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濤 編輯/任 紅
車輪疾弛,山色如血。
沿著筆直的公路與賀蘭山并行,黃昏的光線與巨大的山影在曠野里伸展。秋風過耳,車窗外依次閃過葡萄園、果園、沙礫地,還有兩旁高大的白楊,而那些在蒼茫暮色里靜默的是一座座高大的墳塋,與賀蘭山一起,在時間之城里緩緩地與風沙潛行。
現在是秋天,在西北的一隅,出銀川城向西,都市的繁華不覺間已在身后,而賀蘭山已在眼前。
夜登賀蘭山,遠眺鋒刃般的山峰與西面浩瀚的沙漠,長城與邊塞蜿蜒著,明月高懸,西風呼嘯,駝馬嘶鳴,征人吟唱,草木蕭蕭,依稀傳來悲涼軍中號角,征伐血淚染沙場,多少征人骨未還。邊塞深秋是如此蕭殺。賀蘭山下,青燈點燃,執卷在手,你所能體驗的就是如此凄清。
說起賀蘭山,岳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的詩句人們是最熟悉的。但據史料記載,岳飛并未到過賀蘭山一帶,而他為何要寫下這句詩,我想應該有另外的原因。
不過名將岳飛的愿望并沒有得到實現。

雨后賀蘭山。攝影/劉亞中/CFP
實際上,在賀蘭山漫長的歷史里,也只有成吉思汗親率蒙古大軍踏破了賀蘭山闕,征服了西夏,但這位彎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驕,卻用了整整22年的時間,四次親征,直至最后一次征伐,才勉強勝出。在這場慘烈的征伐里,據說成吉思汗臉中一箭,死于大營,密不發喪,靈柩悄悄運至內蒙古鄂爾多斯。最后的安葬地至今是個謎。
作為一道天然的屏障,賀蘭山像一匹駿馬,橫亙在寧夏平原西部。同時賀蘭山還是寧夏和內蒙古的界山,由烏蘭布和沙漠、騰格里沙漠、衛寧北山、銀川平原環繞。賀蘭山平均海拔2000多米,最高峰3556米,兵營、關隘、烽火臺、沙漠、藍天、白云、山峰、村莊、城市……豐富的歷史文化遺存,優美的自然風光,沿著賀蘭山東麓行走和穿越,對于那些喜歡尋古幽思的漂泊者而言,當為人生樂事。
然而,賀蘭山帶給我們的并非僅僅是這些,幾千年乃至數萬年的沉淀里,在深邃而遙遠的歷史空間里,賀蘭山的面紗依然猶如秘境,期待有緣人的發現。

