講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呼喊,無力得讓我不寒而栗。
【二】
三個月后,母親給我辦了出院手續,帶著我來到了外婆家。外婆住在一個古老的小鎮上,離城區就一個小時的車程,我九歲時曾隨母親來過這里,只是時隔三年,外婆家的具象也一時難以想起了。母親牽著我走進外婆家時,外婆一把把我抱了起來,摟在懷里,口里念著: “我的心肝啊,幾年不見,怎么會這樣?”外婆的頭深深地挨著我瘦弱的脖頸,不久便濕了我的皮膚,她輕輕地喃喃自語著,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我,我的心沒來由地抽搐了片刻,手不自覺地摸索著摟上了外婆,想勸慰這位失意的老人。噓寒問暖后,外婆將我放在前庭的石凳上,說讓我曬曬太陽,自己和母親到內屋去講話了。
我正覺無聊之際,忽然聽見遠方傳來孩童的歡笑聲,這歡笑聲由遠及近,很快便停留在了我的面前。
“航哥哥,你快來看啊!有個小姐姐坐在石凳上!”一聲呼叫,將所有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航哥哥,她好像看不見我們,她是不是瞎子啊?”女孩天真的疑問一下子把我的心狠狠蹂躪。 “瞎子”這兩個字,像一把尖刀割裂著我。
“小落,別說了,沒禮貌!”左邊傳來一個男聲,語氣含著責備。 “她本來就是……”女孩似乎還想為自己辯解什么卻被那個男生制止了,我聽見他對我說: “你是尹家妹妹吧,小落的話是無心的,你別介意。我叫孫航,今年十四歲,很高興認識你。”他像是在等我的回答,說完便沉默不語了,我只好點點頭,示意聽見了。他于是又輕輕握住我的手說: “拉過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以后你和我們一起玩吧!”他的手很溫暖,仿佛有一種驅散黑暗的力量,它傳遞過來的熱量,在我看來是從未有過的奢侈。雖然被一個從未謀面的男孩拉著手,很別扭,但我還是忍著要把手撤回的念頭,保持著被他拉的姿勢,過分的渴求光明和溫暖讓我不舍這瞬間的溫熱。不過很快,他就把手收了回去,我的手懸在空中,涼涼的,讓我發愣。
【三】
之后的日子里,孫航每天都會來外婆家陪我玩,外婆每天看見孫航來都會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并對他說: “囡囡看不見,孫航你照顧著她點,她自從車禍后就沒再講過話,我知道囡囡喜歡和你們玩,你當哥哥的,也要開導開導她!”她說這話的時候會把音調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我不僅聽見了外婆的懇求,還聽見了孫航回復外婆的承諾。
孫航大多數時間都會把我安置在前庭的石凳上,陪我聽著小落他們玩耍時發出的歡笑,有時,他也會帶著我參與他們的活動。小落他們對我很好,特別的照顧我,不會因為我的缺陷而背棄我,經過多日的相處,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已在漸漸卸下防罩。
那一天,孫航帶著我和小落一起玩捉迷藏,小落開始大聲數數時,孫航很重地拉了我一下,我的身體于是跟著他奔了起來。雖然我的世界籠罩著黑色的迷霧,但我仍能聽見呼嘯而過的風,那種親切的,久違的感覺。孫航拉著我停下的時候,我本能地往前探尋,摸到了一個金屬的架子,透著清涼。 “這是我的自行車,尹妹妹,我帶你去個地方!”孫航很開心地把我引到后座坐好,然后自己坐在了前面的位子上。 “尹妹妹,坐好了!抓住我的衣服,我們要走了哦!”前方傳來孫航的聲音,由于他處于變聲期,聲音混著青春和穩重,聽起來就像一首很特別的雙重奏。我輕輕地摸索著他的衣角, “嗯”了一聲,示意他可以開車了。 “走——了!”孫航的聲音是魔咒,我坐在自行車上,像是飛起來一般,快速地穿過了很多的事物。我聽見小鎮上攤販的叫賣聲,聽見弄堂里婦人們的聊天聲,也聽見了鎮郊的山寺里傳來的鐘聲,這些曾被我遺棄的聲音偷偷地藏匿在風里,柔柔地吹進我的心里,揚起了我塵封的笑意。很快,鳥語花香又代替了人聲,我們似乎到了鎮郊,此時的陽光深深淺淺地撫摸著我和孫航稚嫩的身影,風鼓起了他的襯衣,觸在我臉上,癢癢的卻有一種小甜蜜。 “如果能一直這么下去那該多好啊!”我心中偷偷地想著,想著一個稚嫩到不可能發生的,傻傻的夢想。
