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洪
樹在院子里投下陰影
唐以洪
地上的羊越來越少
是不是地上太臟,塵埃太厚
它們跑到天上洗澡去了
天是那么的凈,那么的藍
沒有驅趕
地上的羊越來越少
從天空,從逝去的時光里
回到土地
回到我們的心中
而羊在天上游來游去
審視著我們
怎么啦!
四周一下子變得寂靜了
風靜靜地吹著,雨靜靜地下著
車也好像沒有發動機,靜靜地奔跑著
人們的嘴巴像兩塊失音的木板
靜靜地敲打著,怎么啦!
怎么啦!風捂著自己的嘴巴
雨捂著自己的嘴巴,人們捂著自己的嘴巴
我也捂著自己的嘴巴,怎么啦
怎么啦!聲音仿佛一種傷害
一支安了消音器的槍口
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
臥下去,像一個坐立不安的人
臥著的時候,它努力地抬起頭,張望
田野,那里有一群比它年輕的,和它一樣
嘴上戴著一個籠子,在埋著頭拉犁
它蠕動著嘴巴,仿佛要說什么
站著的時候,它圍著木樁不停地走動
步子就和以前一樣沉重
聽到傳來的鞭哨聲,它突然驚竦
好像鞭子是抽在它的背上
后來,它沉悶地喊了一聲,又開始搖頭
仿佛不相信自己老了
田野里拉犁的,都抬起了頭
詫異地看著它
前面是一條牛
后面是我的父親
這兩個都是上了年紀的
這是一個下午
除了泥土沙沙的吟唱
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
當他們累了,就停下來
一個吃草,一個抽煙
我的村莊,就像一個既不年輕
也不肯蒼老的人,還是老樣子
一些人在死去,也有一些人在出生
死去的躺在柏樹做的棺材里
被冒黑煙的拖拉機突突突地拖出
人們的記憶。死去的,就像泥土里的
羅卜被拔出來,在村莊留下了
一個個坑。那些出生的就像這些坑里
冒出來的植物,一天天長大
他們,和那些死去的一樣要咳嗽
要腰痛,腿痛,貧窮……
祖父沒有栽過,祖母沒有
父親沒有栽過。母親也沒有
但它卻突然在院子里冒出來
迅速長大,撐起一把大傘
從此,我們
就在這陰影里走出走進
祖父在陰影里坐著坐著就死了
祖母在陰影里說著說著就死了
父親用斧頭把它砍倒后,做了兩口棺材
把祖母和祖母抬出了陰影
可是不久,它又從原來的位置
冒出來了,和先前一樣
撐起一把大傘
父親和母親
在這陰影里咳嗽,蒼老
它從不拉響汽笛,也不哐啷哐啷地響
它悄然無聲地奔跑,轉彎,穿過時光
拉來了很多人,也拉走了很多人
來不及送別,它就開走了,沿著皺紋
消失在白發里,比風還要快。當它再次
出現的時候,你終于發現了
——它的一閃而過的窗口是你的朋友
和親人的面孔
它將你載到了這里
卻忘記把你載回去
它悄然無聲地奔跑,轉彎
但你渾然不覺
一塊鐵被燒紅了
燒紅了的鐵支在鐵墩上
被錘子一下一下地敲打著
一下一下地,就薄了,彎了,成了
一把鋤頭,或鐮刀
整個火星子閃爍的下午,整個火星子
閃爍的一生,我看著一塊鐵
敲打著另一塊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