賀蘭山巖畫——太陽神。攝影/董乃德/CFP
到寧夏的游客,賀蘭山巖畫是必去的景點。水聲潺潺,清泉一路流淌,信步之處,目光所到之處,崖壁上、石頭上,盡是巖畫。這些巖畫有動物、人面像、舞蹈的、狩獵的、生殖崇拜的……這些巖畫最早距今已有8500多年,近至1000多年。
站在賀蘭山巖畫前,白云在藍天里緩緩飄移,時間卻仿佛靜止了。滄桑已遠,斯人已逝,此刻,我忽然想起高旗的那首重金屬搖滾《祖先的陰影》,賀蘭山巖畫就仿佛是那陰影,以神秘的、寂靜的、斑駁的生命印記,將我們這些后世的人隱隱籠罩。這籠罩,是歷史和時間在糾葛中制造的迷霧,等霧散盡,我們沉思的面影也許會等來這種豁然開朗的景象。
賀蘭山巖畫的發現者叫李祥石。1969年初春,正值文革,剛從寧夏大學畢業的李祥石在寧夏賀蘭縣參加農村公社的“兩教”(即社會主義教育和集體教育)試點工作。李祥石的工作總結受到縣委重視,縣委派他到基層的幾個公社去檢查工作。這個總結,改變了李祥石一生的命運。
1235 High-performance liquid chromatography-diode array detector in determination of five flavonoids in Stellera chamaejasme L.
就是在賀蘭口檢查工作的這天,李祥石在賀蘭山口發現了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面刻畫了許多動物,牛、馬、羊、駱駝、虎,還有一些長頸粗尾的叫不上名字的怪獸,它們動靜不一,姿勢各異。這塊巨石當地人叫“龍口”。
再往前走,就更讓李祥石奇怪了。所到之處,不管是山崖,還是石頭上,都刻著畫,不僅有動物的形象,還有各種各樣古怪的人面像。站在這些人面像面前,雖然當時天氣還很冷,李祥石還是出了一身汗。山風呼呼地刮著,腳下的泉水嘩嘩地流著,巨大的神秘感向李祥石奔襲而來,李祥石有點眩暈了。他不知道,他眼前的這些石刻畫,就是不知多少學者和專家夢寐以求的東西:巖畫。當晚,李祥石向村子里的老人詢問石刻畫的來歷,都說是爺爺的時候就有了,至于來歷,他們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給李祥石提供了一個信息:賀蘭口還有一個李昊王像。
第二天,李祥石再上賀蘭口,又發現了更多的石刻畫。這一次,他不僅看到了七人跳舞組舞石刻畫,狩獵的石刻畫,還看到了西夏李昊王出行的石刻畫,畫面長1米,高約60厘米,畫面是兩個人物,一個騎馬戴官帽,威嚴神氣,另一個拉馬護駕。整個畫制作細膩,形象逼真,人物戰馬比例適中,可以說是雕刻精品。
面對著石刻畫,李祥石腦中的疑團越來越大。是什么人什么時候創作了這些石刻畫?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這些石刻畫代表著什么?與宗教是否有著密切聯系?
帶著這些疑問,李祥石下山了。
李祥石再上賀蘭口,是十年之后了。這十年之中,李祥石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那些石刻畫,并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介紹陰山巖畫的文章,與自己所發現的石刻畫對比印證后,李祥石確定它們就是巖畫。但是這個過程太漫長了。這次上山,李祥石痛惜地看到,由于“農業學大寨”引水修渠,龍口和李昊王出行的巖畫都被破壞和炸掉了。站在龍口旁邊,李祥石感到自己必須馬上對巖畫進行保護和研究了。就這樣,李祥石由一個發現者到成為學者之路開始了。而那時,他還只是縣愛衛會的一個普通職工。
1984年,經過李祥石的努力,寧夏日報、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相繼對賀蘭山巖畫進行了報道。自此,賀蘭山巖畫開始走向全國,走向世界。隨后的幾十年間,李祥石克服種種困難,在賀蘭山東麓發現了數以萬計的古代巖畫,它記錄了遠古人類在3000年前至10000年前放牧、狩獵、祭祀、爭戰、娛舞、交媾等生活場景,以及羊、牛、馬、駝、虎、豹等多種動物圖案和抽象符號,揭示了原始氏族部落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的文化內涵,是研究中國人類文化史、宗教史、原始藝術史的文化寶庫。
而李祥石發現的那幅人面像巖畫,則是賀蘭山巖畫最有代表性的“太陽神”。這幅太陽神巖畫是賀蘭山巖畫中的精品,它磨刻在距地面40余米處的石壁上,頭部有放射形線條,面部呈圓形,重環雙眼,長有睫毛,炯炯有神。這就是古代游牧民族心目中的太陽神。
巖畫研究學者說,在遠古時代,人們把畜牧的豐收、水草的豐茂,都歸功于蒼天的恩賜;而年景不好,缺吃少穿,則認為是上天對人類的懲罰。太陽高居天體之上,主宰萬物,所以人們特別信仰太陽,便把太陽人格化,表示對太陽的崇拜。也有人說這是古代部落首領的頭像,一些有功于氏族部落的首領也往往會被刻在石壁上,成為人們崇拜、祭祀的對象。