仿佛過了很久,自行車穩穩地停了下來,原本劃過耳際的風驀然不見了,魔法消失了,光明不見了,黑暗又回到了心中,一切又徘徊到了原點。我失落地低下了頭,垂下了手,松開了原本緊握的衣角。 “尹妹妹,我們要下車了哦!”孫航的聲音又在魔法結束的時候響起。我點點頭,抓著他的手,下了自行車。
【四】
他似乎在陪著我做一個夢,一個以至于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夢境。在那個夢里他溫柔地牽著我的手,走在泥濘的田埂上。這一刻,即使我永遠看不見,即使我永遠不會記得你的樣子,也無所謂了。
“尹妹妹,你猜,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搖搖頭。
“這里是油菜花田,每當暮春之時這里的油菜花就會開滿山坡,很大一片呢!金燦燦的可漂亮了……尹妹妹,你聞聞,是不是很香啊?”孫航把一大簇的油菜花塞在我懷里,我使勁地聞了一下真的很香,真的很溫暖,真的……真的很感動。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我不禁開口詢問。他似是被我突然的開口嚇到了,沉默了好一會的他如是回答我: “我答應過你外婆要好好照顧你,讓你重新快樂起來的。其實,你外婆不囑咐我,我也會這么做的。我第一次見到你,看到你一個人落寞地坐在石凳上的時候,知道你在前不久的車禍里失明的時候,我就想,我要盡我所能讓這個女孩快樂起來,讓她回歸于屬于她的美好的童年,然后和她同齡的孩子一樣,讀中學,讀大學,完成自己的夢想。”
他說話的回音還在我的耳邊,我手足無措地愣在了那里,春風開始吹起我白紗的裙擺,它和滿田的油菜花交纏在一起,貫穿著我們的沉默。
我的眼淚開始簌簌地掉落,我抱住了對面的孫航,抽搐著不停說道: “孫航,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他拍著我的肩膀,溫柔地說:“那你要答應我,快點好起來好不好?你要配合醫生好好吃藥,要努力地恢復視力,要拼盡全力地記住有很多關心你的人在等你,等你記住他們。”我拼命地點頭: “我會的,我會的……”
天氣漸漸冷下來了,我能感覺到地面上的熱量正在消失。
我拉了拉坐在我身旁的孫航: “是不是太陽快下山了?”
“嗯,是啊,要不我們回去了?”
“再坐會兒吧,你可以告訴我夕陽下的油菜花田是怎么樣的嗎?”
“好啊……嗯……這么說吧,現在的油菜花田里裝滿了大把大把橘黃色的花朵,泛著暖暖的光。”
“然后呢?還有嗎?”我的腦海里即時地閃現著孫航所說的畫面,那是一幅搖曳在一望無垠的生機里的朦朧畫。讓人不經意間便渴望看得更清晰一點。
“還有……哎呀,我說不出來了。要不這樣,等你眼睛治好的時候,我畫一幅給你。”
“好吧。”我邊說邊摸索著站起來, “現在,我們該回去了吧?”
孫航的手立馬攙過來,嘴里還嘟囔著: “站起來也不和我說一聲。”
聽著孫航略帶孩子氣的不滿,我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孫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來著。”
“嗯,我聽著呢,你說吧。”
“我很好奇,你到底長什么樣啊?”