上:在南北長200多公里的賀蘭山腹地中,有兩萬多幅巖畫作品。攝影/武曉瑜/CFP

下:賀蘭山巖畫。攝影/武曉瑜/CFP
但是就在巖畫研究學者們對此爭論不休時,有人提出了更為大膽的假設:上古奇書《山海經》里提到的不周山,就是今天的賀蘭山;周人遷徙的起點是賀蘭山;巖畫不是畫,是中華民族最早的文字;軒轅是女媧的兒子;埃及金字塔是堯的祭壇;人類史前文明起源賀蘭山;中國的文字史也將至少比甲骨文提前3000年!高嵩的假設讓巖畫研究界一片嘩然。
賀蘭山下,天似穹廬,不見牛羊,夕陽里,群鳥歸巢,金色的光線下泄著,風有些劇烈了,和那些變暗的光纏繞在賀蘭山下一座座巨大的墳塋上,這就是西夏王陵每日里的最后時刻,然后,它們逐漸模糊起來,留給我們一個王朝神秘的背影。
這個背影,是痛楚的,是血淋淋的,當神秘裸露在真相的面前,西夏王朝的最后覆滅,在幾百年以后的我們的視野里,不是追溯,而是獵奇,然后遺忘。半日經歷數百年,離西夏王陵最近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浮現的是那段殘忍的、嗜血的歷史,而歷史,尤其是與戰爭有關的歷史,或許本來就是如此。
公元1227年,64歲高齡的成吉思汗親率強兵勁旅越過沙漠、渡過黃河,勢如破竹,直馳賀蘭山下,發動了對西夏的最后征討,這已經是他第四次親征西夏了,在這之前的22年里,強大的蒙古軍隊已五次伐夏,卻一次次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都未能征服西夏。而這最后的征伐也遭西夏人近于瘋狂的拼死抵抗陷入苦戰之局,使蒙古大軍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包圍西夏都城興慶府達半年之久始終未克,而成吉思汗也出師未捷身先死。

賀蘭山位于寧夏銀川市西北部,由東北向西南斜貫于銀川平原和阿拉善高原之間。攝影/李全舉/CFP

白雪皚皚的賀蘭山。攝影/張波/CFP
而此時,經過半年的無數次血戰,興慶府糧盡援絕,又發生了強烈地震,房屋倒塌、瘟疫流行,軍民病餓而死者不計其數,已無力抵抗。末主晛走投無路,只得向成吉思汗請求寬限一個月獻城投降。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遵照遺旨,在西夏投降后仍摧毀城陵,將西夏人屠殺殆盡,殺戮長達數月,據說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殘忍的種族滅絕。
蒙古軍隊蕩平了西夏都城興慶府(今銀川市),將所有屬于西夏的東西付之一炬,從此,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黨項人,西夏王國的璀璨文明就此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西夏王陵也難逃此劫,終成了賀蘭山下的廢墟,千年以后才從歷史的迷霧中重見天日。
1970年,一位陜西考古工作者乘車經寧夏前往內蒙阿拉善的途中,看到距銀川市不遠的賀蘭山下,分布著一片高低不同的黃色土丘。這一信息當年并未引起寧夏考古界的重視。
這片黃土丘,當地的老百姓一直稱它為昊王墳,老百姓所說的昊王墳的“昊”字就是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的“昊”。多年來,就這片陵墓群的歸屬,史學界和考古界從沒有過明確的定論。
1971年冬天,寧夏駐軍某部為完成戰備訓練任務,在陵區內開挖戰壕,當挖到地下一米多深時,翻出了不少刻有奇怪文字的殘碑碎片。寧夏博物館考古工作隊的隊長鐘侃帶人趕到現場,當看到那一塊塊殘碑上的文字時,鐘侃震驚了,這是早已消失在歷史中的西夏文字啊。
1972年8月,經過考古工作者的分析、考證,最終確認這片陵墓群就是早已消失在中國歷史中西夏王朝的陵園,此時距西夏王朝的滅亡已過去了整整743年。我們無法想象當年西夏王陵的金碧輝煌,那些精美絕倫的建筑,如今只是一個個巨大的黃土丘。但是,西夏王陵還是幸運的,長達數百年的風雨侵蝕,以及朝代的變遷,它依然聳立在荒漠中,顯示著一個曾經無比強大的民族高大身影,傳遞給我們許多已知和未知的符號與隱秘。
西夏王陵一帶地勢平坦,被山洪沖刷出的道道溝坎縱橫交錯。這些不太深也不很寬的山洪溝里,生長著北方特有的酸棗樹,樹冠不大,但厚實油亮的綠葉卻十分濃密。它們像一條條綠色的絲帶,疏密相間地交織在方圓53平方公里的陵區里,網住那一座座高大突兀的陵墓。令人感到神奇的是,沒有一條山洪溝從帝王陵園和陪葬墓園中穿過。西夏建陵近千年,賀蘭山山洪爆發不計其數。但是,沿賀蘭山一線,僅有西夏陵區這片土地沒有遭受山洪襲擊。
西夏王陵,一如往日的沉默,暮色中,西北風吹過,枯草瑟瑟,驅車向城中駛去,身后的王陵逐漸遠去,城市的燈火就要閃爍起來,而秘境,馬上將隱沒于城市的諾大的肺部,沒有結局,只有重新開始。