“我不告訴你,等你復明了,自然就能看到了,這可以作為你復明的動力呀!”
“你就先透露一下啊,我好有個心理準備,等我復明了,也好找到你。”
“……”空氣的那頭猝然冷了下來,我不明就里地轉向孫航那邊。
“好吧,”那頭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似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我皮膚黑黑的,眼睛很小,長相很普通……可是我很健康的,所以你也要健康起來,我不會理那些瘦弱得風吹就會倒了的女生,聽到沒?”
“切,你就等著好了,我肯定會比你健康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
“一言為定好了。”
【五】
晚上回到家,外婆告訴我,明天母親會帶我回城,她說母親找到了一個很好的醫生,也許可以醫好我的眼疾。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床了,穿戴整齊后坐在前庭的石凳上。我在等他,等著和他道謝,等著和他說再見。可是我一直從上午等到下午,一直等到母親要接我離開了,他還是沒有出現。孫航似乎已經知道我要離開,所以,他昨天提前和我告了別,提前騎著自行車,帶著風,離開了我。
我落寞地和母親走至門口時,小落走過來同我道別,她把一個禮盒塞在我手里,說是孫航送的,叫我到車上再打開。
坐在車上,我迫不及待地摸索著打開了盒子,摸索著拿出一張張紙片,摸索著孫航在紙上用針戳出的一個個小洞,緩緩地解讀著紙片上由小洞拼湊的文字。
第一張,努力。
第二張,加油。
第三張,一路平安。
第四張,孫航。
讀到第四張的時候,我止不住哭了出來,一滴眼淚落在了紙片上,好像濕潤了紙上的 “航”字。
我說,我會記住的,那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孫航,那個不停鼓勵著我的好人孫航,那個與我共勉的孫航,那個……特殊到獨一無二的孫航。
【六】
兩年后,我的視力在醫生的幫助和自己的努力下恢復了。當我能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夸我意志力強,很堅強。可我知道,這要謝謝他,那個曾陪我做過夢的男孩。
我兀然想起去找他。于是,我又回到了那個我停留過的地方,我要來了孫航家的地址,打算去看看他,告訴他我復明的好消息,順帶去履行那個承諾,好好的記住他。
去看他的那日是深秋。天空下著雨,綿綿的細雨潤澤了小鎮,讓小鎮蒙上了一層不甚清晰的迷紗。孫航的家在小鎮的最南邊,去他家的路旁種著連綿的梧桐,枯黃的梧桐葉一陣陣地落下,鋪在路上,鋪出了一種金黃的悲傷,我沒來由地想到了孫航帶我去過的油菜花田,想著現在的油菜花,恐怕早已凋零了。
路的盡頭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很滄桑的樣子,我看了看門牌,這應該就是孫航家。我長吁了一口氣,忐忑地按下門鈴,須臾,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慈祥的婆婆,她笑著問我: “姑娘,你找誰?”我遲疑了一下,吞吐著說: “我找……孫航,請問他在家嗎?”婆婆的笑容突然凝住了,她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定定地看著遠方的梧桐樹,沉默很久后才說: “你是他的同學?” “不是……我只是他的朋友,我叫尹月,我是來謝謝孫航的,他曾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幫助過我。”婆婆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原來你就是尹家妹妹啊,孫航以前說起過你,你進來坐吧。”她側著身子,示意我進屋。我不好推辭,只好道了謝,跟著婆婆進了門。大門后面是一條長長的露天過道,過道旁靜默地擺著一輛自行車,似乎是孫航載過我的那輛。金屬的后座銹跡斑駁的在雨中滴著水珠,仿佛訴著雨殤。
客廳的門虛掩著,我輕輕將它推開后卻看到了一幅讓人意外的畫面:客廳的中央擺著一幅大大的黑白照,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和煦地笑著,他穿著白色的襯衣,有著明朗的眼睛,有著白凈的臉龐,有著短短的斜劉海,很書生很儒雅的樣子。熟悉的感覺,使我的心狠狠地一沉, “這是…”我直直瞪著照相,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傷痛。 “這是孫航。”我怔怔地對照片中的那個男生,對著自己默念: “不會的,孫航告訴我,他長得不是這樣的呀,這怎么可能是他呢?” “孫航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婆婆站在我身旁,盯著孫航的照片,滿臉的悲傷, “他從小就有心臟病,所有醫生都說醫不好,隨時都有猝死的危險。可孫航這孩子很懂事,為了不讓我們擔心,一直裝作沒事的樣子,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一起讀書,裝作和他們沒什么區別,就在他瞞過了我們所有人,當我們都以為他的心臟病康復的時候,他卻病發了,一年之前,他進院后就再也沒有出來過。”她用手絹擦著自己的眼淚,繼續說:“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把一封信托付給了我,說是如果有一個叫尹月的女孩子來找他,就把這封信轉交給她。”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遞給我。我接過信,看了看照片中的那個微笑的少年,又想到了他曾給我的那些黑夜里的溫暖,心中突然空空蕩蕩的,仿佛少了一些東西。
我打開信封。信很特別,是用針戳出來的。
尹月妹妹: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這里很久了。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我的病情,也希望你原諒我騙你我很健康的話,我只是不希望你為我擔心,只是想讓你純粹地快樂下去。住院的日子里,我的內心一直很矛盾,我不想你知道我的離開,甚至希望你康復的時候,能夠不要來看我,我知道我的離開會傷害到很多人,對家人所造成的傷痛已無可避免了,所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知道我的死訊,快快樂樂的,那該多好啊,我于是開始慶幸曾對你說的那個善意的謊言,至少你不會想到健康無比的我會平白無故去世吧!留個念想總是好的。可我又覺得,如果你不記得我了,不來找我了,那即使是在天上,我也多少會有遺憾的,畢竟你是我最最珍惜的朋友。所以我決定提筆給你寫這封信,如果有幸能讓你看到,我定會在天堂很開心地笑著。你一定不會忘記和我的約定吧?你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的,所以我現在希望,希望你快樂,連帶著我的那份一起快樂地活下去。你不必擔心我,我在天堂會過得很好,我會一直一直看著你長大,然后成人,然后,永遠的幸福。想我的時候,就在黑夜抬頭看看天空,我就是那顆最耀眼的星星,如果你想起回憶我們的曾經,就去我帶你去過的油菜花田吧!我會在那里等你,陪著你,一起回憶。
(信封里,還有一張畫,抱歉我不能把它畫完了,我也許等不到你回來看我的日子了。你留著它,做個紀念,當是還留著我,還留著記憶。)
孫 航
我闔上信,抽出信封里的畫:這是一幅小小的油畫,畫里滿眼的橘黃映襯在夕陽里,溫馨而美好。花田旁有一輛自行車,自行車不遠處還席地坐著一個少女,白色的裙擺迎著風飄蕩,她的旁邊有一塊留白,顯得女孩似乎在等待著誰,我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他把什么都畫進去了,唯獨忘了畫他自己。我抬頭看向墻上的少年,想要給他一個美麗的微笑,但淚水卻在展顏的瞬間融入了笑容里: “怎么辦呢,孫航,我好像欠了你很多東西,我欠了你一個微笑,我欠了你一句‘謝謝’,我欠了你一句 ‘我喜歡你’,我欠了你一句 ‘再見’,現在我還欠了你一句 ‘我答應你’。現在說還來得及嗎?現在一起說,還來得及嗎?”
天堂的你,聽見了嗎?我說,我喜歡你。
【七】
很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那一片油菜花田里,真的和他說的一樣,金燦燦的開滿了每個角落,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兩個青澀的背影,在搖曳的油菜花田里,奔跑著他們即將落幕的童年。
“在開滿了油菜花的田野上,總會有人繼續著我們的足跡,走我們沒走完的路,寫我們沒寫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